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永远也无法了解,为了让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安德烈·纪德《人间粮食》
1
镇长很早就从床上醒来了,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屋子里光线很暗,他的老婆正在灶下煎煮着草药。昨天晚上,镇长的偏头痛又犯了,他躺在凉席上听着屋外的雨声整整一夜没有睡着,剧烈的疼痛使他的牙齿都松动了,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朝墙上撞。
“快有十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他的老婆在灶下说,“院子里到处都是泥鳅。”
镇长也记不清这场雨是从哪一天开始下起来的,它仿佛是从一个遥远的年月一直持续至今。镇长将湿漉漉的窗帘拉开,他看见院中的树木和草垛静立在雨中,积水将月季花丛都淹没了。天上的乌云压得很低,它像一块毯子飘浮在屋顶和烟囱的上空,不远处的一幢被雨水围困的草房就像一条颠簸在水上的小船。
“昨天,褚老爷家里派人送帖子来了,”老婆说,“褚家的大少爷这个月的十五号要办婚事,你看看送什么礼物合适。”
“今天是几号?”
“五号。”
“到时候再说吧,”镇长伸了个懒腰,“我现在连镇公所里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镇长穿好衣服,拿起一块毛巾走到门槛边,接住屋檐的泻水洗了洗脸。随后,他喝下了那碗带着栀子花香味的汤药,从门背后拿过一把油布伞,提起长袍的下摆,心事重重地出了院门。
镇长走到镇上的学校边上,听见上早课的学生正在唱歌。新调来的音乐教师段小佛站在窗口,用一根竹箫为他们伴奏。这首由冼星海作曲的《二月里来》镇长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他一边在雨中摸索着道路,一边轻轻地哼了几句。
这座由祠堂改建而成的校舍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口棺材静伏在树林中,它的背后是大片敞开的田野,即将成熟的麦子在雨帘中腐烂。麦地与镇外的湖沟河汊连成一片,镇上的农民纷纷走到屋外,察看着天色。另一些人则蜷缩在门槛边,没精打采地吸着旱烟,等待着雨季过去。
镇公所矗立在一处狭长的池塘边上。它是一座两层楼的建筑,由于房子过于古旧,墙缝中长出了一绺一绺的野草,雨水一淋,远远地泛出一片青碧。
镇长进了屋,将雨伞收拢靠在墙上。他看见王秘书正急匆匆地从楼上跑下来。
“您早,镇长!”王秘书气喘吁吁地说,“我刚才接到一个电话……”
这个由镇长亲自挑选的秘书一向以沉稳著称,一旦他的脸上出现了慌乱之色,镇长就猜到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
镇长跟在王秘书的身后上了楼。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找来一块抹布擦了擦桌子上的渗水,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来,双手揉搓着太阳穴。
“电话里说了些什么?”镇长问道。
“昨天晚上,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了梅李。”王秘书说。
“梅李?”镇长似乎感到自己的太阳穴不太疼了,他迅速站起身,走到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地图前,俯下身体,在地图上查找梅李的位置。
“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镇长狠狠地瞪了秘书一眼。
“好像是县里打来的,”王秘书的语调有些异样,“我还没有来得及问,电话线就让风给刮断了。”
“日本人干吗要轰炸梅李呢?”镇长自语道。
“梅李是日本人从海上进攻上海的咽喉。据说二十八集团军在那里驻守。”王秘书低声答道。
“二十八集团军开进了梅李,连我都不知道,日本人怎么会得到情报?”
“据说是因为那些候鸟——”
“鸟?什么鸟?”镇长刚要发作,他的头又开始疼痛起来。
“是这样,”王秘书迟疑不决地说,“日本人的侦察机发现原来栖息在梅李湖边的一群白鹤突然不见了踪影,他们怀疑那里进驻了中国军队,因而进行了一次试探性的轰炸……”
“无稽之谈。”镇长兀自笑了起来,“我他娘的又不是小孩。”
镇长想起来,自己曾经去过梅李。那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口的渔村,除了终年堆放着的一座座准备运到南方去造纸的草垛之外,方圆几十里荒无人烟。何况,眼下日本人的军队远在河北,他们千里迢迢地派飞机来轰炸梅李听上去简直有些荒诞不经。再说梅李距莘庄镇也不过六十来里,日本空军空袭梅李,莘庄至少也应当听到爆炸声。
“你不会听错吧?”镇长的语调很快平静下来。
“这个……”王秘书支支吾吾地说,“屋外的雨声太大了,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听不清楚。”
“这件事你没对别人说吧?”
“我已经通知了镇上的保安队,”王秘书说,“我觉得情况紧急——”
“乱弹琴,”镇长的脸憋得通红,“你他娘的什么事都自作主张,还要我这个镇长干什么?”
镇长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点燃了烟斗,潮湿的屋子里立刻弥漫了一股烟草的香味。王秘书呆呆地站在窗口,显得有些不知所措。镇长没有理会他,他将目光转向窗外。
“王秘书——”过了一会儿,镇长叫了一声。
王秘书吓了一跳:“镇长,您老有什么吩咐?”
“昨天,褚老爷家派人送了一张帖子来,他的大公子褚少良五月十五要结婚,你替我琢磨琢磨,该送什么礼物?”
