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月的乡村(1)
- 东北流亡文学史料与研究丛书·八月的乡村
- 萧军
- 29992字
- 2020-10-27 15:28:27
一 流
在茂草间,在有水声流动的近边,人可以听到蛙、虫子……诸多种的声音,起着无目的交组,和谐地随伴着黄昏,随伴着夜,广茫地爬行。
成群或是孤飞的老鸦,掠过人们的顶空,掠过白桦林的高梢,飞向天的一边去。那边是一片宁静的田野,田野的尽处是一带无绵尽的远山。太阳就是由那面一个山脊的部分滚落下去的。老鸦叫出的声音,常常是不响亮,低哑,充饱着悠沉和倦怠。
桦木林是丛密的,从这一面不容易透视出那一面。中间杂生着非常茂盛的狭叶草和野蒿。那是很调皮的小东西,沿路生着的,时常会绊住行人的脚。其间野藤的牙齿,更很容易能够将你的脚踝铰出了血。
这里的蚊虫,唱着集合的曲子——枪声在这个时候也渐渐喑哑下去。人们的脚步也开始松弛,不经意会踏翻一块石头使它落到小溪里面去。
一切被窒息在黄昏里一样,谁也不交谈一句话,放弃一般任凭蛙、虫子和溪流占据了这长谷的空间。
小溪不大迂曲,伸长在脚底下,靠近路的右边,那是和这条小路并列,常常维系着友谊的关系。每行一步人可以听到它在唱。至于蛙,因了人们的经过,暂时会跳进水里去,或是爬向沿水生着的丛草里面。随后它们会自由地再爬出来。
为着便利任是某个时间全可射击,全可以和追赶自己的敌人们开火,所以步枪并不拘泥,任便每人取着合适的准备姿势。
每人的子弹袋全变得空虚了!病蛇般地软垂在人们的胁下,随着人们的脚步在动荡。
就如才想起什么重大的事情,小红脸摸出了自己的小烟袋,可是很快又掖在原来的地方。他想着:“这是不行的呢,还不是吃烟的时候啦!”
他的小烟袋已经是一个整天没在他的嘴里出现过了。平时小烟袋很少离开他的嘴。当他的小烟袋咬在嘴上的时候,他快活,闲暇……一副充血的脸色,喝过烧酒般,红红的;瞳仁近乎黄金色;眼睑有些浮肿,他还生着不甚浓密的胡须……
他一只手并不舍开还在摩挲着烟袋,同时开始在思想,为什么还不该停下歇歇,让他吃一袋烟呢?枪声不已经没有了吗?他侧开头,避开前面别人脑袋的障碍,睄一睄走在更前边的“领队”。——他还是不松懈,没有思虑地走在前面——小红脸近乎失望了!他想还是不如做农民时候自由多了!他可以随便什么时候吃一袋烟。就是在手里提着犁杖柄手,也是一样啊,也可以使小烟袋很安全地咬在嘴里呢!那样的日子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一个太平的春天和秋天给他过了!他遥遥看着那边的田野在叹息,小烟袋又凄默地捏在手里。
“我们该歇一歇了吧?”小红脸不大的声音提议着。
“小红脸同志说得对——我们全该赞成他。”
这是谁的声音呢?人们没有工夫去觉察。他们只是哄笑这咬字眼的,和不常说不常听的话。什么“同志”、什么“赞成”,他们觉到谁能说出这样几个字眼,那真是太进步的家伙!
全是疲乏的。全赞成小红脸的主张。但是人们的脚步谁也没能第一个就停下来。小红脸的烟袋还是如先前一样,空空地捏在自己的手里。这是说,还没听到“领队”发“停止”的命令。
这样又是一段路过去了,横在面前的是一墩广平的大石头。在队前头一只臂向着天空举起来,接着又迅速地落下去,接着有很平静的“停止”两个字的声音,使每个人全听得很清楚。
“弟兄们,我们就在这块石头上歇一歇吧。不过这里也不是安全地方呢!歇不多少工夫的,知道吗?我到对面那个小山上去担任警戒。你们可以替换着到底下小河里去喝点水,洗洗脸,吃点干粮……无论怎样,明天一早晨,我们也必得赶到王家堡子——每人应该担心点自己的枪,不要平放在地上,或是碰到石头……”
“领队”的话并不被谁怎样注意着,不如平日那样吸引着人们。人们的心中只是占据着那清凉的水流,袋里的干粮。小红脸呢?只是他手中的小烟袋。谁也不注意萧明说完了话,怎样自己提了步枪,走下谷底,跨过小河,努力弓下身子爬向对面的小山上去——
在小山的上面,可以超视过桦木林,看到那一带远山。人家的房屋不常见,尽是一些不规则的树林。太阳已经完全没有了,在山叠的后面,有着很浓黑的晚云开始发动。
他默然地数着,日间他们和敌人接过仗的每个山头。隐约还可以看见那个独立而不甚高大,有些乳头形的山峰——在那里被击毙了两个弟兄,眼见着被敌人割了脑袋!
——这又是弟兄们的牺牲!
萧明的眼睛有点蒙眬——不能说的悲伤和疲乏攻打着他。从这一面石头上,他看出那是刘大个子,腿拉长地睡着了。别的几个人,蹲伏着身子,有的像蛤蟆一样饮着水,浇着头发。小红脸吸烟时的火光,很急速地闪动。
蛙声更是显得响亮了。晚云发展得非常迅速,不到多大工夫,已经快占满了半天。
落雨在人们是平常的事,就如饥饿一样。
“伙计们,就在这石头上过一夜吧!他娘的,实在够受了——今晚还得向王家堡子赶?”
刘大个子手交搭在自己的肚子上,闭起绝望的眼睛,接着说:“我算没气力再赶下去了。赶到王家堡子不保准就能遇得上?”
一任刘大个子自语着,谁也不去理他。
由烟袋一闪动一闪动的光亮里面,可以看到小红脸的脸,比起日间更红了。胡子稀疏地,半闭了一只眼睛。
他默默地想着太平的日子。什么时候他再可以自由地咬着烟袋去耕地?是不是马上就可以来的?那个神秘的日子来到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将欺负过他的人们,和硬占了他的田地的日本人,杀得一个不剩?他的老婆可以不再挨饿了吗?孩子们呢,可以同有钱的孩子们一样,到学堂里去念书,不再到铁道附近去拾煤渣……
这些可怜的题目,一直在小红脸的心里埋藏着。他有多少次要去问问萧明,可是当这青年人的眼睛一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如蒙了解答样。在眼睛里,似乎永久埋着这样一句话:
——这是一定的。
这次赶到王家堡子,他想,那是可以遇到萧明一向所说的本部队吗?那是可以会合在一起去打日本兵。什么时候日本兵可以打完呢?他有些为这不可知的日期忧伤了。他想到他的妻,一个良善而又能干的女人。他们从不吵架。孩子也是他所喜欢的。他甚至想到他养大起来的一只狗。这样想着,烟袋全有些忧伤了。但是想到他那被强占去的田地,硬逼着给拆掉了的家屋……烟袋火的闪光,又开始连续地在扩大——头是侧斜的,两臂始终是抱住自己的膝盖。
刘大个子只是抻自己的腿,再什么也不说了,一动也不动闭起他的眼睛,不关心天空的云,也不关心什么虫子、蛙……这样喧扰侵扰不了他。起始他幻想:如果马上吃一顿无论什么样的饱饭,而后就睡在这石头上,就是追袭他们的敌人真的到了,捉住他去枪毙,他全不在乎。他不甘心离开这石头。
“弟兄们起来,我们马上就走吧!天是不可靠,怕是要下雨——”
在对面小山上守望的萧明回来了。他拍着刘大个子的腿和他身旁的小梁兴。
刘大个子还是继续响着鼻子。夜云刻刻在天空起着层积。
“起来——我们马上就走——”
“再歇一刻不好吗?——萧同志!”刘大个子沙哑着嗓子,这说话是近乎玩笑样的哀求。
萧明沉默着,他坐在大石头近边一块小石头上,整理自己的鞋子——头埋在黄昏里,野蒿在身边摇颤。
别人也全沉默地整备着自己的事。一切全停当。刘大个子还是继续地睡在石头上,鼾声更显得响亮了,这是假作的,谁全知道。
“这条癞皮狗,你不起来……我们丢下你……叫敌人捡你的‘蛋’!”
在模糊中人们听出来,是李三弟的说话。平时他常和刘大个子开玩笑。
小梁兴去扭大个子的耳朵。
“大个子不要再撒懒……”萧明的声音近乎酸楚,“我们谁也不是谁的长官,你一定知道我们不会枪毙你。对的,我们是弟兄、同志。这完全是我们自己的事!你应该想想在白天……徐同志和高同志……被割去脑袋的情景!一定要忍耐,什么困苦全应该忍耐过去!为了那死去的弟兄们……”
使每人全刺痛、在日间一幅活现的、人与人之间残杀的画图,又重摆在每人的记忆里。
“检查检查自己子弹的数目——”
萧明挺直了身子,走近大个子躺在的地方,用拳头抵着他的腿说:“我们九个人里,死了两个强壮的了。现在只有你,还比我们结实!你知道:梁兴他比你要年轻十几岁;崔大哥呢……要大过你二十岁呀!——起来,检查子弹——”
刘大个子的饥饿忘了,疲乏忘了,他跳起来。
“每人还有多少粒?全放在这石头上——”萧明命令着。
“四十五——十五——十七——九——二十五——十三……”
只有孩子梁兴的数目太少了。他喜欢乱放枪,这时很不过意拿出自己的数目,也放在石头上。他猜想萧明也许会说他什么。
“小伙计,你就剩这三个玩意儿吗?”萧明的眼睛计算摆在石头上的子弹,计算该怎样分配才能平均,才能没有一粒剩余。同时平和着声音,向孩子说:“记住!小伙计,不要乱放枪,我们的子弹应该每粒全有用——四十五加十五,十七……九——一粒要顶我们敌人一百粒用!——九……二十五……——现在我们均分吧!一共是一百二十七粒,用七除,每人应该得十八粒。还多了一粒随便谁拿了去。”
“……这粒子弹你们全不肯拿,就放在我这里——弟兄们,要当心,现在我们的子弹太少了!马上……再和敌人开一次火,一定要吃亏!必得要赶到王家堡子,在明天一早晨。”
开始前进——
又开始沿着这无边际的桦林,探索着无边际的夜,踏了蛙的声音和虫子的声音。
一向在脚下,在后面,如一条会唱歌的蛇啾唧地跟踪着人们的小河,现在渐来渐远了,向路的右边爬过去。
饥饿,疲乏,燃烧着每个人!死亡在四处筹备着;闪着光不甚遥远的袭击落在了后面。夏天的云贼一样的快!所有天的空隙处,已经再看不到一颗眨眼睛的星。老年的崔长胜诅咒着说:“眼睛太不济事了呀!老年的东西,真是什么也要不得的啦!”
人是铅一般的沉默。小红脸走在他的前边,梁兴走在他的身后。老年人常常要被路上的石头开玩笑。人们只有梁兴比谁更关心他:“当心点脚底下的石头!不要尽说话啦!我的爷爷!”
