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自己的房间

把生命的突泉捧在我手里,

我只觉得它来得新鲜,

是浓烈的酒,清新的泡沫,

注入我的奔波、劳作、冒险。

仿佛前人从未经临的园地

就要展现在我的面前。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蒋捷

似乎已习惯回外公外婆在乡下的家过年了,除此之外也无处可去,爷爷奶奶早就不在了。过年能够找到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是奢侈的。老人在,家总还像个家。爷爷奶奶那边的叔叔们好些年没凑在一块了,都是各过各的。我们的那栋老宅估计此时此刻正孤零零地矗立在田野里,寒风簇拥着鞭炮燃烧后残留的小小颗粒从它身边匆匆经过。

其实我们今年本该在家过年的。按原先的计划,年底我们就该搬家了。但好像无论是我还是爸爸妈妈都不是很上心,拖拖拉拉,终究没搬成。那间房子比现在的三室一厅大不少,有三个卧室和一个书房,卫生间也有两个。但搬过去了又怎样呢?空落落的,还有个房间不知道该干什么用。当年把它买下来,就是准备让我和他能够一人有一个房间的。“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大表哥和姐姐讨论过这个话题,当时听不太懂,好像和文学有什么关系,我不晓得,但感觉这句话很是诱人。我早已厌倦了和那个人分享一张床、一盏大灯,也不想听到有人在头顶爬上爬下,啪嗒啪嗒。我要一个自己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的地方,可以乱扔袜子,书包随便丢地上,桌肚里一团乱,衣柜乱七八糟塞满衣服。没人能看见,更不会有人“假惺惺”地来帮我收拾。

我想告诉每一个人,我长大了,独立了,能自己生活了,有权利把无关的人锁在门外了,不需要任何人呆在我的身边,像监视我一样,还跟爸妈汇报我的情况。

但我并不是想让这个人消失呀。

我好害怕搬家。大概爸爸妈妈是知道的,所以不断地为我拖延。新房子可不只有“一间只属于自己的房间”,还有个“谁都不属于的房间”。它像是扎在墙上的巨大相框,其中空无一物,冷漠地提醒我注定无可改变的事。

人少,房子大,静默的黑暗会蔓延,渐渐吞噬藏在角落里的人。每次回外公外婆家我都有这种感受。他们把新房子修得很大,大概是希望我们多回来吧。也是,他们有四个子女,要是都回来了,过年总是热热闹闹的。这间大房有两层,一楼两个房间,其中一个配有空调,二楼还有三个房间和一个带有马桶的卫生间,为的就是每家人都能住得舒舒服服,尽管一年中所有人呆在这里的时间都不超过十天。

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家的时候,两位老人是怎么呆在这么大的屋子里的?我不知道。

小姨妈家今年不回来,外公告诉我,楼上空了一个房间,我可以单独住。不用说,我知道是二楼楼梯口的那个房间,它十分狭长,尽头是一扇窗户,窗前是张小床。据说房子是我们刚刚出生时修的,外公想,我们家有两个孩子,等我们长大了回来时,最好能有个单独的房间。他想到的是十年以后的事,但他没有想到,现在每家都是一个小孩了。可我还享有这种特权,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独自占据一个房间。按理说,应该给哥哥的。他上大学了,快读研究生了。但外公还是告诉我,房间就是我的。他想把他认为最好的东西给我,没人能动摇这一点。

我慢慢环视了一周。每个屋子都没有人,所有的床铺都收拾整齐,堆满了农村特有的红绿色绣花被子,严严实实,给人安全感的同时弥漫着尘封多日的气息,大概像稻草或者谷堆?姐姐这么形容过,但我们俩都是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根本没闻过这些味道。

哥哥不在。姐姐也不在。外婆告诉我,他们去河对岸了。对岸是一片小树林,现在树木的枝叶大概都褪得干干净净了。铺在落叶中的是一排踏踏实实的坟墓,有的是掩体似的土堆,有的则用砖石垒得整整齐齐,成为坚不可摧的堡垒。大概世上只有死亡这一件事是确信无疑、无可变更的。今天是大年三十,要去看望先人,捎上一两句祝福的话,给他们压岁钱。晚辈给长辈送压岁钱,想想有点奇怪,但总有一天我们自己也会收到的吧。在灯光模糊的大房子里,高高的长辈给孩子们压岁钱;等他们迁居到了矮矮的城堡之后,自然轮到不再是孩子的我们给他们,即使我们会慢慢忘记一些过于遥远的名字。

然而我的兄弟呢?爷爷奶奶呢?我似乎好久好久没去看过他们了——也许从来就没去过,我记不清了。是我不想去吗?还是爸妈没带我去?抑或说“太忙了”?不错的借口。我好像是很忙,虽然不知道自己三年来都在忙什么。

