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自说自话:感恩云山珠水

第一篇 章以武传略

章以武

我是浙江宁海人(祖籍浙江三门县海游镇)。抗战时,上海沦陷,全家迁至故乡宁海。老家西门杏树脚,有棵高大苍老的银杏树,春雷滚响,躯干上绽放出一天一地的青葱绿叶,一闪一闪,给人振奋与力量。每当我生命中出现创痛的风雪、沮丧的泥淖,我总会想起它!想起它,我眼前就会浮现正气凛然的方孝孺、“台州式硬气”的柔石、画笔如椽的潘天寿。那融进我血脉中的“宁海”情节,伴随我这个异乡游子在南方的白云山下珠水江边闯荡了几十年!

我的文学之路,还得从我的父亲说起。他是一个禀赋温良、城府不深、不善经商的大少爷。他酷爱京剧,是京剧票友。记得父亲从公司写字间回家,喜欢在厢房里背手徐步吟唱《四郎探母》,有时,也带我去共舞台看京剧《血滴子》。一次,厨房煤炉上炖着猪脚,妈说:“大爷,别让猪脚烧焦了,我出去买点东西,一歇歇回来。”父亲用京剧念白答:“娘子,你好生去吧,为夫晓得了,路上风寒,你早去早回!”待到妈回来,厨房里已弥漫着呛人的焦煳味。妈责怪他:“你这个人总是一日到夜痴头怪脑唱不够!”父亲仍以京剧念白答:“啊,焦了,焦了,大事不好了,夫君一厢赔礼啊!”哦,幼时的我,耳濡目染,对戏剧发生了兴趣。

我家附近,有位远近闻名的算命先生阿官,算命时声如洪钟,拉腔拉调,要害处“铁面无私”,算得一个个妇人泣不成声。少年时的我也听得专注入神。旧社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苦命人只好去祈求瞎子先生,倾诉心中的血泪,求得慰藉。这就是我最早接触的民间“说唱文学”,对后来从事文学创作无疑是一种启蒙。

杏树脚的上隍畈,有一位开着小酒店的胡先生,他为人热情爽朗,人缘好,每当夏夜,酒店门口的条凳上,坐着好多远近的邻里故友,在这里神侃,这里几乎成了信息中心,很接地气。夜色中,旱烟嘴的火光时明时灭,少年的我瞪大双眼,蹲在一边听得津津有味。记得有位泥水匠,在外码头见过世面,他有一肚皮的神神怪怪的故事,讲起来有声有色。听多了,我们几个大孩子会拆穿他:“泥水伯,你瞎编,你说的这个故事又像《七侠五义》,又像《封神榜》,胡乱拼起来的。”他摸摸我的头笑言:“你们小东西不懂,故事就是穿长衫的先生,道听途说加油添醋编出来的,大家图个开心就好,勿要太顶真。”现在想想,泥水伯粗懂文化,说的话倒不无道理哦。写小说,就是要故事中听,大可不必太煞有介事端起来的。太端了,太追求微言大义了,反倒不中看不中听了,可惜这个道理有的人就是拎不清。