“喂!年轻的小兄弟,你为什么开玩笑,叫我‘爷爷’呢?不要这样轻视我!我们是同志!你们全是年轻、强壮的小伙子!你们能够眼看着把那些日本兵赶跑,你们一定会享受到‘新世界’的福啦!我呢?一生也就是这样的啦,什么苦楚我全吃过……”
“崔大哥不要尽说话!总要小心跌倒了。”小红脸亲切地说。
“不是这样说,你们都是年轻、强壮的小伙子!我呢!只要一看到萧同志说过的‘新世界’,是不是像说的那样好,只要看到,只要一看到……我就甘心呢!反正老的东西什么也没有用。我死在哪里,你们就扔我在哪里——萧同志——你说的那样好的世界,什么时候才能来呢?把日本兵全赶跑了就成吗?”
“老伙伴!当心脚下的路吧,云彩今天遮得太黑了!——对啦,只要一赶跑那些日本兵,‘新世界’马上就来!这是一定的。”
在阴夜里,萧明走在六个人的前头。为的辨识不要使大家跑错了路,眼睛常常要睁大着。这样工夫一久,那会发生很不好受的胀痛,汗又开始在前额和身体各部分沁流。他知道自己这样说话在欺瞒老年人。这话他自己全不信任。实在自己也估计不出“新世界”究竟诞生在哪一天。不过他知道“这是一定的”,新的世界一定会来到的。
“一定的吗?萧同志?啊?——”
“一定的——”
“萧同志,今晚非挨浇不可!非挨浇……他妈……浇吧!”梁兴在队尾喊着不甚大的声音。
“倒霉!挨浇是小事,也总得到哪弄点东西吃吃呀!萧同志,你是我们的‘领队’,这里的地理你熟悉。”刘大个子说。
“不长进的家伙!你再回去吧!给他们叩顿头,他们也许饶了你,给你个官干干。”
久久不说话的李三弟沙着嗓子又在嘲弄着刘大个子了。如果在日间,可以看到那表现顽强、固执,头发浓密密地压着那不广阔的前额,而眉毛似两条不蠕动的毛虫的人。眼睛深陷。他不大说话,除开和刘大个子说说玩笑,他常是阴郁的,沉默着咬紧自己的牙齿在思想。为了他曾是个缝鞋匠,习惯地坐在无论什么地方,两个膝盖总喜欢对并在一起。
“闭你的臭嘴——”刘大个子骂人的时候并不回头。
“你以为谁也不如你有耐性吗?我们不吃饭,不歇一歇,跑一百里看——”
李三弟不回答他的话。人们谁也不管他们。萧明也觉得这样斗口,可以使人们暂时忘了疲乏,他并不阻止,还加了这样一句说:“是的,大个子的耐性,也真不弱于李同志呢!”
李三弟不服了:“嗯!屁的耐性!仅仅是干了这几天,就睡在石头上放懒。说尿包话!小子骨头跑哪里去了?赶快回去给你的主子当狗去吧!”
“你个臭缝鞋匠,你要不是我们的同志,我非枪毙你不可!”
刘大个子真的激起愤怒,同时脚步也在加快。
“不错,一点也不错!我是个臭缝鞋匠,还是祖传哩!你知道吗?你现在脚底下穿的鞋,破的时候是谁给你缝的?你还要枪毙我吗?好东西,你也要学会那些王八羔子们的方法动不动像宰牛一样来枪毙人?”
除开小红脸和张德先以外,连老人家崔长胜,全纵声大笑。为了李三弟这样骂人。
“老崔,把枪给我——”
小红脸几次回头看崔长胜走路的艰难,恐怕他跌倒下去,枪挂在肩上是危险的事。他走出队伍,让这老人将枪交给他。
“哦呀!不用吧?老家伙真是不中用的啦!这要累赘……累赘……你们!你要多……多吃力呀!”
老人家断断续续地说,声音是感动的,有颤抖在里面。在暗中彼此略能看清轮廓,他将枪交给了小红脸。
小河流动的声音,已经不再听到了。蛙啦、虫子啦一片叫着的声音,也远远落在后面。身近边的桦木林,也是渐渐地疏远起来。他们已经努力爬到长谷斜斜的左边一带长岗上面。横在前边的,又是一带墨样黑的针叶树。那吼叫是广漠的潮水一样的声音,大河流走一样的声音……
“站下——”
来到林缘,萧明发出停止的命令。
“把枪准备好,上刺刀——这个林子在往常不很平安。狼、狗熊,全有……要注意一点,无论遇到什么,听我的命令,不要乱发枪,发枪的时候,应该瞄准它们的脑袋——张德先同志,你应该担任全警戒。你的枪我知道全比我们发得准——前进走。”
在每人全感到一种兴奋!孩子梁兴他比别人更兴奋,不能自制身子起着颤抖。干吗呢?这又该放枪了。这是射击狼和狗熊,不是和日本兵打仗。他想也许会有一只什么倒霉的东西——无论是狼,还是一只小的野兔,给他们碰到。
老人崔长胜也拿过自己的枪。但他是可以不必准备的,安全地走在别人的中间。
在森林里走路,不如外面容易得多了。要在每条放倒或是耸立的树干间穿走;要在树身上去寻指路的标记。不然走错了,是不容易很快地就能穿出。
多少夹着威胁意味的骚声,一直在人们的顶空上流动。
“小心!不要被横倒的树干、树墩子,弄跌了。”
萧明还是在前边走,因为他比别人熟悉这条路。
松林是平安地被他们度过了。人们又开始呼吸到森林外面的气息。流了汗,这一刻的轻松,在谁全是愉快的。
“他娘的。连一只兔子也没碰到!打一只兔子,到人家烧烧吃也好——”刘大个子失落了兴奋,挂下头,走在萧明的身后面。
“什么样倒霉的兔子,也不会碰到你吧?”这又是李三弟开玩笑。
“闭紧你的臭嘴,什么事情也少不了你,这碍着你什么事?”
“碍着我的事多着咧!”
“立定——”萧明低声命令着,“取下刺刀——”
天际的云,层积得完全没了空隙。听来不甚遥远的方向,有狗在吠叫。现在他们已经停止在长谷右面一带高岗的脊背。眼底下的田野、人家、树林……完全被不可分解的夜纠绞、组织在一起。
张德先取刺刀,把枪的探条弄掉了,寻找了一刻。
“探条这东西最容易丢失的。应该拧紧一点,或是弄一条什么绳系住它……”
“雨点!”第一个是刘大个子敏感地喊出来。
是的,在一阵夜风由岗下面扯过来的时候,真的有雨点落到人们的脸了。
“真是雨点呢!”
“这一定要很大呀!”
“闪——闪——”
“听吧!雷马上就来……”
“在闪下面,看见什么吗?”
“离我们十里左近,好像有人家?”
“有人家?”
雨的脚,开始有踏着草原、踏着田野的声音。已经清切可以判定,从下面,从有狗叫的方向,迈着轻快的步子向这面来了。
夜风变得轻狂,乱打着每人的帽子。他们知道这命运是不可以逃避的。人对于明知不可逃避的灾难,会变得更安定。
“雨是来定了。这地方万找不到能够躲避的地方。躲避现在也来不及。这附近虽然有人家,有狗叫的地方,还不能去。会用枪打我们。在这夜里他们也不会给开门——马上爬到岗的上头去吧……看见吗?到那块大石头底下去集合……”
萧明借了电光一闪动的间隙,指给他们看:“……看见?就是那块最大的、探出身子的石头。赶快去集合。这里一刻会有山水卷着石头滚下来,马上就去。——王同志——小红脸——你帮助崔同志。把你和崔同志的枪给我们——走……”
天的周垂,电光玩笑一样,接连地抛动不规则的火带。闪光过去,就是雷的轰鸣。
在闪光的照耀里,人们田鼠一样开始了艰难的攀登。
没有温情,急遽,清爽,雨的脚已经开始踏到这些灰色田鼠的背脊。
——声音是一片沙响……
二 这些全是什么人?
夏天的雨水容易降落,也很容易收场。从不甚遥远的山下面,河水的流动有着喧扰和开阔的响声。身旁每块石头的缝际间也有水在流,像秋天蟋蟀唱的歌。
林啦,田野啦,以及看不出茫茫远远的地方,全呈着意料外的恬静!这会使人联想到一个哭疲乏了的孩子,现在睡着了。
雨后的群星,变得更繁多、更美丽了。它们不是在有意注视什么,看来只是无聊地眨动……
萧明熟悉地寻到了“北极星”——那是在“大熊星”五倍的地方,恰是“小熊星”的尾巴——他清明,他觉到他们还得马上就走。
小红脸的头托到自己竖起的膝盖上,小烟袋空空地捏在手里说:“弟兄们,谁有一根没湿过的洋火吗?”
明显这会使他失望!雨水将人身上附带的什么东西全尽可能地湿过了。谁也不会有一根洋火给他。
“我们挨下这个岗去看,如果哪个人家没跑尽,到那里去烘烘衣裳,顺便再找些东西吃——王同志也可以吃袋烟——立起——”
夜凉开始侵袭着人。衣服黏紧着人的身体。裤子阻碍人的走路。鞋子当然全是湿过的,油滑不得力,常常还要踏入路上积水洼里边,溅起来的水星,不被谁注意,又自己落到地面上。
帽子呢,再不能顶在头上了。顺了发梢每行一步,全要有后继的水滴淌流下来,直接摔到地上,或是缘沿着人们面颊上髭须的间隙,周折沁到嘴角边。有时舌头也可以舐尝得到——滋味是不很好呢!
“他妈的,这回才算洗澡呢!连长那王八蛋,放饷扣我们每人五角钱——你们不记得?强迫我们非到他有股子的那塘子里去洗澡!那么多的人,就给一池子水,简直是给猪预备的阴沟!他妈那股味,活人也给熏死。……王八蛋!就知道扣钱……”
刘大个子近乎大胆和放肆地骂着。他还是在这小队先头的第二个走着。他前边是萧明。
“他娶小老婆子的钱,你们忘了计算吗?”这声音是张德先,他是第三连的老弟兄了,和刘大个子在一班,是一等兵。
“娶小老婆子?别说,那小娘儿们还真不错!可惜,我就见过她两回……那回我和老李到他家去摊勤务……”
“对啦!”李三弟在队尾巴上答应着,“对啦。她不是还睄着你笑过吗?你个不知死活的鬼!待两天她还许跟你跑呢!可惜你跟我们来啦!”
“不要你多嘴——”刘大个子粗鲁着声音。李三弟还是继续着说下去:“你不要发气,实在呢……你比那个一脚可以踢碎的大烟鬼,不是漂亮得多了吗?她一定会看中你的,可真糟,你的脖子和大腿还应该再长点……烟袋再小点……脸蛋再黑点嘛……那就更漂亮了——她有机会非跟你跑不成!”
在人们的哄笑里,刘大个子气愤到不能再说话一样。暗中里也可以看得出他的脖颈挺得很吃力。
“去——滚开——该挨揍的东西,什么事全要你插嘴。”
李三弟并不为刘大个子骂他而生气。他还是继续地说:“我说的是……你总是忘不了舐主子屁股的想头哇!”
