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的眼神是忧郁和迷惑的。
我最后见它的时候,它躺在小动物门诊部的泡沫白箱子里,闭着一只眼,睁着一只眼。它一只眼是红色的,一只眼是绿色的。现在,红色的那只眼睛已经闭上了,绿色的眼睛睁开,眼神是忧郁和迷惑的。
我轻轻蹲下,试图帮它合上那只绿色的眼睛,但它还是固执地睁着,忧郁而迷惑地看着前方,一点也不愤怒,也不狰狞,就是忧郁。我想它感到忧郁的一定是生命的结束。生命的结束是无厘头的,没有章法的,彼得感到忧郁的正是这点。它感到迷惑的肯定是,为什么要让它死在这个地方,这个一点也没有人情味的地方,这个到处是药味的地方,这个陌生人出没的地方(它生前是最害怕陌生人的)。这一点我也感觉到了,其实早一天我就想把它抱回家了。人真是有预感的,那天我看着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打吊针,旁边有一只神情天真但正在拉血的狗不断地把头贴在它的头上。要是它尚有一丝力气,是绝不可以这样做的,但它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一动也不动,我叫它,它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我就跟医生说,我要抱它回去,但医生不同意,说你要抱它回去,它就会死的。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它要死,也应该死在家里的暖炉旁,死在我身旁。但医生不同意,说还是再尽尽力吧。医生还拉拉它身上的毛皮:你看,脱水脱成这样。
但那天晚上我一直都睡不安稳,我总有种冲动,想去门诊部把它抱回家。
任何动物到了病重时都是没有尊严的。一只猫,虽然陪了你十年,但临死也不能有尊严地死,你也不能征求它的意见。过了好些天,我一想到它那忧郁的眼神,心里就悔疚不已,为什么不把它抱回家呢?让它孤零零地躺在那只没有感觉的泡沫盒子里。而且它见到身边这么多的生人(医生和护士正在它身边的一张桌子上笑语喧哗地打“拖拉机”),即便没有生病,吓也要吓死了。医生告诉我,它临死前高声叫了几声,然后就断气了。我听了眼泪就止不住了。它还会叫谁呢?
彼得现在躺在一座山上的一棵杧果树下,睁着那只忧郁的绿眼睛。那个地方我会经常去的。只是这几天冷,我想它孤零零地躺在地下,一定会很冷的,幸亏它已经感觉不到了。其实应该送它去海葬的,因为它爱吃生鱼。在四周都是游来游去的鱼中间它一定会感到快活。可惜我已经没力气做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