王秘书虽然年轻,可是对镇子上的人情世故却颇为精通。褚怀仁虽然是靠蚕丝业起家的暴发户,可他在镇上的地位却举足轻重。王秘书知道,如果没有褚怀仁,这个原先靠种植棉花和大麦为业的村落也不可能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不会在一夜之间办起了学校和邮局,铺上通往城里的公路。甚至,没有褚怀仁的提携,镇长说不定还在野外捡破烂呢。
想到这里,王秘书心里有了谱儿,考虑到镇长微薄的家底和褚家煊赫的地位,他建议……
还没等王秘书把话说完,镇长伸手制止了他。这时,王秘书隐约听见屋外响起了汽车引擎沉重的喘息声,从屋檐下刮过的风声一度将它遮没了。
王秘书走到窗边,他顺着镇长的视线朝外窥望,他看见一辆吉普车停在诊所旁的一处断桥边。也许是暴涨的河水冲毁了桥栏,那辆车一时找不到通往镇里的道路。
“下这么大的雨,有谁会开车到莘庄来?”镇长瞥了王秘书一眼。
“可能是县里派人来视察灾情了。”王秘书说。
镇长看见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年轻人从车上下来,围着吉普车兀自转悠着。在他不远处的公路上,一个农妇正拿着一段柳条,追赶一头大肥猪。
“王秘书,”镇长吩咐道,“你赶快下楼去看看,如果怠慢了县里的来人,日后恐怕不好交代。”
王秘书刚刚走到楼梯口,镇长又把他叫住了:“你顺便再去一下诊所,给我拿一瓶止痛片回来。”
王秘书走了之后,屋外的雨下得更大了。镇长怔怔地注视着窗外那一片被雨点砸得坑坑洼洼的池塘,心里乱糟糟的。在这个倒霉的雨季,镇子上别发生什么乱子才好。
2
上课铃响过之后,莘庄小学的校长兼国文教员卜侃夹着一大堆讲义走进了教室。他还没有完全从早晨的慵懒睡意中清醒过来。眼下这场罕见的大雨已经持续十一天了,杏树和木棉在雨帘中沉睡。教室里光线幽暗,学生们的脸上浮现出一派树木般的翠绿之色,铺着螺纹砖的地面上积了薄薄一层淤水,年久失修的屋顶有一处在漏雨,雨水滞重地落在一只木盆里,发出一连串单调而空旷的声响。
黑板在雨水中泛潮,上一堂课抄好的一段五线谱现在已经模糊不清了。吸饱了雨水的粉笔用手一捏就变成了一团黏糊糊的湿粉。卜侃终于适应了教室里晦暗的光线,他清了清喉咙,准备上课。屋外沙沙的雨声以及天空中偶尔滚过的一阵阵闷雷使卜侃不得不提高了嗓门讲课,他似乎觉得讲课的声音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而是来自一个遥远的什么地方。卜侃一度怀疑自己此刻是不是正在做梦……既然雨季使树木和花朵都改变了颜色,人的感觉也会发生某种程度的偏差。
音乐教师段小佛又在隔壁的房间里吹箫了,那首在莘庄广为流传的《二月里来》听来使人黯然神伤。卜校长应着箫声的节拍正念着一篇课文,那是施蛰存先生所写的《梅雨之夕》的一个片段。他念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他看见教室后排靠窗的那张课桌上有一个位子空着。雨脚噼噼啪啪地敲打着窗纸,渗进来的雨水顺着窗台流向地面。
这个迟到的学生名叫麦泓,是莘庄小学年龄最大的学生。在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季节,学生偶尔迟到或旷课是常有的事,但卜校长在讲课时的视线早已习惯了在那处角落停留,这个年已及笄的少女的缺席毕竟使他若有所失。在莘庄一带,男女同校的风习虽已倡导多年,可麦泓早已过了读书的年龄。卜侃的眼前又一次闪现出她那颀长健硕的身影……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本镇米行的麦老板手里拿着一封朱自清先生的亲笔信,将麦泓领到了他的办公室里。她穿着一身蓝色的印花长裙,笑容既大胆又轻佻,身上散发出一缕淡淡的檀香木的气息。
卜侃久久地注视着窗外的一簇芭蕉树,纷乱的思绪越走越远,当他看到学生们一个个张大嘴巴茫然不解地瞧着他时,卜侃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羞怯。
昨天下午散课之后,卜侃正在办公室里修指甲,突然看见麦泓沿着校舍前的一溜花圃远远地跑过来。看上去她好像是在放学回家的途中折返回来的。尽管卜校长出于无意,他还是清楚地看到了她在跑动时上下窜动的一对乳房轮廓,卜侃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怦怦狂跳。麦泓跑到门边,一把拽住了卜侃,差一点晕倒在地上。
卜侃费了好半天的劲才弄明白,原来她的腿上钻进了一条蚂蟥。卜侃让麦泓坐在椅子上,然后蹲下身来,帮她卷起一只裤管。卜校长用一种柔和而又不失分寸的语调告诉麦泓:蚂蟥其实并不可怕,它本身并无毒性,相反它还能将血液中残存的毒素吸出体外……但卜校长的劝慰之言并没有能使麦泓安静下来,她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两腿不停地抖动着,嘴里发出一串咿咿呀呀的叫声。卜侃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镊子,试着将那只蚂蟥从她的小腿上夹出来,他的手颤抖得非常厉害,以至于他怎么也无法将蚂蟥夹住。她的那条白皙而修长的小腿上布满了一道道蓝色的血管,卜侃的手指一旦触摸到她那柔滑的绸缎般的肌肤,嗓子里就立即涌出一股咸咸的味道。等到他心慌意乱地将那条蚂蟥弄出来,卜校长的衣服都让汗水给浸湿了。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窗前一棵刺梨树的枝条在风中不断地抽打着窗纸。他感觉到淙淙的泻水在屋顶的瓦片上流淌,带给他一种想入非非的幻觉……卜侃从一只小瓶里取出一根酒精棉,帮助她擦了擦那处暗红色的伤口。一阵奇痒使麦泓咯咯地笑出声来,她的笑声使卜侃吓了一跳,随后,他也笑了起来。正在这个时候,镇外白居寺里的辨机和尚从廊下经过,他显然是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幕。卜侃正想出门向他解释几句,辨机和尚冲他诡秘地一笑,远远地走开了。
快要下课的时候,麦泓才姗姗而来。她一声不吭地绕过讲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双手拢了拢耳边湿漉漉的头发。不一会儿,卜侃又一次闻到了他所熟悉的那股檀香木的气味。
卜校长的目光有些躲躲闪闪,他不敢正眼朝麦泓那边看,哪怕只是偶尔的一瞥,也会在他沉寂的心底激起一圈经久不息的旋涡。一想到自己已年过半百,还像一个年轻人那样容易激动,他不禁感到有些不道德。这种其实是毫无必要的自责助长了他的慌乱,他说话语无伦次,课文也讲得颠来倒去。他的这种反常的仪态不久就引起了坐在前排的一个男生的警觉……
这天傍晚,卜侃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还在想着麦泓那副沉静而明朗的面容。晚春时节的梅雨如丝如织,使人魂飞杳杳,恹然若梦。他的家紧挨着镇上诊所,隔着一片槐树林和一带狭长的池塘与镇公所遥遥相望。卜侃走到家门口,看见大门紧紧地关闭着,门前一株合欢树的花瓣已让风雨打落得干干净净。卜侃推了推门,发觉里面上了闩,这使得卜校长心里掠过一阵不祥的预感。他用力拍打着大门的铜环,不一会儿,他就听到了老婆的木拖声踢踢踏踏地朝这边传过来。
一个挑着水芹菜的农妇打门口经过,她朝卜侃飞快地瞟了一眼:“怎么啦,卜校长,又和老婆吵架啦?”
