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郑观应的精神气象[1]

熊月之[2]

1894年,《申报》的一篇文章对郑观应之学术、思想、社会影响作了如下的综合评价:

观察学贯中西,识超今古,无物我之见,泯畛域之分,专心致志于洋务者已数十年。所著有《盛世危言》一书,早已风行于二十年前。海内之谈洋务者,所当取则焉。[3]

这段话可借用作为对郑观应精神气象的概括。

郑观应的一生,在修身治学、事功拓展等方面都相当成功。其成功,得益于他对时代变动的敏锐感悟,对个人发展路径的恰当选择。他顺时调适行为方式,善读有字之书,也善读无字之书。

郑观应近八十年生涯(1842-1921)中,决定其一生业绩的关键时期,也是他事业成功的起步阶段,是他到上海习商以后的开头二十四年,即1858年至1882年。1882年,已任总买办的他毅然离开航运业巨擘英商太古轮船公司。那年,他四十岁,不惑之年,已是在商场、官场、学场上都很受重视的成功人士。

早年的郑观应,与常人无异。16岁那年参加童子试,未中。第一次应试未中,本属正常。那个时代,三试、四试未中,也都司空见惯。但是,他一试未中之后,便服从父亲安排,不再参加科举考试,而是到上海习商。郑观应的父亲郑文瑞,本是通达之人,认为子弟如果不是读书之材,经商也是正路。他顺应时代变动,不强求儿子在科举一条道上走到黑,这是他的过人之处,也是郑观应的幸运之处。

如果说放弃科举,赴沪习商,主要是父亲的主张,那么,到上海以后的路,就主要是郑观应自己走的了。他到上海那年,17岁,正是进入青年的阶段,也是人生观形成的阶段。在上海的开头二十四年中,郑观应的精力主要投放在以下四个方面:经商、读书、著述与赈灾。

经商方面,郑观应曾在新德洋行习商、宝顺洋行当买办、生祥茶栈做通事,也曾与人合伙经营公正轮船公司,参与创办太古轮船公司,参股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上海造纸公司、上海机器织布局等企业,都可以归纳为经商一途。

读书方面,内容有三:一是英语。在新德洋行习商期间,他曾跟随叔父郑廷江学习英语。在宝顺洋行期间,曾有两年时间,入英华书馆夜校,向英国人傅兰雅学习英语。英华书馆是当时上海最著名的业余英语学校,1865年开办,每月学费为5两银子。郑观应对于学习英语相当重视,几个弟弟到上海学习商务,他都不忘嘱咐他们先入英文学堂学习英文。[4]从他在洋行的工作业绩来看,有理由认为,他的英语水平足以应付洋行业务的需要。二是西书。当时的上海,是西书荟萃之地,先前墨海书馆所出版的西书还在流通,新的西学知识又大量涌入。江南制造局翻译馆、京师同文馆新译的西书,传教士出版的《教会新报》(后改名为《万国公报》)上刊载的新学知识,以及在买办生涯中可能接触到的西书,都是郑观应留心阅读的内容。三是中国传统典籍。郑观应到上海以前,已经研读过许多中国典籍。除了《三字经》《千字文》等童蒙读物,《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应试必读书,他还读过《性理大全》《五子近思录》《陈白沙文集》《王阳明文集》等。到上海以后,他还研读了一大批儒家、道家、佛家的典籍。

著述方面,郑观应笔耕极勤,先是编辑《道言精义》《陶斋志果》等道教方面的书籍,而后撰写《救时揭要》《易言》等,直接介入对时务问题的讨论。对时务问题的兴趣和讨论,最终促成名著《盛世危言》的诞生。

赈灾方面,郑观应所花精力甚多。19世纪70年代后期,华北地区发生严重旱灾,上海中外人士发起了范围广、时间长、影响巨大的赈灾活动。郑观应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不但带头捐献巨款,还组织赈灾活动。为赈济山西灾荒,他与经元善等人创办筹赈公所,将办公地点设在自己家中。他们还为河南、直隶(今河北)、山东、陕西等地募捐赈济。在为山西赈灾中,郑观应纳资捐得道员衔。捐纳让郑观应获得了绅士的身份,在某种意义上弥补了他没有科举功名的缺憾,也为他与官绅打交道提供了方便。

