第93章 折返

十二月的第二个周末接连下了两天滂沱大雨,在冬日将阳台与屋顶积累了一年的灰尘冲刷殆尽。生在这个不南不北的地方,既没有舒适的暖气也没有温暖的气候,全靠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抵御寒冷。听着连绵不断的雨声,人像是被潮潮地粘到了枕头上,世界只剩下对墙壁与遮阳棚清脆的撞击,顺着水泥地面与金属床架爬进耳朵。半睡半醒时脚在被窝里四处挪移与探索,想寻找一点干燥的确认,最后触碰到的是光滑、平整与一丝丝的暖意。米乐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我不想上补习班了。我喃喃念叨。嗯。他迷迷糊糊应了声。

手好冷。我说。我的脸和手心向来温度偏高,不像弦弦总是冷冰冰的。盖上被子后老是热得自己睡不着,每晚都会习惯性地把胳膊放到被子外面呆一会。脱臼以后我只能靠右侧睡了,搭在外面的自然是左手,印象中米乐有几次起夜时都不忘帮我塞回去。但今天没有,我也忘了及时收回它。

疼吗?米乐问,自顾自地闭着眼睛,仍背对我,像要过肩摔一样将我的胳膊搭在他肩上,不由分说地扯进了被子。不疼。我说。看来是好了。他说着,肩膀一紧,我的手被他抱在了怀里。雨声潺潺,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又在睡着与半醒间摇晃徘徊时,他像抛开一件脱下的衣服似的,简简单单地把我的手丢了回来。好啦,还给你。他说,小嘴轻轻咂了咂,好像吹出了一个睡梦中的泡泡糖。我们不去上补习班了吧。我又重复了一遍,还加上了一句求求你。嗯,睡,先睡。他低低地回答。雨依然下个不停。

多想长长地躺在这里呀,听着雨声,永远也不要起来。

最终还是没能逃掉补课的宿命。但原定于下午对外校的比赛又被推迟了,第二天仍旧大雨倾盆。又延了一周,不仅是这一场,结绮和分校的比赛同样如此。为保证公平,小组赛末轮,同组的两场比赛要同时开球。而其他小组的比赛早在上周就决出了胜负,B组出线的是五十四中和第三中学,C组是理工附中与溪岭中学,D组则由卫冕冠军毫无悬念地占据了榜首,紧随其后的是桃渡中学。而在A组,外校也锁定了小组第一,唯一的悬念便是最后一个出线席位的归属。按照出线后的分组规则,A组第二会在下半区迎战D组第一,同半区的还有B组第二和C组第一,三中对理工。可以想见,志在卫冕的北川中学正在我们与结绮之间静候着下学期的挑战者。

比赛的不断推迟是老师与家长不希望见到的,毕竟拖到十二月的中旬,离期末考试就越来越近了。同样想尽早了结悬念的还有结绮中学,形势对他们十分有利,只要取胜便能确保晋级,一次次的延宕无疑是夜长梦多。但对我们来说恰恰相反,比赛拖得越久越有利,我们会有更多的准备时间,而稳坐榜首的对手则可能有所懈怠。我们的伤病员也会有更充足的时间恢复,赵蕤的脚完全好了,而我也在十二月重新回到了训练场上。手臂的康复速度比预想中快很多,既是我自己的小心谨慎,也是年轻的身体所具备的天然优势。我渐渐找回了之前的状态,尽管几次训练时我都下意识地有所保留,不太愿意用左手扑救。这大概就是明明说的“后遗症”之一,比身体更难恢复的是心理。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受过伤的人才知道它的可怕,担心伤病再一次扑到身上的畏缩在球场上的一举一动中油然而生,许多动作都会有些收敛和不自然。我总会控制不住地想到“不会又掉下来吧”,即便肩膀踏踏实实地盖在厚实的训练服下。治疗真是个漫长的过程,从身体到心理,在病痛离开以后仍要延续。

可惜穆铮还需要很长时间,被停赛的三位同学也没法登场。我们连凑齐首发都捉襟见肘。教练在这几周的训练中将乐奔安排到了主力前锋的位置上,学学、明明和小七都成为了陪练。但他无论在技术还是意识上都有所欠缺,在前场拿球后的选择也不够果断。和卢卡的传跑都显得缺乏默契,跟阎希搭档锋线时更是对不上点。

组委会终于定下了时间,并决心在本月过半前彻底结束本学期的所有赛事。周六,12月13日,大家都知道这个日子意义非常。上午拉完防空警报后不久,我们就会登上校车奔赴决定本赛季生死的战场。

“全靠你了。”周五的社团课是赛前的最后一练。我、米乐跟老叶早早到更衣室换好了衣服,阎希来得最早,小七也在。这回阎希没躲在门后面吓人,也没将黑板擦或者可乐罐挂在门上,更没有在我们坐下后悄悄撤掉椅子。他是我们的最后一张王牌,把螳螂藏到衣柜里的事应该是不会再做了。我走到他身边,望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说出了那句话。“我明白的。”他也认认真真地对我点头,穿上球鞋去外面热身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结,我们似乎都想在那个日子里拿出自己最好的表现。能在一个和平的年代自由自在地生活是件再普通不过的事,但对于将近80年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而言是只有在梦里才能想象的吧。大概是想珍惜,也想证明,我们没有浪费,也没有忘记。