“兄弟们!同志们!不应该这样常常吵嘴吧,这能伤和气呢,是不是?萧明同志不是常说革命的同志……一个阶级的弟兄……比什么都亲切吗?”
老人家崔长胜说话向来是缓和的。
“崔大哥说得很对,革命的弟兄应该你尊敬我,我尊敬你的,亲切再没有的啦。”
“这比我的烟袋,我的老婆、孩子、田地和家畜还亲切吗?”这话是埋在小红脸的肚子里,他没有说出,只是响了一下鼻子。
刘大个子是这样想着:“我不大相信什么‘革命’马上就能来的。‘革命’来了,我还是我呀!还不如现在去到那个‘绺子’[1]挂个‘柱’[2]混二年,弄几千,到人不知道的地方一住,娶个小老婆;管他妈的日本兵走不走呢!管他妈‘革命’到不到呢!什么……什么呢……”
从山坡的腰端,有小狗吠叫的声音发出来。萧明在前头尽可能择选没有泥水的地方走。右边群耸着不同形的山峰,有的和一只卧倒的拳头样,每处全是生了树木,可以听到树叶交互滴水到地上,嗒嗒地响。
那所茅草垛成的房子,虽然距离已经是不甚遥远,看来轮廓也还是不清楚。那像什么呢?低矬,臃肿,背脊贴近山腰,那里正好是一处凹下的坑,房子全部在坑的里面,就如一只狗,一只懒惰的狗,缩睡在偎就的狗房里。外面还有墙一样的东西,全部用杂色石头砌就的。这已残颓得不成形了。偶尔看来,那只是一些乱石堆。
院心的面积不宽大,任意生长一些杂草。日间由山上下来的人,一些也不用费力,就可以看到院中所有的什么——一个有了缺口的石制的“猪食槽”,和早就塌坏位置在墙角的“养鸡仓”。当然现在不会再有什么鸡和猪生活在这里面了。
树枝编成的院门,经过相当的日月和风雨的侵蚀,已经变成与房子、与这房子主人的命运相协调了。
爷爷睡在土炕上。窗外小狗吵叫的声音,使老年人由梦中清醒了自己。他吆喝着狗,同时他想:“这又是谁来了呢?”
不爽快地睁开老人的眼睛。窗纸透着灰白,他继续吆喝这条狗,他怕这不安定的叫声激怒了来的人,这条小命又要被断送。老人的狗送过命的不知道有几条了。这只是新从三十里路外背来的,还是一只几个月的小狗雏。
屋角和炕的那一端由屋顶浸下来的水,很匀整地敲着地。破了的还半附在窗框上的窗纸为了风的絮聒,使老人更焦烦。
孩子睡在爷爷的身边。孩子的头紧抵在爷爷多骨的肋下,活似一只脱了相的癞皮小狗,偎傍着老年的母狗。——被薄薄的皮肤包裹着,放在那里。老人什么也不担心,只是担心这个孩子,和小瓦罐里的半罐米。
小狗吠叫的声音近乎发狂了。老人手掌撑着炕,半翘起背脊,耳朵向外倾斜,身体开始起着痉挛——渐渐听到吱喳吱喳……树枝门呻叫的声音了。门似乎象征着老人的命运样,被解着体。老人熟悉这该是什么事情临到了——马上是一些奇妙、没有温情的面影浮现在眼前。那该是一些拿着枪和不拿枪的,鹰一样狼一样疲乏和饥饿的人。
——天保佑!让鬼全抓了他们去吧!
老人祈祷一样合起眼睛,两只手抚盖着孩子的头。已经再听不到狗叫了。窗外有人在说话:“老人家睡着吗?开开门,我们要进去歇歇腿脚,随后就走——”
声音在老人听来似乎很熟悉。同时他想这人怎会知道我是老人家呢?
“你们要进来?这里可没什么吃的啦!”老人的嗓子沙嗄着。
“我们歇一歇就走的!”
“那么?……哎哎!我就去开门——”
在一刻慢慢的摸索声响里面,有火柴划动的响声。窗纸上现出焦红的光亮,投射出老人放大带些摇颤的头影。
门开了,老人躲在黑暗里。一直待所有的人全走进来,他又将门拴好:“辛苦呀!诸位老爷们儿!”
老人勉强笑着自己的胡须。当他说完这句话,立地他又感到一种错误似的慌张。他想,他们是官军呢?还是……呢?这是应该说“发财”,说“辛苦”是不相当的啦!暗小的眼睛,从顺,勉强,尽可能躲藏在眼盂里面。
人们,谁能够答复这老人的询问呢?他们似乎全明白老人怎样估量着他们,他们被当作什么人在看待着。
屋子立地感到更狭小,低矬……要窒息死人!动转是不便利的。争先每人取下自己的步枪,使它躺放在炕上,或是倚立在人踢不倒的墙拐角地方。不经意,脚下踏到地上的水积,杂响出叽叫的叹息。
孩子感到慌张,一种惊觉后迷惘的不安包围着他,偎蹲在近窗一个炕角里,眼睛扩大随着每人在不灵活地转动。使人想到,医生在酒精瓶里浸存着不足月的胎儿——一个头颅四肢不调协的小东西。
“老爷们儿,一定够辛苦了呀!坐下歇歇腿脚吧!”
老人的嗓子有什么阻碍着似的,声音一点也不响亮。他一向是猜度地看着这些人。这该是些什么人呢?官军没有这样安定,不喧叫。胡子吗?胡子在老人是见惯了的。胡子里面老年人不多见,有的多是壮年的汉子,也许有些不安定的孩子。他只是昏聩地想不出什么道理来。似乎又熟识那个青年人,他想在窗外叫他“老人家”的,也许就是他?——孩子却一刻已经熟悉这一切,由炕角爬出来,又偷偷偎在爷爷的身后,他说:“爷爷,爷爷!那是萧叔叔!”
被萧明听到了,他伸展着两只手,那是表示他的手上有水还没干,走过来:“你还认识我吗?小成!”
“认识你,你是萧叔叔!”
老人为了孩子的聪明,颤抖地笑着。萧明也笑了。
“老头子,有什么吃的吗?拿出点来!多多的,快——”
刘大个子扯着他习惯了的嗓子,好像当兵时候,在乡村对付吝啬农民那样命令和恫吓着。
“这里能有什么吃呢?别再这样吹胡子瞪眼睛!你不知道我们现在是干着什么吗?”李三弟赤着背膊,狠狠地擦着身上的泥渍。说话时眼睛严肃地逼着人。
“老爷们儿,这里没有什么可吃的啦!”
刘大个子不言语,又如在石头上那样气闷地睡在炕上。小红脸寻到火柴,已经开始吸起小烟袋。
“老人家,你要是有米,拿出来我们煮点吃。”
萧明商量着老人。老人他不晓得这当前的问题应该怎样解答。他不自然地充作大量说:“随老爷们儿的便吧!就有坛子里一点米了。老爷们儿喜欢怎样就怎样。柴火是不好点的啦——全湿了,这几天尽下雨……”
刘大个子第一个自告奋勇去烧饭。梁兴也去。老头子从一堆乱东西的下面,提出一只小罐,罐口已经有了残缺。
“米就在这里吗?”刘大个子蔑视地将手探入罐子里,“就是这点点?”无疑地人们全为这太少的米,哑默下去。
“我们每人少吃点吧。熬粥还可够吃的。”
粥好了,因为饭碗不足,只好轮流吃。老人如同在受难一样看着每个贪吃的人。他们是那样的不谦逊哪!
萧明指着那个孩子说:“这是个聪明的孩子呢!一年以前我来过这里,现在他还认识我!他爸爸我们同过伙伴。一个很忠实的人……我们打白石山……他‘过去’[3]了,很惨!日本兵完全用刺刀弄死的——现在你问这孩子,他会告诉你,他的爸爸和妈妈全是怎样死的。”
“你爸爸怎样死的呀?”
“日本兵拿刀杀的!”孩子发音完全清楚。
“妈妈呢?”
“也是日本兵。”
“你怕不怕日本兵?”
“我?……”孩子看看每个人说,“怕?——不怕!”
这时老人放心了。他知道这不是官军;同时为了这孩子的乖觉,使他欢喜到要流泪。忘掉了诅咒,也忘掉了那半罐米,他很大胆地问着:“你们诸位一定不是官军啦!你们是打日本兵的‘义勇军’吗?我的儿子也是来着……他‘过去’了……这孩子……长大我一定也让他去……替他爸爸妈妈报仇,把日本兵全杀死!我现在老了,要不……反正穷人就是一个死!日本人逮住老百姓,只要你年轻一点……就非给弄死不可。日本兵也常从这里过呀!他们常常吓唬我,用刺刀在我的头上擦着玩!——”
老人兴奋起来活似一个青年人。他又向萧明说:“……在去年这个时候,你不是常到我们家里来吗?那时候,我的儿子、儿媳妇全活着——怪不今天我听你的口音,就觉得熟呢。”
萧明感到一种伤心——他看着这老人可怜的兴奋。
“老人家,我们不是‘义勇军’——我们也打日本兵。”
“你们不是‘义勇军’吗?”
老人的眼睛灰暗下来了,又恢复了他的衰老。
在黎明的时候,他们才开始离开这个小屋和这个老人。萧明把一柄小刀送给那个孩子。
——这些全是什么人哪?老人手领着孩子,迷惘地立在门前,一直看着,一直看着……山谷的树叶把他们盖没了。
太阳已经高升到距地平线近四十五度方位。
山坡倾斜也显得缓和,渐来渐缓和……
下了这个山坡,由两山中间鞍部又向右面折下去,底下又是一带长谷——
树叶上面,草叶上面的积水也闪光。一种雨后的苦热,既闷气又潮湿。所有山洼地方的积雾,全升向山峰的地方,一刻又变成行动很慵懒的云,顺着风的方向转动着浮开。
下了那两个山的鞍部,又是爬行一般走在谷底。两边的山峰虽然不是怎样陡立的,不过这谷底却是很狭窄呢。人只能单行地走。
“同志们,快了,出了这个谷口,再过一条河,对面在几个山怀抱里的那个堡子,就是王家堡子——出了这个山口子,就能看到一个炮台,石头堆的,在那边山头上。炮台上面一定有红旗,如果他们要在那里——他们一定有人在这里等候我们……”
由老人那间屋子走到现在,谁也不知道已经走过多少里,除开萧明。——那是天还没有黎明就出发的。
“现在我们应该更努力,起劲走几步——只要一脱出这谷口,一看到那‘卡子’上有红旗,就什么都安全了。”
这是一种希望!在老人那里吃过的粥,现在早已经消化完。“希望”就如稀粥一样,代替着在每人的肚子里消化——只要一挨出谷口,一看到“卡子”上的红旗,便什么全得了救。
不可避免,每人全在揣想。揣想当前曾梦一般希望过的希望,现在真的就遇到了吗?那该是怎样呢?他们全是从哪里去的弟兄呢?他们在怎样生活呢?我们到那里不会当作另一样看待吗?因为这样莫名的疑猜和兴奋,队尾的李三弟竟唱起歌来:
××!×××××××……
××!×××××××……
×××××××××……
××,××××××……
×××……
一刻全为这歌声感动得合唱起来。老人崔长胜流着泪,感动得舒展着脸上的纹皱。——这歌声是没有节奏,缺乏训练,不整齐的……
“萧同志,有工夫你一定也要教教我!我不是也应该唱吗?这是再好没有的歌呀!”
