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花园口决堤

自从国民政府临时迁都武汉以来,蒋委员长的脾气是越来越坏了。

徐州弃守后,正面战场上的战事连连失利,国军在战场上一触即溃,望风而逃,不断有失地消息传来。由于大本营制定的抗战策略是“以空间换时间”,这就给那些不抵抗的将领以溃逃弃守的借口,有的甚至连一枪不放就退了,气得蒋介石常常破口大骂:“娘希匹!一枪不放还有理由了!贪生怕死,国军败类!一定要开杀戒,杀他几个!……”

“杀几个”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他说到做到,山东沦陷杀了第3集团军总司令韩复榘,兰封失守杀了88师师长龙慕韩,第27军军长桂永清也差一点成了刀下鬼。但临阵斩将并未止住国军溃退的颓势,也未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到民国二十七年(公元1938年)五月底,日寇华北方面军依仗其机械化优势,兵分两路:一路沿陇海路西进,长驱直入,兵锋直指开封、郑州;另一路沿大别山北麓平原地带进占皖西、豫南。同时日寇华中派遣军在攻陷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后也在沿长江西进,并有向湘北和鄂南运动的迹象。敌人企图从北、东、南三面夹击包抄武汉的战略意图已经十分明显。

几个月前,日军在占领南京后召开了御前会议。日本陆军部认为,只要攻占武汉、控制中原,就可以支配中国,迫使中国政府屈服,从而完成大本营速战速决、尽快结束中国战事、分兵东南亚的战略构想。为此日军从国内及中国各战场上调集重兵,共集结了九个完整师团以及近卫师团、山下师团和第116、第15、第17师团的部分支队,同时配属了海军陆战队10个团以及一个机械化兵团、三个航空兵团和海军舰艇140余艘共约45万人。这是日寇自发动侵华战争以来集结兵力最多的一次,足见其志在必得的狂妄心理。与此同时,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也针锋相对,提出“守武汉而不战于武汉”的战略构想,在武汉周边部署了近百万大军迎敌,大有与敌一较胜负的态势。武汉会战的帷幕就要揭开了。

但是蒋介石万万没有料到,北线日军的推进会如此神速。

6月5日,开封陷落,消息传来,举国震惊。国人的心里都明白,一旦开封失守,郑州也就失去了屏障,很快也将陷入敌手。到那时日寇沿平汉线快速南下,逼近武汉只是时间问题,也许到不了七月份,六月底武汉的外围战就将打响。联想到南京陷落后的屠城,武汉三镇人心惶惶,出城逃难尤其是向西逃难的难民争先恐后,堵塞于途,难民潮汹涌不可阻遏。

六月上旬的一天,钢迁会主任委员欧阳继承接到上级命令,叫他即刻赶到武昌珞珈山,委员长要亲自召见。钢迁会是钢铁厂迁建委员会的简称,三月初在汉口成立,隶属经济部资源委员会和军政部兵工署双重领导,其职责是负责战时内地钢铁工业西迁以及在西南大后方重建钢铁工业的工作。此前欧阳继承是兵工署制造司司长,被指定为钢迁会主任委员;副主任委员是曾出任过上海钢铁厂厂长的韩登科;还有其他几名委员。在委员会下设技术室、会计室及总务、铁炉、轧机、动力、建筑、运输等股。

欧阳继承由钢迁会办公所在地的汉口小西路赶到江汉关轮渡码头,准备搭乘轮渡过江去武昌。上海、南京陷落后,武汉下游的客运专线汉宁线和汉申线早已停航,只有短途的汉浔线还有客轮偶尔通航,但只有来客而没有去客,从九江一带蜂拥而来的下江难民把汉浔线每一个航班都挤得爆满。从武汉开往上游宜昌、重庆的船票更是一票难求,据说从汉口开往宜昌的一张普通四等舱客票,在黑市已经卖到了三根“大黄鱼”。欧阳继承没有料到轮渡码头上也是人满为患,到处席地而坐的都是逃难的人群,加之那些满地堆放的包袱、行李,各式各样的大小皮箱,码头上连插脚都很困难。很显然这些人都是过江后乘坐粤汉路的火车往南逃难的。看上去他们中也不乏穿着很讲究的人,但到了这逃命的关键时刻,谁也顾不得体面和斯文了,都只想拼命挤上船去。据说民间也有很多小划子摆渡难民过江,但收费高昂,连人带行李少则三块大洋,多的已经收到了五块大洋。而且江中风高浪急风险很大,相比轮渡公司八毛钱的船票和轮渡的安全性,更多的人还是愿意选择往轮渡码头上挤。

