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早期护教著作

一、罗明坚及其《天主实录》

最早将西方宇宙论介绍入华的是罗明坚。他不仅是第一个进入中国内地的西方传教士，还开创了用中文写作的先河，撰有《葡汉辞典》（与利玛窦合作）《天主实录》（后被修订易名为《天主圣教实录》）等。此外，他详细绘制了一幅详细的《中国地图集》（Atlante della Cina），在返回欧洲后，还将四书中的《大学》翻译为拉丁文，可谓西方汉学的奠基人。

罗明坚，字复初，1543年出生于意大利斯皮纳佐拉（Spinazzola），法学博士。1572年于罗马加入耶稣会。1578年从里斯本出发，次年抵达澳门，开始了在中国的传教事业。他遵循范礼安（Alessandro Valignano,1539—1606）的要求，学习中文并了解中国的风俗习惯。随后在澳门建了一个传道所，开始用汉语为澳门的中国人传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用中文传教的机构，开一代传教之风气。1580年后，曾多次进入广州。1583年与利玛窦一起通过与广东官员的多方交涉，获准入驻肇庆，成为明末天主教进入中国内地的一个转折点。期间曾到过广西传教。1588年11月被召回罗马，筹备教皇派出的使节团，以开拓传教事业。但因当时教廷频繁更换教宗，且一些世俗政权对出使中国不感兴趣，罗明坚未再回到中国，1607年郁郁而终于萨莱诺（Salerne）。

大约万历十二年（1584），罗明坚刊行了第一部天主教护教著作《天主实录》，亦为西方人用中文撰写的第一部著作。此书的撰写应该获得了利玛窦和后来赴日传教的耶稣会士佩德罗·戈麦斯（Pedro Gomez,1533/1535—1600）的协助。印行后不仅在中国广为传播，还传入朝鲜、日本、越南、菲律宾等地。《天主实录》为问答体，当译自天主教教义《圣教要理》《要理问答》或《教义问答》之类的读本，杂糅了天主教义、天主道理及与此相关的宇宙论。该书除序言（天主实录引）外，共分为16章（表1-1）。

罗明坚在《天主实录》中首次向中国人介绍了结合天主教义的水晶球体系，但内容较为简略。水晶球宇宙体系是12世纪之后欧洲经院哲学家将亚里士多德同心宇宙学说与基督教神学理论结合而成的宇宙论，主张地球静止于宇宙的中心，从里至外，依次分布着层层镶嵌、晶莹剔透的同心多重天球，分别带动月球、水星、金星、太阳、火星、木星、土星和恒星运行。恒星天（Firmament, or Sphere of the fixed stars）之上为宗动天（Primum mobile）、永静天（Empyrean heaven，为上帝居住之所），因岁差的原因，或又在恒星天和宗动天之间列有无星岁差天（又有所谓东西岁差、南北岁差），故有十重、十一重甚至十二重之说不等。以月球所依附的天球为界，之内为地界（Terrestrial region），由土、水、气、火四种元素组成，即月下世界；之外为天界（Celestial region），由亘古不变的第五元素以太（aether）构成，所谓月上世界。（图1-1）

《天主实录》第四章“天主制作天地人物”叙述了天主六日制作天地万物，第一日“作一绝顶高天及其众多天人、混沌之地水”，第二日作气、火及九重天，第三日“分高者为山，流者为水”，第四日将日月星辰分于各重天，第五日造飞禽鱼鳖，第六日造百般走兽及人祖。各重天依次为：

第一般者，绝顶高天之下，又作九重之诸天，上下相包，如葱头然。若第九重之天，流行似箭之速，一日而周天一次。第九重之天既动，而下八重诸天亦因之以俱动矣。若第八重之天，众星所居之天。星之在天，亦犹木节之在板也。第七重者，填星所居之天，填星者，土星也。第六重者，岁星所居之天，岁星者，木星也。第五重者，荧惑星所居之天，荧惑星者，火星也。第四重者，日轮所行之天。第三重者，太白星所居之天，太白星者，金星也。第二重者，辰星所居之天，辰星者，水星也。第一重者，月轮所行之天也。

可见，罗明坚所介绍的乃是十重天的水晶球体系，即月球、水星、金星、太阳、火星、木星、土星、列宿各占一天，这八重天都在其上第九重天（即后来利玛窦所说的宗动天，一日一周）的带动下旋转。第九重天之上，又有神学意义的绝顶高天，即第十重天。月下世界，则依次分布有气、火、水、土所谓四元素。这些都是欧洲中世纪的经典理论。

罗明坚还对地球的尺寸作了说明：“第一般者，地也。此地甚广，周围计七万二千余里，其中乃地狱之所在也。且有二性，甚旱而又甚冷也。形重乎水，是以地居于下，水浮于上。”即地球周长72000里，这个数字应该是罗氏等人依据西方数据和在华经验换算而得。利玛窦的早期世界地图采用的也是这个数字，即地球经度1度200里，地球周长72000里，而到1600年在南京绘制的《山海舆地全图》之后，即改为1度250里，地球周长90000里。

《天主实录》后经阳玛诺、费奇观（Gaspar Ferreira,1571—1649）、孟儒望（João Monteiro,1602—1648）及傅汎际等人整理，易名为《天主圣教实录》，约刊于1637—1641年间。《天主圣教实录》无论在译名还是内容上都较前本作了不少改进。关于水晶球体系的介绍中对地球的尺寸做了改动：“第一般者，地也。此地甚广，周围计九万里。”可见其中关于地球尺寸采纳了当时已广为人知的利玛窦的说法，即周长90000里。此外，为顺应当时利玛窦已确立的“补儒易佛”策略，书中的“僧”“寺”“天竺”“仙”“圣母娘娘”等佛道教用语全被转换为儒家用语。

