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家鸡野鹜”的书法公案传到京城琅琊王府,司马岳哈哈大笑,对蒜子说:“庾翼大人真是个较真的人,书法本来就是自得其乐的东西,众人各有千秋,没必要争个你高我低。”
“王爷说得对。不过,也不得不佩服庾大人,本来他对于别人尤其是后学晚辈的成就,完全可以来个视而不见。可是他不,他偏要承受心灵上的自我折磨去承认它,甚或还要放下架子去称颂它,能屈能伸真男人也。”
听蒜子称赞别的男人,司马岳心里有些泛酸,但很快就略过去了,“提到书法,我也好久没动笔了。走,到书房,不过莫拿我的跟庾、王比哟。”
书房中,司马岳铺开麻纸,拿起鸡距笔,墨砚蘸笔,荡气回肠地写下《女郎帖》:“陆女郎闻讯,如此可等量之?”
“好字!”蒜子不禁赞叹。
在她看来,夫君的字不激不徐,从容自在,并且带有朴素稚拙的自然主义色彩。她又仔细看了看,其中的“可”字,因为笔画少而故意舒展字势,“等”字因笔画多而故意收敛,此两字造成了明显的疏密对比效果,于自然中不失苦心经营之妙。
“怎么样?”司马岳也有些得意。
“笔力贯注,血脉流动,形象饱满,数行之余,就有笔似有仙助,犹如行云流水滑入眼帘。”蒜子笑道。
当两人沉醉于展纸濡墨挥毫逞兴之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管家急匆匆进来报告,“王爷、王妃,宫内总管陶公公来王府了,有圣旨要宣,说陛下要紧急召见您。”
紧急召见?司马岳搁下笔,心头一紧,莫不是跟一个月前的那件事有关?
一个月前,病了有一段时间的司马衍感觉身体稍微有所好转,就叫太监宫女们扶他去御花园走走。
同时宣旨辅政大臣庾冰、何充觐见,有要事相商。
此时正值春暖花开的五月,御花园中的牡丹花,红、黄、白、紫等争相绽放,争奇斗艳,镶嵌在假山石壁中,倒映在淙淙溪水间,宛若“天街花市”,俨然一幅华美的山水画。但晋成帝已经无心欣赏了。
庾冰、何充几乎在同一时间到达御花园。
君臣见礼后,司马衍说:“今天没有外人,论身份,两位卿家都是朕敬重的大臣,论辈分,一是朕舅父,一是朕姨父,都是长辈。朕身体日渐不济,召你们来,是商量谁来继嗣的问题。”
庾冰、何充异口同声地说:“陛下,您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千万要保重龙体啊!”
“唉,杜皇后走后这一年,朕茶饭不香,精神不爽,好在周贵人为我添了两位皇子,丕儿和奕儿,但还是无力国事啊。人寿天定,勉强不来。”
“陛下且放宽心,吉人自有天相,上天自会保佑陛下万寿无疆。”
“托你们吉言,你们都说说谁来继位比较好?”
庾冰略做沉思,“臣以为,我朝仍有强大外族政权,应该立年长的君主,琅琊王才思敏捷,有见识器量,博学而有文才,堪当大任。”
何充朝庾冰瞪了一眼,反驳说:“以臣之见,父子传位,是先王既定的法典,妄加改变恐怕不是利国的良策。所以武王不传位给有圣德的弟弟,是遵循大义。从前汉景帝也打算传位给其弟梁王,百官都以为毁乱典章制度,没有接受。”
“自古幼主当政容易被人左右,乃至干涉。”庾冰说,“为江山社稷万年计,还是年长为好。”
“庾公恐怕别有用意吧。”何充冷冷地道。他看透了庾冰的那点心思。庾氏兄弟掌权已久,怕司马衍之子继位后会因与皇帝血缘变疏而被离间,失去权力。
庾冰被说得面红耳赤,辩道:“何大人也太小看我了。我们庾家向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
何充不理他,向皇上据理力争:“如让琅琊王继位,年幼的太子怎么办?国家社稷,灾祸将至!”
见两人争论不休,司马衍突然觉得全身乏力,眼前一昏,连忙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了一口气,闭目养了下神,随后强打精神地说:
“不管是谁继位,朕希望两位爱卿要像侍奉我一样侍奉他。”
“臣等谨遵圣谕,定当肝脑涂地、尽心尽力!”
