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梦想开始的地方

第一章
在艰难中成长

在我们家里,我们几个孩子对父母的记忆仿佛一本残缺不全的剪贴簿。小时候,我们对父母的生活只有支离破碎的了解。所有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事情,都如同空气一般毫无踪迹,所以,“父母”这两个字对我们而言充满了神秘。

但是,作为“人”,他们对我们的影响巨大。父母塑造了我们的价值观和信念,培养了我们的欲望和行为模式。每当我回顾童年,想在“过去”和“现在”之间连点成线时,一幕幕场景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又寒心又温馨。我看到的,是我几乎不了解的两个人,他们却影响了我对自己、对亲人和爱人、对星巴克所做的种种决定。

上小学时,每当回到公寓的家里,我的心跳都会加快。若是看到餐桌上铺了桌布,四周的椅子比平常的五把要多,我就知道,我们本已拥挤的家里马上就要充斥着外祖母专横的声音、罗宋汤的刺激味道以及陌生人的喧笑。

在这样的夜晚,父亲总是下班到家就躺在沙发上,母亲则会把我、妹妹以及还是婴儿的弟弟提前喂饱,然后让我们上床睡觉(我们三个孩子共用一间卧室),母亲还会叮嘱我们不许出声,不许开门。从她的声音和眼神中,我能听到、看到一种无奈。她和我一样,都希望这个夜晚能尽快过去。

上床之后,我有时候会偷偷起来,把头伸出门口,窥探厨房里的情况。大概在晚上8点,来人陆续登场。他们三三两两结伴而来,若是冬天,他们进门后就把旧大衣脱下来,放在客厅里塑料皮的沙发上,然后再拖拉着脚步进入餐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点上当晚的第一支烟。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们一边赌博,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嘟囔,有些晚上,他们还会喝外祖母做的鸡汤。那鸡汤,都是外祖母用新宰的鸡做的。

这种闹哄哄的扑克局,每周都有好几个夜晚要上演。在布鲁克林潮湿的夏季,男人围坐在桌前,身穿旧汗衫,胡楂儿上还沾着煮鸡蛋的碎屑。女人—有几个人戴着头巾,头巾下是层层鬈发,她们穿着家常便服,却脱了衣服,露出里面的紧身内衣和棉布胸罩,一边打牌,一边用扑克扇风祛暑。每当他们扯着嗓门说话或拌嘴,我家的公寓里便会充满粗话。我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们,无法理解—我家的餐厅怎么变成了这伙粗俗的布鲁克林人的娱乐室。他们的戏谑之语在我们这间狭小的公寓里喧嚣着,与平时家里或是死寂或是父母争吵的样子截然不同。我对眼前的一幕迷惑不解。显然,这些大人正玩得兴起。对他们而言,这是一个愉快的夜晚,是工作一天之后的放松,是与在自己家里不一样的心情,借机还能赢点小钱。可他们的这种“快乐”令我不适。我能觉察到,父母并不愿意招这些人到家里来,可外祖母的意思难违。我转头回到床上,感觉我在自己家里是微不足道的。哪怕是钻进被子里,唰唰的洗牌声也会传到我的耳中,我知道,这个夜晚还早得很。

“蠢货,快下注!”

夜越来越深,酒越喝越多,他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满堂红,比你的三条大!”

“你跟不跟?”

“滚一边去,你这杂种(1)!”

“哎,再给我倒杯酒来!”

连输的人因霉运而咒骂,接着便会听到金属椅子挪动时腿脚摩擦油毡地面、碰到火炉的声音,然后是一阵脚步声去了我们家的卫生间。他们就在我刷牙的盥洗盆边撒尿。

这群人把我们家的厨房视作他们的私人俱乐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的确如此。只要是来玩牌的,都得付钱,费用包括台费和一份饭的餐费。只要坐下来,他们就按约定俗成的规矩行事。

我的父母是这个俱乐部的“雇员”,赌客若是玩牌不顺,就会把情绪发泄到他们身上。当母亲为他们送饭,或用家里的牛奶瓶给他们添酒时,他们就会朝她说猥亵的话。父母对此逆来顺受。他俩对客人、对外祖母都是俯首帖耳。外祖母是这个俱乐部里绝对的“老板”。她脾气暴躁,满口恶言,待父亲以臭骂为主,待母亲也极尽侮辱。这些话根本不是女儿和外孙该听的,可我全都听到过。

最后,我会辗转睡去,不知何时,家里再次恢复宁静。第二天早上,当我走进厨房,只看到横七竖八的椅子,屋里弥漫着烟臭。我在餐桌上吃玉米片,旁边就是堆满了烟嘴的烟灰缸。母亲这时往往也已起床,她为我打包好午餐。我带着午餐,没精打采地随一群孩子去上学。我猜,他们住的公寓要比我家安静很多,所以一定睡得很好。我不知道那些人何时会再来打牌,只要我打开家门看到家具没有重新摆放,那就没事。

外祖母名叫莉莲(Lillian),与外祖父伍尔夫(Woolf)离婚之后,她就干起了开赌局的违法生意。多年来,外祖母以此为生,先是在她自己位于东纽约(2)的那栋普普通通的房子里,后又将生意扩展到我们家里,两边都聚拢了一众赌徒。每次聚首,他们赌的是自己微薄的薪水、政府的补贴,或者是从外祖母这里借的钱(她对此收取高额利息)。

外祖母既是银行,又是庄家。她会安排司机—往往是我父亲—去接赌客。开局之后,女服务员—往往是我母亲—就会为他们端上酒和自制的食物。外祖母有时候也会参赌,即使不参加,她也是屋里最大的赢家,因为她每一局都有抽成。一夜的赌局结束,父亲负责把赌客们(往往已是酩酊大醉)送回家。