欧阳继承好不容易挤上了轮渡。趁着渡轮在江上航行的时间,他要把待会儿面见委员长要说的话好好地在心里捋一捋。

毫无疑问,委员长再次召见他,肯定还是关于汉阳铁厂西迁的事情。

我国早期的钢铁工业布局严重不均,主要集中在东北、东部沿海和华中地区,西北和西南几乎是空白。而钢铁是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物资,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钢铁工业的支撑,中国的抗日战争能持久进行并取得最后的胜利。东北地区早在“九·一八”后就全境沦陷,而淞沪抗战由于上海的快速沦陷,上海钢铁厂的高炉和机器设备只抢运出来很少的一部分;现在东部沿海港口已全部落入敌手,此时再幻想从国外进口设备,在大后方重建钢铁厂已不现实。汉冶萍公司的汉阳铁厂,此时就成了国民政府手中仅有的最后一张底牌,这也是我国钢铁工业仅存的一粒种子。事实上淞沪抗战刚刚爆发不久,国民政府军政部就致电时任汉阳铁厂代厂长韩鸿藻,以战事紧急为由征用已停产多年的汉阳铁厂,准备恢复生产,以支援东南抗战。韩厂长有意推诿,以“鸿藻仅负保管之责,征用接收一节,请径与上海总公司接洽”为由婉拒。军政部随即回复了一份措辞更为强硬的电令:“本部接收该厂,以战事紧急处置,一切物品希照数点交,俟战后清算,并由鄂省府及实业部派员监交。为避免泄露军事机宜计,现时毋庸通知总公司,关于是项不通知之责任,由本部完全负之。”韩鸿藻这才不得不交出了汉阳铁厂。汉阳铁厂原以生产铁路钢轨为大宗,民国十一年(公元1922年)因北洋政府变更铁路钢轨规格,导致汉阳铁厂大量产品积压而被迫停产,迄今已有十多年。当军政部正在组织修复汉厂机炉之际,长江下游的战事急转直下,上海、南京相继陷落,复工已无实际必要,遂决定整体拆迁到重庆,另觅新址建厂。民国二十七年(公元1938年)2月7日,蒋介石亲自下达了手令:“汉阳钢铁厂应择要迁移,并限三月底迁移完毕。”只是委员长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整体拆迁一座大型的现代钢铁厂谈何容易?短短一两个月的期限何以能完成?不说别的,单说在战时环境下,招募大批的工程技术人员、雇用技术工匠就不是短期内能办到的,更有缺少大型起重机械等困难。汉阳铁厂的很多炉件、机件都是几百上千吨的,拆卸搬运只能靠人拉肩扛“蚂蚁搬泰山”;还有缺少大型的运输船舶;还有敌机不断的轰炸骚扰……千头万绪,困难多得难以想象。三月底的期限很快到了,那天委员长第一次召见欧阳继承,当他听说汉阳铁厂的拆迁目前还停留在筹备阶段,并未实质进行,还没等听完汇报,老头子当场就发火了,把欧阳继承骂了个狗血淋头:“无能!办事不力!……娘希匹!前方的将士在浴血奋战,你们后方这些人还在混日子!”欧阳继承满腹的委屈说不得。如今又是三个月快过去了,委员长再次召见他,肯定还是催问这件事。他该如何回答领袖的垂询呢?继续诉苦告难吗?——说汉阳铁厂的拆迁已完成了三分之二,全部拆迁完毕预计要到八月底;说现在最大的困难是征用船只,汉阳铁厂拆迁的几万吨钢料现在就堆在江边,等待装船启运;说按照现在的运力计算,全部拆迁运输完毕估计还要半年的时间。……毫无疑问说这些只会再次招来一顿臭骂,但欧阳继承必须实话实说,他从来不会在上峰面前巧言粉饰,报喜不报忧。但他扪心无愧,因为他觉得自己这几个月来没日没夜的工作,上对得起国家民族,下对得起黎民百姓。

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一阵低沉的嗡嗡的飞机引擎声从远处传来。欧阳继承抬眼望去,几架日本的零式战斗机掩护着两架轰炸机,从长江下游几乎贴着江面飞了过来,瞬间就到了头顶上。机翼上血红的太阳旗在阳光下闪耀。渡轮上的人刹那间炸开了锅,顶层甲板上的人纷纷哭喊着尖叫着,开始没命地往底层甲板上跑。只有欧阳继承一个人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因为他的心里很清楚,敌机轰炸的目标不在这里。果然,不一会儿,从龟山下汉阳铁厂那儿腾起几股巨大的烟柱,紧接着龟山上的高射机枪开始还击了,从孝感机场起飞的苏联援华航空队的战机也赶到了。一阵短暂的空中交火后,日机并不恋战,丢完炸弹又沿着来路匆匆飞走了。欧阳继承开始明显地感觉到,敌机从最初对武汉三镇的无差别狂轰滥炸,转而把目标集中在了汉阳铁厂等重要拆迁工厂上,无疑给拆迁工作带来很大的损失和麻烦。日本人似乎也在突然之间醒悟了,开始明白中方加快拆迁钢铁厂的战略意图,他们运用空中优势拼命想要阻挠破坏这项工程,不仅仅密集地轰炸汉阳铁厂的拆迁工地,还追着长江上那些运输钢铁厂设备的船只轰炸,有很多设备还没有运到四川就沉入了江底。战争的残酷并不仅仅只局限于军事战场上,经济战线也是中日较量的另一个重要战场,欧阳继承在心里这么想。

渡轮停靠在南岸的汉阳门码头,又是一股汹涌的人潮往岸上涌去。欧阳继承上岸后,委员长侍从室派来接他的小汽车早已等候在码头边。一位副官模样的人告诉欧阳继承,说翁部长早到了,在委员长那儿等他。翁部长就是翁文灏(1889—1971年),国民政府经济部部长兼资源委员会主任。

欧阳继承曾留学德国柏林工业大学,回国后本来搞技术工作,后来之所以进入政府部门任职,就和这位翁部长有关。翁文灏,浙江省鄞县人,青年时代留学比利时,地质学博士,回国后从事地质学的考察、研究与教学工作,创立了影响深远的“燕山运动”学说,是中国早期著名的地质调查所创办人之一,也是中国地质学界的奠基人和泰斗。他领导了北京周口店古人类遗址的考古发掘,后来发现“北京人”头盖骨化石的裴文中教授,就是由翁文灏一手扶持和奖掖的后起之秀。翁文灏还亲自创办了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的地质系,北洋政府时期曾一度出任清华大学校长。蒋介石极为看重和推崇翁文灏的人品学问,称他是“国宝”,加之两人同属宁波同乡,蒋几次诚邀他入仕,但均遭翁的婉拒。翁文灏的清高和傲骨一直在学界传为美谈,这一点让胡适也对他极为推崇和赞赏。翁文灏不贪恋官场富贵,其实他更抛舍不下的是自己对地质学的毕生挚爱。但事情后来有了戏剧性的变化。1934年初,为了探明浙江长兴煤田的油气构造,翁文灏亲赴野外作地质考察,在浙江省武康县境内不幸发生车祸,伤势严重,生命垂危。胡适在得知这一消息后极为痛心,将翁文灏的伤情公开发表在《大公报》上,引起全国学界的广泛关注。同是宁波同乡的陈布雷时任浙江省教育厅厅长,他将这一情况第一时间报告给了南京政府。蒋介石调集京沪以及全国的医疗力量赶赴杭州,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抢救翁文灏的生命。也许是蒋介石的救命之恩感动了翁文灏,更是因为当时“九·一八”事变后全国日益高涨的抗日救亡高潮的感召,“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伤愈后的翁文灏答应蒋介石的邀请,在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任秘书长。抗战全面爆发后,蒋介石对翁文灏委以重任,把战时全国经济工作的重担全权交于翁文灏,让他出任新组建的经济部部长,并兼任资源委员会主任(主管国营工业)和工矿调整处处长(协助民营企业)。翁文灏临危受命,长年奔走于内地和大后方的云贵川各省,考察、研究、部署民生工业和国防工业的战时布局。钢铁厂迁建委员会就是在他的倡导下成立的,欧阳继承也是他举荐的。