但总有人代替我去看的吧。他们默默帮我做着我本该去做的事。我只要坐下,躺着,乖乖的,让他们看到韦韦还健健康康的,足够了。我存在的意义就是别惹事,好好活着。

没出去找哥哥和姐姐,也没下楼去和大人们寒暄——去了也不知道说什么。我一个人呆在窄窄的房间里,昏暗的日光在窗帘下晃悠。驻足于寒意,在农村,它们习惯于每个冬天的日子里肆意从脚下生长。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梦游似的打量这房间的一丝一毫,从天花板上残存的两挂蛛网到角落里再也不能起飞的小虫。我看了很久很久,并觉得只要愿意就还能看更久,久到开始想象一只畏畏缩缩的蜘蛛从墙角爬到屋顶。

但我起身了,无可无不可地再次在二楼逛了一圈,仿佛清晨于日暮时巡视领地的国王。我不想找什么,也没找到任何东西,直到从哥哥一家人的房间里看到一本放在桌上的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我拿着它走回自己的房间,在床上倚靠着堆得像小山的棉被,随意地翻看。翻到的第一首叫《苦寒行》,作者是曹操。初一的时候我们学过《观沧海》和《龟虽寿》,我还知道《短歌行》,而这首诗还是第一次听说。诗很长,开头几句是:

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

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

好像和之前那些壮志豪情的诗并不相似,但读罢都十分苍凉。说得直接一点,我更冷了,冷得想把背后的被褥铺开,缩进去,团成一团。但或许没用,我知道,棉袄和棉被都不能发热,它们不是热源。乡下太冷。

太行山也很冷。它在北方,我知道的。“解题”里说,这首诗写于曹操征讨高幹的途中。羊肠坂,注释写了,指从沁阳经天井关到晋城的道路。坂,斜坡。诘屈,曲折之状。应该是道路像羊肠子一样盘旋回转而得名的吧。现在去的话,我恐怕不只是在太行山上像曹操一样又冻又饿,还会在九转百折的盘山公路上吐得不省人事吧。行车最可怕的便是想吐,车却颠簸着停不下来,汽油味无孔不入地灌入身体,人又不能把头伸出窗外,只能找个什么东西接着。可不是所有袋子都密不透风,吐着吐着可能就发现什么东西滴到了鞋子上,外带一车的腥味。一场噩梦,无法控制自己的肠胃,也无法控制自己恶心别人的举动。

曹操晕车吗?应该不会。但他无非也是在半路上走着走着想回去了。天黑了也找不到住处,还得上山伐木,凿冰取水,换谁都会想家的。只是,他停不下来。

最后几句也还有注释,我没再看了,往后翻了几页。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写得真好。题目下的注释还说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现存较早的七言诗,诗人还写过一篇开文学批评风气的重要论文。但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们过去也没有在课堂上见过他的任何作品,只知道他和父亲以及弟弟并称为“三曹”——好像还有个“七子”,我只知道其中有个让过梨的孔融,小时候我总把他的名字听成“恐龙”。“恐龙让梨”,似乎没什么了不起的,再大的梨对它们而言也是一口一个。

自从听老师讲了他们的故事,这个人在我的记忆中就是个坏哥哥。不顾手足之情,一心要置弟弟于死地。冷酷无情、刻薄寡恩,我讨厌他。

可他却写出了很好的诗。这首《燕歌行》比我们在小学课本上背得滚瓜烂熟的《七步诗》精彩得多——这么比也不大公平,毕竟《七步诗》只有寥寥几句。从未想过这个人竟也有这么温柔敏感的愁绪。

但这个人值得同情吗?他经历的痛苦,他注定承受的孤独,那不过是他所作所为带来的结果。选择孤独的是他自己。

不想看他了,虽然写得很棒,但读到了总让我有些不舒服,也许是有些害怕,好像闪烁不定的影子在房间的角落里忽大忽小,一步不放地跟随着我。我把两只脚缩到了一起,徒劳地抵御上升的寒意,又往后翻了翻书。

刚刚认为弟弟写的诗短是错的。映入眼帘的这首长极了,算上注释有整整五页。还好我们没用这本书做课本,黄老师也不会要我们“朗读并背诵全文”。但既然看到了,我就决定把它读完,而且,要弄明白,每句话每个字都弄明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认真,好像是在和谁赌气,或许只是太冷了,我又太无聊了。

《赠白马王彪》。三国我还是挺熟的,但王彪是何许人也却从未听闻。往下看了两行“解题”,才知道是写给白马王曹彪的。诗前有序,原来这首诗背后还有故事。简单地说,是曹植和哥哥曹彰、弟弟曹彪去京城朝见皇上。曹彰我知道,曹植的哥哥,一名勇将。曹操曾督促他读书,他却说自己希望能像卫青、霍去病那样率领十万大军在沙漠中驰骋纵横,建功立业,保家卫国。曹操后来问他的志向,他便说要当将军,曹操又问他该怎么当,他回答说,披坚执锐,临难不顾,身先士卒,赏罚分明。身为父亲的曹操听了以后十分赞赏。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些事印象很深,大概是每个男孩子都有过这样的英雄梦吧,而且最终曹彰也说到做到了。

