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的绘画流派,虽然千姿百态、错综复杂,但大体都出不了院体画和文人画这两大派系的范围。明代文人画的发祥地在苏州,这是沈周、文徵明以及弟子们建立文人画的根据地。“吴门画派”在明代中叶盛行一时,是全国文人画的中心,但到晚明逐渐衰落。晚明的文人画,董其昌的影响最大,以董其昌为首的“华亭派”,就“派”的意义而言,远不及“吴门派”,也许是董其昌的影响力超过了“派”的界限,也许是因为“派”的力量再也束缚不住文人的闲情逸致。然而,晚明的文人画家没有一个能够摆脱以“文人画”为名目的“派”。
明末政治腐败,社会动荡,许多文人想要逃避现实而又想取得心理上的平衡,于是就在诗文书画里自迷自醉,在朝为官的也好,隐居乡间的也好,都对自娱式的书画有着极大的兴趣。这大概也是晚明院体画衰落,文人画兴盛的原因之一。
文人画是中国绘画的一种特殊现象,这种表达心灵情操的艺术,必须和高深的文化修养结合起来,因此,在判断它的优劣时,在一般的绘画准则之外,还要看画家个人的情趣表现,因此,那些绘画功力不能称善者,其特佳的文化素养在个人情趣表现上发挥得出色,便有上乘的作品。周亮工《读画录》卷一云:“长衡与孟阳皆工画。长衡常语子柔云:‘精舍轻舟,晴窗净几,看孟阳吟诗作画,此吾生平第一快事。’子柔笑曰:‘吾却有二快:兼看兄与孟阳耳!'”长衡和孟阳分别是李流芳和程嘉燧的字,他们都是明末著名的诗人。李流芳把看程嘉燧作画当作平生第一快事,不仅是因为程嘉燧天趣横溢的画,更因为程嘉燧作画时那种洒脱的风度,那种自得其乐的气氛。可以想象,程嘉燧作画时旁若无人,挥洒自如,白纸是一片任其笔墨纵横驰骋的天地,他浓浓淡淡随心所欲,他高低深浅随意而出,他行笔如走马时缓时急,他泼墨似呼风唤雨,自由自在地玩笔弄墨。此情此景,作者痛快,观者也痛快。以程嘉燧的绘画功力而言,不算高超,但他尽心尽情地去作画,天机发露,天趣无穷,实在是深谙文人画真谛的人。我们看他的《秋林策杖图》,景色简单,笔墨也不复杂,透过疏疏朗朗的树木、淡荡明洁的山石,看到了孤芳自赏的文人心态,看到了诗一般的画。程嘉燧用笔细劲,他比较注意小结构的收拾,渲染得很得体,因此,任他干墨渴笔,在有层次的渲染中,干湿的距离拉得开,干而不枯,荒率而有生机。李流芳用笔圆润,他画得疏松,在淡墨线和淡墨块中时有重墨点醒,所以,某些部分看起来很结实,这是他举重若轻的本领,史称李流芳:“文品为士林翘楚,写山水清标映发,墨渖淋漓,名士风流,宛然笔墨之外。”(姜绍书《无声诗史》卷四)和程嘉燧不同,李流芳惯用湿笔,而且皴法多作长线,常常是略有交叉的长线组成山皴,线条的变化不多,由于组合得好,少去了许多平实的弊病,但他的湿笔长线,甚至在湿笔中再加上渲染,给人的感觉不是滋润,而是荒寒。《长林丰草图》,画面生机勃勃,春意盎然,这在李流芳笔下是极少见到的。
倪元璐的书法极有特色,他完全是借着书法的功力加入画家行列的,看得出,他的绘画能力比程嘉燧和李流芳要差一筹。然而,倪元璐懂得扬长避短,他发挥自己书法的优势,大大张扬线条的长处,同时,他又处处回避造型差嫩的弱点,绝不画自己无法形似的东西,将怪石、松竹等易画的东西作为他的画题,而且从不作复杂的组合。因此,优美的线条、明快的墨色、简洁的画面造就了他奇特的画风,确实让人耳目一新。他作画犹如写字一般,起伏跌宕,粗则凝重,细能遒劲,飞白处自然天真,墨色随浓随淡,相映成趣,笔和墨在他有限的造型能力下左右逢源,触处成春,真是妙不可言。李日华的诗文极佳,善书法又精于鉴赏,他的画论相当精辟,他嗜画如命,却不常作画,诗文之余,挥笔施墨,随兴所欲。周亮工说他的画:“以意少变北苑,而其实则出巨然僧、梅道人,苍郁秀润,并极出蓝之妙。”(《读画录》卷一)这显然是溢美之辞,李日华学他的乡先辈梅道人吴镇,却不见苍郁秀润。李日华的画很简练,墨色层次不多,笔法淡雅,画风生拙,而经他绝妙的题跋,使其画如画龙点睛般地神采飞扬起来,让人感觉是文人胸臆的自然流露,是书法、文学和画的自然融合,这是李日华的魅力,也是文人画的魅力所在。
