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湖带着我看完了所有她想见的人。我也因此大致梳理了她的一生。其实,童湖和江帆姐姐一样,一路走来,坎坷不顺。但是,江帆姐找到了她最终的归宿,而童湖的归宿,又在哪里呢?
童湖实在太孤单了,她的童年实在太可怜了。我决定要跟她一起,妖精最终会回到自己的家,妖精可能还会活好几百年,童湖已经四十多岁了,我不会在童湖需要朋友的脆弱年龄里离她而去。
可是当我从睡梦中醒来,清晨十分,大雾都还未散去,童湖就消失了。
无妖镇从此再无童湖的身影。
妖精早就离开了迷之森林,大力的古董店也早就人去楼空。
他们可曾知道,走的人是最轻松的,留下的才是最悲伤的。
童湖叫百灵鸟给我捎来了一句话,百灵鸟说:“天鹅,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也很爱我,我也很爱你,我的朋友,可我不得不走了。多多保重。”
她没有说我们再次见面的时日,她和妖精一样,一去不回头了。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埋怨他们,直到十年前,我才想明白,尽管我和他们没有在一起,但我们彼此之间的情谊是永远存在的。
还有,我也明白,尽管妖精大力和童湖都已决裂,但他们之间的情谊仍旧存在着。有时候想想,也觉得不可思议,居然有着这样的情感!彼此不再往来,已经明摆着断绝了关系,可是,彼此的情谊还是那么深!
从与童湖分别时算起,已经二十年了。我已是老态龙钟了,飞不动,也跑不动了,眼睛也变得模糊了。这二十年,发生了很多事。大力的发明专利有一百个之多,真正地扬名立万光宗耀祖了,童湖的父亲也去世了,叔父劲辉最终和黎姝在一起了,画家已经放弃了画画,接手了家族生意,只是生意越做越小。
江帆姐继续为孤儿们服务,获得了极大的安慰和满足。我知道,有两个人曾经向她求过婚,不过江帆姐都没有答应,她已经决定把一生都奉献给孩子们了。
千洵开了另一间孤儿院,他的风笛吹得可好了,还开过独奏会呢,很多他教过的孩子们都考上了音乐学院。千洵把孤儿院命名为“鹿湖孤儿院”,他最深刻的记忆似乎仍旧是那个改变了很多人的雨夜,他还在等待童湖的归来,我能听出他乐声中的期盼。千洵也没有成家呢,一直都没找到那个心仪的对象。
真正的人生赢家表面上看起来仿佛是千羽吧,他继承了贺家家业,也把家族生意经营得风生水起。如同他所说,他对捉妖一事果真毫无兴趣,他遵纪守法,公私分明,对内对外树立了一种刚正不阿的威严形象,但不会显得过于严肃和呆板,贺家家族产业和弟弟三七分账,他只占三成,千洵不同意,可他坚决要这么做。同时,他也热衷于慈善事业,对孤儿院一直都慷慨资助。还有,他也很喜欢音乐,尤其爱听风笛声,可是,他再也没有听到那个记忆中的声音。
千羽和一位门当户对的千金大小姐结婚了,婚后一直都没有孩子,他到孤儿院领养了一兄一弟,尽量对他们一视同仁,但心里,总会偏疼弟弟一些,其实弟弟没有哥哥那么优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而我,我就在孤儿院和无妖镇之间来回穿梭,这二十年,我总是在等待,等待童湖和妖精能够再回来,千洵和江帆姐也一直在等着,可他们从未出现过,我也没有停止寻找他们。我想,我寻找他们的艰辛经历加速了我老化的进程,但这是值得的,我余下的生命,就只为了再见他们一面。
我还漏掉了一个人,就是桔乐。这孩子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他当了一名优秀的人民警察。也早已成家了,有了一个四岁的小男孩,长得可爱极了,和小时候的桔乐长得一模一样,桔乐叫他“小鹿”,这是为了纪念童湖的堂弟,童湖曾经对桔乐说起过关于小鹿的故事。
桔乐对我说了很多他的事,他的前途一片光明,满怀信心,
他说:“若是童湖姐姐看到今日的他肯定也会感到很开心的。”
肯定会的。
桔乐又说:“我有时候觉得童湖姐姐就在我身边。我觉得她在保护我。我认识她的时候还很小,但即使那么小,我就能感觉到童湖姐姐很爱我。每一次我过生日,一看到生日蛋糕,就会想起七岁那年,大家一起为我过生日的场景,真是永生难忘啊。真的很感谢姐姐,虽然那一天过后不久,我就得知了父亲过世的消息,但生日那一天的时间里,我还是开心的。而且,姐姐为了我的生日忙前忙后,我一想到,有一个人为了我自己的事那样真心地付出过,我就对自己说我值得为了今后的生活好好地努力。”
我反复琢磨桔乐的话,觉得颇有深意,会不会这二十年来,童湖一直都没有走得太远呢?会不会,她一直都生活在附近呢?我要怎样才能再见她一面呢?