1951年冬天,我才14岁,报大年龄,与上海一千多名知识青年,心潮澎湃,热血沸腾,高唱苏联歌曲《共青团员之歌》:“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离开了霓虹闪烁的故乡,加入大西北经济建设的行列。我先在兰州人民银行干部学校培训一年,后分入甘肃省定西地区的人民银行当一名农村信贷员。定西地区,那是中国最苦寒荒蛮、不宜人类生存的地方。晚清重臣左宗棠上奏称:“陇中苦瘠甲天下”,这是对它很准确的概括。我的工作是与区里下派到乡的工作组一起,在春荒时给村民发放救济钱粮贷款。如果买几十斤杂粮的钱不及时发放到村民手中,他们就得挖苦苦菜、铲苜蓿草充饥。在那里,漫漫黄土,沟壑纵横,朔风千里,沙尘滚滚,一片死寂,最大的难题就是缺水,年降水量仅四十毫米,女人在出嫁时才有可能认认真真洗一次澡,绝非夸张。早晨,从水窖里舀一瓢有异味的浊水,用手小心地掬起往脸上抹抹,然后干毛巾擦擦就算洗过脸了;刷牙,那是奢望。吃的是派饭(每天到不同的农户家吃,付四角伙食费);一日两餐,主食叫散饭,一种用苞谷粉、糜谷粉等杂粮煮成的稠稠的糊糊,加入不削皮的洋芋疙瘩(洋芋即马铃薯)。因为我们是公家人,上宾款待,炕桌上有四个菜:干辣椒粉、醋、臭酸菜(生的,浇几滴胡麻油)、洋芋丝,餐餐如此。夏天,偶遇家境稍好的农户,能吃到萝卜片、拌韭菜,真有盛宴之感。不过,我仍然十分感激大西北的散饭与洋芋,它磨练了我的意志,让我长得很硕壮。年轻的婆姨夸我:你这个上海娃子好俊哩。在基层,我还有一个职责,组织成立信用合作组(社),信用组里要有粗懂记账的会计,去哪找?终于物色到一个有初小文化会打一点算盘的小青年,他也肯学,经我点拨,就上阵了。也许是心血来潮,也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油灯下,炕桌上,铺一张纸片,我写了一篇一千多字的通讯《放羊娃当会计》,标点不会点,全是逗号,最后画个句号,寄去《甘肃日报》。真的行运行到脚趾头了,那时省里正召开全省金融工作会议,我的这篇小文章撞在节骨跟上了,竟然在1955年的《甘肃日报》上刊登了。这在当时可是件大事啊,我“中举”了,县支行行长大悦:我们这里出了个大秀才。于是,我也就调入县城支行当了名农村金融股的股员。应该说这篇通讯稿是我笔墨生涯的处女作,它改变了我一生的命运!从此,我有机会吃到羊肉泡馍,吃到烩面片,也能在县文化馆的图书室啃读《人民文学》《延河》等杂志,也读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名著,尤其是小说《牛虻》,主人公野性、坚毅与无畏的革命形象深深烙在我的心间。

1956年夏天,我以调干生身份,参加全国高等院校统招,先在兰州一中高考补习班突击补课一个月。这么短的时间,填鸭式地补习完初中至高中的语文、政治、历史、地理四门课的全部课程,真是心无旁骛、夜以继日:困了,拧开自来水龙头冲冲脑袋;饿了,咬几粒糖花生。这时,有支浪漫曲冒出来了,那就是我的初恋。在补习班里,我认识了一位临洮女孩。在甘肃,临洮与天水最多美女,临洮姑娘列宁装大翻领里的白脖子以及白鱼似闪跃的小手,特别使我神魂颠倒。男有心来女有意,我俩坠入情网了。我们相约到黄河边大水车下复习功课,岸边的景色很绿很妖,我们手牵手,眉来眼去,功课的事全抛九霄云外了。我问:“妹子,你喜欢我什么?”她答:“我妈说过你们那边的男人斯文不打老婆。”我笑道:“那也不一定。”她答:“我不信,你舍得打我?”我又问:“还喜欢我什么?”她答:“我妈说找男人要找穿四个袋子的公家人,保险。”我再问:“你妈还说什么了?”她答:“我妈说男人身上佩戴‘关勒铭’牌金笔的有文化,你那支钢笔是‘英雄’牌,都一样。”我道:“你妈好有水平,她还说过什么?”她皱皱鼻,思忖了一会:“我妈说男人会一点乐器活泼。你会吹口琴,你吹《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好听!你风流!”我大笑:“还有吗?”她情不自禁地双手掩面:“没有了,没有了,羞死人了,你这个上海娃子最讨厌!”呵,临洮妹子又傻又可爱,朴实得就像大地上金黄饱满的麦穗!足足一个星期,每个傍晚,迎着橘红的夕照,我与她,在黄河波涛的光波里走来走去,说不尽的痴人梦语。我终于清醒了。记得离开上海时,我姆妈对我说:“侬年纪轻轻出门在外,做事体一定要想前想后,勿可以冲动。小辰光勿努力,青春打烊了,老了就会吃苦头。”是的,切勿冲动,人生若错失了播种季节,哪会有果实累累的金秋!于是我对临洮妹子说:“妹子,再这么迷迷糊糊下去,我们俩肯定考不上大学,全完蛋,你说咋办?听哥的话,日子长着呢,等到考完试再亲个够好吗?”临洮姑娘也醒悟了,她点点头:“那好,我也正犯愁,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再约会,谁想约谁就是狗!不过,上海娃子,你记住,你吻过我,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若不要我,我也没啥法子,我会难过一辈子!我这次报考医学院,你报考外语学院,苍天保佑,让我们双双考中,到那时,我们再相会!”

