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节奏(2)
- 请以你的爱找寻我
- (美)安德烈·艾席蒙
- 4723字
- 2020-10-14 14:08:17
“怎么会不喜欢呢?她直言不讳,冒进,所以说我当时就必须做出决断。‘我们一起吃个午饭吧。’我说。‘因为吃晚饭有困难对吧?’她问。我喜欢她言语间大胆又含蓄的讽刺。‘我们吃午饭吧——比如今天。’我说。‘比如就今天。’我们双双笑起来,因为事情发展得太快了。午饭,当天,就在一小时之后。”
“她很可能会背叛自己的男朋友,这一点让你烦恼吗?”
“没有,我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但也没有困扰我。午饭吃了很久很久。她住在马尔古塔大街,我陪她散步回去,然后她又陪我走回了吃午餐的地方,之后我又把她送回家去。
“‘明天?’我问道,仍旧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推进这件事情。‘当然了,明天。’一周之后就是圣诞节。星期二下午,我们做了件十足疯狂的事,买了两张机票,飞去了伦敦。”
“也太浪漫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太快了,却又那么自然,我们谁都没觉得有必要同伴侣讨论一下这件事,或者容对方再想一想。我们就那么抛开了一切束缚。在那个时代,我们还是有所顾忌的。”
“你是说和今天不一样?”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没错,我想你也不会知道。”
她的揶揄拐弯抹角,让我觉得我本该生点气才对。
可我却轻轻笑出声来。
她也笑出了声,但她笑的方式让我知道,她很清楚我不太诚恳。
“无论如何,这段插曲几天内就画上了句点。她回到了男友身边,我也回到女友身边。我们没有继续做朋友,但我参加了她的婚礼,最终也邀请他们光临我的婚礼。他们仍在一起,而我们已经分开。就是这样[1]。”
“你为什么让她回到男朋友身边?”
“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我并没有完全被自己的感觉说服;又或者,我并没有为留下她而战斗,她也早就清楚我不会这么做;也可能我很想坠入爱河,但又害怕那不是爱,因此更喜欢我们俩在伦敦时不确定的状态,不愿直面自己对她的感情的欠缺;或许我更喜欢怀疑而非确知。所以,你每小时收多少钱?”
“讲得好!”
上次我像这样和别人聊天是什么时候?
“那就跟我说说你生命中的那个人吧。”我说,“我能肯定,此时此刻你眼前绝对浮现出了某个人的样子。”
“浮现出某个人的样子,没错。”
“你们相处了多久?”我顿了片刻,“如果可以问的话。”
“可以问,也就短短四个月,”她说着耸了耸肩,“都不值得跟家里人提一嘴。”
“你喜欢他吗?”
“我很喜欢他。我们相处得不错。我们有很多共同喜好,但我们只是两个室友,假装共同生活。事实上我们并没有在一起。”
“这种描述还真是特别。两个室友,假装共同生活。有点难过啊。”
“确实很难过。同样让人难过的还有,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一星期和他分享的心事还不如现在跟你共享的多。”
“或许你不是那种能够向人敞开心扉的人。”
“但我在跟你聊天。”
“我是个陌生人,和陌生人说心里话会更容易一些。”
“能够让我敞开心扉的只有我爸爸、帕夫洛娃蛋糕和我的狗,而这三者没有一个能够伴我良久。再说了,爸爸很讨厌我现在的男朋友。”
“对一个父亲来说不奇怪。”
“事实上,他很崇拜我的前男友。”
“那你呢?”
她微微一笑,显然已经准备好快速抛出一个带点幽默气息的答案。“不,我没有。”她思索片刻,“我的前男友想跟我结婚。我告诉他我不愿意。分手的时候他并没有大吵大闹,这让我很欣慰。然后,不到六个月吧,我就听说他结婚了。我气得要命。如果说我真的曾因爱情而受伤哭泣,那就是在听说他结婚的那一天,而他的结婚对象,是我们俩在一起时没完没了吐槽的对象。”
她沉默了。
“没有一点爱意,却还是嫉妒——你这人可太难取悦了。”最终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其中暗含对我竟敢这样说她的责备,但也带有困惑的好奇,她想听我说更多。“我在火车上认识你,还不到一个小时,而你已经把我看透了。我喜欢,但我还是应该告诉你,我身上还有一个可怕的缺陷。”
“那现在该怎么办呢?”