若是晚上的赌局设在外祖母家里,父母就把我、妹妹萝妮(Ronnie)、弟弟迈克尔(Michael)留在家里,他们则到外祖母家去服务。

外祖母的赌客都不富裕,但因为每个人都得付钱,所以这生意颇为合算。对赌客而言,打牌是正儿八经的娱乐;对外祖母而言,这是生意;对我而言,却是痛苦不堪。

赌局设在我们家的公寓里时,我从未觉得有什么人身危险,但却难以安心。我是个瘦削的褐发笑脸男孩,处世凭的是礼貌而非肌肉。身在廉租小区里,我很早就明白,最好的防守是进攻,所以我举止得体,讨人喜欢,宠辱不惊。我跟很多孩子,尤其是动荡家庭的孩子很相似:因为觉得自己脆弱无力,所以安分守己。我向往家里,尤其是大人身上缺失的一些东西,比如单纯、坦诚、友好。这是我希望的生活的样子,正常的样子。而赌局与之大相径庭,它令我感到焦虑和羞耻,我只希望自己不正常的家庭不会为外人所知。

要想对外人守住这秘密,简直耗尽心力。对我的朋友比利来说尤其如此,因为他就住在我家走廊对过。如果有人问我家里深夜的喧嚣吵闹,或是闲暇时造访我家的陌生人,我总会窘迫万分。

后来我才知道,父母承办外祖母的赌局是为了挣钱。外祖母雇他俩充当司机和服务员。可在当时我并不知情。父母从未向我解释此事。“回屋去,霍华德。关上门,别出声。”他们只会这样说。

我的父亲没上完高中,一直干着一些低收入的临时工。除了开车之外,他少有拿得出手的技能。一天光荣的工作之后,无论是简单活儿还是技术活儿,父亲从未从中获得自豪和意义。“爸爸累了,别吵到他。”每当父亲躺在沙发上睡觉,我们靠近时,母亲就会这样对我们说。即便不睡觉,他也是一脸疲态,令人无法亲近。以前的某一时刻,这个被我外祖母称作“无业游民”的人失去了雄心壮志,似乎已被生活完全压垮。

父亲过得入不敷出。我们当时住在政府建的廉租房里,每个月的租金不到一百美元,可即便如此,父亲也常常手头拮据。他到废车场买二手轮胎用,转身又去花大钱做个美甲或美发。父母常常会在厨房的餐桌上计算收入—他微薄的薪水、零碎的借贷以及包括赌局收入等灰色收入—的余钱,并就此争吵不休。对此我避之不及。还好,我有楼梯间这个避风港。

我还尽量躲着父亲,生怕沾着他的怒火。他常常会朝我、萝妮、迈克尔突然发火,挨揍是常有的事,有时还会有别的体罚手段。有一次吃晚饭时,他就把我的脸按进一盘意大利面里。

电话铃声也是一个焦虑之源。挂在墙上零零作响的电话机足以令我精瘦的身躯僵化。母亲常常让我替她接电话,以防对方是追债人。“对不起,我爸妈都不在家。”我会在他们一人或两人的注视下如此回答。我挂断电话后,常常因为说谎而满心羞愧。后来,父母让我去向熟人借钱,我又因为家中拮据的事实而再度羞愧。

我害怕父亲,有时候还因为他的行为而对他心生厌恶。可是,有些时候,哪怕是在懵懂无知的童年,我也能感觉到他的痛苦。

1961年冬天,我七岁。在一个寒冷的日子里,我们在楼后面打雪仗。这时,母亲从我们家位于七楼的公寓里探出身子来,使劲招手,让我赶快回家。

“你爸爸出事了,”我跑回家里,母亲对我说道,“我得去医院。”

父亲当时的工作是开货车,把干净的尿布送到用户家里,再收回脏的尿布。几个月来,每次下班回家,他都抱怨这份工作的脏臭。他说这是“世界上最烂的工作”。我相信他的话。

在那个路面湿滑的冬日,父亲在送货的时候踩在冰上摔倒了,骨盆和脚踝骨折。此后一个月里,我每次回家,一进家门,就会看到父亲平躺在沙发上,因为腿上打着石膏,他5英尺8英寸(3)的身躯动弹不得。他手指夹着万宝路香烟,英俊的脸庞满是痛苦之色。

在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像父亲这种一没文化二没技术的工人,一旦因公受伤,基本上就会立刻被辞掉,连个招呼都不打。出事之后,父亲没有收入,没有医保,没有赔偿金,父母又没有积蓄,所以,他们一下子就到了穷途末路。母亲不能出去挣钱,因为她当时怀着七个月的身孕(我的弟弟迈克尔)。若不是当地一家名叫“犹太人家庭服务中心”(Jewish Family Services)的慈善机构帮忙,我们家连饭都吃不上了。

此后几年的时间里,我试着站在父亲的角度看待这件事。一个受了公伤、打着石膏的人怎样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观?先前,他勇挑重担,为了供养人丁日增的家庭,干着“世界上最烂的工作”,可他从中得到了什么?受了公伤又被公司辞退。或许这次受伤正是分水岭:在那个漫长的冬季,这个满以为生活有望出现转机的人突然发现,一次摔倒就能令生活坠入深渊。当时我不知道他的情感和理智是怎样的一种情况,但无助的父亲瘫倒在沙发里的一幕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之中。

父亲受伤后的几年时间里,对我而言,家庭生活变得更无吸引力。楼梯间并非我唯一的避风港,还有一处,就是廉租小区的运动场。那里的水泥地面简直就是我的天堂,虽然四处坚硬,却让我觉得充满机遇和归属感。


(1) shiksa,北美犹太人用语,意指非犹太的女人,贬义词。

(2) East New York,布鲁克林的一个住宅区。

(3) 约为1.73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