有幸被言中!然,两间大学不在一个城市,我们只通过两次信,原因很简单,此一时彼一时也,她心高了,我心也野了,如鱼相忘于江湖,没缘哦。真的,没有惊心动魄的初恋的经历,你就不懂得什么叫灵魂的震撼,不懂得五味杂陈的人生,而文学就是人学啊,要懂得这些才好。

有一种记忆是不会晒干的。1957年,我转学至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因在所谓“反右”运动中“政治立场不坚定”,于1958年整团时受团的严重警告处分(1985年,华师大团委函告撤销此处分),所以我是一个被打入“另册”的学生,有的根正苗红的同学跟我划清界线。可想而知,我当时心情极为沮丧苦闷,总是踽踽独行,一个人躲进历史系资料室翻阅各种文学杂志。痴迷马雅可夫斯基的诗,也学着瞎写“楼梯诗”,上心理学课时,没认真听课,仍云里雾里地觅寻诗的王国。结果心理学考试不及格。这下子闯祸了,“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成名成家”“吊儿郎当”“走‘白专’道路”的帽子扣到我头上了。1959年,《南方日报》副刊以头条位置刊登了我的小说《在密密竹林里》,里边有公社社员谈恋爱的情节,这在当时犯了大忌(可惜男女主人公连手都没牵呢),报纸上出现对我小说的批评,这下子麻烦大了,系领导火冒三丈,小题大做了,不抓我这个典型,不拿我开涮拿谁?!政治辅导员找我谈话,口吻十分严厉:若不悬崖勒马继续走“白专道路”,要开除你的学籍!据说还通知广州各报刊不要刊登我的作品(而《南方日报》的关振东老师在事过一年之后为我开了“绿灯”,我的小说照发。至今,我仍感激这位仙逝的名家名编)。当时,我害怕极了,惶惶然不可终日。一日傍晚,我在教工住宅区独行,见到了教我们外国文学的李育中教授,他身着短裤文化衫,嘴衔烟斗,正在小院门前。李老师学贯中西,思想活跃,精通多门外语,曾是杜聿明将军的英文秘书,与中国赴缅甸的抗日远征军,在缅甸境内转战采访,写出了20万字的极具文献价值的《缅甸远征记》,他也是第一个向国人介绍萨特作品的学者。更让学生难忘的是他没有大教授名作家的架子,待人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我壮壮胆,上前鞠躬道:“李老师,您好!我是中文系学生章以武。”李老师瞧了瞧我:“哦,你就是章以武,我知道,我听说了,今天对上号了。进来坐,进来坐。”我走入他逼仄的客厅,傻傻站立。“坐下坐下,在老师家不用客气。”他递给我一支“光荣”牌香烟。我谢道:“老师,这是高级烟,您留着自己抽。”“没事,我的好烟用来招待客人的,我自己喜欢抽烟斗。你是哪里人?”“我是浙江宁海人。”“呵,那里可是人才辈出的,柔石的故乡人!好,好!”李老师跟我聊他在夏衍主办的《救亡日报》任社论委员的趣事,谈欧阳山、秦牧等名家名作。半个多小时了,我起身告辞,李老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章以武,等一会儿,你坐下。”他走进里间,端来了浅浅一碗腊味饭,碗里有一根香喷喷的腊肠:“吃一点,不多,只能给你一根腊肠,是我妹妹从香港寄来的。”我含泪,感动地端起碗来吃了下去。要知道,1959年,那是扭曲的饥饿的岁月啊!当时,我的体重从140斤降至105斤,可谓形销骨立,有的同学已饿得患上浮肿病了。李老师送我到门口,拍拍我的肩膀:“章以武,你发表在《南方日报》《羊城晚报》上的作品有的我读过,你是可以写点东西的。平时要多留心生活,多读名著,多练。”我连连点头:“谢谢李老师的鼓励!”夜色中,我来到大操场一角,扶着双杠,垂头大哭。尊敬的李育中老师,您把我这个打入“另册”的学生当人看待了,您是多么的仁慈!您给了我一碗人世间最香的腊味饭!您让我懂得了怎样做人!“你是可以写点东西的”,这句话,像一支永不熄灭的火炬,照亮了我的创作之路!

