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麻糍
春二三月,初长成的鸡容光焕发,生蛋做了新鸡娘。没多久,天气变暖和了,母亲打起新鸡娘的主意来,要让它孵小鸡。
母亲把种鸡蛋轻轻放进偏屋的草窠,轻轻抱起鸡娘,帮它卧在蛋上,然后又轻轻把箩筐覆在草窠上。昏暗的光线下,鸡娘闷声不响,稳笃笃,开始孕育小生命,准备做“娘”。
之后的每个晚上,母亲都会轻手轻脚从窠里抱出鸡娘,请它散步、拉屎,还喂它米吃,一边喂一边轻声细语:“乖,多吃点,要做娘了。”我在一旁捂着嘴笑,笑声从嘴里漏出来,鸡娘听了,“咯咯咯”地叫。母亲平时很喜欢差遣我,看我闲着,把扫帚递给我,巴不得让我做点事。这次却不要我插手,她怕我惊动了鸡娘的“胎气”。
清明前一周,村里的阿姨婶婶们开始上山采茶,“明前茶,贵如金”,明前茶也就一周的时间吧。过了清明,就改称雨前茶,雨前茶的品质略逊于明前茶。所以,明前茶的产量少,摘来在自家的锅里炒,备着,平时用来招待尊贵的客人。
在乡间,清明前后,大人忙,小孩也忙,这不,小鸡仔孵出后,大人就把养鸡的任务交给了我。早晨,我要打开鸡笼,让鸡自由散漫找食吃。黄昏,点数后赶鸡进笼,这是它们的睡觉时间。大人们忙于明前茶,待时间一过,则张罗起清明祭祖上坟的事了。
清明祭祖的事可烦琐呢。但一边是烦琐,一边是热闹,有着过节般的热闹。父亲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从很远的省城赶来,我的堂妹也来了。堂妹带来城里的洋娃娃送给我,我带着她去各家串门,玩乡间的游戏,比如跳房子、穿线绷、拾子;吃乡味的零食,比如炒倭豆、番薯干、年糕干。这些对她来说,都是城里玩不到、吃不到的。
这时的彩英阿婆,忙着念阿弥陀佛。阿婆吃素,她念的经,顶顶灵光。男人们忙着点豆种瓜,年轻的女人们忙着赶十庙九庵,去祭拜观音菩萨和庙神,据说这样来世就会交上好运。村里的男人们看到女人们赶来赶去奔寺院,脚不沾地,调侃她们是不是下世想做男人。我们这些小孩儿呢,也忙,忙着上山摘松花,田里采艾叶,为家里做清明麻糍做准备。
松花长在松树上,哥哥麻利地爬上松树,枝头耸立着一朵朵圆锥体一般的松花,金黄灿烂又蓬松。哥哥将枝条一节节拽下来,我和堂妹在下面踮起脚尖,轻轻地拗断松枝——怕惊动了松花。举着拗下的松花,轻轻摇一摇,松花粉飘到地上,隐身了,空气中则弥漫着松花的芳香味。摘到家的松花,晒着太阳,躺在铺着报纸的圆竹匾上,满满的一匾,松花浑圆壮实,芬芳馥郁。我用口水濡湿手指,沾一沾松花,送入嘴里,嘬嘬手指,嗯,真是好吃,堂妹学我的样子,嘬得手指发白。
要做麻糍了,先把艾叶洗净,用滚水汆熟,捏成团控去水分,和蒸熟的糯米粉一起,倒入洗净的捣臼中。力大的男人高举木榔头往捣臼里使劲舂,捣臼边坐着一只盛着清水的脸盆,边上蹲着一个帮忙的人。每舂一下,帮忙的人伺机疾速把手伸进脸盆蘸点水,疾速捋一下榔头,以防粘连,并疾速地翻动一下糯米团,动作快得根本看不清。等雪白的糯米粉变成了绿色,估摸着差不多了。紧接着,把舂好的糯米团摊到已撒满松花粉的案板上,用擀面杖把糯米团擀到差不多手掌这般厚,再把松花粉撒在上面,用刀切成块,麻糍就做成了。刚做的麻糍,绵软得像婴儿的皮肤,吃进嘴里,唇齿之间,香气满满,艾叶、松花、糯米无一不是香的。