“哪能呢?”卜校长莞尔一笑,“内人正在洗澡。”
卜侃进了屋,就拿眼睛朝老婆的身后瞅,同时嘀咕了一句:
“大白天关着门干什么?”
谁知他老婆一听这话,火气比他还大:外边雨这么大,门不关,你想在家里开澡堂子啊?
卜侃没再吱声。他知道在这个倒霉的雨季,镇上的每个人心里都憋着一股火。卜侃将手里的那把雨伞递给妻子,自己径直来到后院撒尿。卜侃注意到,这些天每当他去小解的时候都会想起那首冼星海的《二月里来》,而且照例会哼上一两句:
二月里来呀好风光,
家家户户种田忙。
……
卜校长唱了开头那两句,就不再往下唱了。他看见院中的积水里有两排脚印清晰可见,它绕过菜圃的竹篱,在围墙的门扉附近消失了。卜侃弯下身子细细察看,从脚印的尺码来看,有一排是男人的鞋子留下的,一想到老婆刚才开门时的异常神情,卜校长心头陡然一沉。
“今天有人来过吗?”卜侃回到屋里,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问了一句。
老婆敲了敲脑壳:“我差一点忘了,今天早上倒是有人来过,不过他不是来找你的……”
“这么说,他是从后门进来的啰!”卜侃酸溜溜地说。
“你的鼻子比狗还灵,”老婆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今天早上我还在睡觉,听见有人在敲后院的木栅栏门,我打开门,看见一个穿西装的陌生人站在门外。他没有打伞,浑身叫雨水淋了个透湿。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是城里一个私人侦探所的探员,来莘庄找褚少良……”
“探员?”卜侃心头一紧,“他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老婆打了一个饱嗝,“他在屋里避了一会儿雨就走了。”
老婆的话让卜侃突然想起几天前的一件什么事来,他仿佛觉得这个侦探的出现与那件事有关,可是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在这个寂寞而漫长的雨季,人的记性也好像发了霉。
3
晌午的时候,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露出脸来,将天地衬得一片杏黄。雨仍在扑扑簌簌地下着。斜斜的雨幕在炽烈而温热的光线下带着毛茸茸的光边,给湖边那座深黛色的树林挂上了一道豁亮的幻影。这种晴雨相杂的天气在莘庄一带并不少见,可被淫雨围困达半月之久的莘庄居民宁愿将这缕雨季的缝隙中出现的阳光看成是天气转晴的征兆,他们纷纷走出家门,互相报告着雨季即将结束的消息。
褚少良坐在面临天井的一幢阁楼里,正沉浸在十天之后的婚礼将要带给他的安宁而祥和的喜悦之中。屋外的村篱中突然出现的阳光无疑增添了某种喜庆的气氛,它透过一扇猩红的窗格照进屋来,使房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暗紫色的光亮。
天井里汪了一层浊黄的淤水,几棵棉桃和天竺树有一半的树干浸泡在水中。屋檐下有一排漆成白色的鸽箱,几只灰鸽咕咕地叫着,将身体挪出箱外,在缤纷的阳光下晾晒着油亮的羽毛。
早在一个月前,褚家大院就在为大少爷未来的婚事做准备了。随着黄梅在青翠的叶脉中悄悄长熟,一场罕见的大雨也不期而至。幽居江南小镇的人几乎每年都要经历这场暮春时节的苦雨,但对于褚少良来说,漫长的雨季毕竟给酝酿之中的婚礼投上了一层阴郁不欢的气氛。他的母亲整天在抱怨家里的水蛭和油虫,抱怨屋子的各个角落散发出来的腐霉的气味,她曾不止一次地对褚少良说:“要是到了大礼的那天雨还没停,看来我们只能雇几条船去亲家接嫁妆了。”
今年的雨季如此冗长,褚少良除了每天在昏昏欲睡的倦意中等待天气转晴,几乎什么事也做不了,他的桌上还堆着一沓尚未发出去的喜帖和请柬。婚礼那天所请的客人除了本镇的一些亲戚、乡绅和官员之外,差不多有一半将来自外地。宾客的名单是他的父亲褚怀仁亲自拟定的,褚少良在这串长长的名单的末尾又加上了自己的故旧和同学。由于大雨几乎阻滞了莘庄通往外乡的道路,褚少良不免有些担心镇上的邮差会不会及时地将这些请柬和喜帖发往外地。
几个用人正在天井里疏浚阴沟,一股难闻的腥臭扑面而来。褚少良走到窗前准备将窗户关上,他看见小妹的身影出现在天井边的回廊下。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袍,一副刚刚睡醒的样子,她的脸颊上似乎还留着藤条的印记。她一边梳着头,一边懒洋洋地朝他招手。
“哥,家里来了一位客人,爹叫你下来一趟。”小妹说。
“晓得啦。”褚少良应了一声,随手将那扇窗户关上了。
他还有最后一批请帖没有写完,今天已经是四月五号,离婚礼举行的日子只有短短十天的时间了。看来今天无论如何要将这批请帖写完寄出去。书写请帖的任务本来可以由家中的账房一手承担,他平常做事谨慎细致,又写得一笔好字,但褚少良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打发雨季的寂寥,就主动将这件事揽下来。可是这件事并没有带给他想象之中的乐趣,相反到了后来它简直成了一个累赘。他一想到在那批已经发出的请帖之中,可能写错了某人的姓名和地址,心里就掠过一阵难言的忧虑。