“好,我们一定应该全会唱!这是我们的口号!现在我就教给你,这是最容易学——来!先唱第一句:
××!×××××××……
××……”
萧明为崔长胜改正着老年人的声音和解释着错误说:“……‘起来’两个字更是‘来’字,应该拉长和再高一点,‘饥寒交迫的奴隶’的那个‘隶’字长一点,沉一点……像一条铁拧成的绳……”
就如军队行军,或是出操时候唱歌一样。萧明唱一句,崔长胜和别的人们复诵一句。一刻是整齐了!加上山谷的回应——啊!这是一片轰鸣!这轰鸣一直是由山谷里倾泻出来,向着对面山头上有红旗飘动的方向,广漠地飞扑过去。
三 第三支枪
田野上,高粱红着自己的穗头,在太阳下面没有摇曳。收割的日子虽然一天迫近一天,今年却不被人们怎样重视。村子里少壮的农民,更是不注意到这些。镰刀在房檐下的刀挂下生着锈……所有的什么也没准备。全是迫切地掮着自己的枪巡逻呀,守望啊,在被指定的地方。有的时候偶然聚在一起,他们也会谈论由队部那里听到的,是一向由他们祖先也没听到过的一些新的话,新的故事。在他们谁也不肯显示自己不聪明,全要显示自己是英勇的,没有一点胆怯或怜悯来杀一个日本兵,更是杀日本军官。他们鄙视这些东西,他们知道这些东西再无能也没有!有时竟嘲笑到俄国人,听老人说,在日俄战争的时候,好些俄国兵全被日本兵给打败了。就因为俄国兵没纪律,全喜欢喝酒。
“妈的,这年头非干不行。反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眼看日本兵一天比一天凶。我们的老婆孩子,爸,妈,不干还不是叫那些王八羔子们,白用刺刀给捅了?——司令那家伙真是条汉子,真可以。”
“你说司令吗?他的老婆孩子要不全叫日本兵给弄死,他恐怕干得还不这样起劲呢!人反正他妈得‘逼’!——听说新挂上的七个人,是从兴隆镇拉出来的。全有枪……”唐老疙瘩躺在一棵树底下,眼睛半闭,他的步枪也并排地睡在身边。
“听说这七个人……原先是九个,半路上‘过去’两个,萧明原先就是我们的人,那不能算数的。”
“萧明,那小伙子也真行,本来是个学生,能和我们一样吃苦,没白念书。”
正午的太阳,火一样燃烧在人的头顶上。全躲在这棵树荫的下面……
高粱叶显着软弱,草叶也显着软弱。除开蝈蝈在叫得特别响亮以外,再也听不到虫子的吟鸣。猪和小的猪崽在村头的泥沼里洗浴,狗的舌头软垂到嘴外,喘息在每个地方的墙荫。一任狗蝇的叮咬,它也不再去驱逐。孩子们脱光了身子,肚子鼓着,趁了大人睡下的时候,偷了园子的黄瓜在大口啃吃着。
这好像几百年前太平的乡村,鸡鸣的声音,徐徐起来,又徐徐地落下去,好沉静的午天哪!
唐老疙瘩睡不着,坐起来,寻到一枚草叶学鸟叫。人们骂他,他吹着草叶提起自己的步枪走了。他要去看看李七嫂。七嫂是住在离此不远大路旁边的一所小房子里。
由树条篱笆的缝际,他看到七嫂整个的胸膛了。她正在捧着一只大的乳头乳娃娃。头在低垂。头发浓密得怪沉闷。嘴里唱的催眠歌,在唐老疙瘩听来,这歌声和那胸膛同样有迷人的气息!他停止下脚步,拾了一颗小石块,轻轻投向七嫂坐在的窗口下面去。
“谁呀?”里面的声音不很响亮。他知道这是怕惊觉了孩子,轻轻推开篱笆的门扇,先使自己的脸探进去。这个脸使七嫂吃惊一样地笑了。笑的时候,充满了蜜一般的单纯。
“你个‘下色郎’!为什么这样鬼头鬼脑的?怕有狼,还是怕日本兵吃了你吗?”
唐老疙瘩的眼睛成一条缝,嘴角开始向两边拉长。他一直是没有声音,只有动作,来在对面可以伸手摸到七嫂任何部分的窗口前面。步枪安放在一边,两个肘子抵到窗台上。那窗台只是几段手臂粗细的圆木拼成的。一切什么全在晌午太阳的下面安静着,沉睡着。
“你不去守望,又跑到这里来干吗?”七嫂的眼睑浮肿一点,眼睛发燃一直热望地追随着这个年轻农民每个动作。那浓密黑黑的头发,那棕色宽阔完全裸露的肩膀头……什么全使她惊心。
“孩子睡着了吗?”
“孩子睡不睡,关你什么事?你个屁东西……又打什么念头?”七嫂这样说,唐老疙瘩却只是沉静着声音,更甜蜜地在七嫂不提防中,拧了她一下充血的颊。这使七嫂的脸更红了。显然可以看出她心脏起伏的不平。
“你等着……我放下孩子……非痛打你这东西一顿……你不知道厉害!”
孩子是放在炕上了,七嫂却没有真的来打这个年轻的农民。她只是红着脸颊不敢抬头来整理自己散乱下来的头发。
在一刻的辗转中,这个青年农民的短须,已经开始刺到那充血的嘴上。棕色、宽阔而多肉的肩膀头,也早是高高地压到那双值得夸耀的乳峰上。起始什么全是无抵拒的和谐的,继续是死一样在斗争了。嘴里骂着,粗野地骂着,谁全要将谁裂食了那样才甘心!
在不甚遥远的那棵树下,人们的枪全握在手里。
——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他反掩了七嫂的门,身体感到病一样的松软。步枪在他的肩上比来时要加重了五斤。不再用草叶学鸟叫了。
“你这驴,到哪去躲懒来?什么全要被你耽误了。这样……我们要到司令部里去讲话——”
值班队长发怒,他高高的身材,一点也不弱地站在那里。手枪挂在腕子上,俨然似一只没有翅膀的“鹰”。他曾是奉天戚家店的一个农民,当过兵,当过胡子,现在他也来加入“人民革命军”,开始和日本兵、和一切阻碍他们展进的敌人们斗争。他杀起人来向是没有温情的,他严厉得如官长一样对待他的部属,人们全叫他的绰号“铁鹰”,这是象征他的猛鸷和敏捷。
“去——将这位同志送到司令部去。回来你也要和他一同回来。”
唐老疙瘩在这样队长的面前,他一向是没有辩白的。他领着那个穿了农民服装的、而确似一个工人的人——由他的鼻孔和眼窝,可以知道他是一个在铁工厂生活过很久的。
“同志,从草市来的吗?”
“从草市——”那个人因为走路太急速和过多的缘故,显着疲乏。他频频地问到司令部的路程。唐老疙瘩本心想要知道这个人是来报告什么消息,或是有什么任务。但他知道这全不是他本分里的事。
“你在车站工厂吗?”
“对啦。”那个人看一看唐老疙瘩的臂章——那是红色布制成的,嵌了一颗单纯的星,颜色是黄的。为了风雨和日光,颜色变得不鲜明了。不过那是红的,也还能辨得出。——随后又笑笑说:“你们全是有武装的同志啦!我们那里只能够罢工!除开‘罢工’什么武器也没有。现在工厂的四周全有铁电网,地壕机关枪是日夜架在那里呀!日本兵就驻在附近。他们不敢用我们的弟兄——”
看到红旗飘动了。这个工人脱掉帽子,他在致敬礼。在他的眼睛里飞射着愉快的闪光。
“那就是我们的司令部吗?”
“是呀!那就是司令部。”唐老疙瘩觉到这个工人过于喜悦了,喜悦得什么全忘掉了一样。同时也感到自己是在干着光荣和伟大的事业样。李七嫂的胸,那值得夸耀的乳峰,也在这伟大的欣喜里消亡到没有了。
“这位同志,你贵姓啊?”
唐老疙瘩告诉自己的名字给他,更兴奋地诉说自己以及全队几次作战的英勇。
有风飘动高粱叶和豆叶的声音。一股野蒿和小水沟混合发出的气息,使人感到燥渴。
“日本兵才是尿种呢!笨得像狗熊一样!他们也想爬山。他们的东西到这里什么也没用,炮啦,机关枪啦,会拉屎的飞机啦,那有什么用呢?我们什么全比他们熟悉,哪里有山洞,哪里有小道,我们全知道。我们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啦!就说现在每天全有人来投降……你到司令部……一定能看到一个姑娘……她要和你讲话……她常常要召集我们讲话的啦!她也会放枪。她教我们认识字,也常说我们为什么非打跑日本兵不可的理由……”
舌头因为缺乏相当的湿润,在他的嘴里感到不灵活,而他还要继续诉说他所知道的:“……你不能看出她是一个外国人,她真的可是一个朝鲜人呢!她的爸爸是一个朝鲜革命党的首领啦,听说在上海;也不知是叫日本人给弄死了,还是……她是在我们中国念过书——”
通过了村子的堡门,由值班的略略询问几句,便单独带了那一个人去。唐老疙瘩厮混在别的伙伴群里,开始去说笑。
日暮的时候,那已经什么全布置妥帖。
铁轨静静睡在枕木上,丛草和田野上的庄稼,没有骚动。三十个人里只有二十支枪。三个人两支枪,这是没有富余的。
太阳在背后不被注意地沉落,铁鹰队长,手枪仍然悬在腕子上,来复地走,转动他猛鸷像鹰样的眼睛,察看每个人的位置和姿势,是不是适宜呢?枪口或是头顶翘得太高了,会被敌人发现,如果他们停止了驶进,或是有着准备,这是要棘手呢!会白搭了子弹。
“同志们——一切要听我的口令。”
铁鹰队长说话总是这样斩绝。他不等待谁的理解。当他执行命令的时候,他会变成命令的本身——唐老疙瘩不高兴他这样,但是还是一点没有违抗地遵行他的命令。他嘴里咬碎一枚草叶,吐在地上。接着第二枚又咬到嘴里——七嫂的胸膛又擒住了他。在路基两旁不甚深的丛草中间,人们的身子可以全部埋下去。头呢,帽子除掉了,用草做成一个环替代了帽子,这样可以掩护得更周到。没有枪械的人感到一种空虚,他们开始聚拢一些可以抛击的石块在身边。
“还不见影子呀?”伏在那边一个人说。
“这铁道一点动静还没有啦!”
“倒霉的东西们,必定玩够了,才来送死呢!”
“从草市到这里,也是百十里路哇!王八们准是又全喝足了酒啦!他们在车上也准带了不少吃的东西,酒啦!煮熟的肉啦!牛肉盒子……一定也全有!不信?”
“嗯!”