诸事具备,人也齐了,提着菜和点心,带上经卷和香烛,一大早出发去扫墓。先清理坟上及坟边的杂草,清理完,拿出煮熟的菜摆放在坟前的拜台,“塌”豆腐、炒蛋、粉丝羹、油煎小黄鱼等菜肴,点心当然是清明麻糍。再备一杯酒,一碗米饭,几双筷子,然后点香插烛。这些祭品都要准备两份,一份给祖宗大人,一份给土地公公。为什么土地公公也需一份呢?因为祖先们需要土地公公在一旁的照拂。妥帖后,大人小孩儿一个接一个,跪拜如仪,念念有词。这时,小孩儿最好收起笑脸,恭敬肃立。对父亲来说,扫墓的神情是悲伤的,他在坟前喃喃自语:“阿姆阿爸哎,你们多吃点,现在生活好了,我多烧点钱,你们放心,孙子孙女都乖的,大孙子明年就要读高中了,你们要保佑他考上大学,光宗耀祖……”
我从没见过爷爷奶奶,哥哥、堂妹也没见过爷爷奶奶。父亲八岁时,奶奶去世了,十岁时,爷爷去世了,父亲和叔叔成了孤儿。他们怎么长大成人的故事,说了很多遍,我也明白不了,只知道父亲的口腔有特异功能,一碗馊气的菜也能吃得津津有味。父亲说,爷爷奶奶都是饿死的。人,怎么可能会饿死,我们现在的生活多么美好。
祭祖仪式一结束,我们撒腿就跑,山上的杜鹃花开得红红火火,摘来扯开花瓣,一瓣一瓣吃。母亲敛起表情,警告:不能多吃,要流鼻血。回家路上,河边的杨柳吐出细叶,千条万条,弯着腰,风吹过,柳丝拂起一圈圈涟漪。母亲给我和堂妹各做了一顶柳叶编织的花环,戴在头上,俗话说:“清明戴柳,下世有娘舅。”娘舅,在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上学时,给你买书包;过年时,给你压岁钱。外婆有三个儿子,于是我就有了三个娘舅。母亲说我原本还有一个娘舅,可是这个娘舅十九岁时参加抗美援朝,在战场上光荣牺牲了,长眠在异国他乡了。外婆思念他,在家乡造了一座衣冠冢,每年的清明节都去祭奠。我问母亲什么是衣冠冢?母亲叹了口气,说坟里面葬着的是衣服啊,人牺牲在战场,回不来了。说着说着,母亲突然哭了,话哽在舌头底下,出不来。堂妹没有娘舅,一个也没有,于是她吃饭戴着杨柳,走路戴着杨柳,甚至睡觉也戴着杨柳,直到柳叶变得干巴巴。是啊,我多么幸运,有三个娘舅。可不,马上就要上学了,娘舅早就托人把书包和其他读书用品给捎过来了。“外甥书包娘舅买”,这在乡间是俗例,有寄寓小辈读书优秀的意思在里面。
扫墓后,回家必须做清明羹饭,请祖宗大人来享用。母亲会炒一盆螺蛳,这时的螺蛳,肉质特别肥美,“清明螺,抵只鹅”,说的就是这个时节的螺蛳。一上桌,饭桌上“嘬嘬嘬,嘬嘬嘬”吃螺蛳的声音此起彼伏,悲伤早已悄遁而去,有的只是对眼下和未来生活的热切憧憬。
对农民的收成来说,清明宜晴,谷雨宜雨。可偏偏老天不作美,雨下起来没完没了,也许,这雨是老天替睡在地下的先人们而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