当褚少良将那批请柬装入信封,冒着蒙蒙细雨朝镇上邮局走去的时候,他早已将刚才小妹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镇上的邮局像往常一样挤了不少人。这个邮局从它设立的那天起,一直就成了镇上的那些爱说闲话的人聚会的场所,他们互相交换着从镇子的各个角落探听来的新闻、隐私和谣传,然后稍加修改传播出去。即便是在不便出门的雨季,人们通常闲坐家中也能详尽地获悉镇子里发生的所有事件的细枝末节。
褚少良一踏进邮局的大门,就感到今天的气氛有些不同往常。围坐在邮局大厅长椅上的那些闲人,除了褚少良所熟悉的几位常客之外,还夹杂着几副陌生的面孔。这些人正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一件什么事情,一看到褚少良进来,就全都默不作声了。褚少良隐约感觉到他们有什么特别的事故意瞒着自己。他径直走到邮柜前,将那些大大小小的信封交给柜台里的一位小姐。令他吃惊的是,这位邮递员的脸色似乎也不太好看。昨天下午他来发信的时候,这个女人还冲他满脸堆笑,甚至在接信的同时,还故意摸了一下他的手背。褚少良直到现在还能回忆起他们肌肤相触时所留下来的那种奇妙的感觉,这使他想起莘庄小学的校长兼国文教员卜侃先生曾经跟他说起的一段话来:一个男人到了结婚的时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会变得美妙无比……
邮递员称了一下信件的重量,随手扔出来一堆邮票,然后就转过身和身后的一个男同事聊起天来,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褚少良心里说,女人生性就善变,碰上了倒霉的阴雨天,她们的心事就更难捉摸了。
褚少良这一次显得有些过于谨慎:他将请帖一张张从信封中抽出来,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地址和日期,一切核对无误之后,才将邮件封上口,推入邮筒。
正当褚少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准备离开邮局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今天晚上每周一次的牌局。他担心镇公所的王秘书也许早被一周的梅雨搅得忘了这件事,就朝柜台的另一侧走了过去。
“先生,我要打个电话。”褚少良彬彬有礼地对一名接线生说道。
“你要哪里?”
“镇公所王秘书。”
接线生很快接通了电话。褚少良拿起话筒正要说话,他的肩头感到了一阵热乎乎的压力,他转过身,看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正朝着他冷笑。
“先生,请跟我们走一趟。”那个人对他说。
褚少良心头一乱,他感觉到了情况有些不妙,原先混杂在人群中的几个陌生人同时站起身,朝他围拢过来。
“你们想干什么?”
中年男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证件在褚少良的眼前晃了晃:“我们是莘庄保安司令部的,你被逮捕了。”
褚少良下意识地用手捋了捋额前湿漉漉的头发,同时拽了拽西装的领带:“长官,你们一定是抓错人了吧?我是褚少良啊。”
那几个便衣彼此对望了一眼,显然没有听明白褚少良的话。
褚少良情急之中赶紧就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褚少良,褚怀仁老爷的大公子……”
没等他说完,一个戴着墨镜的人走到他的跟前,朝他脸上认认真真地打了两个耳光。
“妈拉个×!”戴墨镜的人胸有成竹地说,“老子抓的就是你。”
褚少良的眼镜被打落在地上。他感到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炙痛,从喉管里涌出来的一股血腥味使他忍不住直想呕吐。正在邮局大厅里闲聊的那帮镇上的居民不约而同地用一种冷冰冰的目光看着他。
褚少良不安地警觉到,也许有一件异乎寻常的事在莘庄悄悄地发生了。难道是保安大队里出现了共产党?早在几天前,他的父亲褚怀仁就跟他谈起过,与莘庄相邻的永庄和大巷都闹起了村民暴动,暴民们打着杀富济贫的旗号,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它提醒褚少良,眼下的这场大雨很可能会使夏粮颗粒无收,到时候莘庄会不会……
诸少良被那伙人推推搡搡地带到门外,沿着镇上的一条碎砖铺成的街道朝保安司令部走去。他看见街道两侧早已挤满了围观的人群,那些人仿佛预先就知道了他要被捕的消息,打着雨伞在街口迎候着他的到来。对于那帮围观者来说,他们在目睹一场繁盛的婚礼仪式之前有幸观赏一下新郎被捕的场面,简直有些喜出望外。
莘庄的保安司令部设在湖边的一座废弃的旧园里。这里曾是江南一带颇负盛名的织绣大王谭运长的乡居别墅。褚少良被那伙人带到司令部的门前,他觉察到这里的气氛的确有些不同往昔。一些腰间别着手枪的便衣和军人从门廊下进进出出。摩托车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一辆接着一辆在院外的林荫大道上驶过,溅起了一缕缕水线。
褚少良曾一再恳求便衣们让他给家中挂个电话,但他的建议每次都遭到了冷冷的拒绝。最后,他被带到了朝南的一间不大的空房里,这间潮湿阴暗的房间里积了一层齐踝深的雨水,上面还漂浮着几张沤烂的纸页,看上去简直像一座水牢。
差不多两个小时过去了,褚少良怎么也想不出自己究竟犯下了什么过失,他们为何要将他带到这里。同样,他也不知道那伙人最终将如何处置他。