从距离似乎不很遥远的方向,有汽笛悠长鸣叫的声音可以听到。随着是一种固执而单纯的车轮行在铁轨上的骚动。
前边一棵树上瞭望的人,手中的小红旗也开始向这面伸出展动——这是一种信号。两面山峰是险峻的,这是隧道一样的不可逃避。铁鹰队长更接近地,在伏着队伍的前面,口笛咬在嘴里,手枪已经不再挂在腕子上——那是说他迫切地又要开始和自己的敌人赌生命了。
铁轨条在枕木上增加地起着骚动!人们的颊骨开始突出着。眼睛燃烧,握枪的手变得简直有点不准确。差不多这是窒息了一样——虽然这斗争并不是第一次。
晚风刮得凉爽,一个美丽的黄昏。随着一种轰鸣,一种近乎残暴的轰鸣,在口笛的尖叫里,这个软瘫的长蛇,早已被抛在了一边。那每个机轮,还在转动,这是一个运命的结束。
骚乱很容易就平静的。在那边是一堆没有死掉的兵。他们是官军,由草市向平泉为日本兵去送给养和麦酒,还有弹药……
“兄弟们,该多谢你们哪!很辛苦要你们送来这些枪——”
铁鹰队长看来很温和,但是他的眼睛还是在回翔。手枪又开始挂在腕子上。那是灰色的一群,他们困疲一样地暗着眼睛。一刻有点熟悉了,一个兵他竟很熟悉地喊到铁鹰队长的名字:“队长,我是认识你,你缴过我两次械呢!你应该放了我们吧?我们会再给你们送第三支枪……第三支……一定的!”
“对啦!弟兄们,我们本来不应该伤害的,这是不得已——马上就放你们走。”
在一切完结了的时候,只有那个连长应该枪毙——
每个人的枪全是双着的。在归去的时候,铁鹰队长的手腕,又照常挂了他的手枪。
这里遗留下的是什么呢?跌破了的麦酒瓶,不必要的弹药箱。列车伸长地躺在一边。机车里没燃尽的煤火,现在也不再有多少烟可冒,所听到的声音,是几个伤残的士兵不能动转的呻吟。他们不断地呻吟和大骂:“这,遭了什么王八羔子灾难啦?”
“遭了日本兵的灾难啦!”
“说话的是谁?——啊,还是你,我的一只腿算完了!”
“救急车还不到吗?军医这些兔子,一个好心肠的也没有——”
“放我们在这里——哎哎!连身都不能翻一翻,我的腰骨,一定是完了!这些‘义勇军’王八们,干事真缺德!他妈的,逮住他们非枪毙不可。哎,哎……哟……”
“喝他妈的什么浪酒?连长这东西,晚间睡女人白天睡觉!现在横竖完了。——你们看,那个大个子的‘义务军’队长,要枪毙他的时候,该多尿!磕头。平常你看那神气……还了得吗?真是……”
“当兵的命,到哪里也是一份穷兵!”
“…………”
“…………”
声音渐渐不连贯,含糊到不能听清楚,麦酒的气息还是很强烈地发散。留在看守这残破人群的人,全躲到高粱地里将由车厢弄出来没跌破的麦酒瓶、鱼盒、肉盒啦,还有橘子和苹果,开始吃和说。有时他们想到不能动转的人,他们用一个人将一些东西送到他们手可以取得到的地方。至于已经死了的,就谁也不再去理他。
“忍着疼,也要吃点,这是机会啦!若不,能捞到吗?这是给日本二大爷预备的!一样是‘兵’,人家就要吃这个!”
“‘义勇军’怎样?一定弄去很多吧?跌昏了,什么也不知道。”
“没有,连一盒烟卷也没动,这真该佩服人!就是把枪全弄去了,子弹也没剩——里面还有我认识的呢!我们在一起当过兵!这些人真够朋友,可怜他们的衣裳穿得可太不够朋友了——光着脚的全有!”
一个兵发亮地吸着香烟。在每个跌伤了的眼前,放下一些可以吃的东西。要吃烟的他给他们燃着了火柴,但是他并不给他们麦酒喝。
完全是安适的。这俨然是一个行乐的机会。他们并不担心义勇军第二次再来。他们知道义勇军对于兵士是没有伤害的。许多的弟兄全知道。
几条毯子铺在就地上,高粱被四开地压折下去。兵士们嘴里唱起思乡的小调,兴奋的时候,便响亮地向山壁上抛着牛肉的空罐和麦酒瓶子。
“百灵鸟,你再唱一支想老婆的调调子,俺的老婆现在不定跟谁睡呢!”
谁在叹息了!于是“百灵鸟”当真又唱起一个思乡的调子:
一更里来,月亮照窗台。
奴家的丈夫怎还不回来?
当兵啊,一去三年整……
这样的岁月怎么叫人挨?呀呀呀咦哟,
二更里来,月亮照满窗。
悔不该嫁了一个当兵的郎!
当兵的人儿是东流的水,
只要离家哟!就没有个还乡……
“唱三更……”人喊着,粗鲁地喊着,冤枉地喊着……
三更里来,月亮正当头!
天河两岸哪!织女与牵牛……
神仙哪……一年还有个团圆团圆的日呀……
夫妻呀,相逢还要几千秋……
四更里来,月儿半朦胧,
夫妻们哪……梦里怎也不相逢?
少柴无米呀……才逼走了你,
恩爱的夫妻呀,两啊两西东……
…………
百灵鸟的歌声不能唱下去了!一种心酸,一种说不出的恼怒,激怒了瘫在地上那些伤残了的人。他们开始怒骂百灵鸟:“百灵鸟小兔子,唱得要人命啊!唱个别的,唱个轰轰烈烈的——别尽叫人难受——”
“不,百灵鸟,还是接着唱这个,唱第五更啊!唱!唱——第五更。”
百灵鸟,一个很漂亮的小兵崽,在日间一定看到他脸色要涨红。
“伙计们,听吧!唱完第五更,救急车就会来的啦!”
百灵鸟的歌声又起了,这是不如先前响亮:
五更呀里来,月儿挂西天,
世间哪有谁知当啊当兵的难!
打了个胜仗呀没有个归家的日……
打了败仗呀,骨肉不团圆。
打了败仗呀,骨肉不团圆……
“他娘的,我们这是为谁打仗啊?”
这声音一直飘过深谷,飘过每个人的心孔,浸湿着无限际的远野,不蒙解答地横飞过去了!
胜利战胜疲乏。
“同志们,这枪全是半新的呀!一色大盖(三八式步枪),是不是五十支全缴来了,有没有损坏?好,回去再看吧!那个狗连长的一支手枪在谁的手里?”
铁鹰队长响亮着嗓子,在暗夜里,显得身材更挺直了。漂亮地,嘴里吹着哨音,吹着各种小曲,走在前面。
唐老疙瘩摸一摸那手枪的尾巴,还是很安适地塞在自己的裤腰里。他什么也不说,在队伍里,枪比什么都亲切哩!手枪更是难得的东西。
“那一支枪,并不好,不过那是一支手枪呢!”
铁鹰队长,他显着比谁全愉快,把话又转到别的身上去:“你们一定听到啦!那个当兵的弟兄说,他还要给我们送第三支枪!”
“队长同志——”一个人在队尾巴上说话,“你为什么要毙那个连长呢?弟兄们不也是一样吗?”
“那狗东西是非枪毙不可的。弟兄们呢,全是好弟兄!‘兵不打兵’,司令不常是这样讲吗?那是总得看在什么时候了。日本兵也是一样,逮住不一定就杀了他——可是官一类的东西都是饶不得的。”
归路经过李七嫂的门前,已经听不到孩子的哭声,也没有灯光。
经过每一部卡子,那全要有“口令”问答的——这是第一道卡子。
“口令?”随着是扭枪机的声音。
“胜——”
“胜。领字?”
“铁——”
缓和了,在沙袋后地坑下面有人爬出来。灯光一闪,探视出相互的面貌。
“铁队长同志——”
“萧明同志——”
“回来很快!司令知道你们必定胜利,所以没派援队去。命令我在这里接援你们!”
萧明亲切地握过铁鹰队长的手。相互举举臂膊没有行军礼。他让这踏着胜利步子的——这已经近乎勉强——一队,过去了。这里是有些灯光的,这全可以用鬼一样的眼睛相互传达着尊敬的笑意。偶然发现了在赤着脚的上面,有了胜利的血渍。
萧明的叹息埋在自己的心里:“这是胜利吗?”
刘大个子和李三弟到前山去巡逻,回来了,他们知道胜利的消息,特别是李三弟,他欢喜得不知道该怎样。
“萧明同志,你一定看到啦!他们弄回多少枪来?那一定一人要背三支两支?”
刘大个子并不怎样关心到枪,他问萧明:“他们是不是截的给养车?那样,他们缴械,一定要吃一顿饼干……罐头,保准麦酒也许很多咧!嗯!我押送过这样的车,也是给日本军官送去……”
半睡在地坑里的别人,也被他们扰乱醒了,接着第二班巡逻的人又开始出发。
露水是很浓重的。为了一种内心的烦乱,萧明很闷气地不再蹲在地坑里,轻轻地爬出来……
草间露水浸入鞋里另有一种沁凉。天东已经有海水一样的云了。太阳还没有光带放出。在几千米达地方的树木也还是很模糊。
轻轻听到有汽笛在什么很远的地方不断地长鸣。
——这许是敌人要来攻击吗?
遥远地,遥远地,是什么声音呢?飞机不很轻快穿着薄薄的云层,向这面飞动了。
他观察得够确实,他写了报告用脚触醒了刘大个子。
“什么事呀?”刘大个子蒙眬地坐起来。
“去,赶快,将这报告送到司令部去——”
“什么要紧的事,这样急!”
“敌人快要来攻击我们——”
刘大个子不相信一样,挺起他黑细的脖子:“叫李三弟去吧!”
“一定要你去,李三弟留在这里还有用。”
萧明变得严厉。
“好,我去,我去……我回来还到这里吗?”
“那是当然的——”萧明接着说,“司令如果有什么命令,你要赶快带回来。”
刘大个子挟起自己的步枪,爬出了地坑,听到飞机哼叫的声音了。他感到一种空虚——这如果接连投下几个炸弹,便什么全完结了。
沿着树荫前进,时而要伏到地面上等待动静——事实,飞机并不会为了他一个人就投下爆药来。
他尽可能利用他当兵时候由每次战场上记忆起来的经验,躲避着,前进着,他知道这报告是非赶快送到不可的。
——天照应吧!革命的红光照应吧!
这是一种祈祷,一种盼望,使刘大个子由空虚转到了充实。
——该是一种错误吧!“革命”和当兵是一样的危险啦!全要赌生命!娘的,全要赌生命!
他很悔,不应该不和李三弟一同来。那是一个胆壮的家伙!什么也不怕。有他在跟前,他也不会这样软弱的,为了面子的缘故。
——当了半辈子兵,也没娶到一个老婆!现在革命了,也许“命”革完了,大家就全有了老婆了。革了命老婆就可以不用钱买得啦——娘的,飞机一下蛋,就什么全完了!