欧阳继承的人生轨迹其实在三十年代以前和翁文灏没有任何交集。他是河南人,年龄上比翁文灏小了差不多十岁。光绪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欧阳继承出生于豫东中牟县的一个农民家庭,父亲是小地主,家里有二十多亩地,全赖着父兄的勤苦劳作才供养他接受了高等教育。上海同济大学化学系毕业后,欧阳继承考取了官费留学生,进入德国柏林工业大学学习钢铁冶炼。1930年世界地质学会年会在德国首都柏林举行,翁文灏正好出席了那届大会,并作为柏林工业大学的荣誉博士应邀回校演讲,两个人就是在那时认识的。翁文灏对这位刻苦勤奋、学业优异的河南农家子弟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同年欧阳继承学成归国,应聘于汉冶萍公司担任工程师。此时汉冶萍公司已沦为了纯粹为日本八幡制铁所提供矿石原料的供应商,欧阳继承对此极为不满,多次对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盛恩颐提出批评。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后,欧阳继承结识了一个韩国流亡上海的爱国团体,出于对共同侵略者日本的义愤,化学科班出身的欧阳继承为他们自制了一枚烈性的定时炸弹。同年4月29日,日本侵略者在上海日租界虹口公园举行阅兵式,欧阳继承自制的那枚炸弹炸死、炸伤了很多集会的日本军政要人,这其中包括日军上海占领军总司令白川义则被炸身亡,日本驻沪总领事重光葵被炸断了一条腿。“虹口公园爆炸案”成为轰动一时的案件,日本人追查那颗自制炸弹,欧阳继承也成为日租界巡捕房通缉的对象。汉冶萍公司迫于日本人的压力,不得不公开登报开除了他。后来欧阳继承在爱国人士的协助下逃脱了追捕,秘密潜回河南老家。翁文灏从政后,急于延揽一批经济方面的专家和技术人才到自己麾下,欧阳继承就成为他的首批人选之一。此时翁文灏担任军委会第三部部长,主管基本工业与兵工,从上海“虹口公园爆炸案”中他看出欧阳继承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兵工奇才,便举荐他担任兵工署制造司的司长。后来钢迁会成立,又是翁文灏提名,让钢铁工业科班出身的欧阳继承领衔挑大梁。

小汽车从司门口拐进阅马场,迎面扑入眼帘的便是辛亥革命武昌首义的那栋著名建筑——武昌红楼。红楼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一拨拨的聚集人群,有正在演讲呼喊口号的,有大合唱的,有演出街头活报剧的,还有纷纷解囊踊跃“献金”的,此起彼伏,人声鼎沸。毫无疑问这都是政治部第三厅组织的活动。武汉会战前夕,八路军驻汉办事处成立,蒋委员长亲自批准成立了国共合作的军委会政治部,以陈诚为部长,周恩来为副部长,专门负责抗战的宣传工作,这其中尤以郭沫若为厅长的第三厅最为活跃。

小汽车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人群,沿宽阔的武珞大道笔直向前,几分钟后就抵达了位于街道口的武汉大学校门前。早年的武大校门是座木结构牌坊,琉璃瓦顶,油漆彩绘,后来毁于龙卷风。眼前的这座校门是去年才刚刚建好的,钢筋水泥结构,绿色琉璃瓦盖檐的冲天式牌坊,四根八棱圆柱代表来自四面八方的莘莘学子;牌坊的正面为馆阁体蓝黑色“国立武汉大学”六字,反面则是用深绿色的小篆体书写的“文法理工农医”六字。武汉成为临时首都后,蒋介石就住在武大校园内的珞珈山上。

校园里很安静,林荫覆盖,鸟语花香。学生们已经提前放了暑假,校内图书仪器等已经装运宜昌,现在在校的是战时在汉的最后一届毕业生,待他们毕业后武大也即将举校西迁。

小汽车沿着幽静的林荫大道往半山庐驶去。半山庐因地处珞珈山西北半山腰而得名。它由三栋两层小楼组成,有两个阳台将三栋小楼连为一体,中间的一楼伸出一个装饰性的屋檐作为入口;八个屋脊上没有作任何装饰,只刷了白漆。半山庐整体呈灰白色,青砖黑瓦,低调质朴。原为武大的单身教授公寓,相传为武大一位研究易经的老教授设计,建筑形制、布局严格遵循易经的风水原则。半山庐还修有地下暗道通往后面珞珈山的防空洞,敌机来轰炸时可以随时撤退到安全地带。蒋介石来武汉后和宋美龄住在二楼东头的两间,一楼作为办公所用,他的大本营总参谋部和侍从室也都设在这里。

侍从室主任陈布雷将欧阳继承带进了一楼的一间会客室,翁文灏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这一年翁文灏已经年近知命,清癯干瘦的脸上满是倦容,头上过早地生出了白发。翁文灏冲欧阳继承努努嘴,示意他坐下来,不要出声。

原来委员长正在楼上骂娘,他的尖细嗓音和极富特色的“浙江国语”清晰地传到楼下,钻进欧阳继承的耳朵里:“……娘希匹!有些黄埔将领养娇了,贪生怕死,不敢打仗,胆子比兔子小,溜得却比兔子还要快!临战前吓得战战兢兢,一接触望风而逃,丢城弃地,全然忘记了守土之责!归德丢了,兰封丢了,现在开封也丢了,照这么丢下去,国家还能丢得了几天?这哪里还有一点为将的样子?简直不配做军人!这是国军的败类,黄埔的败类!娘希匹!从前杀得太少了,要下狠心大开杀戒,多杀他几个,以谢国人!”

