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盛夏，辛格的访客比同公寓其他任何人的都要频繁。夜晚，他的房间几乎总有说话声。在“纽约咖啡厅”吃过晚餐后，他会沐浴，换上一件冷洗的套装，且通常不再出门。室内凉爽宜人。他在橱柜里放了一个冰盒用来冷藏啤酒和果饮。他从不忙碌也不急迫。每次有客来访，他总是站在门口微笑相迎。

米可喜欢上楼去辛格先生的房间。尽管他是个聋哑人，他能懂她说的每句话。跟他谈话就像游戏。只是她玩这个游戏的次数比其他游戏多得多。就像是关于音乐的新发现。她会将不和外人说的计划全部讲给辛格。而他会允许她摆弄他可爱的小棋子。一次，她因太兴奋衬衫下摆绞进了风扇，他的反应特别暖心，让她一点儿没觉尴尬。除了她爸爸，辛格先生是她认识的最和善的人。

科普兰医生就他的病人奥古斯特·本尼迪·马蒂·刘易斯的病情给辛格先生写了张便条之后收到了礼貌的回信，邀请他有空时来访。科普兰医生直奔房子后面，跟波西亚在厨房坐了一会儿。之后，一路上楼来到那个白人的房间。这个男人身上真的毫无沉默的傲慢。他们共饮柠檬水，哑巴以手写的方式一一回答科普兰医生的问题。这个人异于科普兰医生遇到的任何其他白人。自此，他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琢磨这个白人。之后，因为受到热情邀请，他再次造访辛格。

杰克·布朗特每周都来。每次他上楼去辛格房间时，整个楼梯都在摇晃。通常，他会带一袋啤酒。房间里往往会传出他高亢愤怒的声音。但每次离开之前，他的声音会逐渐平静下来。下楼时，酒已不在，他若有所思地离开，仿佛不曾留意去向何方。

甚至比夫·布兰侬有一晚也来拜访辛格。但由于他不能离开餐厅太久，只逗留了半小时就离开了。

辛格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他靠窗坐在直背椅里，双手插兜，向他的访客点头或微笑以示他明白他们所言。

如无访客，辛格会去深夜影院。他喜欢靠后而坐，看着屏幕上的演员们说啊、走啊。进影院之前，他从不看电影题名；不管演什么，他都津津有味地观看每一场。

接着，七月的一天，辛格忽然不辞而别。他的房门大开，桌上放着一个留给凯利太太的信封，里面放着前一周的4美元房租。他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也带走了，房间里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他的访客们看到空空如也的房间，只能带着心痛的惊慌离开。没人能猜到为何他就这样离开了。

在那家收容安东纳普洛斯的精神病院所在的城市里，辛格度过了他的整个暑假。为了这次旅程，辛格已经筹划了几个月之久，他想象着俩人即将共处的每时每刻。宾馆是他提前两周就预定好的，而车票已在他口袋的信封里放了好久。

安东纳普洛斯一点儿也没变。当辛格来到他的房间，他平静地、缓步走上前迎接朋友辛格。他比以前更胖了。辛格怀里抱着几个袋子，希腊大块头一眼就瞥见了。他的礼物是一件猩红色的晨袍、柔软的卧室拖鞋和两件绣着字母的睡衣。安东纳普洛斯仔细地翻看着包装纸底部。当他发现那里没有藏什么好吃的时，他轻蔑地将礼物丢在床上，不再理睬了。

室内宽敞，阳光充足。几张床一排放置。三个老人在角落玩着“抽杰克”的纸牌游戏，他们并未注意到辛格或安东纳普洛斯，而两位朋友独坐在房间的另一端。

对辛格来说，他们好像已别数载。他心有千言万语，唯恨手语速度不够快。他灰绿色的双眼目光如炬，额上汗水涔涔。他再次感到旧日的欢乐和幸福，无法自已。安东纳普洛斯乌黑浑浊的双眼盯着他的朋友，一动不动；双手懒散地抚弄着裆部。除了其他事，辛格还说起那些去看他的访客们。他告诉朋友那些访客有利于帮他驱赶孤独。他跟安东纳普洛斯说那都是些陌生人，他们总是喋喋不休，但他喜欢他们来访。他画了杰克·布朗特、米可还有科普兰医生的简笔像。当他意识到安东纳普洛斯对这些画不感兴趣时，他立马将画像揉作一团丢到了脑后。护理员进来告知探访时间结束时，辛格还没说完他要分享的事的一半。然而，他离开时虽疲倦却又满足。

病人只能周四、周日会客。不能与安东纳普洛斯相聚的日子，辛格就在宾馆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第二次探访与第一次如出一辙，不同的是同病房的老人们不再玩“抽杰克”，而是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

几经交涉，辛格才得以成功带安东纳普洛斯外出几小时。他事先规划好了这次小出游的每一个细节。他们打车去乡下，然后四点半时去宾馆的餐厅吃饭。安东纳普洛斯很享受这次加餐。他点了菜单上一半的菜，吃得狼吞虎咽。但吃完之后他也不肯离开。他拽着桌子。辛格哄他而出租车司机则想强拖他走。安东纳普洛斯坐在那里，岿然不动，他们一靠近他就做出唬人的姿势。最后，辛格从宾馆经理那儿买了一瓶威士忌，将安东纳普洛斯引到了出租车上。当辛格将未开瓶的威士忌扔出窗外时，安东纳普洛斯又失望又生气地哭了起来。他们这次小出游的收尾让辛格很伤心。

鉴于他两周的假期即将结束，他再一次的探访也是最后一次。安东纳普洛斯已然忘记了上次的事。他们依然坐在之前的屋角。时间稍纵即逝。辛格拼命地打着手语，瘦削的脸苍白无色。最后，他不得不离开。像以前他们每天分开去工作时那样，他抓着朋友的胳膊，凝视着对方的脸。安东纳普洛斯昏昏欲睡地盯着他，一动不动。辛格离开了房间，双手紧紧地塞在口袋里。

辛格回到租住的房子不久，米可、杰克·布朗特还有科普兰医生就又来访了。每个人都打听他去了哪里，为何没有事先告诉他们。然而，辛格只是假装没有听懂他们的问题，脸上挂着难以捉摸的微笑。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到他的房间，跟辛格一起共度长夜。辛格总是细心又镇定。他多色又柔和的眼睛如巫师的眼睛般严肃。米可·凯利、杰克·布朗特及科普兰医生都来这间宁谧的房间倾诉，他们认为这位哑巴总能理解他们所说的一切，甚至或许不只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