窗外是一片宽阔的芦苇滩,隔着这片芦苇丛和烟波浩渺的湖面,他能够看得见湖泊的对岸那一带灰蒙蒙的山峦、山谷里密布的银白色帐篷以及覆盖着帆布的炮群。如果日本人从海上进攻上海,那么这支隐伏在山野里的驻军将成为阻击日本军队的第二道防线。
大约在下午三点钟左右的时候,褚少良听到一阵蹚水的脚步声越过花园朝这边传过来。不一会儿,镇公所的王秘书在一名军官的引领下来到这个房间的铁栅栏门前。军官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冲着褚少良矜持地笑了一下:“误会了,褚少良……”
军官有限的道歉使褚少良多少感到有些不快。今天下午所遭受的不白之冤显然不是这句客套话所能洗清的。他跟在王秘书的身后,经过那道半明半暗的长廊,走到屋外苍翠的草坪上。
“他们凭什么抓我?”褚少良迫不及待地问道。
“保安队抓人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王秘书自我解嘲般地反问了一句,“在这个倒霉的雨季,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还不清楚。”王秘书严肃地对他说,“有消息说,日本空军昨天夜里袭击了梅李。”
……
他们走到镇公所的边上,王秘书对褚少良一拱手:“我在镇公所还有件事没办完,恕不远送了。”
王秘书朝前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来:“别忘了,今天晚上八点到你家打牌……”
4
镇长很快接到报告:今天早晨驾驶着一辆吉普车来到莘庄的那个外地人经查明是一个来自城里的私人侦探。
根据镇上的目击者所提供的情况,这个人三十岁左右,身材中等,穿着考究的西服,手里还捏着一把袖珍手枪。尽管镇长本人由于偏头痛的折磨无意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下去,但事情的发展根本就由不得他做主,镇公所接二连三地得到了有关这个人行踪的详密报告。这些盲目的告密者或盯梢者所描述的事实大相径庭,有些地方甚至还互相矛盾。镇长在综合所有的这些情况并做出自己的判断之前,必须考虑到镇民们的好奇心以及容易夸大事实的惯常习性,同时,他也必须兼顾天气的因素——持续半个多月的阴雨使镇上居民们的感觉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偏差。
最先看见侦探的是镇上白居寺的住持辨机和尚。他从清晨的睡梦中醒来就听到了吉普车引擎的嗡嗡声。由于白居寺在江南一带极具名望,辨机和尚将这个人看成是一个外地来的求香问佛者。他穿好衣服正准备亲自来迎接,这个年轻人已经从吉普车里钻了出来,他手里拎着那把手枪,围着汽车转了两圈,随后就锁上车门,绕过寺庙外的围墙朝镇子里走去。辨机和尚出于一种与他清心寡欲的形象不太相称的好奇心,跟在他的身后走了一段,他发现这个侦探走到莘庄小学校长兼国文教员卜侃先生的院宅边突然停了下来,他先是对一根探出院墙外的杏树的花枝端详了片刻,随后四下里张望了一下,敲响了后院的木栅栏门扉……
辨机和尚的描述多少引起了镇长的一线警觉。卜侃是一个北方人,他是响应陶行知先生的倡导来莘庄创办实验小学的,因此在镇子里,他的身份最为复杂。他举止乖戾,自命清高,平常除了偶尔与褚怀仁的大公子下上一两盘棋外,很少与镇上居民们来往。
“这名侦探在卜侃校长家里待了足足有两个时辰。”卜侃的邻居,一位中年妇女接过辨机和尚的话继续说道,“今天早上我在院外的篱笆边挖沟排水,看见这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进了卜校长的院子。那会儿,卜校长正在学校里上课。他老婆平常在镇子里就是有名的骚货,一瞅见男人上门就魂都没了。诸位想想,一男一女关在房子里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来吗?何况外面还下着那么大的雨……”
这个女人所关心的显然不是侦探的身份以及他冒雨来到莘庄的目的,她的真正兴趣在于只有女人乐于纠缠其间的男女绯闻。尽管镇长不失时机地遏止了她的话头,她绘声绘色的讲述还是在镇公所里激起了一串笑声。
正在这个时候,镇公所的王秘书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出现在门外的树林里。他脸色阴郁地进了屋,径直来到镇长的跟前,在他的耳边悄声地说了些什么。镇长愣了一下,随后朝他摆了摆手。
接下来,莘庄药店的一名伙计提供了另外一些线索。这个身穿西服的侦探在晌午时分来到药店里。当时,阴沉沉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灿烂的阳光,可雨仍在不停地下着。伙计听见屋外沉寂多日的梅鸟在树篱间啾啾啼鸣。他正想出门晒晒太阳,与迎面而来的侦探撞了个满怀。这个侦探从他那里买了六盒人参,一对熊掌,两瓶虎骨绍酒,外加一只樟木漆盒。“就连白痴也不会相信,这个腰上别着手枪的侦探冒着大雨千里迢迢来到莘庄,仅仅是为了购买这些城里随处可见的药材。”伙计向镇长表达了这一疑惑之后,结束了他简略的汇报。
最后一个来到镇公所提供情况的是本镇染布作坊的一位老板。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他那个正在莘庄小学读书的儿子,这个十多岁的男孩所表现出来的高度警惕使镇长大为欣慰。男孩的情报虽然与侦探的行踪无关,但也并非没有价值:在今天上午的第二节课上,校长卜侃的神色看上去非常紧张,他头发蓬乱,嘴唇发乌,讲话颠三倒四,有好几次他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喘气,他的目光躲躲闪闪,拿着课本的手不停地颤抖……