蒋介石在楼上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楼下欧阳继承和翁文灏相视了一眼。他们心里都明白,几个月来北线战事连连失利,局势已经十分危急。眼下,又不知道哪几位黄埔将领要倒霉了。

楼上的骂声终于停止了。等了好一阵子,蒋介石才在陈布雷的陪同下走了进来。翁文灏和欧阳继承赶忙站起来,蒋介石挥挥手,示意他们坐下。

蒋介石的情绪显然还没有调整过来,依然阴沉着脸坐着,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开始吧。”

“君毅,”翁文灏叫着欧阳继承的字,“你先汇报汉阳铁厂的拆迁情况吧。”

欧阳继承开始侃侃而谈。这些话他早在路上就想好了,条分缕析,思路清晰,没有半句多余的话。他主要还是谈当前拆迁中遇到的一些困难:比如很多大型的炉件机件因为没有相应的起重机械,现在还未开始拆卸;比如船舶征用十分困难,已经拆卸下来的机件在江边堆积如山,无法及时装运;比如敌机的轰炸干扰,上次的大轰炸中炸死了十几个工人,现在人心惶惶,很多机匠、工人逃跑了……这些都导致了拆迁工作进展缓慢,无法如期完成。委员长很专注地听着,自始至终没有插话,只是有时皱皱眉头。陈布雷则在一旁做着记录。

欧阳继承汇报完了,他静静地等候着预料中的那顿雷霆风暴落到自己头上。

“唉,你也够难的啦。”没想到委员长望着欧阳继承熬得血红的眼睛,叹了口气,将脸转向翁文灏说,“咏霓,你说说重庆那边的情况。”

“报告委员长,新的钢铁厂厂址已经勘定。”翁文灏一板一眼地报告说,“职在重庆周围作了一个多月的考察,最后选定大渡口作为新厂厂址。选定大渡口,主要从三个方面考虑:其一,靠近煤铁产地。大渡口周围有綦江铁矿和南桐煤矿。其二,水运便利。嘉陵江和綦江可以提供煤铁等原料的运输便利,而且建厂所需的工程材料,从内地拆迁的炉件、机件等,均可从宜昌直达厂地。其三,大渡口距重庆约二十公里,重庆作为西南地区最大的工商业中心和物资集散中心,依托重庆,将来钢铁厂的产品可以运销整个大西南,对贸易有利。并且大渡口靠近成渝铁路,将来钢铁厂的接轨会比较容易。”

“你考虑得很周全。”委员长点头称赞,“新厂的基建什么时候开始?”

“已经开始了,现在是土建工程,正在平整厂地。”

“汉阳铁厂的拆迁工作一定要加快进度,敌人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总该不会认为,鬼子打进武汉以后还会允许你继续拆迁汉阳铁厂吧?”蒋介石转过脸望着欧阳继承,“至于困难嘛,大型起重机械可以向港口征用。”

“报告委员长,钢迁会已经派人跟汉口港协商过了。”欧阳继承接话,“对方以现在港口机械作业繁忙为由推诿,不肯商借。”

“不是商借,是征用!”蒋介石加重语气,“你们经济部给汉口港下个死命令,措辞强硬一点,战时需要压倒一切!汉阳铁厂的拆迁压倒一切!”蒋介石停顿了一下,“至于船舶运输,卢作孚的民生轮船公司已答应全力支持。”

“卢作孚向我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翁文灏补充说,“由于川江航道必须更换小轮行驶,他建议运川的钢铁器材索性分为两段运输:首先集中力量从汉口抢运至宜昌,堆放在宜昌港;待汉口全部抢运完毕,最后再换小轮分批入川。这样可以从容一些,争取时间上的主动。”

“此方案甚好,就按他说的办。”蒋介石回过头,目光炯炯地盯着欧阳继承,“今日请你来,就是要你当面回答我:如果再给你三个月时间,钢铁厂能否保证完成拆迁?”

欧阳继承在心里盘算了片刻,回答道:“应该……没有问题。”

“不是应该,而是必须!”蒋介石突然声色俱厉,面色冷峻,“最迟到九月底,这是最后的期限!军中无戏言,你既然当面答应了,那就是立下了生死状,到时候完不成任务,提头来见!”

“是!”欧阳继承起立,他感到背脊上凉飕飕的有一股寒意。

“为此,大本营将调动武汉外围国军,想方设法再迟滞日寇进攻三个月。不仅仅是汉阳铁厂,所有内迁的工厂、学校、机构等,亦必须在这三个月内完成内迁!”蒋介石说着站了起来,“你们记住了,这三个月的时间是无数前线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你们务必分秒必争,不可懈怠!”

“是!”翁文灏也站了起来,和欧阳继承同声回答。

从半山庐出来,两个人临分手的时候,翁文灏忽然低声问:“君毅,委员长刚才说想方设法再迟滞日军进攻三个月,你猜他会有什么办法?”

欧阳继承茫然道:“最高统帅心里怎么想的,我咋会知道?”

“我记得你是河南中牟人吧?”翁文灏忽然又问,“那年请你出山的时候我去过你家。你家离黄河大堤不远,家里还有年迈的父母。豫东眼下正是战场,怎么,就没想过把老人家接出来吗?”

“眼下钢迁会一大摊子事,整天忙得跳脚,我哪里还分得开身回老家去?前不久倒是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回信说老人恋土,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好在日寇现在还没打到中牟。等忙过眼下,在重庆安定下来了,再设法去把老人家接出来吧。”欧阳继承忽然抬起头问,“翁部长,您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

翁文灏的眼光有些躲闪,沉吟片刻,想说什么终于欲言又止。他兄长般地拍着欧阳继承的肩膀,笑笑说:“关心小老弟嘛,随便问问。”

望着翁文灏钻进小汽车的背影,欧阳继承愣了半天。

欧阳继承并不知道,真要下那个决心,蒋介石还是颇费了一番踌躇的。

连续好几天晚上,半山庐东头那间房间里的灯光都是最后熄灭的,有时黎明前它突然又亮了,那是委员长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又披衣起床了。可以听见他在楼上轻轻踱步的脚步声,甚至不时可以听到他的长吁短叹。

“达令,你这样通宵不眠,会把身体搞垮的。”蒋夫人也起床了,关切地走到丈夫身旁,给他披上一件夹衣,“国家和人民都是正需要你的时候。”