思想是几千条电的闪光。但他的眼睛还是不能改变地盯住前面。
四 夜袭
“非得退却不可——”
“为什么呢?”司令对面那个朝鲜姑娘说话了。这在刘大个子比听司令的命令还紧要。那是一个很漂亮的小东西,眼睛像两块黑宝石;同时在前额表现着充分的顽强——突出的,生着很浓黑的头发的一个饱满的前额。
“你写一个命令!”司令随便用两只骨节奇突的手指,轻轻触动桌子。他发音不很漂亮,而且又有些重浊,命令着他的女秘书说:“要这样写:接到命令,就将原有守地的堡垒破坏,马上退却。随便踩哪条路。在下午两点钟,一定在龙爪岗集合。叫他们不要惊动住民——写上发命令的时刻。”
司令说话直到完,他的面部也没有变动。每个字似乎全在思索,全艰难地从那很整齐的牙齿里迸出;眼睛投射着远方,一刻又投射到命令纸上:“就是这样吧!誊清了我来押名字。”
命令一共是五份,每张都要押上“中华人民革命军第九支队司令,陈柱”的名字。
“这位同志,把这份命令你拿去,交萧队长同志。”
“没有别的事吗?”刘大个子虽然用习惯了当兵时候的姿势,挺立着讲话,他的眼睛,却贪婪地看着那个朝鲜姑娘——她在忙着整理什么呢?笔啦,纸啦,一直是向着囊子里装。最后把一支手枪也挂在自己的肩上。
“就是这样,你要用跑步——马上就走——”这是单纯,什么不走的理由也没被刘大个子找到。
陈柱眼睛送着这个长条个子,转动着不大强健也不大灵活的背影走出去。他没有批评,也没有思量。
“你收拾。收拾好了弄妥自己的手枪,我们马上就要开拔——”
女人没有说什么……
陈柱眼睛显着深陷的,声音也一同近乎深陷地走出去。口笛一头的皮条套在脖子上,笛子却装在左面胸上一个衣袋子里。袖子高卷到胳膊根,习惯一只手常常要抓紧腰间的细皮带。虽然他的手枪是挂在他身子的右面。
天气有点阴惨!太阳被朝云遮蔽得够受,才透明,又被后来的云层填补了这缝隙。朝雾也还没有散,在后来竟变成准备要落雨的天空。屋前的石阶像被雨水浸过一样湿润。
“……同志们,在半点钟以内,把什么全弄好,现在把不必要的东西先埋在地下——不要惊动乡民。崔长胜同志呢……把他送到可靠的人家去……他是个老年人,还在病着,敌人就是进来也许伤害不到他。解散。半点钟听我的哨音,还在这里集合。我要检查——”
崔长胜深深睡在东面一带厢房里。在起始集合的哨音就叫醒了他。接着他听到纷乱的脚步声,接着是司令的宽大而不甚响亮的讲话,而后呢?又听到关于他。
“这是怎样了呀?要向什么地方退却呢?一定是日本兵进攻来了呀!是的,他们夜里弄来了那些枪!我是被留在这里了。日本兵一定会杀死我,这堡子里的男人,除开太小和太老的,一定全跑的啦。剩下些女人!还有我……”
一种酸心和嫉妒的交流很凶猛地穿过他的周身。
“要留下我吗?为什么呢?我是应该叫敌人的刺刀穿死的啦!”
一种愤怒激动得使他要坐起来,也同别人一样,拿起自己的步枪。但几次挣扎使他失败了。他失败得像一个孩子那样哭着。当每一抽动,可以看到那肋骨怎样地透露。外面又听到纷乱的脚步声,他知道这是解散。恐怕马上就有人到这里来,如果看到他这样,这是一种侮辱!
“为什么呢?老的东西不应该死掉吗?这是很合理的——这是为‘革命’死的呀!”
他宽慰自己,努力使自己伟大,可是不过一刻又使他陷入了不可分解的悲怆。空旷的大炕上,席子不完整和污黑,地上、炕上以及每处,可以看到破得难堪的鞋子和被遗弃的子弹空壳。
对窗屋子里拉枪栓和说笑话,使他格外焦心!他知道同来的伙伴一个也没在那里。他已经几天没见到了萧明。他也想到小红脸吃烟袋时的样子,至于刘大个子呢,他一向便不喜欢他。切心地想念着孩子梁兴。
“崔同志,怎样?”崔长胜在梦一般的蒙眬里,觉得有灼热的手掌摸抚到自己的前额。他将眼睛翻到陈柱的脸上,随着他看到站在旁边的是那个朝鲜姑娘。但是他说不出话来。
“我们暂时要离开这里,你怎样,我的意思……你留在这里……不会有危险的,我们已经安排妥了一切。”崔长胜只是不适度地点点头。
朝鲜姑娘拿过他的手,一面凝视自己腕子上的时表针,崔长胜感到一种很不安的舒适。
“多少?比昨天?”陈柱说。
“渐少……”朝鲜姑娘缓缓地又将那只手送到原来的地方。
“我们就要出发,立刻就会有人来抬你——同志!我们很快就会见到。”
崔长胜目送着这两个温和的影子,现在他恬静、安适,也不感到酸心。只有笑着的老人的脸,等待他们或是任谁给予他的命运。
在临出房门的时候,安娜低低说给陈柱,那老人的脉搏,比昨天一百动又多了十几动。陈柱的眼睛只是更深陷些。
一具软床抬着这老人走了。陈柱站在屋前石阶上,口笛咬在嘴里。太阳还是透不出光芒,天空显得狭小,南边远远的河流,像不动的水银。
“……不要惊动,半点钟到堡子西头‘羊肠口’那里集合。沿着有行树的方面走,记清,就是那个小桦树林子里。——现在正是八点。出发。”
一共是五个小队。陈柱目送着每个小队全走去——严肃,没有烦扰。口笛照旧投在袋子里。增加了一支步枪,挂在肩头上。走在他后边的是安娜和另外三个人。她没有步枪,只是一个囊子和一支手枪。
有飞机拨着云层发着叹息了。人们的脚步轻急而巧妙地,躲避路上的石头。
命令像有翅膀的火蛇,穿着每队,穿着每个人的心孔。——这是退却的消息。
退却在老队员们是和攻击一样平常。没有感动,没有骚乱。虽然新加入部队不久的伙伴们,会感到不安。这不安很快也就变成安定,就如什么全安排定了一样,全循着这安排走。
小红脸安定地吸了几天烟袋。在他预感到也许又没了他吸烟袋的机会了。刘大个子空虚地垂下头蹲在地上,为了疲乏的缘故,他这时看来什么兴致也没有。不说话,两只手像猴子攀树似的,使自己的步枪竖在地上。
由前边退过来的小队,很散乱地取着各种各样的姿势。面部上看不出什么不一致的表情来。队长们有的走在队前面,或是后面。最后是铁鹰队长的小队。他向这面打招呼:“同志们!”随着嘴里拧个呼哨,乐观地走过去。萧明也举起一条臂膊,挥动着,也是一样乐观地目送着。
“这家伙,真来得,看身量!够一条汉子吧!多么壮!”
李三弟,他起始就爱着这个铁鹰队长。他常常有机会就称赞他:“好家伙!”
所有前面的小队全撤退了,萧明的小队应该在后面担任掩护一个时间。必要时那是有歼灭和扑杀敌方侦探的任务。不过总要避免和敌人正面冲突。
“李同志,”萧明命令着,“你和梁同志在后面担任警戒,必要时放枪——三发——距离在五百米以外就可以——我们开始走。”
转过几段高粱地,萧明和别的人的影子全看不到了。李三弟和梁兴伏在地上,尽可能使草丛埋下自己的身子;枪口伸向前边。
这地势近乎凸起,同时也可以展望得辽阔些。——那是一片伸着很整齐穗头的田野。
一个人从后面跑来。是唐老疙瘩。
“为什么一个人跑回来?”李三弟扭着头使自己前额微微翘起一点。
“有任务——”
“什么任务?”
“这不能说给你!”
“我有权力,不许你通过……”李三弟微笑着,同时真的把枪身横过来。
“不要玩笑,我没工夫哇!”
“来会李七嫂吗?”李三弟眼盯着那面一所孤独的小房子说,“真的,她住在那里不妥,日本兵来非要吃了她,赶紧叫她到堡子里去——”
李三弟看着唐老疙瘩走着,加紧摇动着肩膀和背脊。身上的衣服被汗透成黏湿。他也没有带着自己的步枪。
梁兴纵起孩子样的笑声,用一只拳头抵打李三弟的肋骨说:“这家伙真是老婆迷呀!什么时候哇,他还顾她,不要命啦!”
“你还是孩子呀!不该懂得这些个。”李三弟将梁兴的拳头扭离开自己的肋骨。
门扇没有掩紧,唐老疙瘩性急地竟使这门解了体。立地听到一种充着惊悸的喊声:“谁呀?这样推门!”
孩子哭声开始响亮,妈妈在拍着孩子,嘴里接连哼着不连续的催眠歌。及至她看清楚了是唐老疙瘩,便什么全安帖了一样,眼睛不甚扩大地盯着这个青年的农民说:“你怎又来了呀?队长知道了一定要敲你的骨头——今天早晨有飞机来过,你看见吗?日本兵要来吧?——还不好好去守望,尽往这里跑,像离不开乳妈的孩子似的。”
女人真是有点迷人呢!这话在平常该怎样甜蜜?今天却不啦!
孩子又哭了,妈妈断了话,来哼催眠歌。她丰满的大乳头,贪婪地在胸前垂挂着,起着诱惑地颤动。——唐老疙瘩今天他喘息,晕呕,一直看着李七嫂。急切使他不能说明他当前所要说的。
“你怎么?”李七嫂没有把握地问。
“全得完,全得完!日本兵一来了,像你这样年轻轻的娘儿们,至少他们要用二十个人来干你!吃了你!赶快呀,小妈妈娘收拾吧,抱着孩子到堡子里去吧,孩子不能抱就扔他……谁也顾不得……反正孩子是可以再养的……快呀……”
李七嫂的血正如一缸腾热的豆汁,唐老疙瘩的每一句话,正是卤水,这会形成一种可怜的分解。
“究竟怎么回事呀?日本兵到什么地方了呢?你们的队怎么没开枪?——孩子不能扔啊!孩子怎能扔呢?日本兵杀了我也好!”
“他们不杀你,他们要用你哩!用够了才杀了你!走哇!掉眼泪有什么用呢?这是什么时候这……嗳……你还掉眼泪?——我们的队退却了,这里一个队员也不能留,这是司令的命令。”
李七嫂像铸在炕上一样,不动转,只是一把一把拧下鼻涕和泪向地上抛……
孩子号叫着,唐老疙瘩忘了自己流下来的汗,流到嘴里是什么滋味——在遥远听到炮声鸣动了,飞机叹息的声音也有了。李七嫂忽略这些,一直是向地上抛眼泪和鼻涕。
天空恬静,附近豆丛和高粱地里有蝈蝈叫,林子里也有鸟叫,鸟叫的韵节很不齐一。
土围墙残缺得不成样子。自从李七哥死了以后,什么土墙啦,房上的茅草啦,也全像死了一样。
在生着丛草的墙角里,有一只犁杖被埋没地瘫卧着,仅还能看到那被雨水淋白了的柄手。房檐下钩曲的锄头和镰刀,也全锈得没有了光亮。
透视过窗口,当前的就是鸡冠山。要到龙爪岗集合,就必须要爬过那带山梁。
唐老疙瘩他主意打定,在七嫂不注意拍着孩子的时候,像一只老鹰提小雀抓过孩子便向外跑。后面七嫂不抛鼻涕了,什么也不顾,她要争夺她的孩子。
“你要吓死他,你要他的命!你要我的命!啊……好孩子不要哭……不要哭……你为什么挟着他……该死的……他的小命一定要叫你断,断——了呀!”