他的父亲补充说,如果是学校的其他教师出现这种情形,也许是睡眠不足或者身体不适所致,可卜校长是一个具有三十年教龄的教员,平常讲课一贯思路清晰,仪容整肃……这一次,他或许遇到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们也听说了侦探来到镇上的事情,而且他还去过卜校长的家,我想,犬子所提供的情况也许对镇长大人有些许作用……
老板说完,眼巴巴地瞅了镇长一眼。在镇长及时对他的热忱和警惕做出了高度的评价之后,父子俩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镇公所。
镇长感到自己的脑子里塞满了一道道烂绳子,怎么也无法将混乱的思路理出一个头绪来:日本人空袭梅李,侦探的出现,卜侃,褚少良被抓……他扳起指头,一遍遍地数着从早晨到午后的这段时间里莘庄所发生的一切,试图从中找出某种联系。
过了一会儿,镇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接过王秘书递过来的一块热毛巾,将它按在额头上,然后朝嘴里塞了几粒止痛片。
“王秘书,你拿我的名帖去一下保安司令部,让他们先将少良放出来。”镇长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门边的那把油布伞。
“您要去哪儿?”王秘书问道。
“我想到卜侃校长家去一趟。”
镇长来到卜校长家的时候,学校还没有放学。卜夫人正在堂屋里做针线,一见到镇长来访,卜夫人久雨缠绕的脸上立即呈现出一缕酡红色的光泽。她告诉镇长,自从这场梅雨降临的那天起,她还没有出过家门,身上都快长霉了。由于消化不良,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一边打了好几个逆呃。
“可不是嘛,”镇长附和道,“自打雨季来临,我觉着每天都像是做梦似的……”
“该不会是桃花梦吧?”卜夫人嫣然一笑,“昨天晚上,我也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只蚂蟥钻进了裤管……”
尽管卜夫人所说的梦境或许是一种实情,但镇长还是能够觉察到她的话里有一种明显的挑逗意味。
雨水斜斜地从敞开的门扉中打进来,一股清新的青草芳香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缕鸽子屎的气息。
这个来自外乡的女人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了,可她的身段看上去依然像个姑娘。镇长注意到她的旗袍的分衩开得很高,丰润的大腿外侧裸露出一线白皙的肌肤。
“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镇长来一定有什么急事吧?”
“没什么事,”镇长说,“我打这儿路过,顺便进来避避雨。”
“我去将大门关上吧,”卜夫人轻声说,“要不然待一会儿,家里就会变成一片水塘了。”
“别关了,”镇长笑了起来,“卜校长等会儿回家,要是看见大门关着,还以为我们……”
也许是由于屋外的风雨声太大,卜夫人像是没有听清镇长的话,她径自走到门边,将大门掩上,插上了门闩。
屋里的光线陡然晦暗下来,镇长一度都看不见卜夫人的脸,她的身上散发出来的一阵沁人心脾的果香使镇长不禁怦然心跳。
校长夫人回到原先的那张木椅上坐下,用镊子从针线盒里夹出一枚针来,然后往里穿线。棉线在雨天里受了潮,她怎么也无法将线头从针孔里穿进去。
“我来帮你穿吧。”镇长站起身来。
“你能行吗?”卜夫人冲着他笑了一下。
“再小的孔我也能穿进去。”镇长觉得自己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
“你别吹牛,”校长夫人柔声细气地对他说,“我的这个针孔可有些特别……”
镇长跌跌撞撞地走到她的身旁,挨着她坐下。卜夫人已经开始发出微微的喘息。镇长没有从她手中接过针线,而是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卜夫人的身体战栗了一下,随后将他的手移到了胸前。
“要×你就快×吧!”卜夫人低声催促道,“待一会儿,学校放了学,卜侃就该回来了。”
她的话使镇长吓了一跳。虽说镇长平常在莘庄也时常弄出一些风流韵事来,可从来没有任何女人像她那样直截了当地说这种话。镇长在心里对自己说:卜侃,这件事你他娘的可不能怪我……
镇长和卜夫人走到卧房里,他刚刚来得及将她旗袍的下摆撩开来,就听见放学回家的卜校长在屋外叫门了。
“让他敲,别理他!”卜夫人心急火燎地对镇长说,“你先给我来几下再说。”
镇长毕竟是镇长,他没有理会女人的苦苦央求,很快从床上溜下来,开始穿起了衣服。
本来,在卜夫人打开屋门之前,镇长有足够的时间从后院溜掉,但情急之中的镇长显然有些慌不择路,他在屋里独自转悠了一阵,打开一只衣橱,一头钻了进去。卜夫人见状也只好将衣橱的门关上了。
一缕樟脑丸的气味使镇长忍不住直想打喷嚏,他听见卜夫人趿着木拖去堂屋开门。
“大白天关着门干什么?”镇长听见卜侃问了一句。
“外面雨这么大,门不关,你想在家里开洗澡堂啊?”