在晚明的文人画中,有一批既寄乐于画,又具有相当绘画功力的画家。赵左的传统底子厚实,他模仿宋元名家,几可乱真,对当代高手的画风,也了然于心,董其昌常请他代笔,正是由于他能把董其昌的笔路复述得天衣无缝。有趣的是,这位董其昌的代笔人和同乡,却不以“华亭派”称,后人视他为“苏松派”,唯一的理由是他师从宋旭。宋旭从“吴门派”中演变成“苏松派”,犹不忘吴门的“苏”字,宋旭的画依然有吴门的影子。而所谓的“苏松派”,其成熟的代表,应是赵左,“苏松”者,顾名思义是吴门和华亭的折中,有了这种折中,说明赵左既不对“吴门”称臣,也不在董其昌卵翼下求生,他有为董其昌代笔的实力,又有卓然自立的本领,完全出于他高超的画技和善于变化的能力。赵左的画风清润秀美,他喜欢饱满的构图,不作重峦叠嶂的堆砌,全凭二三组景物,使构图饱满,画的内容充实,运笔大去大来,不在细枝末节上雕琢,情景交融,让人把玩不已。而卞文瑜,则缺少赵左的灵气,他的笔法浑厚苍劲,干笔从局部看松而毛,很见功力,也许是太爱作这种干笔,所以积而成为板滞,本来是轻松的笔调,过分地表现,僵在一起,不能松弛,要不是那些奇妙的留白,有些画就很难称善了。邵弥是位擅长布置的画家,他的画多为小景,景物的安排,往往出人意外,他能以不太复杂的景色安排,把人带入深邃幽静的境界。他作山石,皴法不多,有时疏疏的几根线条,加上淡淡的墨水,或者几簇小圆点,山骨石体就充分表现出来了。张庚说邵弥的画:“清瘦枯逸,闲情冷致如其人。”(《国朝画征录》卷上)“闲情冷致”是邵弥的个性,也是他的画风。项圣谟是大收藏家项元汴的孙子,丰富的家藏使他从小能够接触宋元各家的名迹,他家结交的都是名震海内的大书画家,他在耳濡目染中树立了当画家的志向,于是,白天读圣贤书,晚上在灯下“着意摹写……必至肖形而止”(项圣谟《松涛散仙图》跋)。他的绘画功力,是刻苦研习而来的,正因为如此,他和那些草草逸笔的文人画家不同,他能画却又有逸情逸趣,董其昌说他“士气作家俱备”,是对他的画技和情致的由衷之言。项圣谟的《暮霭横看图》,近景的大树用粗重的双钩,树叶浓墨勾斫,这是南宋风范,稍后的小树、枝干和碎点叶是粗文(文徵明阔笔写意的称呼)的格式,背后的长树细枝是直取造化的写实方法,画得丝丝入扣而又繁简疏密得当,师法各家,师法造化,能用自己的风格统一起来,安排得如此妥帖,可见他善学善变的手段。他的《鹤洲秋帆图》,把家乡嘉兴南湖的实景作了艺术处理,有笔有墨、有情有意的写实画作,在晚明文人画中是罕见的。这都归结于项圣谟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他认为自己的作品“欲流传千百世,岂可草草乎”(吴山涛题《秋声图》跋)。听他说的,看他画的,不知今天那些自命的“文人画家”将作何想。
纵观晚明的文人画,是元以来文人画传统的继续,虽然有过分放逸的倾向,但基本上还是恪守着绘画的规律,文人感情的寄托点是形象,文人的素养增添了绘画的情趣。晚明的文人画,虽然没有那种博大精深的力量,也没有明中叶文人画那种醇厚旷达的魅力,却也楚楚动人,后世那些徒有文人画技巧而没有文人素养的所谓“文人画”是不能与其同日而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