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谢妍姗清楚地记得,那是高一的下学期。
期中考试过后,全市六所高中的师生齐聚一堂,在郊区湖畔的大型公园举行历时四天三夜的校外实践合宿。
学校之间实力悬殊,民办高中、普通高中、区重点,以及谢妍姗所在的市重点都在其中。
同为市重点的还有一所高中,与谢妍姗的学校并称“双霸”,由于两校定位相似,两校时常被互相拿来比较,竞争不断,学生之间也有了敌对意识,私下都叫对方为“敌校”。
与其他同学兴奋雀跃地期待正面比拼不同,彼时谢妍姗遭遇人生变故不久,尚处于学会接受现实的平复期,在自己的周身筑起壁垒,心情阴郁。
合宿首日,她在食堂初次遇见柯昱。
作为重点高中的优等生,柯昱并非谢妍姗印象中好学生的模样:
他个子很高,在学生队伍中格外显眼,走路时长腿带风,桀骜不驯;他头戴一顶鸭舌帽,没有穿校服,压得很低的帽檐下,下颌线条如金属般冷硬。
依靠着无数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短短数小时内,柯昱的名字迅速在各校女生间传开。
那时候谢妍姗身边的女同学都喜欢这种类型的男生——长得帅,有点坏——对他的描述不外乎那几个形容词:“酷”“冷”。
聊八卦的人多了,信息也逐渐齐全起来:
柯昱,“敌校”竞赛班的学生,教导主任嘴里的精英,家境殷实,一身名牌的小少爷。
谢妍姗见过柯昱斜倚在柱子边同一群人说话的样子,不知聊到什么,他忽然侧头冷笑,手肘一撑,直起身离开,留下同伴们略显狼狈地紧追其后。
她木然地看着他,心中没起丝毫波澜。
合宿日过半,六所学校的学生共同在大礼堂举行文艺晚会,各校按顺序表演节目。民办高中做了个很好的开场,表演的节目个个无比精彩,一组又一组的漂亮女生构成养眼的画面,她们长裙飘飘,唱时下最流行的歌。
而到了市重点,节目则变为诗歌朗诵、相声、正能量的小品。
所有人无聊得哈欠连连。
正当观众陆陆续续地准备提前离开时,全场灯光骤暗,一名男生双腿一跃,跳上舞台。
聚光灯打在他身上,动感的音乐声蓦地响起,他随着强劲的节奏跳起了街舞。
谢妍姗倏地睁大眼。
是柯昱!
他的台风极富侵略感,带着男生该有的血性。
不过几秒,全场沸腾!
谢妍姗抱住双臂,不停歇的电音穿过她的耳膜,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她仿佛感觉到冰封的脸颊在逐渐融化,全身每个细胞都兴奋了起来,心脏跟着他身体的震动在跳。
他的表情,他的眼神,在灯光的渲染下,带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吸引力。
整个场馆的女生发了疯般大喊他的名字。
“柯昱——柯昱——”
一记强节拍下,柯昱侧身扯开领口,将上衣往上一提,盖住小半张脸,随着身体的律动缓缓仰头。
台下的女生们愈加疯狂,撕心裂肺地尖叫、跺脚。
“我看到了他的腹肌!”
“他身材太好了吧!腿好长!”
“天哪!太帅了!太帅了!”
她们不受控制地嘶吼,喊破了音。
舞曲即将告终,柯昱忽然脱下外套,扬手扔向观众席。
像滚烫的油锅中溅入了水花,女生们的尖叫声越发震耳欲聋。
那个瞬间,谢妍姗鬼迷心窍般往右方移动了一步,身子前倾,张开双臂,将他的衣服抱了个满怀。
男生的气息迎面袭来。
谢妍姗回过神,猝不及防地撞上柯昱看过来的视线。舞台上他屈膝半蹲,汗水打湿了他的刘海。他望着她,眉毛向上一挑,神情似笑非笑,她的耳根蓦地烧得通红,心跳如同擂鼓。
死寂的湖面,荡开阵阵波澜。
为了藏起这股陌生的惊慌失措,谢妍姗别过头,故作随意地将外套朝旁边一抛,如同扔一块不要的脏抹布。
她还未平复心绪,便被人用力推开,差点栽倒在地。
“啊——在那里!在那里!”