二、高母羡《辩正教真传实录》

就在罗明坚的《天主实录》问世后不久，在菲律宾传教的西班牙多明我会传教士高母羡注（Juan Cobo,1546—1592）亦编译了《辩正教真传实录》, 1593年刊于马尼拉，是菲律宾最早刊刻的四种中文书之一。

注：其中文名本为嗃呣，因较为生僻，故一般作高母羡。虽然利玛窦1584年起就开始介绍西方的水晶球宇宙论，但存世的相关著述却在1602年以后，故将高母羡置前论述。

高母羡1546（一说1547）年生于西班牙孔苏埃格拉（Consuegra），早年加入多明我会（Dominican Order）。1586年前往远东传教，在墨西哥逗留一年左右，旋于1588年赴菲律宾，在马尼拉的华人社区巴里安（Parian）传教，并任新成立的菲律宾省会长（Definitor）。当时丰臣秀吉颇有入侵菲律宾之意，菲律宾总督遂委派高母羡及一些随从于1592年出使日本。高母羡等受到丰臣秀吉的接待，并成功化解了敌意。他在返回菲律宾途中于台湾附近遭遇风浪丧生，两年后菲律宾才得知其死讯。

高母羡热衷于中国文化，努力学习中文，劝化当地华人是他传教的主要目标。他撰有一本关于中国文化的小册子（实为1589年寄往瓜地马拉多明我会兄弟介绍巴里安生活的长信）、用中文编成的《天主教义》（1593），以及下面将详细讨论的《辩正教真传实录》（1593）。此外，他还将元末明初范立本辑录的《明心宝鉴》翻译为西班牙文，是最早被翻译为西文的中国书籍之一。从生平和著述来看，高母羡与罗明坚多有相似之处。

与《天主实录》类似，《辩正教真传实录》亦为一部问答体的天主教义译著，共九章：“无极天主正教真传实录”“论真有一位无极为万物之始”“论无极之事情”“论地理之事情”“论世界万物之事实”“论下地草木等之物类”“论下地禽兽之事情”“论世间禽兽之知所饮食”“论世间禽兽之知所用药”，从天到地分别阐述天主正教之宗旨；天主为万物之始；天主之无声无形且其理奥妙；地圆说及水晶球宇宙体系；天主创生世界万物而各得其所；草木及其功用；动物及其灵魂；动物的饮食、知觉、习性、生育；动物在天主造化下用药治病，糅合了天主教义、宇宙论以及有关动植物的自然知识。该书从头到尾都是在灌输天主之至高无上、造化之精巧奥妙，“冀从教者深习此书之旨，率由中正之道，如拨云雾而睹青天，翦荆棘而由大路矣。”

《辩正教真传实录》很大程度上源自西班牙著名传教士和学者Luis de Granda（1505—1588）的《信仰的象征导论》（Introdución al Símbolo de la Fe， 1583）。从书中的一些用词来看，该书很可能也参考了罗明坚的《天主实录》（曾传入菲律宾，见前节），高母羡在书中亦自称为“僧”。该书并引用了不少中国典籍和历史，借用诸如“无极”“太极”“两仪”“四象”“乾坤”等概念传达其天主的蕴意，编译显然获得了中国文人的帮助。

在第四章“论地理之事情”中，首先用了很大的篇幅及图示介绍地圆说和气候带理论，详列地圆的4条证据：航海所见高山和船身、远不见山顶之火、人在地球各点所见天域均为90度、月蚀形状，并均有图示解释（图1-2）。接着介绍与教义相关的水晶球宇宙理论，以及地表所居之人类。关于水晶球宇宙体系，指出宇宙中心为地球，地球之外为气、火，各重天依次为月轮天、水星天、金星天、日轮天、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列宿天、宗动天（“第九重之天，乃主宰众天，此重旋动，诸重之天皆因之而动也。”）、不动天（“乃天神与人之得道者在此明见天主”，即后来利玛窦所说的永静天），并绘有十重天及地圆说等图6幅（图1-3），与罗明坚所描述的相似，都是欧洲中世纪通行的理论。

与《天主实录》一样，书中还对地球的尺寸作了换算和讨论：

欲知天地度数之详，当遵先贤所制备具。天之周围度数共三百六十，所备具之形乃周天，四分之一中应度数九十，内制地形类之。加一绳于地中，察北极于天上，地以一百七十五里举绳而转量于天为一度。何徵之？使人居于中北，则北极当头，才行一百七十五里，以绳量之北极则差一度。如北往南则低一度，南往北愈高一度。以此推之，天地度数从可知矣。地形四分之一该一千五百七十五铺，周围共六千三百铺。

与罗明坚和利玛窦不同，高母羡给出地球经度1度为175里，故地球周长为63000里，他还将之换算为6300铺。铺本为古代驿传站所，因“十里设一铺”，故铺亦常作为计算里程的单位。如顾炎武在《日知录》卷十“驿传”中记述：“今时十里一铺，设卒以递公文。”《初刻拍案惊奇》卷三亦有“行得一二铺，遥望见少年在百步外”之说。

总之，因与天主教义相关，罗明坚和高母羡均是在传教著作中顺带介绍了当时西方通行的宇宙论和地圆说，反映了早期传教士强烈的宣教目的。作为西班牙殖民地的菲律宾，传教的推行带有强烈的殖民和文化侵略特征，几可为所欲为。但在中国内地，面对强大的政治集权和文化传统，传教士就不得不考虑合适的策略，因此方有后来的利玛窦等制定的适应策略和学术传教路线，大批以传播西学为主的著作应运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