我怕再也见不到她了,想要见她的心情竟是如此地强烈。
还有妖精,妖精只能是心上一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了,妖精是那样地难以思量,我想,就算我最终能见到一个人的面,那人也只能是童湖,而不是妖精。
我觉得有必要再去见桔乐,我想要请他再说一下他的感觉。
我从鹿湖孤儿院出发,走捷径穿过树林去桔乐的家,我从上午走到下午,累得两条腿都快直立不起来了,幸好,只要再穿过一条长河上的木桥,就能去到桔乐的家。
我在河边歇一歇脚,喝一点水。水流得很急,急得吓人,奔腾的样子像是堤坝泄洪一样。或许是我到了这个年纪,对这些气势如虹的东西总有些害怕。
桔乐的儿子小鹿和三个同龄的小朋友正在河那边玩耍。他们轮换着吊在断了半截的树干上打秋千,树干在河水上面,摇摇欲坠的,看起来很危险,但这些小朋友们意识不到。
我在河对面焦急地向他们招手,他们压根儿就没看到我。
我的嗓音粗噶难听,淹没在滚滚洪涛之声中。
危险很快来临,小鹿吊上枝桠时,刚来回晃了一圈,枝丫断裂,小鹿掉进了激流之中。
我立即跳进洪流,一下子就被湍急的河水冲走了,我这副老骨头被奔腾的水势冲得七荤八素,完全不知身在何方。但我从下水的前一刻,清楚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先于我跳下河中,我已经年老昏聩不辨方向,她却目标明确,尽管身处惊涛骇浪,仍旧能找准小鹿的方向,不顾一切奋勇向前。
我们顺流直下,河水像是要将我吞没一般,为了心中的理想,我决不能消失在水里,我叫着童湖的名字,希望她能听到我的呼喊。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河水中醒来,我趴在水中的一块圆石之上,我记得之前我被伸向水中的横木挡住了,童湖和小鹿也消失在我的视野之中。
也不知到了哪里,我身后居然是一处沙滩,小鹿在那里躺着,我惊喜万分,赶紧从石头那里跨上岸,费了好大的劲,就这么一个跨越,险些要了老命。还好,这一趟下来,总算还活着。
童湖在哪里?我眼望四周,不见她的身影,我轻轻地拍着小鹿的脸,在他耳边发出天鹅的声音,小鹿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我问他那个救了他的阿姨在哪里?可他听不懂我说的话,他很害怕,抱着我,茫然无措的样子惹人怜爱。我只好用翅膀抚摸他的背,安慰着他,叫他不要害怕。
我打算继续沿着河岸找下去,童湖可能被冲走了,她今年也差不多六十四岁了,经不起这一番折腾,有可能就……我实在不敢想象下去,内心一片凄惶,小鹿却要我陪他回家。拉着我的翅膀一点都不放松。
我想,还是先送小鹿回家吧,见到桔乐后再对他说我见到了童湖。桔乐到现在仍不能和我说上话,因为他荒废了学习动物语言的课业,至今引为憾事。
就在我要带小鹿回家时,天空出现了异样的颜色,一片金黄,此时正是日落时分,今日天空阴沉,没有太阳,这黄色就像桔子的颜色,但远比桔色更为明亮动人。
我望着奇异色彩的方向,看到了一道类似于大门的形状,门敞开了,悬浮着,我心中一紧,紧张地忘了呼吸。
我看到了妖精,我的视力变得前所未有的好,其实,正因为那是妖精,无论如何我都忘不了的妖精,每天都在梦里见到的妖精,是他,只要他出现了,我一定能看清他,他飞向了入口,他的身影非常优雅,他的头发飘洒在空中,他飞翔的样子真是美极了。
妖精终于回家了。同时,我也知道,童湖失去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