“那样做的后果真是太可怕了。”蒋介石轻轻叹息一声,“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滔天的洪水,一片汪洋,房屋垮塌,家园冲毁,滚滚黄水上浮尸成片。那可是十几个县的国土,几百万人民哪!……可不那样做,军事上我们又怎能阻遏住敌人的进攻?说实话我内心也替我们的那些将领抱屈,我知道并不是他们无能,也不是他们不肯用命,而实在是敌我的武器装备过于悬殊,抵挡不住啊!日寇除其海、空和机械化、化学武器优势外,陆军的常规武器亦远胜我方。比如同是一个两旅制的步兵师,我方步枪配置是四千多支,而日方却有两万多支;轻重机枪我方不到三百挺,日方有六百多挺;至于各种步兵炮、野战炮,我军配置最多的是三十多门,而日军竟拥有两百多门!所以从淞沪抗战到现在,我们往往是以五个国军士兵的牺牲,才能拖住一个日本兵进攻的脚步,我们是用血肉之躯在阻滞敌人的进攻啊。夫人,倘若还有一点办法,我蒋某人是万万不愿这么做的。”

“达令,我能理解你的无奈。”

“这几天我一直在心里反复算这笔账:用十几个县、几百万人民的生命代价,去换取一座钢铁厂,这到底是否合算?”

“达令,其实你心里也很明白,这笔账只能从长远算,从大局算。”宋美龄很知己地说,“大后方有了钢铁工业,我们的抗战才能持久进行,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牺牲只是局部的,从这点来说,这笔账就是划算的。”

“我何尝不这么想?可毕竟人命关天啊!人民是无辜的,明知道灾难即将降临,为了保密,政府还不能提前去组织群众疏散撤离。每每想到这里,蒋某人的心里犹如……万箭穿心。”蒋介石声音哽咽了。

“抗战胜利了,人民最终会谅解你的。”蒋夫人安慰说。

随后蒋介石在半山庐召开了一个最高决策层的秘密会议。参加的人不多,有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及前敌总指挥薛岳,武汉卫戍总司令、湖北省主席陈诚,陆军总参谋长何应钦和侍从室主任陈布雷等五六个人。当时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正在武昌东湖疗养,代理司令长官白崇禧也在武汉,但蒋介石并没有通知他们参加,他不想这件事为更多人所知道,更不希望这件事成为日后桂系攻讦他的口实。

会议开始后,蒋介石并没有首先亮出自己的决定,而是让陈布雷拿出来一叠电稿信函让大家传阅。

这些电稿信函都是建议蒋介石决黄河之水阻滞日军的。

陈果夫的信函:

委员长钧鉴:

台儿庄大捷,举国欢腾,抗战前途或可从此转入佳境。唯黄河南岸千里颇不易守,大汛时且恐敌以决堤致我。我如能取得武涉等县死守,则随时皆可以水制敌。盖沁河口附近黄河北岸地势低下,敌在下游南岸任何地点决堤,只需将沁河北堤决开,全部黄水即可北趋漳卫,则我之大危可解,而敌反居危地。敌人残酷不仁,似宜预防其出此也。肃呈,敬请察夺。

并叩崇安

职 陈果夫谨呈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十三日

熊式辉转呈蒋介石的几封密电:

武昌 限即刻到 12345郑县长密

熊次长哲民兄勋鉴:

黄河旧险地方在考城以东者如河北省之刘庄,鲁省之东口,倘即施以决口工作,更于旧河道下流多抛埋柳枝,则河水改道向南,一时造成泛滥区域,虽不能淹没敌军,至少可使其行动困难,全战局形势必将改观,而于我有利。是否可行,请转呈委座核夺为荷。

弟 姚宗叩

郑州司令长官转熊次长:

现黄河届桃汛,倘施工决口,则黄水即循故道直奔徐州,不特大地泛滥使敌机械化部队失其效能,抑且足以摧毁其战力,使其打通津浦之企图乃归泡影,幸及早图之。

职 何成璞叩

洛阳即到 委员长蒋 密

徐州失陷,敌主力深入豫东、鲁西,若不破釜沉舟,中州将不守。生等拟据黄河之水陆沉敌主力。明知牺牲惨重,为急于救国起见,易忍痛为之。井底愚见,惟钧座是择。

豫西师管区司令部 刘仲元 谢承杰同叩

还有几封转呈蒋介石的信函:

敬呈者窃

钧座领率全国抗战,凡为国民者,莫不爱戴关切。今谨有一策献上陈,于抗战前途大有关系。方今敌人南北夹击,欲谋打通津浦路,然若由河南铜瓦厢决黄河,使入咸丰五年以前故道,经徐州淮阴城北入海,则敌南下之势必为之一阻,敌之北上亦无多大意义。然后据河之南岸而守,并移大军以肃清长江以北之敌,则于抗战前途必大有进步也。是否有当,伏望钧裁施行。此呈

蒋委员长钧鉴

职 罗仁卿谨呈

委员长蒋钧鉴:

关于挖掘黄河堤以歼寇军一层,业于一日呈奉一函,有所说明,不知钧座阅及否?兹因军事紧张,特为再陈之。查黑岗口地方,如尚为我方掌握,即由该处决堤,则溃决之水,可冲至权、睢、柘城、涡阳、蚌埠而入洪泽湖。是水线经过之处,即敌人主力所在之地,其受创必无疑义。如我方再加以有计划反攻,即可以致敌全军覆灭,不惟陇海线之威胁可减,整个战局可望好转。虽此种办法不免有若干县罹于水灾,然为整个国家着想,亦不能有所顾全。与其失陷后受敌宰割,不若用此非常手段而歼敌寇。专呈

敬叩钧安!

职 黄新吾谨呈

六月七日

几个人看完电稿信函,心里开始明白委员长召开这次小型秘密会议的用意。很显然委员长下决心要干这件事了,但在这件事上他似乎不愿一个人独断专行,他想让大家来共同承担责任。同时也表明了他在这件事上已经过深思熟虑,并非一朝一夕的心血来潮,他只不过是接受众人的建议而为之。

“都看完了,说说你们各人的看法吧。”蒋介石首先开口。

大家面面相觑,没有开口。谁先开口表态,就意味着谁将要首先承担责任。

“颂云,你是第一战区司令长官,你先谈。”蒋介石开始点将。

“从军事上来说……”程潜沉吟着,“这未尝不是一种手段。水攻在中国战史上历来是一种军事手段,比如三国时代的‘水淹七军’。还有清咸丰五年,僧格林沁决黄河之水困太平天国北伐军于冯官屯,生擒主帅李开芳。但我不相信真能如建议者所言那样,决堤能置敌于死地。再说日寇有海、空优势,可以对被洪水围困的部队随时进行救援……”

“颂云,”蒋介石冷冷打断程潜的话,“你还没说你到底是同意,还是反对呢?”