1960年,在我因写点小文章挨批的日子里,有一位姓彭的同学,绰号“小姑娘”(他瘦得像一根豆芽),默默地给予我的同情与支持,让我永世不忘。冬日的傍晚,学校附近铁路边,他说:“章以武,消停点,千万别手痒又写,当‘白专’典型有你苦头吃的,系里正在抓典型。”我好委屈:“《南方日报》是党报,发表小说有什么错啊!”“我懂。我佩服你的才华,可现在有理说得清吗?忍忍吧。”“小姑娘,你够意思,人家都不敢接近我,我像个得了急性肝炎的人,你倒好,还跟我散步,你不怕挨批?说你立场不坚定?”“我没事的,在班里,我不红也不白。我是穷人家子弟。粤东山区,大冬天农闲时,我妈草鞋一双,扁担一根,翻山越岭,悄悄去福建挑盐来卖,换几个灯油钱。我妈每次挑盐回家,烂草鞋里总是血迹斑斑啊。我很心痛,想写一篇叫‘挑盐’的散文,可惜文采不行没写成。其实,我认为学师范、做老师跟搞文学创作没矛盾啊,扣‘白专’帽子确实很冤的。”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几块金黄的番薯干递了过来:“吃,现在就吃。我妈托人捎来的。”我没接:“可怜天下父母心!你妈怕儿子挨饿得水肿病,你留着,我不能要!”“小姑娘”生气了:“行,你这个上海娃看不起大山里走出来的穷小子!我们没朋友做了!”他叹了口气,深情地道:“你别瞧不上这几块番薯干,增加一点点热量也好嘛。章以武,身体不能垮,你也变得像电线杆了。看远点,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会有你写锦绣文章的机会的。”我听了禁不住地手掌掩脸呜呜地哭了……

呵,“小姑娘”,我的五十多年前的老同学,我想你了,几回梦里依稀见到你,如今你在哪里?!

我19岁来广州,从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之后一直在广州工作。可以说我是在白云山下珠江水边成长变老的“老广”。改革开放以来,面对珠江三角洲这片历史性巨变的热土,我会激动不已,我的感情会燃烧。在我眼里,这儿水比别处清澈,月比别处柔和,酒比别处醇绵,人比别处开放,情比别处包容!我常常有一种冲动,怎样形象地告诉人家,改革开放中富起来的珠江儿女是如何与时俱进的,是如何在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的波峰浪谷中拼搏闯荡的,是如何改变观念进行精神换血,向着现代人目标前进的。这三十多年来,我一共写了三百多万字的文学作品。这个集子所选的全是小说,影视剧本已选入另一个集子了。评论家指出,这三十多年,章以武的作品是“南国生活先行一步的新潮时尚流行风标”,有道理。我确实热衷于当下广东人、广州人在现实生活中所发生的精彩故事,或者说都是贴近生活、很接地气的主旋律作品。在这里,我谈点书写这类作品的感受:

一、深刻的思想积累。小说也好,影视剧也好,都要有一个来自生活的、鲜活的好故事,这是常识了。然而,在好故事里,在活脱脱的人物里,如若没有强大有力的思想支撑,这个作品也就似水过鸭背,缺乏生命力了。所谓思想积累,面就很广了,这里直说一点,就是作者必须体悟、学习党在这个时期的路线、方针、政策,一定要有这个思想武器,否则,你面对复杂精彩多变的生活,看到的只是热热闹闹的表象罢了。就以我与黄锦鸿合作的《雅马哈鱼档》为例,粗粗看,不过是写一个改革开放初期个体户卖鱼的故事。当时,一位权威的文艺理论家认为,不就是小贩卖鱼嘛,没多大意思。而我们在创作中反复思考的却是:80年代初期,转型期,人的价值观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具体到这个作品就是如何做人,如何赚钱,如何张扬人的价值,体现人的尊严。我们的作品必须形象地指出,清白做人,诚实赚钱,劳动致富。而当时,人们的思想还带着沉重的枷锁,在尚未完全解禁的形势下,我们独具胆识地堂而皇之地提出劳动赚钱光彩,这无疑是石破天惊的事,无疑是广州底层的个体户在做中国最早的中国梦。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呢。当初我们这么“够胆”!这与广州率先改革开放,率先开放了鱼鲜、水果、蔬菜、“三鸟”市场,市民拍手欢喜,都说政府好,有很大关系。影片放映后,大江南北好评如潮,票房达8000多万(当时的电影票价是每张2角),有人估算相当于现在的20个亿。附带说一句,我们的稿费是1000元,除去200元税,我与合作者各得400元,我们已心满意足了。当时的文化部副部长丁峤看完影片在座谈会上说:“作者很大胆,在一年前就提出了‘既要面子又要钱’的口号,很不简单。”这个影片,被誉为“撕开了计划经济的一角,呼唤了市场经济的到来”。

再说说长篇小说《南国有佳人》。它不仅仅是写广州三月天,环市路上,紫荆花纷飞,白领丽人俞华,在房地产市场搏击沉浮,以及游走在形形色色男人之间的爱情故事,同时,也是面对现实的思考:广州女人只会煲汤?不对了。在改革开放的巨变中,广州女人“半边天”的威力可大了。她们在传统文明向市场文明的过渡中,是何等的英姿勃发,勇于付出代价;她们冲破世俗的偏见,咬咬牙,顶硬上,巾帼不让须眉!对这些想清楚了,塑造人物,编制故事就有谱了,于是,潇潇洒洒做人、容天容地容人的主人公俞华,灵魂感情物化的马丽萍,好风凭借力的湘妹子,她们,一个个生动的面容,都留在广州新人文的风景线上了。

二、丰富的生活储存。丰富的沸腾的生活对于作者来说永远是一个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聚宝盆”。八十年代初,我的住地广州百灵路是个农贸市场。一日,我去买鱼,鱼档的小青年口吐烟雾,笑眯眯地说:“啊,你别小看我这个水湿湿的木箱子,这里边装的全是卖鱼得来的钱,谁抢劫它就好比打劫银行的钱柜,就得蹲班房!”我听了为之一震,这口吻自豪又自信。我边走边想,这小青年身上曾经发生的应该发生的故事,它激发着我的形象思维,有一种创作的冲动。还有一次,路上遇见一个我在中学时教过的学生,他请我去东方宾馆饮茶以表师生情谊,并执着要“打的”去。我问:“为什么?”他说:“章老师,你恐怕也风闻了,我这个人过去手脚有点不干净,模样又鬼祟,坐公交车不方便,我现在卖鱼卖得风生水起有滋有味,我活得堂堂正正人模人样啦!政府政策好啊。”我听了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世道在变,人在变哪,于是《雅马哈鱼档》的故事在我心里发酵了。所谓“发酵”就是我头脑里储存的有关信息给激活了,它们互相碰撞,纠结,组合,演变,故事的雏形也就呈现了,人物的关系也就呈现了,随着想象翅膀的不断扑腾,故事逐步完整清晰。要强调一点,并非你有这方面的生活,你身上有鱼腥味,就可以将他写成文学作品的;有生活是一回事,感悟生活,分析判断表达生活,概括生活,又是一回事。否则,世上千万卖鱼人都可以写《雅马哈鱼档》了。

九十年代中期,我跟一位洗脚上田的乡镇企业家,在河涌旁的大排档吃宵夜。他手执一瓶洋酒说:“教授,你有文凭,我有酒瓶,文凭加酒瓶就是高水平!”我听了大为感动,这位农民企业家的观念在发生深刻的变化,他深知知识的重要,知识就是力量。正由于这种观念的转变,才使得珠江儿女“转得快好世界”,才使他们改革开放的步履十分坚实。生活中有太多的真珠美玉,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都把它们记录下来。当我在创作中遇到困难,想偷懒时,我厚厚的采访笔记本仿佛都有生命似的会呐喊:那么精彩的细节,那么趣致的人物,那么绝妙的故事,不写出来多可惜啊!是的,它们都是来自时代的沃土,擦亮它,献给读者,献给观众,这是一个作家的天职,也是光荣的使命!

