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裒一到家就向皇帝呈递外调的奏疏,恳请朝廷让他离开京师,外放到豫章任太守之职。
论级别,他现在的黄门侍郎跟地方太守是一样的,为何会有如此决定?关键是在京都跟皇家关系太近。心思缜密的褚裒思前虑后,如今主弱臣强皇权失势,门阀世家暗流涌动,他身为皇亲国戚,该主动融入皇族,还是靠近哪一方,他无法选择如何站队,为明哲保身,只得选择外调。他不想给女儿女婿带来什么负担,也不想授人以柄。
朝廷很快就批准了。就在褚裒外出之际,朝廷几名大员纷纷挑起了重担。
尚书令何充进入权力中枢后,相当勤政,名士领袖王濛和刘惔与僧人竺法深一同探望他,何充只顾看公文不理会他们。王濛取笑他说:“我们今天特地来见你,就是希望你能摆脱俗务,一起清谈,怎么还低头看这些东西呢?”何充冷冷地回答:“我不看这些东西,你们靠什么活下来?”
庾冰入朝任中书监后也被朝野寄予厚望,他不分日夜处理政事,把繁杂的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还提拔后进,敬重当朝贤士,时人都称他为贤相。及后庾冰又整理户籍,查出万多名本记录的人,充实人口,增加军资供应,获得朝野上下一致好评。
蔡谟在徐州,郗鉴曾上表举荐部下有功者共一百八十人,晋成帝批准了,但还未及赏赐郗鉴便去世了,朝廷于是中断此事不再进行赏赐。新官本可不理旧事,但蔡谟还是上疏认为之前已经同意了郗鉴的请求,如今不应中断,朝廷应讲信义,何况郗鉴所表荐的大多是功勋卓著、身经百战的人,于是朝廷下诏听从。一个充分替属下考虑的领导差不到哪里去。
就这样,一个互相制衡并和谐相处的政治格局初步形成。但不久后就被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给打破了。这让身在王府的蒜子感到权臣之间的争斗开始变得激烈起来。
东晋之初,来自印度的佛法已渗入中华文化,加上东晋王朝建立在一场深重浩劫之上,离乱漂荡倍增人们空幻的厌世情绪,现实苦难触发起无数士庶皈依宗教的热情。
佛教最初从印度传入中国,出家人是不跪拜帝王,只是双手合十表示敬意,因为在印度本土,佛教超然世外,僧尼们的社会地位高于俗人,包括君王在内。但这与中国传统礼制不符合。到了东晋时,佛教为朝野所崇尚,僧尼们常常出入朝廷殿堂而不跪拜帝王,这与儒家纲常形成严重的矛盾。
咸康七年(341年),这天上朝,文武百官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后,中书监庾冰出列启奏:“陛下,臣有一事要启禀。如今佛学盛行,僧尼们拜见陛下而不下跪,这有悖于我朝规制,应该予以纠正。”
此言一出,朝臣们莫不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陛下,我不赞同庾大人的意见。”何充反对说,“僧尼们不下跪又不是今天的事情,而是从先皇就开始。我们要遵从先帝故事,尊重佛教律仪,不要让出家人在帝王面前屈膝跪拜。”
“陛下,臣很是怀疑他们的初衷,他们借方外之事,易礼典弃名教,此风万不可长!”庾冰进一步说。
“庾大人危言耸听,什么借方外之事,易礼典弃名教!佛教流传已久,神道经久,没有哪个教派能跟它相比。尽管佛之有无难以确定,但寻其遗文,研其要旨,五戒之禁,实助王化。它教育人忘身弃名,也有助于德行的修炼。”何充不认可庾冰的说法,驳斥道。
“何大人,即便真有佛,将通之于神明,得之于胸怀,却不可废之于正朝。所有我朝的民众必须遵守朝廷的法律与礼仪,而僧尼们却因所说之难辨,‘假服饰以凌度,抗殊俗之傲礼,直形骸于万乘’。这是绝不能允许的,论治则当重国典,应当加以约束。”庾冰说。
“佛教自有其戒律,今一令其拜,遂坏其法,令修善之俗废于圣世,习俗生常,必致愁惧隐之。”显然,何充认为佛教的五戒十善有益于社会的和谐安定,僧尼们出家追求高尚的情操,贵道忘身,具有“上俾皇极”的作用,不可因僧人不跪拜君王的小节而废其法度。
“陛下,臣主张出家人应当礼敬王者,认为父子之敬、君臣之序不可动摇。佛门之法修之家可矣,修之国及朝则不可。”庾冰当然不服气。
“僧尼们每天烧香唱赞,都是先祈祷佛法福佑国家,福佑帝王。其虔诚之意,因其所理、利而惠之,使贤愚莫敢不用情。佛法当尊,不应逼迫僧尼跪拜君王。”何充也麦芒对针尖。