可是这位在沙场上勇往直前的猛将在这次朝觐中莫名其妙地死了。不应该叫“死”,注释四说,诸侯死叫“薨”,何况今天是大年三十,可能说“老了”更好?但他并不老,35岁。注释里讲,据《世说新语》记载,曹彰是被哥哥毒死的。不知道是真是假,要是真的好像也不意外。

兄弟三人共同来到京城,离开时却只剩下两人。更过分的是,管事的人还要求曹植和曹彪在回封地的途中必须分开,丝毫不顾及他们失去亲人的痛苦。于是,悲愤中的曹植在分别之际写下了这首长诗。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一口气读到这里,好像一直堵在胸腔里的东西突然咽到了嗓子里,长久以来想表达而表达不出的东西竟在千年以前就被另一个人感受并书写出来了。曹植的躯壳早已化作了历史中不起眼的风沙,而他的诗句竟成为了他自身无法成为的金石,在悠久的时光中历久弥新,偶然之际呈现在渺小的我眼前。

“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原来人死了也是这么孤独,身体要掩埋在棺材里很久很久,曾无比英勇的灵魂却始终飘忽,找不到归宿。也难怪“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了,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去,人都在不可逆转地渐渐消失。“年在桑榆间”,桑榆指晚年,我知道的。可死去的曹彰不过35岁,作为弟弟的曹植也才30出头吧,如今竟一眼望到了人生的尽头。

赶紧往下看看吧,这一段不能读太久。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慇懃?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看到这里倒还是缓了缓。原来小学学过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是化用了曹植的诗句,从现在的我到曹植的漫长时间线上又多了一个王勃。衾,大被。帱,帐子。“同衾帱”就是指同床共眠。“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慇懃”,他们不再是孩子了,自然也不必到这个年龄了还睡在一起来感受相互之间的情分。

不过,还是当小孩子好呀。长大了,总要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床在这之前更是必不可少的。能躺在一起聊到很晚很晚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少吧。为什么人长大了就一定要互相疏远呢?我不清楚,有时我也希望离人远一点,有时却又希望他们就呆在身边,能让我听到他们睡梦中的呼吸。人真奇怪。

也许不该想这么多,“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人还是要豁达开朗一点,曹植毕竟还是能看得开的。

等等。这段还有一句,在一个长长的破折号后面,以一个显眼而巨大的问号结尾。

“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原来曹植劝慰了曹彪那么久,到最后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生离死别的现实让看似高昂的语句瞬间跌落,所谓的豁达在残酷的创伤面前只是惨淡的自言自语。也难怪接下来的最后一段会察觉到“天命信可疑”,会明白“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会无奈地追问“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又不回答,只能擦掉眼泪收起笔墨,与活着的弟弟就此诀别。

这份悲痛到底是无法轻易粉饰过去了。纵马沙场、手足团圆,终不过是一场虚无而多余的梦,只留下旷野中分别的苍凉,只有使者警惕的眼睛下冷漠而不耐烦的催促。除了抑制不住的伤悲沉痛,才高八斗的曹植也只剩下干涸的眼泪与一声沉闷的叹息。

我丢下了书本,趴在了垒起来的沙袋似的被子上,像躲在战壕里的士兵,想寻找一点安全感。两只脚又冷又麻,动也动不了,脑子却昏昏沉沉,像从一个过于遥远和冰冷的梦中醒来,四周是下不完的雨,干不了的水坑,洗不干净的泥泞污浊。我蹬掉了鞋子,忍着麻木的疼痛,把自己的两条腿完全挪到了床上,不由自主地盘起膝盖,想蜷缩起来,但不知是为了做什么。眼皮耷拉着,困意沉重地从天花板上坠落下来,一点一点地挤压着迟钝的大脑。

“嘿,好久不见。”

一个有些熟悉又有些淡忘的声音。但我并不确定发出这声音的人是谁。似乎并没有人说过什么,只是半睡半醒时的幻觉。但我睁开了眼睛。有人来了。来者拉开了狭长的房间尽头的门,夕阳的光芒透进来,正好打在他红扑扑的脸上。

“回来了?”他像是在问我,不动声色,亦不动嘴唇。我在呆呆地凝望,凝望他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还是像过去一样,那张面孔,那副身形,那轻盈的走路姿势以及永远挂在脸上的微笑。

“回来了。我,还有你。是这样吗?”

我看着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问道。一定是他,这个世界上只会有这么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