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父爱如山

家父与我都属虎,我们颇有缘分。我今年43岁,父亲36岁生了我,至今他也算八旬老人了。常言道:“人过七十古来稀。”从这方面看,家父也是人中寿星了。父亲只读过三年小学,自小就下地干活,风里雨里一辈子,可以说是个地道的农民。父亲颇似大地上的一粒沙土,谁也不会从人堆里认出他。就是在农民中间,父亲也是出了名的忠厚老实人,只知道拼命干活,别的几乎一无所长!父亲的名字王德忠,即是对他性格的最好注解。

按理说,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父亲,因为母亲生于富户,父亲出身寒门;母亲美丽如花(据说“方圆百里无以右者”),父亲长相平常;母亲1.69米的个子,比父亲还高三厘米;母亲心灵手巧、颇有见识,父亲木讷憨厚、目光短浅。因此,谈起父母的结合,人们都说:“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而事实上,母亲拒绝了多少条件优越者的追求,偏偏看中了父亲,也是事出有因。一天早晨,母亲赶着骡子赶集路过我村,因为路不好,骡子驮的东西又多,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一个斜坡,结果骡子倒地再也起不来了。正当母亲无计可施、心急如焚时,父亲下地路过。不由分说,父亲帮母亲将货物抬上斜坡,让骡子重新上路。父亲的热心、厚道和无言给母亲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媒婆介绍他们见面,二人相视以笑,一锤子定音,这令不抱希望的媒婆都惊诧不已!这仿佛是前世注定的一段因缘。

母亲赵美云,在49岁那年去世,撇下还没长成的6个儿女,在天地间突然烟消云散了!父亲当时只有51岁。在以后近30年的光阴里,父亲全力养育子女,当子女长大成家立业,他仍独自一人,没有再婚!因为我考上大学,后来又读了硕士、博士,于是,父亲在当地声誉鹊起,令人刮目相看!有人问:“王德忠,你儿子考上硕士,硕士是个啥么?”父亲就会在嗫嚅中告诉他:“不知道,估计硕士相当于省长吧?”有人问及博士算什么,父亲就说:“怕和总理也差不多少!”当然,在这种无知的自豪中,父亲的一个个长夜如何度过,我无从知晓!只记得一次回家,我们父子闲谈,父亲一边说着生活的细枝末节,一边坦诚道:“夜里常梦见你妈,要是她现在活着该有多好!”此时,我见到父亲老泪纵横,以襟拭泪。夜深人静,我和父亲都无睡意,我发现父亲的收音机早已没了节目,却一直开着,发出“嗞——嗞”之声。我让父亲关掉,以免影响说话,没想到,父亲竟然说:“别!多年下来都习惯了。你想,一人夜里睡不着,心里七上八下,没个着落,有个响儿陪着,心里熨帖多了。”这话令我震惊!从此,我深深地理解了父亲的孤独寂寞和钢铁一样的意志。

父亲脾气暴躁,小时候多次打过我,有时还用绳子抽打。还有一次,母亲将刚做好的大盆面条端上餐桌,暴怒的父亲竟将之推在地上,盆裂面迸,一地狼藉。但是,另一面,父亲又有别人难以企及的一腔柔情和无私的奉献精神。

童年发生的一件小事今天还如在昨日。我们当地有一种风俗,每当有人结婚,参加婚礼的女人们不能像男子一样大吃大喝,而是每人带一个大盆和小盆。当喜菜上桌,主持的妇女就开始分菜,她将菜平均分到每个妇女面前的小盆里,这些妇女再将分到的菜倒进身边自己的大盆里,整个过程妇女们只看不吃。直到最后,米饭和菜汤上来,她们才饱食携菜而归!回到家中,妇女们将分得的菜再分送友好的邻居,于是,大家一同分享婚礼的欢乐喜悦。

每当邻居来我家送菜,父亲总是笑逐颜开,大声喊过来:“老四,拿筷子;老五,快过来。”“老四”是我,“老五”是我弟弟,因为我们俩都小,别的哥哥姐姐是没有份的。这时,父亲将点着红点的小饽饽给弟弟,将炸的小面团给我。接着,他一筷子、一筷子地分菜给我们俩吃,像大鸟哺育小鸟,而他自己半口也不品尝。那时,我发现父亲往我和弟弟嘴里送菜时,自己的嘴随着动作和节奏变出不同的形状,好像被一种无形的力控制着。末了,父亲会如释重负、欢快无限地猛吸盛菜的玉米壳上留下的菜汁。之后,他会说:“好了,老四把玉米壳放进锅底下去。”当我将被父亲用嘴唇吮吸过的玉米壳扔进锅底的火中,开始玉米壳冒着青烟,随后卷曲着火,最后化为灰烬,不见了。我童年好友的父亲每当有好吃的,总是嬉皮笑脸地对儿子说:“这个还是我吃了,你们吃别的吧!”而家父则不然,他心中最先想到的往往是孩子,而不是他自己!