都是有才的辩论高手,这样几个回合下来,谁也没说服谁。
由于双方意见相持不下,晋成帝看了看此时已升任为司徒的司马岳,想听听他的意见。司马岳一时没主意,支支吾吾没有表态。
于是晋成帝下令停止廷议,诏令礼官散朝后另议此事,拿出处理意见。
辩论归辩论,但佛教在东晋的传播越来越广成了不争的事实。庾冰的主张没能得到实行,结果是,出家人见到皇帝仍不行跪拜礼。关于僧侣是否应该礼敬王者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彻底解决。此后的日子里,仍不时被提出来。
司马岳回家后,闷闷不乐。因为对此事也感到困惑,就跟王妃蒜子说了这事。
“这看似是两种文化观念之争,其实背后是两股政治力量在博弈。”蒜子敏锐地看到,何、庾两人观点争斗,都想通过对佛教政策来树立自己的权威。何充通过支持佛教来影响其个人和家族,以及东晋朝廷的佛教政策及其走向。而颍川庾氏如庾冰、庾翼等人则主张适当裁汰僧众,要求出家僧人必须按照世俗礼仪“致敬王者”,来树立自己的权威。
看王爷一筹莫展,蒜子提醒道:“不妨去问问僧人们,听听他们内心的想法。”
“对,爱妃倒提醒了我。明天带你去见一人,说不定她有主意。”
次日一早,天刚刚发亮,司马岳夫妇就起身,向郊外的龙宫寺出发。
一路上,司马岳给蒜子做了介绍,要拜访的人是一位奇女子,龙宫寺的僧基大师。她俗姓明,济南人。成年时立志于道,并立下誓愿,要出家以解脱凡俗的牵累。她母亲不答应,暗中把她许配给别人,明女子察觉后,当即绝食,滴水不沾。亲属纷纷劝阻她,但她意志坚定,不可移易。绝食、绝水到了第七天,母亲喊来准女婿来劝她。准女婿是个恭敬信义之人,见僧基差不多快要死了,便向她母亲说道:“人各有志向,难以强夺移易。”她的母亲不得已,只好顺从女儿的意愿。
“还有这样感人的故事?僧基大师真是其志可坚。”
“她出家的消息传出后,亲戚们都来祝贺,争着为她铺美席、设佳供。连州郡长官也前来庆祝,有的还亲自为她送行。这个盛大的场面让佛门内外的人都赞叹不已啊。”
“呵呵,估计很多人笃定她一定会成名。”
“猜得不错,她出家后,果然操行洁净,严守戒律,精研佛典经籍,在佛学上造诣很深。”
“佩服!”蒜子不由得点了点头。
“最厉害的是她运思细密,毫发不爽,又长于谋略策划。”
“这就是你今天带我来的目的?”
司马岳笑而不语。
到了山下,登上石阶,只见龙宫寺坐落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之中,周围的树木花草为这座雄伟壮丽的寺庙增添了无限的光彩。
寺庙门口,一位眉清目秀、超脱不凡的女尼,见司马岳来了忙上前招呼道:“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三人进入客堂,落座后,上一炷清香,泡一壶好茶。蒜子端过一个玉碗,上面雕刻有她喜欢的丝竹。这丝竹好像就是僧基,远离尘世,在门闩紧闭的寺庙中苦读经文、恪守戒律,以一颗圣洁之心,去叩响她理想中的“超然世界”之门。
僧基先是跟司马岳聊了些禅宗方面的内容,蒜子并不感兴趣,就插言说了朝廷礼跪之争的事情,应该入乡随俗,还是尊重佛教本身,请僧基大师予以指点迷津。
“举个例子吧,一孩童问一位长着花白胡须的老者,晚上睡觉时胡须是放在被子里还是被子外?老者答不出来。当晚他睡觉时发现不管是胡子放被子里还是被子外,结果都很不自然。”僧基微微一笑道。
蒜子若有所悟,点了点头。
“顺其自然就好,心安自然快乐。痛而不言是一种智慧,笑而不语是一种豁达。过多的言辞申辩反让人觉得华而不实,莫不如留下一抹微笑,任他人做评。”僧基继续说道。
“我明白了。不必争论是非,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感谢大师点拨。”
三人正畅谈中,突然有琅琊王府家丁来报,真是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旦夕之祸福。刚刚对佛学有点参悟的蒜子,一个来自皇宫的噩耗让她惊呆了,手指不禁一松,砰的一声茶杯掉地,玉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