我们俩都笑了。
“我从来不跟以前的恋人保持良好关系。很多人不愿焚烧桥梁,而我好像把它们炸得灰飞烟灭——很可能是因为它们原本也算不上什么桥梁。有时候,我把所有东西都留在他们的公寓里,拍拍屁股消失无踪。我讨厌打包、搬家的漫长过程,还有那些不可避免的总结大会,最后都会变成眼泪汪汪的恳求;而我最痛恨的是,有些人我们完全不想再同他睡在一张床上,也压根不想再让他们碰我们,却还要假借爱情之名来拖延时间。你说得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同别人开始一段关系。新的关系带来满满的烦恼,再加上我还要容忍他们的生活习惯,他的鸟笼子的味道,他宝贝自己一摞一摞CD的样子。大半夜,老旧暖气片的声音总是把我吵醒,却从未搅扰他的好梦。他想关上窗子,我却喜欢开窗。我随手丢衣服,他则希望毛巾全都叠好收起来。他喜欢从牙膏管底部一点点整齐地往上挤,而我总是随手一挤,还总把盖子弄丢,他总能在抽水马桶后面的地板上把它找出来。遥控器有自己的地盘,牛奶应该靠近冷柜放好,但不能靠得太近,内衣和袜子属于这个抽屉而不是那个抽屉。
“我并不难取悦。其实我人挺好的,只是有点固执,但也只是表面而已。我能忍受任何人、任何事,至少能忍上一会儿。然后有一天,我心里突然就冒出了这个念头:我不想和这家伙在一起了,不想让他靠近我,我得走开。于是我便开始同这种感觉缠斗,然而,男人一旦感觉到了这一点,就会睁着小狗一样可怜巴巴的眼睛死缠烂打。真是烦死了,但凡让我瞧见这种表情,我肯定拔腿就走,找个别的人好上。
“男人啊!”最终她感叹了一声。大多数女人都希望能爱某个男人一辈子,哪怕她们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天长地久地爱下去,而“男人啊”这三个字仿佛概括了那个男人身上所有她们渴望忽略、学会忍耐、最终原谅的缺点。“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受伤。”
她的脸上阴云密布。我真希望能触碰她的脸颊,轻轻地触碰。她对上了我的视线,我垂下眼帘。
我又一次注意到她的靴子。放浪形骸、野蛮不羁的靴子,仿佛跋涉过崎岖路途,收获了一副风雨侵蚀的老旧面孔,这意味着她很信任这双鞋,喜欢物尽其用,看重舒适度而非外表。她脚上厚实的海军蓝棉袜是男式袜子,不像是她自己的,更像是从她口中不再被爱的那个男人的抽屉里翻出来的,但是活像摩托车手比赛服的皮夹克却格外昂贵,很可能是普拉达的。她是不是匆匆忙忙从男朋友家冲出来,一把抓起手边的第一件衣服,仓促地说,我得去看爸爸,晚上再打给你?她还戴了一块男士手表,也是他的吗?抑或她就是偏爱男士手表?她身上的一切都散发着某种果敢、粗犷,而且不加雕饰的气息。我在她的袜子和牛仔裤裤脚管间的缝隙里捕捉到一小片皮肤——她有着极其光滑的脚踝。
“跟我说说你爸爸。”我说。
“我爸爸?他不太好,我们就要失去他了。他的病彻底改变了我以前对他的所有感觉。”然后她又打断自己的话,“你依然按小时收费吗?”
“如我所说,永不再见的陌生人之间比较容易推心置腹。”
“你这么觉得?”
“什么,在火车上推心置腹?”
“不是这个,是我们永远不会再见。”
“不然还有什么机会再见呢?”
“确实,确实如此。”
我们交换了一个微笑。
“所以继续说说你爸爸吧。”
“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我对他的爱变了,那不再是一种自发的爱,而是一种焦虑、谨慎的家庭护理员的爱。这感觉不太好,但我们对彼此还是很坦诚,无论什么事我都不羞于告诉他。我妈妈大概二十年前离开了,之后我俩一直相依为命。他曾短暂地交过一个女朋友,但如今他一个人生活。有人过来照顾他,做饭,洗衣服,清扫并整理房间。今天是他的七十六岁生日,所以有蛋糕。”她说着指向行李架上那个白色的方盒子。这似乎让她有些尴尬,所以她才会在指着那个盒子时咯咯笑了两声。“他说他请了两个朋友一起吃午饭,但他们还没给他消息,而我猜他们恐怕不会出现,如今哪有人会出现呢?就连我的兄弟姐妹也不会去。在佛罗伦萨,我的住处附近有一家老商店,他很喜欢那里的泡芙,那会让他想起从前在佛罗伦萨教书的好时光。当然他不应该吃甜的,但是……”
她没必要讲完这个句子。
沉默在我们之间持续了片刻。我再一次捧起书来,深信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但很快,书还摊开着,我便开始遥望车窗外绵延起伏的托斯卡纳风光,思绪也随之飘忽不定。我心里渐渐生出了一种古怪而混乱的念头,假想她换了座位,此刻正坐在我身边。我知道我是在打瞌睡。
“你没在看书。”她说,然后发现可能打扰到了我,又补充道,“我也看不进去。”
“读累了,”我说,“没法集中精力。”
“有意思吗?”她盯着我的书的封面,最终问道。
“还不赖。多年后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会让人比较抑郁。”
“为什么?”