过年是农村孩子最盛大的节日,尤其对于贫苦的家庭来说更是如此!放年假、穿新衣、走亲戚,固然是春节的重要项目,但对于我们更重要的还是吃!因为除了过年过节,穷苦的农家不要说鸡蛋鱼肉,就连白面都吃不上的。大年三十,干部家庭、有钱人家和烈军属之家都可分到猪头肉,而家父只能割几斤普通猪肉以代之。当猪肉拌了白菜上桌,父亲总是让我和弟弟随意吃,他自己则一边抽烟一边看我们吃。开始,我们肥瘦都吃;后来只吃瘦肉不吃肥肉,父亲就挑拣好的给我们。直到我们吃得不能再吃了。我注意到,此时的父亲才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吃着白菜,偶尔吃一两块肥肉。那时,自己还小,不知道体谅父亲,大学毕业后,有一次,我问父亲有没有一次把肉吃足了?家父摇摇头。我又问:“最多一次你吃了多少肉?”父亲说:“半斤。”他解释说:“有一次赶集,有卖死猪肉的,四毛钱一斤。我买了二毛钱的。真好吃!吃完了不过瘾,想再买半斤,钱已拿出来了,不舍得,又装进了布袋。”父亲当时叙述这话的神态,现在还历历在目!现在,我经常寄钱给父亲,总在信中这样劝他:“我给您足够的钱,想吃什么就买,别不舍得,尤其你爱吃猪肉就吃个够!”然而,如今父亲并没剩下几颗牙,想来他已吃不动肉了。不过,父亲告诉我:“村里有卖肉的,我就多买一点,咬不动,就使劲儿熥,直到烂熟为止。”

大学三年级暑假回家,我一进门,父亲就笑容可掬从破衣柜里掏出三个已皱巴的苹果让我吃。他说这是当饲养员时一果农给他的,一直舍不得吃,放了三个月!虽不中看但一定很甜的。我当时不以为然,因为在省城读书,再艰苦吃个苹果还是容易的。我说:“在外面我常吃,您自己吃吧!”父亲听了这话,沉默不语!此时,弟弟从外面回来,见到苹果,边扑边嚷:“我吃我吃,哪来的,我怎么没看到?”父亲像老母鸡护小鸡似地护着苹果,一边像赶贼似地对弟弟说:“去!没你的事。你哥在外面可比你亏嘴!”看着父亲的神情,听到父亲的话语,一股热血涌遍全身,我说:“好,咱们一块儿吃。”在我的坚持下,我们三人一人一个吃起来。苹果的确很甜。随着年岁日长,老父渐老,尤其我自己有了孩子,这种甜蜜在心中不断弥漫,并成为我快乐和幸福的源泉。每当此时,我总想起《红楼梦》里那句话:“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正当我家里的情况逐渐好转,可怕的灾难自天而降!先是二哥49岁去世;第二年是三哥,他只活了47岁;随后是姐姐,她只有44岁!转眼间三个孩子突然离去,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怎样渡过难关,走过这刀山火海?而且,三个儿女都是父亲亲自送走的。侄子告诉我:“三叔死在几十里外的乡镇医院,病中一直是爷爷陪伴。姑姑病中爷爷一天好几趟过来看,问这问那的,一颗心都要碎了。姑姑咽气后,爷爷回到自己房中,插上门栓,谁也叫不开门了。”不过,令我佩服的是父亲很快超越了苦难,见到我时,眼中已没有悲伤,而是充满希望的样子!他虽然什么也不说,但对我、对我儿子的依恋与前大为不同了!

如今,父亲住在三哥的房里(也是我家的老屋),一人带着他的傻孙子(三哥之子)度日,因为在三哥去世前三嫂已弃家出走,不知行踪!我心知父亲的生活状态,但也实在无奈,因为至今我一家三口还囚居在五十多平方米的房里,其中的书籍又堆积如山。月前,父亲身体小恙做了手术,我想回家看他,父亲竟对弟弟说:“别让你小哥回来,几千里地容易吗?告诉他我很好!”还有,父亲从来不向我伸手要钱,一次都没有过。而每次我给他钱,他都不要,实在无法推辞,就只取其半——给他六百,他要三百;给他四百,他留二百。

父亲就是这样的人,这让我想起白居易《燕诗示刘叟》中的诗句: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椽间,一巢生四儿。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嘴爪虽欲弊,心力不知疲。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一旦羽翼成,引上庭树枝。举翅不回顾,随风四散飞。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却入空巢里,啁啾终夜悲。燕燕尔勿悲,尔当返自思:思尔为雏日,高飞背母时;当时父母念,今日尔应知。

每当读到这首诗,我都会想起远在家乡的老父亲,想起他对子女那纯朴无言的爱。

2005年5月25日于北京皂君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