唐老疙瘩什么也没听到,孩子抓他的胸,他的眼睛只是盼望一步迈到堡子里。
这好像疯狂的转走。炮的轰鸣,飞机的叹息,在他们看来全是浪费。
李三弟嘴里咬碎一片草叶,滋味很涩,很苦。一种近乎苦痛的渴燥在嘴里燃烧。梁兴要睡过去,一只手附在枪握把上,有轻微的鼻声响动。——太阳在天空炙灼人。
大路上看去似乎很平静,一切也全似乎很平静。如果不是提示着当前就埋着血的斗争……人许忘掉这是什么世纪,人趴伏在这草丛里做什么。
“不要睡——浑蛋,这里是做梦的地方?”
李三弟扯动梁兴的一只耳朵:“听!有炮响呢!”
茫然的,孩子由梦里被拖回来,起始眼睛蒙眬着,什么也不了解一样看着李三弟。李三弟用手向前面指指,他又顺了李三弟手指的方向,蒙眬而茫然地看过去。
“有敌人哩?”他近乎惊愕要跳起来,李三弟止住他。
“不要动——敌人还很早,放炮的地方离这里,起码要有十里地哩!”
“我们该怎办呢?是趴在这里,还是爬上去看看?”
“炮弹在半空炸了,那叫开花弹——看那白烟像云彩一样的小团,就是开花的地方。底下的高粱至少要坏一亩地——你没打过大前敌,他妈的这东西才讨人厌呢!”
李三弟用着有经验的说话,梁兴变得更幼稚,看着前方——距离这里有五里地上面的天空,那团团近乎白色云一样,缓缓游动的弹烟。他满怀着新奇说:“这老远放炮,打他妈的谁?狗屁也打不着!”
“他们不是真的想打人,——这里面也有我们的同志,一定的——日本兵在后面,前面是中国兵!他们放炮是吓唬我们——”
“司令那家伙,为什么偏要退却呢?干一下多么好!”
梁兴扭开自己的枪大栓,轻轻地拉下着,又无意识地看了看睡在弹巢里的子弹——一共是五颗,一颗被推上去,推进弹仓里面。只要下面的扳机用手指一触,便可以发射,一个生命便可以完结!他的手指却只是附在护手圈的外面,嘴唇不经意地在颤动,他期待地看着李三弟说:“怎样?还趴在这里?这多没意思!”
“扭好你的保险机——”李三弟短促地命令着梁兴,同时他的眼睛一直盯紧着那只拉枪栓的手说,“干吗?总是这样孩子气!枪走火是危险的,我们这是在做警戒——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总要注意枪走火!不放的时候,就要扭死保险机——我们还得留在这里一会儿,唐老疙瘩弄老婆去了,我们走了那会叫敌人捡他的蛋!”
一种骚动,唐老疙瘩跑在前面,孩子在怀里死一样地嘶鸣。李七嫂的头发散乱在脸上、脖子上……她的衣襟没有扣好,一只乳头颤颤地落到外面。
“怎么啦,日本兵不会就来的!唐老疙瘩你这鬼!你要怎地?”
唐老疙瘩不说一句话,李七嫂也不说一句话,他们一直向堡子方向赶过去。
孩子的嘶鸣,女人的诅骂,全随着风跑开,这里没有留下一些痕迹。李三弟他们还是照旧爬着,爬着……一刻炮弹轰鸣声由远而近。
“怎样?我们还是这样?”梁兴看着前面,怀着希望一般。
“前进——”李三弟提起自己的步枪。
“前进?”梁兴疑惑着,心脏马上增加跳动,机械地随在李三弟的左面。他们抛开大路在高粱地里穿走。高粱叶子常常要割到人的脖子,活似一柄玩笑的小刀。附在高粱秸秆上的蝈蝈,听到有人走动便停止了吟唱。人走去不多远,它会重新再吟唱起来。
“在家你常捉蝈蝈吗?小孩的时候。”
“捉——你呢?”说话的梁兴不经意踢折了一棵高粱,那穗头是深深地躺下去。
“小心绊倒——我小时候也捉过,后来就没有工夫了!”
“你为什么要学钉鞋匠呢?”
“老人们的主意。”李三弟如有多少沉重的东西,全埋在这句话的里面,接着说,“老子是个钉鞋匠,儿子也没有权力不钉鞋!”
“你几岁开头的?”
“八岁。”
李三弟他也许毫没有兴致说到他的童年。童年犹如一条曾咬过他的蛇,他近乎恐惧和愤怒,只要一想到或是提到他的童年,他一直这样想着:“将来总是光明的,只要死一般地干下去,过去的叫他滚蛋吧!”
豆子地里穿走比较要困难。他们还需要隐蔽着身子。顶空上有飞机威胁的声音了,他们暂时停止住,顺了垄空向大道方面观看。——一会儿是似马的嘶鸣,蹄音在不甚远的地方嘚嘚着地。
“注意,这一定是敌人的骑兵侦探!”两个人如两只山兔,柔弱地顺了垄沟伏倒。枪口探向大道的旁边。
“射击吧?”
李三弟不理他,只是侧起耳朵,眼睛不转动地望着……
马走得并不急速,同时听声音也不繁多。马刀鞘发光,马枪在人的肩头上不稳当地蹿动。帽子扣到脑后,在下面招展着一条毛巾。每人全这样,那是为了遮蔽阳光、擦汗和企图招来一点凉风。
军官走在前面,他显着疑虑、畏缩,同时是怀着不可知的灾害样,大声地催斥着自己的马。四个乘马的骑兵走在他身后。他们没有什么踟蹰。
马全很膘肥,皮毛起着光泽,全是有汗的。
“怎样?放吧?”梁兴的枪担到垄台上,不可掩的枪身显着颤动了。李三弟看到这一点,他笑着说:“不要慌,孩子——扭开保险机呀!哎哎!向上一推,向右——对了……瞄准那个军官,看清吗?发光的,骑铁青马的那一个。预备——放——”
在升起的血轮里面,人影扩大着滚在一边;马的前脚高高地乱打着天空……
铁鹰队长无顾虑地走在队的前面。道路熟悉的前进是迅速。一直到拐上另一个山梁,他才发现在队尾巴上单独少了唐老疙瘩。
“唐老疙瘩哪里去了?在后面拉屎吗?”栗色的眼睛转动着,他让过队身,暂时站在一边,急切固定地问着每个人。
“大概去看李七嫂——”队尾巴上一个队员这样不确定地说。
“李七嫂?那是很接近敌人的地方啊!——他的枪呢?也带去吗?”
“没有,我这里给他背着呢!”一个队员很轻妙地回答。
“倒霉的东西,为一个娘儿们,什么全忘了!命也不要了!弟兄们的命也不要了——非给敌人捡蛋不可……”下面应有这样一句话:“……那非招认出我们的地方不可,知道地方就什么计划全完。——只要一顿皮鞭子,这样的癞蛋!”但是他没有说。觉得应该还是埋下去吧,这会增加了队员们的不安。只是扩大地咬一咬自己的颊骨。
“站住——”小队漫然地停下,“把那支枪给我,谁还愿意去?只要两个人,我们去看看这个倒霉的东西!你们先去龙爪岗,见到司令就说我们马上就到……不要说什么……就完了。”
两方开始分开,背驰地走去。小队爬过山梁看不见了,这里开始听到炮声的轰鸣。除开铁鹰队长另外还有两个队员。他把腕子上的手枪插起来,肩头上挂着唐老疙瘩的步枪,只有一袋子弹。
“听见吗?炮——应该赶快迎上去——拣小路走。”
小路曲折得够艰难!野藤萝纠绞人的脚胫,非常刺痛。一刻有很新鲜的血流出来。遥远是炮的轰鸣声,这里的山壁全蒙到震动。
“李七嫂是怎样个女人?唐老疙瘩这样着了迷!谁看见过?”
铁鹰怀着一种说不出的腼腆,同时也还矜持。虽然他不是怕别人说他不严肃,事实严肃并不在谈说女人。他一向是矜持的,无论在同志的面前,在司令的面前。这固然不是资产阶级的军队,但他总觉得革命军的纪律比资产阶级的军队,更要严肃,更要认真。他无时无刻不想要模范地,没有温情,做个铁般军官样子的队员。
“那女人吗?老实是不错!大乳头,强壮,嘴唇是厚厚的……”另一个队员说着的时候,显着很贪婪,更特别兴奋使自己的步枪向上蹿了蹿,眼睛眯着,翘起一嘴黄牙齿,和一张没有胡须的麻子脸。鼻子扁平的。“妈的,就是她看不上我!这算没办法!那家伙是非常厉害啦!她看不上的人,连话也不和你说一句。”
铁鹰队长看一看他微笑着。鼻子起着拱动的褶纹。温和地自己在想:“是这样一个来得的女人吗?”一种本能的力冲荡着他。还笼罩着淡淡一层嫉妒——她怎么给唐老疙瘩那家伙弄上了呢?
“真是危险,日本兵一定不会饶掉她,我们应该赶快吧,拉她到什么地方去,堡子里我们的敌人一定要占领,那也是不妥——”
“最好,还是叫她加入我们队里来一齐‘革命’。司令那里不是也有个朝鲜姑娘吗?革命也不能少女人哪!司令不是说,革命队里不分男女吗?也不许男人打女人……”
铁队长不再听这个麻子脸队员关于女人的提议了。他向另一个队员——一个大身材的不足三十岁的农民——说:“有枪响了!听,一下……这是哪方面射击呢?不像很多人放枪——不很响亮嘛!——这一定是打中了人——马叫——飞机——”
沿着一带高粱地前进。工夫不多大,听到顺着那面大路有杂乱马蹄的骚动,和马刀鞘交组的声音飞跑过来。
“卧倒——枪瞄准好——听口令——放——”
接连是一并排嘭……嘭……三响,一样是在血轮扩大的瞬间里马的前脚搔打向天空……
第一个是铁鹰队长先跑出来,步枪抓在左手里,右手抓紧手枪,脚踏到正在地上抽搐,受着苦难的,还没有死掉一个的前胸,手枪逼住他,问着:“你们共来多少王八蛋?”
“……”他眼睛翻绞着,牙齿击打着,有团团血的泡沫从嘴向外,向地上飘转。马蹄踏过人的头颅,飞跑过去。两个队员,每人分摊一个也检视那早就死了的家伙。开始取下他们的马枪和子弹。好的鞋子换下来,抛开自己的破鞋子,而后全来围住这个垂死的,受着苦难的家伙。
“弟兄们,这家伙活不成了,送他回去吧!谁来做?不肯?好,看我来,闪开点——”
什么苦难和罪恶,全在这“砰”一声里结束了。
铁鹰队长插好手枪,他要取下那马枪,枪已经不中用了,折断了握把。只是拿到两袋子弹。
“我们应该就走——”
沿着高粱地,他们忘了是来寻唐老疙瘩,只是为了这样意外的获得,兴奋着每个人。
“队长同志,卧倒吧!对面又有人前进哪!”