“队长,我有事想说……”

卢卡的脑袋从门怯生生地从门那里钻了出来,东张西望,仿佛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只探出一半的身体缩在了我们的冬季校服里,手都藏进了袖子,露在外面的只有那张白皙的脸和蓬松的栗色头发。绿眼睛不安地眨着,被冻得有点发红的脸颊和鼻子微微息动。

“怎么啦?”刚换上球鞋的我招手让卢卡进来。

“我明天没法来了。我要回家。”

啊?

我们几个人都愣在了原地。谁也没想到卢卡说走就要走。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呆滞。

“你什么意思啊!”

最先动起来的是小七,他三步并两步地跑到门前,像把一只小羊羔抓进来似的将卢卡揪了进来。我们急忙喊他松手,他确实松了,却把卢卡逼到了白板前,直愣愣地望着他。

“我,我……”卢卡的鼻子和嘴都紧张地吸着气,胳膊有些抗拒地抬了一半,似乎想将小七推得离自己远一点,但又不敢,只能僵在胸前。

“你想撂挑子吗?你知不知道球队现在还剩几个人?你知不知道明天必须要赢?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说跑就跑!”

他的声音不大,但那种一连串的质问和他的影子一同覆盖到了卢卡身上,从头到脚。

“够了!”我吼了一句,“萧祺,你态度好一点!你是在跟你的队友说话!”

“态度不对的是他!”小七甩过头来反驳了一句,又很快甩回去,“不就是上次裁判瞎吹吗?我也知道你很委屈,但球队不是你想走就走的!要走你也早点讲啊!关键时刻怎么能当逃兵呢?”

“萧祺,你别太过分了!”老叶径直走到卢卡身前挤开了他,“你要是为球队着想的话,上一场就不该拿红牌!”我和米乐忙去摸了摸卢卡的脑袋和肩膀,他还像只受惊的小猫,缩在袖子里的手完全忘了拿下来。

“好,好,我态度好点,我不过分。上一场最后是我的错。”见我们拦在卢卡身前,他退后了一些,声音小了点,但依旧咄咄逼人,“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们国家的足球就是个笑话。从我们这些校队到国家队水平都很差,裁判更是眼睛有问题,管事的也是一帮废物。但这不是你撂挑子的理由。它再烂我也爱它,你们想怎么嘲笑都无所谓,就剩我一个人我也会坚持……”

“不是,小七,你在说什么呀?这都哪跟哪?”我走过去拍了他的肩膀,“你别急。我懂你的。但卢卡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离开球队的。”

“就算我求你了,好吗?我们没人了,你再走我们没法踢了。何况明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呢,没人想输的。”小七绕开我们,走到了卢卡面前。卢卡没看他,眼神游移在地板上,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怕。

“你看,他什么不明白。跟老外说了也是白搭。”见卢卡不说话,小七一耸肩。

“萧祺,你怎么知道卢卡不明白?他知道的比你多得多!你根本就不了解卢卡!”米乐冲着小七的侧面嚷道。

“本来就是!就惯着他好了!”米乐越说,他顶嘴顶得就越来劲,“球队是集体!每个人都要为它牺牲,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这样搞下去,谁都可以来校队凑热闹了!”

“够了!你少在这里满嘴仁义道德了!你才什么都不明白呢!”

“你们就会帮他说话,他给你们什么好处了!”

“没见过你这么不讲道理的人!队长已经一再让着你了!被惯坏的是你!”

“队长怎么了?队长就可以拉偏架吗?”

“Bastaaaaaaaaa!”

见我们吵得不可开交,卢卡终于低着头喊了起来,声音又高又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算是把我们的唇枪舌剑都逼下去了。氛围剑拔弩张,但至少都安静下来,给了他说话的空间。卢卡喘了喘气,努力地咽了下口水,紧张兮兮地望向了小七。

“我知道我应该留下来的。我也想留下来。没办法,姐姐出了车祸,还在抢救。我得回去,我怕再也见不到她了。”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卢卡讲起来还是相当吃力。一是因为中文还不熟练,二是他的小脸在抽搐,讲着讲着鼻子便又急促地吸起来,像个浮出水面在贪婪呼吸空气的人。话说完了,他也憋不住了,拽住了我的胳膊,把脸埋在我厚厚的冬季校服里,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我任他抓着,米乐抚摸着他颤抖的背,叶芮阳想递张纸给他,他没法停下来接过去。

我现在倒希望卢卡是想走就走,无缘无故的。想着,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陡然觉得明天的胜负输赢、球队的晋级与否与人的生命相比都毫无意义。我只希望卢卡的姐姐能平平安安地活下来,等着卢卡回到她的身边。

“对不起。”小七走到卢卡身边,沉重地闭上了眼睛,“我什么都不知道。”