作为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几个月来北线战事的连连失利程潜是负有责任的,蒋介石没有追究他就已经是万幸了,他哪里还敢说不同意呢?既然军事上已经别无良策,试试别的办法也未尝不是一种出路,说不定第一战区从此走出困局也未可知。所以他马上起立回答:“职表态同意!”

不用蒋介石点将,同样心理的何应钦也马上表态,拥护委员长的决定。作为陆军总参谋长,军事上他没有良策能够挽救眼前的败局,本身就已失职了,现在委员长要采取非常手段,他当然只能坚决拥护,竭力促成。

“伯陵,你说呢?”蒋介石望着爱将薛岳。

“我也并不认为此举是破敌之策,但至少可以迟滞敌人的进攻。”薛岳说话不紧不慢,但显然已经成竹在胸,“徐州弃守后,我军的弱点很快就暴露出来了,敌人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机械化部队在平原地区的快速机动。如果黄河决堤,整个豫东、皖北顿成一片泽国,敌人的坦克、大炮、辎重深陷洪水泥淖中,机械化的优势完全丧失,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敌强我弱的态势。同时也为我军的重新集结和布防争取到了时间。所以说这件事是值得做的,我估计,它至少可以为我们赢得三个月的时间。”

“伯陵的分析具有战略眼光!武汉会战能坚持到九月底十月初,那就是我们的胜利!”蒋介石大为赞赏,他把眼光转向陈诚,“辞修,你的看法呢?”

“关于此举的利弊得失,刚才几位已经说得鞭辟入里,很是透彻了,我仅谈谈自己的两点看法。”陈诚娓娓道来,“其一,关于善后。为了保证此次决堤行动对敌的突然性,虽然事前我们不宜组织黄泛区的民众公开疏散撤离,但事后我们却可以加强善后工作,尽可能地弥补民众所受到的损失和伤害。比如未沦陷地区的地方政府,各县都应该成立一个公开的救灾机构,在战时环境下尽可能地做好难民的收容、安置及赈灾工作。国民政府应该给这些地方拨付救灾专款。”

蒋介石点头道:“很好,你接着说。”

“其二,关于宣传问题。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背负黄河决堤的历史责任呢?我以为,我们完全可以在宣传上统一口径,把黄河决堤说成是敌机狂轰滥炸的结果,让日本人去背黑锅。这样我们就对人民有了交代,也能摆脱舆论上的被动。”

“好!”蒋介石大叫一声,冲动地一拍桌子。毫无疑问,陈诚的这个建议给他解了大围,解开了他一直以来缠绕的心结,“辞修,你是政治部部长,主管的就是宣传,这件事由你亲自负责。到时候你可以召开记者招待会,发布新闻。”

看看大家都表明态度说完了,现在轮到蒋介石说话了:“刚才那些电稿信函大家都看了,我之所以让大家看,并非有推卸责任的意图,只不过希望你们能够理解,我虽然早已收到这么多人的建议,却迟至今日才正式提上议事日程,实在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有这么多电稿信函都提到了这同一件事,可见英雄所见略同,多数人是支持做这件事的。”

蒋介石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望望大家又道:“这些电稿信函和刚才各位所谈的都是军事上的意义,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方面大家都忽略了,那就是经济上的意义。战争双方比拼的是什么?不仅仅是军队和武器装备,还有一个国家整体的经济实力和资源优势。中国人口众多、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回旋的余地很大,而日本蕞尔岛国,既资源缺乏,又人口有限,所以它希望速战速决。但我们偏偏不按它的套路出牌,我们跟它打消耗战,打它个十年八年,日本消耗得起吗?它消耗不起!所以我们的抗战总策略是‘以空间换时间’,不在一城一地上争胜负。我们也正是从这一点上看到了抗战的前途,树立起我们必胜的信念。”

“众所周知,钢铁工业是支撑战争的重要支柱产业,有了钢铁工业才有军工工业。我国的钢铁工业分布严重不均,主要集中在东北、华东沿海和华中地区,西南和西北几乎是空白。东北和上海沦陷后,我们的钢铁工业就只剩下了汉冶萍这点家底了,所以政府不惜血本,也要把汉阳铁厂、汉阳兵工厂拆迁搬运到大后方去,单单是汉阳铁厂的拆迁重建,国民政府就拨款了一千万元。战争期间的工业大撤退,整体拆迁一座大型的钢铁企业搬迁到数千公里以外的大后方,这在世界历史上也是前所未有的壮举!……当然也困难重重。目前汉阳铁厂的拆迁已完成过半,全部完成至少还需要三个月。这三个月的时间从何而来?军事上既然我们没有把握,那就只有想别的办法,采用非常手段,掘黄河之水以阻滞敌寇,确保赢得这三个月的时间。武汉终究是要放弃的,只要汉阳钢铁厂能顺利地拆迁到大后方,我们的抗战就能够持久进行,我们就有胜利的希望。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三个月甚至关系到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如果这样来认识,我们局部的某些损失就是微不足道了。当然还不仅仅是国防工业需要搬迁,还有民生工业比如像纺织厂、面粉厂、化工厂等,也要抓紧这最后宝贵的三个月时间完成搬迁入川,这样我们就能在西南大后方建立起完整的工业体系与日本抗衡,直到抗战的最后胜利!”