很快就认出那是李三弟和梁兴。他们正在追赶才死掉的三个逃跑的敌人侦探。
每人的脸色全焦急和兴奋,红红的,背上又多了一支枪和两袋子弹。梁兴显着很吃力。
“喂!你们还干吗?”铁鹰队长举着他一只胳臂。
“队长同志——怎么你们也跑到这里来?——那三个骑马的你们收拾了吧?”李三弟显得样子固执、刚强,接着说道,“正好,我们收拾两个,他妈的,还有个小官崽子!”
“我们来找寻唐老疙瘩!”
“唐老疙瘩?他向堡子里去了,怀里挟一个孩子,李七嫂哭着嚷着跑在后面——”
铁鹰队长沉思了一下,说:“好!让他自己去到龙爪岗吧!我们不能再停留在这里,也不能再到堡子里去——我们尽杀的是一些本国的弟兄。日本兵,这些王八蛋,尽在后面,真聪明。我们是主张‘兵不打兵’,不独不打本国兵,外国兵也不打,只是和那些统治东西们算账!现在实在是讲不了!”
铁鹰队长这样感动,在谁也没看见或是听到过——他一向是刚强的。没有为了什么感动过。
身子拉长着,刘大个子睡在的地方,离司令和那个朝鲜姑娘很近。这是一片平整很好的广场,没有石头,也没有野藤。有草,柔软得像乳羊毛一样。
四围山岗上有守望的,路口有步哨,应该休息的人,可以安心睡一刻。吃烟,谈话,随便说女人,这里是没有禁止的。可是人们全似静止着的水一样没有骚动。谷底好像没有过什么增加,照常的空旷。小红脸孤独地自己吃着烟,每次吸动闪起的火光,也是不起劲。有几处响着鼾声。周围山上的树木也是静静的……
“该是出发的时候吧?”朝鲜姑娘在说话。刘大个子听得出来。
“还要待一刻,等那面回来信,就可以出发——反正什么全齐了。”司令陈柱的声音,刘大个子也听得出来。粗哑得很好笑。接着他又说:“现在的步枪……每人可以摊到一支很好的——白天,铁队长他们弄来的四支马枪,也是很好的。你不要来一支吗?那比步枪要轻一点。”
“不,还不需要,我有手枪就可以。”
他们暂时沉默着,静待着什么一样。
刘大个子很不安宁地躺着,用手扯地上的草,使自己的身子仰卧,看天空的星云。——很层密,不能透视到底,像一条边幅不整齐的白色带,横贯过天空的,他知道那叫“天河”。在他幼年的记忆里,他也知道在天河两岸有“牛郎星”和“织女星”,“王母娘娘”每年七月七日才许他们见一次面。
一个黑影从山岗上面低低地爬下来,一直向司令坐着的地方爬过去。司令向这个来人闪了一下手电灯:“孙同志吗?——怎样?”
“那里万事齐备——这是齐同志的报告。”
借了手电灯的光亮,司令和朝鲜姑娘看报告。送报告的人兴奋着眼睛向四周回翔——空间里埋着些什么呢?谁在唱起低低的歌来了。接着有人在合唱。那歌是每人所熟悉的。刘大个子使自己的身子又翻过来。
“马上出发?”
“……”在昏暗里朝鲜姑娘问话。没有回答,只是陈柱笨拙地动一动头,接着轻轻吹动两下金属的口笛——集合各队长。
“同志们,我们马上就出发,要按计划走。那里万事全齐备——在两点钟的时候,必须要将堡子占领。现在正是十一点半,对准你们的表。”
手电灯一齐闪光,接着什么全活转了。一刻以前还是被人们热爱着的草地,现在像被遗弃了的女人。曾热爱过她的人们,又开始去爱斗争。
小队长按照着自己的任务自己的路线,分别地进发。这时候,这时候应该是谁也不能顾谁的时候。充满每个队长和队员当前的希望就是斗争。谁也不会想到这次斗争会使自己死掉,更不会想到死掉以后的事情。群的力鼓励着,在斗争后面好像才有生活。
刘大个子不再记忆那个好看的姑娘了。一任她和司令走在后边,他不再想到那朝鲜姑娘和司令那家伙会有什么意想到的事情发生。他觉到别人也许不会拟想到这些事上去吧?为什么呢?他会想到这些?他想着“革命”一定能够给他一个老婆。
爬过一个山岗,又是一个山岗,爬过一个谷底,又是一个谷底。一切全是安宁的、和谐的。不安宁、不和谐的只有冲锋的人们的心脏和血流。
“停——”
在一处不甚大的桦林里,两个小队停止下。第四小队长检点他的人数。萧明也是一样。
“休息十分钟——马上我们就要抢敌人的窑子。杨队长同志你攻左面的围墙,那里他们不容易守的,我和萧同志一队攻大门——只要我们一动手,里面齐同志就会接应。这里人数还不够一连,里面有一个日本连副和一个军士,单独住在一个房子里。大约就是我们原先的办公室——如果他们抵抗的时候,就枪毙——”
司令并不站在固定的地方说话。他沿着这近乎四十人所在的周围走着,似乎察看着每个人。
桦林起始轻轻地响着叶子,渐来是有风声走动。萧明和第四小队长杨克达,并排坐在一棵横在地上的树干上。——那是一个个子不高大的,脸上有些麻子的人。说话时声音尖锐。
“杨同志,你攻西墙,小心开枪……你不要打了自己人——认清了我!”
萧明和他玩笑,杨克达用拳头捶了萧明一下大腿说:“‘枪子’是没有眼睛的!”
“没有眼睛可有‘麻子’呀!”
人们笑了,连坐在一边的朝鲜姑娘全笑了——这使趴在树干上的刘大个子,起了一种莫名的喜悦。从这时候人们便叫杨克达作“枪子队长”。
司令凸着他的颊骨,一样也是赞成旁人的笑。
“枪声——”
“接连上了——”
“准备好——出发。”
深深地爬过了一条长沟,枪声更繁密了,渐渐能听到有子弹尖叫着飞动的声音。沿着每处的墙角,尽可能利用着遮蔽,采取各种姿势跃进。
有火光冲上了天。不驯顺的烟柱打着盘旋,女人们、孩子们各处起着不统一的哭叫。狗发狂地吠着,子弹顽固没有温情地一直穿走,划着空气尖叫着;或是像低飞的麻雀。——正在逃跑的妈妈,怀里的孩子被流弹贯穿了脑壳,她没有觉察,还抱紧在怀里,颠簸着发髻飞走。一直到发现孩子的脑袋有了流水洞孔,才摔到地上,却忘了哭。
无数条火舌疯狂地回卷着。有无数已经慌乱得不成人形的东西,从这火舌回转的底下,爬着,滚着,跳跃着死下去……向这面奔过来的赤着背膊,但是还挂着他的手枪在皮匣里;一个盲了眼睛样的日本军官。
“跑……”
在不知谁的枪声下面,他倒下去。怀着一颗日本皇帝给予的忠心倒下去死了。将来在某次“慰灵祭”的时候,在灵位一个角落里,也许会发现一块小的木牌写着他的名字。
在东边,铁鹰队长一直守候到听见了枪声,接着看到了火光,喊声……他知道司令和其余的小队已经攻到了敌阵地,并且已经得了胜利,也知道敌人的援队马上就要到来。
“注意!我们那边已经得了手……听见吗?敌人一定要来救援队……将人数分开,一边十二个,我在左边;李三弟同志你们在右边。让开路口,趴下去,听口令再发枪——”
夜风变得张狂,背后的枪声已经不似先前纷扰了。人们的耳朵侧着,眼睛探视着前面。高粱叶互相摩擦着,高粱穗显着很沉重,窈窕地摇摇摆摆……
“我要下来……你们牵着它。”隔着高粱地有这样的声音传过来,接着是刺马锥碰到马镫的碎响,谁用鞭子在抽打靴筒。狠狠地吐着痰。
“谁?”
“我——”
“你是谁?”
“我是营长——”
“口令?”
“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吗?浑蛋们!”
“你是营长?营长也得有口令!”位置妥当,距离恰好,真切的三个人三个马,营长走在前面。
“报个字——放——”
“第……”在“第”的下面,营长很顺从地倒下了。两个随从也没有例外。马却跑开。
“这小子穿这样亮筒的皮靴呀!”铁鹰队长闪射着手电灯。
“锃亮的刺马锥——”
“这小子,快要叫大烟埋死了,看这样!”
“‘样’不起眼,家里保不定有几个漂亮小老婆哩!”
纷忙着解除下枪,铁鹰队长拿过从那个营长身上解下来的图囊——里面有鸦片烟药,白色的小丸和一张军用地图——他拿出地图,笑笑地将那图囊又抛开去。
有命令传来要他们即刻到王家堡子去集合,全部去,不必留监视步哨。
司令站在火场的前边,眼睛垂下着,面前停着三具尸身。其余的人们一样也是眼睛垂下着。
铁队长跨过火场,一股刺鼻说不出的气味,要窒息死人。不全的尸身,每处全是,被火炼出来的油在嗞叫。一面是几十个衣服不全的俘虏。
“齐同志,这是第一队铁队长同志,你们握手吧!”司令的声音阴沉的,铁鹰队长同这个官军装束的长条身子的人,机械地握了一下手。彼此用眼睛这样问讯和酬答一下:“弟兄——”
“铁同志——我们就走的——看看吧!这是刘同志、崔同志、张同志的尸身!”司令的身子背过去,他的宽肩头抽动了两下。
刘大个子的身子拉长着,更显得细瘦。旁边是张永才和崔长胜。
“崔同志,怎样也弄到这里来?”
“他在人家里自己杀了自己!这两位同志,一个是点火时候叫敌人射死的;一个是被自己弟兄们的流弹射死的。”
铁鹰队长静默着,萧明坐在那两个尸首旁边,无尽无止地流着泪,用手抚摸崔长胜的已经黏结了的胡须……
“这些俘虏怎办呢?枪毙?”铁队长的一句话,使俘虏队中感到一种骚乱。
“我们全是兵,兵啊!兵啊,兵啊……没有一个官长,没有一个日本官!”
声音简直是狂乱。司令一只手在面前伸出,又慢慢地压下去:“不要叫——一个人也不枪毙你们,愿意走的一会儿放你们走,不愿意的归齐同志率领,我们大家同心合力替中国人民,替劳苦的弟兄们,替全人类造幸福吧!用革命来铲除屠杀我们劳苦大众、强占我们土地的、枪杀驱逐我们农民的日本军阀、走狗和地主们……”
悄静的,这声音一直是漫过远近的山岗,冲洗着黑夜。
在三枪放过以后——这是在祭奠三个同志的牺牲——一片庞大的悲哀和愤怒,燃烧着这一群迅速爬走了的长蛇。
火场上还是寂寞的燃烧,燃烧……渲染着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