“你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吗?”
“读过,十五岁的时候我很崇拜他。”
“我也是。他看待人生的视角与青少年的一拍即合,苦痛烦恼,充满矛盾,还有满腔愤怒、怨憎、羞愧、爱、遗憾、悲伤、恨意,以及最能让人消除戒心的善意举动和自我牺牲——所有情绪参差不齐地挤在一起。十几岁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带我进入复杂心理学领域的引路人。我认为我是个无比混乱的家伙——而他所有的角色竟然都那么混乱,让我倍感亲切。我的感受是,比起弗洛伊德,或者任何精神病学家,一个人反而能从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学到更多关于人类心理阴暗面的知识。”
她一言不发。
“我在看心理医生。”最终她说,语气里陡然生出某种抗议之情。
我又在无意中怠慢了她吗?
“我也是。”我附和道,或许是为了收回那可能看似无心的轻微怠慢。
我们盯着彼此。我喜欢她温暖而充满信任的微笑,笑意中展现出了某种柔弱与真诚,甚至可能是脆弱。难怪她生命中的男人无不对她趋之若鹜。当她挪开目光的那一刻,他们很清楚自己都失去了什么。她在问那些推心置腹的问题时,会用锐利的绿色眼睛凝视你,目光里没有丝毫退让,她面带微笑,懒洋洋的,对亲密关系有着不安的渴求,而她的凝视会瓦解每一个男人,一旦你在公共场合不小心将目光锁定在她身上,你知道,那就是你的命运了。此刻她正在这么做。她正让对方渴望亲密关系,让一切变得容易,仿佛你心中一直有一种渴望,渴望同他人建立亲密关系,渴望去分享,却意识到,只有同她在一起,你才能觉察出这种渴望的存在。我想搂住她,触碰她的手,任凭手指在她的额头逡巡。
“所以为什么看心理医生?”她问道,仿佛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却全然不得要领,“如果我可以问的话。”她又补了一句,在夸张地模仿我说过的话时莞尔一笑。很显然,在同陌生人交谈时,她不太习惯用更柔软、更恰当的态度。我问她,为什么我说我在看心理医生会让她这么吃惊。
“因为你看起来很稳定,打扮得很精心。”
“不好说,可能是因为我发现,陀思妥耶夫斯基永远也无法填满青春期的空白区域。我曾经相信它们会在某个时刻被填满,而现在,我不太确定那些空白是否被填补过。我依然想搞清楚这个问题。我们中的某些人永远也无法进入人生的下一阶段。我们失去了前进的轨迹,于是只能滞留在开始的地方。”
“所以你才会重读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个问题的倾向性让我微微一笑:“或许是因为我不断尝试原路返回那个地点,返回我应当跳上渡轮、前往人生彼岸的那个地点,结果却游荡到错误的码头,或者说,运气不错,还搭上了错误的渡轮。这都是一个老男人的游戏罢了,你知道的。”
“你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搭错船的家伙,不是吗?”
她是在戏弄我吗?
“今天早上,在热那亚搭火车时我就在思考这件事,因为我突然想到,或许原本有那么一两条船,我应该跳上去,结果却没那么做。”
“为什么没那么做呢?”
我摇摇头,而后又耸耸肩,表示我也不知道,或者不想说。
“这难道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吗?对那些原本可能发生却没有发生的事情,尽管我们已不再抱有希望,但它们仍然有可能发生。”
我看向她,眼神里恐怕充斥着浓浓的困惑:“你是从哪儿学会这么想问题的?”
“我读过很多书。”说话的同时她投来了害羞的一瞥,“我很喜欢和你聊天。”她顿了片刻,“所以,你的婚姻是那条错误的船吗?”
这女人很聪明,也很美丽,并且思路蜿蜒曲折,我有时也这么思考。
注释:
[1]原文为法语“Voilà”,是一个用来化解尴尬的感叹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