三、开阔的文化视野。我们处在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知识的更新发展真是一日千里。所以,一个作家的文化视野往往决定了他作品的高度与深度。所指文化视野是要努力让自己的双脚站稳在祖国这片热土上,双目要眺望山外山天外天,眺望广阔的世界,让灵魂系着人类。平时呢,要尽可能地多跑跑,好吃好看好玩的地方,都要去领略一番;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可以去探头探脑。多翻翻,翻什么,翻书,中外古今的,不仅是文艺类的,医学的,保健的,科普的,经济的,法律的,服装的,理财的……都应涉及。我在写《南国有佳人》之前,先买了有关房地产的书来“恶补”,真是打开了一个新的文化天地;然后再去东华房地产公司实地生活了一段时间,写了长篇报告文学《真实的神话》;最后才进入电视连续剧《南国有佳人》的艺术构思。我总觉得一个作家不管你多老,不能总是守在书房里一杯茶一支烟一本书,不能没有一颗童心,不能没有好奇心。有了难能可贵的童心与好奇心,你的文化视界自然就宽广了,你的创作也自由主动长袖善舞了,很快就能进入创造性思维的临界状态。

四、娴熟的语言表达与技巧的运用。这个话题说起来话长,简约地说,文字作品中语言的表达是最考一个作家的,那是要写到老学到老的。我自己学习语言表达的经验是多练,多实践,多看经典小说。我年轻时,床头一直有这几本书:王汶石的小说集《春夜》、孙犁的中篇小说《铁木前传》、周立波的长篇小说《山乡巨变》,还有俄国《契诃夫短篇小说集》。不是看一次,而是反反复复地看,这些大作家的书面语言准确、灵动、干净、跳脱,情感色彩强烈,久而久之自己作品的语言也有点味道了,有点人说人话鬼说鬼话了。另外,民间生动通俗的口头语,经过适当改造融入小说人物对话之中,也是很必要的。文学的多种形式的表达技巧,各有各的要求。写影视剧,叙述就特别要具有视觉形象,要十分具象,有可看的画面,不可抽象。“他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的人”导演看了就会大摇头,太抽象了。怎么演啊。既然是“剧”就要求有戏剧的矛盾冲突,就应该把胡同的门关死,让胡同里的老狗小狗白狗黄狗,在里边拼命地咬,咬出小高潮中高潮大高潮。我看电视连续剧《甄嬛传》就特别注意后宫是怎样“狗咬狗”的,是怎样“咬”出人的性格的,是怎样设置悬念的。而这种学习,结合自己的创作实践效果就更佳。

八十年代初,我写了一个短篇小说:《我是广东人》。著名作家沈仁康阅后对我说:对小说人物不能太多的叙述,还要运用描写的手段,这样人物就会有立体感,也会生动得多。我听了茅塞顿开。后来我讲授文学创作课讲到文章的表达方式时经常举这个例子。我自己在写小说塑造人物时也很注意这一点。沈仁康一点拨我受用了一辈子!创作中的一些技巧,可别小瞧了,听起来好像很普通,很浅显,然,知易行难,其中的水深着呢。

我长期在广州大学人文学院任教,讲授“写作”“影视文学创作”。在讲台上,总不能从理论到理论空对空啊,我坚持创作实践,这样更有利于教学工作,学生也欢迎。衷心感谢“肚里有货,双眼识货”的著名作家、编辑家范若丁,是他在编务会议上力排众议,中篇小说《雅马哈鱼档》才得以在《花城》文学杂志发表,才有后来被珠江电影制片厂文学部主任王进的赏识,让我们双双住进珠影厂招待所,把小说改编成电影文学剧本。这部电影之所以成功,要感谢导演张良先生的创造性劳动。

几十年来,我的文学之路上,得到了黄树森、伊始、郭小东、卢钖铭、陈俊年、左多夫、钟晓毅、艾云等老哥小妹们的热心帮助与悉心爱护,这使我时时感怀他们的隆情高谊!

往后,只要我这辆“老爷车”还能发动得起来,我仍将沐浴着南海浩荡的现代风,行走在养育我的珠江三角洲这片热土上!

2016年5月于桂花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