“It’s OK.我自己没说。我明白,你是为球队着想。”卢卡把脑袋从我的胳膊那里抽开了,眼泪汪汪地望向小七,那对绿色的眼睛又一次让我想到了碎掉的玻璃球。

“是我的错。Sorry.她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你一到家,她就又能站起来了。真对不起,我不该那么想你的。”小七用手抹自己的眼睛,并向每个人道了歉。

卢卡放下了我的胳膊,擦干净脸,跟我们说他订好了机票,明天一早的飞机。他不敢跟教练请假,想托我们去请,并代表他和大家告别。我问他为什么不让乐奔来说。他说乐奔和他关系最好,自己没有当面告诉他这件事的勇气。

“我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我还知道,明天同样是我们赢下比赛晋级的日子。我们一定赢,也一定小组出线。”眼泪流干后,他那对绿宝石般的眼睛又重现了光芒,大家都用力地朝他点头。

“卢卡,你答应我一件事。可以吗?”小七轻轻地问。

“请说。”

“我们明天当然会赢。但不管我们之后是踢淘汰赛还是排位赛,下学期你还是要回中国的。我还想和你做队友。我会努力做一个好队友的。给我一次机会吧。”说着,小七走到卢卡身前,卢卡伸出了那两只罩在校服里的手,紧紧抱住了小七。

“我会回来的。我喜欢你们,也喜欢这里。”

“Ciao.”我从背包里掏出了那顶帽子,递给卢卡。

“Ciao ciao.”他看到了上面的字,将它压到了栗色的头发上,转身离去前尽力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饱满而持久的微笑。不知道卢卡妈妈失踪的那位曾祖父能不能看到这一幕。尽管相隔了快80年,不同地方的几代人仍把心灵联系在了一起,像绿宝石一般闪烁,穿过了岁月悠久的风沙。

教练知道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问卢卡姐姐的情况,然后让我们嘱咐卢卡不要急,路上注意安全。卢卡离队了,穆铮还不能复出,加上三个停赛的人,最后一节训练课在层层堆积的乌云下是那么凄凄惨惨戚戚。我们连明天的首发都几乎排不出来了。唯一的利好可能就是我坚定不移地表示自己能够出战了吧。老叶、川哥和米乐搭档三后卫,阿晖踢后腰,锋线上是阎希和乐奔,但还有一个中后场位置不知该交给谁。这种临时拼凑的阵容如何抵挡小组第一的精兵强将呢?光是教练一次次在白板上擦来擦去的背影就足够让人揪心与绝望。弹尽粮绝、山穷水尽,大概就是指这种局面。比赛的一延再延并没有让一切好起来,我们仿佛是群一败再败的士兵,枪炮不全、军容不整,却已接到了命令,不仅要保卫城池,还必须主动出击。除了残破的血肉之躯,我们已一无所有。只能用它去抵挡敌人的坚船利炮、钢铁洪流吗?或许只是几个回合的枪林弹雨,我们就全部灰飞烟灭了。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只能战斗,也必须战斗。决不临阵脱逃,也决不屈膝投降,先前已付出了无数的牺牲才走到这里,在这最后一战里无论生死如何,我们都会头顶十二月寒冷的阳光搏上一切,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颗子弹。正想着这些,校车的喇叭响了,宛如穿过时间的遥远号声。集合了,决定命运的战斗会在几个小时后打响。“赐我个号令,我还能背城一战。”如今号令到了,我们最后的壁垒,也是最后的希望。行囊空空,把自己裹在大衣里抵御寒冷的人只有带上剩下的憧憬,穿过大道上的两行枯木林前往远方。

“我这次不跟你们去外校了,但我还是要来送你们的。我会去结绮中学,我有个五十四中的朋友,她姐姐是结绮中学的学生,能带我们到看台上去。那边就交给我,赛后第一时间给你们打电话。我们不在一起,但我们都会战斗到最后一刻。再见了,无论结果是什么,你都要给我高高地抬起头,像个英雄一样威风凛凛地回来。”

我们先上了车,岳隐在车下和某人说着话。不知为什么,冬风即使是在窗外吹拂,都在肃杀中给人以诀别的寒意,久久回荡在市郊的空旷中。黑色的鸟拖长了嗓音,升上彤云低垂的天空,旋即又中弹似地坠落到萧索一片的林中去了。

再见了,校园,曾经的断壁残垣。已经经历过了那么沉重的苦难,今天的我们肩膀就算再怎么稚嫩,也足够扛起一场小小的输赢胜败了。保佑我们凯旋而归吧。

“Wait for me!等等!等!”

当岳隐一言不发地将某人送上车,司机准备关上车门之际,校门口那传来一阵熟悉而响亮的呼喊。瑟缩在座位上的大家不禁抬起头,从悬浮在地平线上的云层那边,一个有些笨拙的身影摇晃着朝我们跑来,高高挥舞着那顶刻有金色文字的帽子,像举着正在燃烧的旗帜。

那个人回来了,越过封冻的土地,在我们即将出发的最后一刻。简直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