镇长听卜侃夫人这么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卜侃没再说什么,镇长听见他的脚步声朝后院走去。不一会儿,他就听见卜校长在后院唱起了那首冼星海的《二月里来》……
“今天有人来过吗?”卜侃回到屋里,像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我差一点忘了,今天早上倒是有人来过,不过,他不是来找你的。”
“这么说,他是从后院进来的啰?”卜侃酸溜溜地说。
“你的鼻子比狗还灵!”卜夫人说,“今天早上我还在睡觉,听见有人在敲后院的木栅栏门……”
镇长竖起了耳朵,他听见卜夫人用那种懒洋洋的语调继续说道:“……我打开门,看见一个穿西装的陌生人站在门外。他没有打伞,浑身叫雨水淋了个透湿。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他是城里一个私人侦探所的探员,来莘庄找褚少良……”
“探员?”卜侃自语了一声,“他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卜夫人打了一个饱嗝,“他在屋里避了一会儿雨就走了。”
这个侦探去找褚少良做什么?镇长蜷缩在衣橱里感到有些茫然不解。不过,他没有在这件事上再细想下去,仍然在抱怨今天看来已经流产的艳遇。狗日的卜侃,你要是晚回来一步,老子就抄了你的后路了……
“我的衣服也叫雨水给淋湿了,”卜侃说,“你去衣橱里找件衣服来给我换上。”
卜夫人仿佛愣了一下,随后她用一种戏谑般的语气对卜侃说:“我该去厨房做晚饭了,你自己去找吧。”
镇长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何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这样的话。这场暮春的绵绵阴雨仿佛使镇上的每个人的行为都出现了反常。他还没有来得及想好如何应付眼下即将出现的荒唐局面,卜校长已经迅速地走进卧房,打开了橱门。
镇长笑嘻嘻地从橱里走了出来,冲着惊骇万状的卜侃说了一句:“你好,卜校长……”
5
到了上灯时分,白居寺的住持辨机和尚没有像往常那样去佛堂给新来的僧人讲述佛经,他提着一盏灯笼,独自一人出了寺院的大门,朝镇上的私人诊所走去。
腹中一阵奇异的疼痛使他想起自己的痢疾已经持续三天了。他怀疑自己的肠子在雨天里早已长满了绿毛。灯笼的暗红色光影照亮了脚下淙淙跳跃的水流,远处的房舍和树木都隐没在黑暗之中,只有当天空偶尔划过一道道闪电的时候,他才能看见镇外的那带灰蒙蒙的湖泊、高高吊起的渔网以及湖面上停泊的一艘艘舢板。
雨已经明显地小了下来。街巷里空空荡荡,阒寂无人。他平常所熟悉的街道到了细雨迷蒙的晚间,仿佛完全变了一个样子,两侧歪歪斜斜的槅栅和店铺在他眼前变得陌生而遥远。一股阴森森的冷风迎面吹来,使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他似乎感觉到有一桩奇异的事正在镇上的某一个街角悄悄地发生。
在一年四季之中,唯有春天会带给人云飞雾绕的幻觉。对于每一个潜心修行的出家人来说,春天的夜晚总是在日复一日地酝酿邪念的欲望,使经年的苦苦修行为之毁于一旦。春天的气候变幻无常,一会儿阳光明媚,一会儿雨水涟涟,它使树木变得神秘,使人感觉的触须变得像蚕丝一样纤弱……
辨机和尚来到镇公所旁的一条长满了芦苇的池塘边上,他看见不远处的那幢祠堂里亮着灯光。祠堂的大门敞开着,门前的一对石狮浸在雨水中,一簇石榴树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卜侃校长也许又在和褚怀仁的大公子下棋了。辨机和尚近来听说,卜校长被他老婆闹出的艳事弄得声名狼藉,他时常晚上不回家睡觉,在这幢凋敝的祠堂通宵读书,有时他也会找人去下盘棋,借此打发无聊的光阴。辨机和尚曾经打趣地对卜校长说,人世的苦难浩若尘沙,不如跳出红尘,遁入空门……
辨机和尚在经过祠堂门口的时候,一阵女人的哭喊声穿过稠密的树林,在岑寂的夜空下隐隐传来。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侧耳谛听,随之而来的是雨打树叶的淅沥声和呜呜的风鸣。刚才那阵哭叫声听上去是那么熟悉,辨机和尚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张面容姣好的女人的脸来,这些女人的身影在眼下枯寂的雨季,常常悄无声息地侵入他的睡眠。
辨机和尚悄悄地吹灭了灯笼。尽管他不能肯定那个女人的哭声是从祠堂里传出来的,他还是决定进去看个究竟。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祠堂。天井里的一株石楠散放着馥郁的香气,树旁是几张朽坏的木桌,上面落满了米黄色的花瓣。辨机和尚终于看清,那缕灯光是从卜侃校长的办公室里透出来的,它照亮了门外的那条空寂的长廊和屋檐上吊着的一个铃铛。
辨机悄悄地来到窗下。由于雨水的侵蚀,薄薄的窗纸有几处已经渍破,他只要稍稍踮起脚尖,便能看到房中的一切。
莘庄米行麦老板的女儿麦泓,此刻正被反剪着双手绑在屋里的一根木柱上,她的嘴里被塞进了一块抹布。今天早上才来到镇上的那名探员在一旁抱臂而立,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麦泓徒劳无益的挣扎。
一阵难以遏止的激动使辨机和尚差一点叫出声来。他看见莘庄小学的校长兼国文教员卜侃手里拿着一把咔嚓作响的剪刀走到麦泓的跟前,同时对侦探神秘地眨了眨眼睛:“你别看她现在桀骜不驯,待一会儿我就会让她筋酥骨软。”
卜侃首先剪开的是麦泓胸前的对襟,一对肥硕的乳房滚落出来,卜侃用手托起其中的一只掂了掂分量,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它像木瓜一样沉甸甸的。”卜侃对侦探说。
接着,卜侃依次剪开了她的两只裤管。辨机和尚看见麦泓的左腿上有一处芝麻大的小红点,它好像是水虫或者蚂蟥叮咬后留下的痕迹。顺着那处红点往上,辨机终于看见了那簇供人取乐的灰黄毛丛。不一会儿,除了手臂和两腋之外,麦泓身体的所有部位都暴露无遗了。