皇宫西堂。接到圣旨的司马岳匆匆赶来,司马衍在龙床上已经奄奄一息了。
“皇弟,你来了。”见弟弟来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被司马岳劝住了。
司马岳跪在龙榻前,紧紧地握住哥哥已然瘦骨嶙峋的右手,心痛不已,安慰了几句。
司马衍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声音微弱地说:“皇弟,朕立你为皇太弟,把江山社稷托付给你了,把两个儿子也托付给你。”
司马岳鼻子一酸,忍住哭泣,连连点头。
“司马皇族的荣光要靠你了!朕累了,朕要睡了。”
次日,也就是六月初六,司马衍命武陵王司马晞、会稽王司马昱、中书监庾冰、中书令何充、尚书令诸葛恢一并接受遗诏,下诏让他的弟弟司徒、琅琊王司马岳继承帝位。诏曰:
朕以眇年,获嗣洪绪,托于王公之上,于兹十有八年。未能阐融政道。翦除逋昆,夙夜战兢,匪遑宁处。今遘疾殆不兴,是用震悼于厥心。千龄眇眇,未堪艰难。司徒、琅邪王岳,亲则母弟,体则仁长,君人之风,允塞时望。肆尔王公卿士,其辅之!以祗奉祖宗明祀,协和内外,允执其中。呜呼,敬之哉!无坠祖宗之显命。
大意是说,我从幼年时起继承洪业,托身于王公之上,到今一十八年。未能开创和睦的政道,翦灭灾祸,日夜战战兢兢,来不及安居。现在遭遇疾病恐不能康复,因此内心十分惊悸悲痛。千岁遥远,不能忍受其艰难。司徒、琅琊王司马岳,按亲疏关系则是同母之弟,仁德长厚,有人君之风,盛享当时的声望。你们各位王公卿士,要辅佐他!以供奉祖宗明祀,协和朝廷内外,言行符合中正之道。唉!大家要恭敬啊,不要毁坠祖宗的美好命令。
第三天,司马衍在西堂驾崩,享年二十二岁,谥号成皇帝,庙号显宗,葬于兴平陵。司马岳亲自在西边祭奠,灵车启行后,他徒步至阊阖门,登上素色舆车,直到陵园。
晋康帝司马岳君临天下的第一天,大赦天下。并改年号为建元。建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年号,是西汉汉武帝的年号。司马岳沿用汉武帝的年号,估计有效仿汉武盛世的雄心。不过,那天他退朝后却很不开心,褚蒜子忙问何故。
司马岳说他上朝来到殿前,庾冰、何充两边侍坐。他很客气地说:“朕继皇位,是二位爱聊之力。”谁知何充说:“陛下即位,是庾冰一人之力。若依愚臣的主张,陛下就不能君临天下了。”这让他很是羞愧,差点下不了台。
“何爱卿遵从礼法,鲜有私心,这样的直臣难得,陛下你应该高兴才对。”
“皇后的意思是庾冰有私心了?”
褚蒜子没有回答。
与何充的公心相比,庾冰的私心很快就显露出来。当时的朝政,北下的门阀世家因为要依靠江南本地的势力,所以对地方豪强是采取纵容的态度。有豪强偷盗石头城仓库藏米一百万斛,最后追查起来,却只杀死仓库的督监搪塞责任。一位叫山遐的人任余姚长官,清理出豪强藏匿不报的百姓两千户,在政府征收人头税的方式下,隐藏户口就能避免豪强利益损失,但对国家来说无疑就是偷税漏税。结果没来得及查处,山遐就遭到当地豪强的共同驱逐。
当时著名的清谈家殷浩的父亲殷羡任长沙相时,在地方贪婪残暴,为非作歹,激起了民愤。他的上级庾翼要查处他。殷羡闻讯后慌了,连忙托关系找到庾冰,一则他是辅政大臣,二则他是庾翼的亲哥哥,两重关系庾翼这个面子应该可以给。庾冰受托后,写信给庾翼,托他庇护殷羡。
结果遭到庾翼无情的拒绝,回复说:“殷羡骄纵豪强,就因为殷浩的面子,所以我也从人情出发对他稍加宽容。纵容豪强导致江东的大业日渐衰微,你我兄弟就应当共同睁亮眼睛加以治理。荆州所统辖的二十多个郡,唯有长沙恶迹最为昭著,恶而不遭贬黜,这与只杀督监有什么不同呢?”
提起这个殷羡,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数年前,他即将离开建康到地方赴任时,很多人都托他带信,他把信一一收下。结果殷羡来到石头渚时,启开这些书信,发现大多数都是拉关系、跑人情之类的内容,他非常反感,于是将信都抛进了水里,并说道:“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羡不能做致书邮。”履新之际不愿为人情所左右,以期赴任秉公办事,被时人称作洵为难得。
看来,是缺乏有效的监督改变了一个人,跟人的品行、道德似乎没多大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