郑观应的过人之处在于,当买办而又不满足于当买办。郑观应如果满足于当买办、经商,那他就是徐润或唐廷枢第二,也很不错,也是成功人士,但没有特别了不起。他在经商、读书、著述、赈灾四方面齐头并进,其综合优势就是别人所不可比拟的。经商是聚财,赈灾、捐纳是散财,光聚不散,便成守财奴。郑观应恰当地处理好聚财与散财的关系,使其财富在人生意义中发挥了更大的效益。读书是蓄才,著述是亮才,光蓄不亮,无以赢得名声与地位。他的著述如果仅仅是吟诵风月,抒发个人意兴,而不是关注整个国家与民族最为紧迫的问题,那也不可能有广泛而持久的社会影响力。郑观应成功地将求利与求义、蓄才与亮才、求利与求名、个人小我与国家大我结合起来,即其所谓“求利中不失其求名之望,求名中可遂其求利之心”。[5]1882年以后,他被李鸿章等洋务大员看中、提拔,先后走到上海机器织布局、上海电报局、轮船招商局等多家洋务企业的领导岗位上;他能与盛宣怀、经元善、谢家福等江浙绅商建立深厚的友谊,建立起对日后发展极为有用的人脉关系,就与他兼通中西的综合实力、亦商亦儒的复合身份有关。

郑观应的过人之处还在于,为人之学与为己之学兼修,治世之学与治心之学兼修,即上述《申报》文章所说的“无物我之见,泯畛域之分”。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两大资源,两千年来一直在发生重要影响,即儒家与道家。一刚劲有为,一清静无为;一进取,一退避;一入世,一出世。这两大资源,相互补充,对许多人产生过影响。进而为儒,退而近道,是支撑许多传统官绅进退的文化资源。最典型的前有苏东坡,后有林语堂。这两种文化资源,在一般士人那里,是在不同时期、不同境遇下交替发生作用的:仕途得意,则奋发进取;仕途失意,则归隐山林。但在郑观应身上,则从青少年时期开始就同时产生影响,直到老年。传统时代,儒、释、道三大教中,道教被认为是中下阶层信仰的宗教,一般读书人不大会公开宣称自己信仰道教。郑观应则不然,他公开表明自己的信仰。他信道、修道,因此受到家人指责,被友朋引为笑柄,但他不为所动,笑骂由人,自己信仰如故。

郑观应一生,自称遇到“七险九难”,许多难关,如果没有道家学说、道教信仰作为生命的避风港,那是很难平安渡过的。比如,在与无能无德的彭汝琮共事的问题上,在上海机器织布局经费亏空的问题上,在太古洋行因替人担保受累而被拘捕的问题上,在受到上海小报《苏报》恶意毁谤的问题上,郑观应都受到意想不到的沉重打击。猝然临之,无力招架,进退维谷,申诉无门,这都没能让他倒下。郑观应的性格中,本有耿直、刚烈、不随流俗、疾恶如仇的一面,依着他的天性,在那些场景下,他会拍案而起,据理抗争,乃至玉碎珠沉,但他没有那样做,而是退避忍让,甚至代人受过,最后都挺了过来。而支撑他挺过来的文化资源,主要是道家思想与道教信仰。

郑观应自幼体弱多病,成年以后也不强壮,但他能够活到近八十岁高龄,这与他的道教信仰有一定关系。信仰是很奇妙的事情,所信仰对象未必为真,但信仰本身,对拓展信仰者心灵空间、提升信仰者生命质量,其意义未必为假。

郑观应所处的,是一个旧的秩序逐渐被破坏、新的秩序逐渐建立的时代,是一个旧的原则、旧的制度逐渐或部分失效,新的原则、新的制度尚未完全建立的时代,是一个旧的价值观念正在瓦解、新的价值观念正在建立的时代。身处这一时代,并且对这一时代的特点有所感悟的人,在事功发展、治学、修身方面,都会用自己的理性来审视一切,从而做出自己的抉择。郑观应是对这一时代的特点有敏锐感悟的人。所以,他一只眼睛看中国,一只眼睛看西方;一只眼睛看历史,一只眼睛看现实。因能虚心学习,潜心思索,他对于修身治学、事功发展的大关节处,都有过理性思考,最终以其大聪明、大智慧,恰当地处理了转型时代的这些矛盾,成功地书写了属于他自己的历史。

一个人的精神气象有大小之分,只见小我,不顾大我,则气局逼仄,影响难大。一个人的精神气象亦有高低之别,只见中国,不看世界,或只看眼前,不懂历史,不顾长远,其见解必定浅而近,影响难以广远持久。郑观应是商人,但不纯粹是商人;是学人,但不是纯粹的书斋型学人。他是商人兼学人,其见解就比一般学人更接地气,比一般商人更明大理。这是郑观应不同于徐润等商人的地方,也是他不同于王韬等书斋型学人的地方。

在《盛世危言》中,郑观应有一段夫子自道的话:

今之公卿大夫,墨守陈编,知古而不知今;游士后生,浪读西书,知今而不知古。二者偏执,交相弊也。夫中国生齿四百兆,其中岂无一二通才洞悉古今利弊、统筹中外局势、思欲斟酌损益,为国家立富强之基?[6]

综核古今,顺时应变,融合中西,斟酌损益,洞悉利弊,统筹全局,为人之学与为己之学兼修,治世与治心并重,这就是郑观应的精神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