“我们的计划看来天衣无缝,”侦探得意地观察着眼前这具丰硕的少女躯体,“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在盼望着今天了。”
麦泓依然在拼命地扭动着身体,墙上的石灰扑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卜侃仍在小心翼翼地剪去残剩的衣服碎片。
“我们的计划得以成功,看来还要归功于江南一带的梅雨,”卜侃说,“雨季里连蚂蚁都在打瞌睡。”
卜侃很快就完成了卸去衣饰的任务,他看上去有些气喘。侦探从屏风旁的木桌上拿起一把剃刀,朝麦泓走了过去。
也许应该赶快离开这里,将这件事报告给镇长,辨机和尚心里想。一旦镇长日后获悉他知情不报,他的惩罚将会是十分严厉的。镇长是辨机和尚看着长大的,他之所以从一个捡破烂的小流氓一步步爬上镇长的高位,并统治莘庄达十余年之久,完全是依赖他的无孔不入的情报网。他当上镇长之后,在镇子里收买了至少一百名密探。辨机和尚是因为一册证明自己住持身份的度牒而沦为告密者的。在太平无事的年月,镇长照常发给饷银,可一有风吹草动,镇子里发生的一切都会在顷刻之间供列于他的案前。有一次,镇长对一名来莘庄视察的县督吹嘘说,在莘庄,所有的房子都是透明的,别说是共党,镇子上就是多了一根针也别想逃过我的眼睛……
就在辨机和尚考虑要不要离开祠堂将正在发生的这件事报告镇长的时候,接下来出现的一幕使他觉得此举已毫无必要了,因为他看见镇长本人托着一只茶杯,嘴里叼着烟斗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
“事情进行得怎么样啦?”镇长笑容可掬地走到麦泓的跟前,顺手在她的臀部拍了一下。
“一切顺利。”卜侃谦恭而诡秘地笑了一下。镇长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将手里的茶杯递给卜侃,随后卷了卷宽大的衣袖。辨机和尚吃惊地发现,镇长脸上的笑容突然隐没了,露出一副狰狞的面孔。他转过身朝着卜侃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侦探见状吓得连着倒退了几步,怔怔地看着他。
“你们这帮废物!”镇长冷笑了一下,“门外躲着一个和尚你们居然没有发现?!”
辨机和尚从阴暗的佛堂里醒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他觉得自己的裤子里黏糊糊的,嘴里流出的涎水弄湿了胸前的法袍。辨机和尚朦朦胧胧地意识到,今天下午他从镇公所回来后,就来到静修堂念经,窗外的雨声很快使他昏然入睡,不一会儿,他就将脑袋靠在香案上沉沉睡去。
新近入寺的几个和尚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辨机住持:“师傅,你刚才是不是做了一个梦……”
“失败了。”辨机和尚感叹道。
和尚们面面相觑,有些不明所以。
辨机和尚沮丧地补充说:“我在白居寺修行了三十多年,可刚才的梦境里还充满了如此卑俗的俗念,我一生的努力都白费了。”
6
五月四日的傍晚,小学校长卜侃在散课之后回到了办公室。音乐教师段小佛依旧站在窗口摆弄那只竹箫。悠扬的箫声使屋外飒飒作响的一阵急雨变得十分遥远。
卜侃发现木窗的窗纸已被雨水蚀破,南风夹带着雨丝和酸梅的气息飘进屋来,打湿了桌上的一堆讲义。卜侃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旧报纸来,准备将窗户重新糊上。
卜侃似乎隐约记得,这张报纸是一个沦陷区的难友从东北带来的。报纸上登载着临汾被日本人攻陷的大幅新闻。在报纸的第四版上,有一则不到二千字的报道吸引了卜侃的视线。
根据一个未署名的记者的分析,日本人之所以在一夜之间攻下了临汾,是由于日本空军在早些时候对隐藏在临汾山区的二十九集团军进行了一次“灾难性的轰炸”。这次突袭事件的发生并非由于通常所谓的中国驻军的情报外漏所致,而完全是源于一个料想不到的意外:日本人的侦察机发现原先一直栖息在山区的一群白鹤突然不见了踪影,作战科进而怀疑,鸟类的大规模迁徙可能与中国军队正向那一带集结有关。日本人的轰炸显然是试探性的,但是却给中国守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不可思议……”卜侃自语道,“一群候鸟居然改变了战事的进程。”
“什么不可思议?”段小佛的箫声戛然而止。他朝校长走了过来,从他手里拿过报纸,贪婪地看了起来。
“难以想象。”段小佛的脸上逐渐呈现出兴奋的光泽,“这年头可真是什么怪事都有。”
“不过,”卜校长说,“在春秋两季,鸟类的大规模迁徙纯属自然现象。它们的羽毛一旦觉察到空气的热度出现变化,也有可能改变栖息点……”
“人也一样。”段小佛附和道,“人要是遇上梅雨或者满月的夜晚,照样会想入非非……”
他们正聊着,褚少良推门走了进来。他是来找卜侃下棋的。段小佛赶紧将手里的报纸递给褚少良:“褚少爷,你看看这张报纸……”褚少良此刻正好像被一件麻烦事折磨着,他没有理会段小佛,在屋里的一张藤椅上颓丧地坐了下来。
“我要将报纸带回家给老婆看看。”段小佛从门边拿过一把黑雨伞,准备回家。他嘴里这么说,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件事:如果我将这则报道改头换面通知镇公所的王秘书,这个小白脸也许会灵魂出窍……
段小佛走后,卜侃和褚少良照例在一只茶几上铺开棋盘,陷入了棋局之中。
下到第十六手,卜校长抬头看了褚少良一眼:“少良,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褚少良叹了一口气,将手里的一枚棋子掷入棋篓:“还不是那些倒霉的请柬。”
“请柬?”
“是这样,”褚少良解释说,“三天之前,我给城里的一家私人侦探所的同学寄去了一张请柬,让他本月十一号来莘庄参加我的婚礼……”
“这有什么问题呢?”
“我担心那张请帖的日期让我写错了,”褚少良说,“我很可能写成了五月五号。”
“五月五号,也就是明天……”卜校长若有所思地望着门外雨中的一丛芭蕉树。
“这些日子的梅雨把一切都搅得乱糟糟的,”褚少良抱怨说,“城里的那位同学看来明天要白跑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