蒋介石的话讲完了,会场里一片肃静,余音袅袅地回荡着他激情洋溢的“浙江国语”。在座的将领们茅塞顿开,眼睛里奕奕闪光。

“到底是领袖,比我们想得更多,也看得更远。”陈诚由衷地赞道。

“现在我们来研究具体的实施办法。”蒋介石铺开了地图。

花园口位于郑州以北十五公里,宋时曾经在此建闸治水,后来逐渐形成村落。历史上随着黄河不断南移,村落被河水淹没,遂成为黄河渡口,取名为花园口。半山庐秘密会议结束的当天,最高统帅部就向第一战区司令长官部下达在花园口决堤的命令,战区长官部又指定由第20集团军总司令商震负责实施,商震则指定其属下的第8师组织施工。第8师师长蒋在珍曾在二月份奉命爆炸黄河大铁桥成功,所以对于这次的决堤任务颇为自信。蒋在珍接到命令后,首先以一个团在花园口以东守卫河防,掩护决堤部队;以两个团执行决堤任务。为隐蔽起见,他谎称日寇即将打过来了,将周围十公里以内百姓疏散,并将施工部队分成几个组,昼夜轮番施工。夜晚没有照明设备,便用卡车大灯照射。此时战况愈见险恶了,中牟及郑州方面炮声隆隆,蒋介石也不断地迭电催问进展,商震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亲临花园口现场督阵,并当场悬赏:若能在8日午夜12时放水,赏洋2000元;若能在9日6时前放水,赏洋1000元。

其实施工也并非很顺利。黄河两岸堤防多以泥沙筑成,也有用砖石筑成的,砖石筑成的堤防经历朝历代的填高加固,十分坚固。花园口一带的堤防就是砖石筑成的,加之是春末夏初,黄河水位低,土方工程量很大。第8师的两个团奋战一夜,连挖带运,付出了极大的辛劳,仍然收效甚微。如果使用工兵爆破,炸开的土石方仍在原地,还是需要人力搬运;频繁地使用爆破的方法,也易引起日军的警觉。为了鼓舞士气,蒋在珍命师政治部组织战地服务队到工地慰问。男女队员唱歌、表演节目,给施工官兵送水送食,确实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

正在紧张施工中,蒋在珍忽然接到薛岳的电话,命令他立即将决堤处至小龙王庙一带的沿河大树和房屋炸毁。蒋在珍不明底细,在电话里多问了一句:“长官,部下正在组织决堤呢,请问为何要炸毁房屋、大树?”薛岳在电话里恶狠狠地说:“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这是命令,你只管立即执行!”为此蒋在珍不得不抽出一部分决堤官兵,去执行这一任务。事后当中外记者来花园口实地采访时,蒋在珍才明白了这么做的用意,那是为了制造敌机狂轰滥炸的假象。

6月8日夜,河堤终于挖穿放水。当时施工者只急于放水领赏,决堤口挖得并不宽,水量不大。到后来想要扩大缺口时,从缺口里奔涌而出的湍急水流却使施工者无法靠近了。蒋在珍一面向委员长报捷,一面急电薛岳,请求调派平射炮来“扩大战果”。薛岳当即派一炮兵排,由一炮兵连长率领,用卡车拉来平射炮两门,对准缺口两侧,连续发射了近百发炮弹,终于将缺口拓宽。洪水汹涌而出,堤防在水流的冲刷下又不断自行坍塌,汪洋恣肆的局面才终于形成,滔滔河水以万马奔腾之势,扑向豫皖苏三省平原。……

关于日军的损失,战后从日本防卫厅防卫研究所编的《中国事变陆军作战史》中,可以窥见一斑:

6月12日夜,中国军队在三刘寨(中牟县西北17公里)及京水镇(郑州北15公里)附近,掘开了黄河南岸的堤防。因此黄河浊流向东南奔流,中牟首先进水,逐日扩大,从朱仙镇——尉氏——太康一直影响到蚌埠。

第2军6月13日为救援孤立在中牟的第14师团一部,从第5、第10、第114师团、军兵站都抽出工兵,各得一个中队及架桥材料一个中队,配属给第14师团。随后于16日又从第1军调来独立工兵第2联队主力及渡河材料一个中队。

6月15日以后,由于泛滥的河水扩大到尉氏附近的第16师团附近,第2军除调用第14师团工兵两个中队外,又逐次增加了架桥材料两个中队,折叠艇40只,独立工兵第11联队主力,然后向泛区以外地带撤退。

方面军于6月17日命令临时航空兵团全力以赴援救第16师团方面的补给。用运输机经重轰炸机在6月16至24日之间给两个师团投下粮秣、卫生材料等,合计61.5吨。……第14师团中牟部队至23日夜大部已集结在开封附近。

第16师团主力,于24日在尉氏西南地区给接近来的约两个师之敌以沉重打击,25日夜渡过尉氏东面的大泛滥地带(幅宽600米,流速2.5米)的难关,接着通过数条泛滥的水流及湿地。到7月7日左右,已远离浸水地带,在通许附近集结。

第2军……29日在徐州举行联合追悼会(第2军有关战死人数为7452名)。

事实上日寇的损失是巨大的。比如日寇的第14师团一个支队进至新郑附近,被洪水截断退路,被中国军队包围。且因为洪水所阻无法救援,致使该军全军覆没。上述电讯中第2军损失的七千多人,日寇把它归结为“战死”,其实是包括被歼和溺毙的。同时日寇辎重及机械化部队深陷泛区,损失极大,大炮、坦克、车辆难以撤退,日寇在绝望之余也自行炸毁了不少。日寇来华侵略,本来就水土不服,官兵患病者十有二三,遭洪水围困后病号猛增,非战斗减员剧增,战斗力被严重削弱。更重要的是,遭此重挫,日寇的战略部署被彻底打乱,不得不放弃沿陇海路两侧向武汉作战略迂回的设想,而只能重新集结兵力,投放到华东沿海,沿长江西进。这就为我方争取了好几个月的宝贵时间。

事后,军委会政治部开动宣传机器,连连召开记者招待会、新闻发布会以及组织中外记者实地采访团,决心要将这个屎盆子扣在日本人的头上。

中央社的几则电讯最具代表性:

【中央社郑州11日上午9时电】敌军于9日猛攻中牟附近我军阵地时,因我军左翼依据黄河坚强抵抗,敌遂不断以飞机大炮猛烈轰炸,将该处黄河堤垣轰毁一段,致成缺口,水势泛滥,甚形严重。

【中央社郑州11日电】黄河南岸大堤被暴敌决口后,滔滔黄水由中牟白河间向东南泛滥,水势所在,庐舍荡然,罹难民众不知凡几。敌此种惨无人道之暴举,故不能消灭我抗战力量,且又增加我杀敌之决心。现我军民正努力抢修,固水势汹涌,恐难堵塞,现已越过陇海线,有沿贾鲁河直入安徽与淮河合流之势。

【中央社郑州12日电】敌机30余架,12日晨飞黄河南岸赵口一带大肆轰炸,共投弹数十枚,炸毁村庄数座,炸死难民无数,更在黄河决口处扩大轰炸,致水势猛涨无法挽救。又敌将豫北之卫河、广济河、莽河相继决口,泛滥之广,前所未有。各县东10余村庄,悉被河水淹没。沁阳城东水三四尺,哀鸿遍野,惨绝人寰。

【郑州22日8时本报特派员发专电】记者21日午视察郑州东北30余里之核桃园决口处。该桃园至赵口相距80里,核桃园9日溃决,后于赵口。初溃仅10米突,现口达70米突。河水三分之二涌入溃口,循贾鲁河南下。因地势低于河床,河中现出甚多不连接之沙滩,三分之一水靠东岸,村落浸入水中。幸河水尚小,人民伤亡不大,然新的粮仓均被浸没。黄河汛期将届,汹涌泛滥,自必更甚。黄河将由此改道入淮,赵口之水亦南下伴流。

就连素来以火眼金睛著称的共产党人,也没有看出这其中的猫腻。6月25日,《新华日报》还为此发表了《救灾与防汛》的社论:

今日的灾情具备着过去所无有的特点,这就是日本强盗之滥施轰炸。不但炸死了千千万万的人民,不但炸毁了许许多多的房屋、生产机关和交通机关,而且炸毁了黄河沿岸工事,造成了一个很大的水灾。现在豫东皖北一带之变成泽国,就是日本强盗的暴行所造成的。

敌人这次轰炸赵口、花园口方面的河堤,到现在花园口的决口宽度已达100公尺,水势向东南流直冲中牟,而与赵口决口之水会合,汪洋浩荡,黄河从此将改道入淮了。难民数目就现在所知,计郑州2万,中牟12万,尉氏等尚在封锁中无法统计。

我们希望社会各方面的人士,各处的救亡团体,和各种服务团体,认清这次灾情的意义,协助政府,开展广泛而深入的宣传,使全国人民深深地认识敌人的残暴,加强其对抗战之努力,把救灾的热情融合在抗日的总的巨流中……我们不但要努力去救济受灾的灾民,而且要设法防汛,使未受灾的人民不至于再被灾祸。

但还是有一些外国记者看出了其中的端倪。法国《共和报》很隐晦地揭穿了事件的真相:

【巴黎17日哈瓦斯社电】激进的社会党机关报《共和报》评论中国黄河决口事云:前当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侵入荷兰国时,荷国曾以决堤为自卫之计,其国人虽患水灾于一时,其领土幸赖以保全。……似此,某一民族受人攻击,而有灭亡或沦于奴隶之虞,辄利用水患……以御敌,其事又安足怪焉?时至此际,中国业已准备放出大龙两条,即黄河与长江,以置日军于死地。纵使以中国人10人性命换取日本人1人性命,亦未始非计。此盖中国抗战决心所由表现也。……

欧阳继承是在事发几天后从报纸上看到黄河花园口决堤消息的。他当即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汉阳铁厂的拆迁工地上。醒来后,他发现自己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想到滔滔洪水中被冲毁的家园,白发双亲在洪水中苦苦挣扎沉浮的无助情景,他就禁不住潸然泪下。

欧阳继承是个孝子。战前他几乎每年都要将父母接来南京住一段日子,以尽孝心。欧阳继承的妻子是中牟当地的农家女,父母给他从小订的娃娃亲,出国留学前他们已经结婚生子。妻子虽说没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但贤惠通晓事理,对公婆侍奉得很是周到;一双儿女也已上了中学,聪慧懂事,好学上进。和父母团聚的日子,是他们一家快乐的时光。父母毕生务农,虽说已逾耄耋之年,但身子骨也还硬朗。老人恋土,他们离不开故土,往往在南京住不了多久,就闹着要回乡去。欧阳继承知道,老人不光恋土,其实他们更挂欠的是家里那个瞎了双眼的长子。欧阳继承上面还有个大他十多岁的长兄,是个终身未娶的鳏夫,在土地上辛勤劳作了一辈子,晚年突然双目失明,一直跟着父母相依为命。欧阳继承简直无法想象,洪水来了,一个双目失明只能坐以待毙的年近六旬的老人,他还能怎样去逃生?

欧阳继承突然想起了几天前在半山庐前,翁部长莫名其妙的那些问话,心里掠过一丝疑惑:翁文灏怎么会知道黄河会在中牟那个方向决堤?莫非他早就知道了什么消息?如此说来黄河的决堤,就绝不是报纸上宣传的因为“敌机的狂轰滥炸”,而是某些人有意为之了。那么谁会这么干,谁又能这么干呢?委员长吗?是啊,面对强敌,除了决堤泛滥,委员长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阻滞敌人的进攻,为汉阳铁厂的拆迁赢得关键性的三个月时间呢?毫无疑问,翁部长应该是知道委员长这个计划的。想到翁文灏说话时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欧阳继承明白了:他既想关照提醒自己,又碍于保密规定不能明说。由此欧阳继承心里对翁部长的关照和好意不禁充满了感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便翁部长对他明说了,或者他自己从翁部长的话里猜到了什么,他就真的能丢下眼前的这一摊子,自己跑回老家去安顿父母亲人吗?欧阳继承做不出那样的事。国家、民族已到了最后危急关头,从接受这个任务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时刻准备着付出自己的一切甚至包括生命。翁部长率先垂范,已经为他做出了表率。不久前翁文灏将自己刚刚大学毕业的儿子送去参军,作为政府高官,他谢绝了很多人要将儿子安排在后方机关的好意,执意把儿子送到了前线的作战部队。在贪赃腐败的国民党高层,翁文灏的公义和无私品格引起多少人的崇敬!他翁部长尚且如此,我欧阳继承又有何理由不能做出牺牲呢?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既然不能尽孝,那就移孝为忠吧!想到这里欧阳继承心里坦然了。汉阳铁厂的拆迁已进入最后的冲刺,这三个月的时间来之不易,它不仅是前方将士的浴血奋战,更是几百万无辜人民的牺牲奉献。欧阳继承躺不住了,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