女生们尖叫着从四面八方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抢夺柯昱的外套,不顾形象地厮打在一起。短短几分钟内,柯昱成功将所有人的睡意驱散,文艺会演转变成了一场闹剧。
谢妍姗往外撤离到安全区,环顾四周,始作俑者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谢妍姗听说,那个获胜的女生借还外套的名与柯昱搭话,柯昱直接当着她的面将衣服扔进了垃圾桶。谢妍姗听后心情复杂,既庆幸还好不是自己,又忍不住想象了一下,如果是她,他会有怎样的反应?
合宿的最后一晚,广场上举办了篝火晚会。谢妍姗不想凑热闹,便挑了块离自己学校的人较远的地方坐下,随意地偏过头,意外地发现了不远处的柯昱。
她看见他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没有了往日的寒意,呈现出淡淡的橘色。有种暖洋洋的感觉流过她的心间。
她想起他眼角的泪痣,好看得令人过目不忘。
那股陌生的情绪再次毫无防备地蔓延而上,谢妍姗突然紧张起来,匆忙移开目光。
他的同伴们在与他聊天,声音不响,却一字不落地传到她耳边。
柯昱的一个同伴冲着谢妍姗所在的方向对柯昱使眼色:“哎哟,那不是接到你的衣服后当烫手山芋一样丢掉的‘敌校’美女吗?”
“哈哈,我当时隔着老远都闻到了一股嫌弃的味道。”
“完了,我校输了一局。”
“你们胡说什么呢,活着不好吗?”
一群人难以抑制地大笑出声。
“柯少,你去请她跳个舞吧。”
“听说是有名的‘冰山’,基本不开口说话,我们刚还打赌谁能请得动她。”
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起哄。
“就是要挑战难度大的啊,不然哪来的成就感?”
“我们柯少亲自出马,还有不乖乖缴械投降的妹子?”
一片喧嚣打闹声中,当事人不为所动,连看都没往谢妍姗的方向多看一眼。
谢妍姗绷紧嘴唇,抬脚,将地上的石子踢出老远。
几分钟后。
“喂。”
面前的光线被颀长的身影罩住。
谢妍姗立刻挺直背脊,坐得端正,佯装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一起跳个舞?”
眼前的男生同她搭话,却微皱着眉,双手插兜,目光瞥向一旁。
没有“请”,也没有“能不能”。
他居然说“喂”。
仿佛有桶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将谢妍姗心中的小火苗灭了个透。
彼时她虽然已变得沉默寡言,但性情依旧倨傲。
谢妍姗在内心冲他翻了个白眼,更气恼于自己先前因他而心跳加快。
见她毫无反应,柯昱有些不情愿地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手,僵硬地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谢妍姗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拍了拍衣摆,理了理袖口,然后绕过他往前走,视他为空气。
一群别校的男生迅速靠近,众星捧月般围住她,她冷着脸拨出一条路,谁都不理。
柯昱伸出的手僵在原地,半晌后才收回。
他抬了下眉骨,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呵。”
谢妍姗毫无目的地在外面晃了一圈,回过神来,竟又遇上了那群人。
柯昱仍被围在中间,一个男生勾着他的肩膀边说话边笑,他被来回摇晃,有些不耐烦地蹙着眉。
“谢妍姗不仅长得美,以前还是S高中数学竞赛组的王牌。”
众人哗然:“那个全国竞赛奖牌获得数最多的顶级名校?据说里面的学生全是精英,高考不是出国就是百分百保送的那种!”
冷不防听见自己的名字,谢妍姗一个激灵,鬼使神差地找了处花坛蹲下。
“别吹了,她后来从S高中转学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在‘敌校’成绩超差,照这状态高考都未必能上一本。”
“说话当心点,没准我们柯少就喜欢人家!”
“不喜欢。”柯昱冷冷地打断他们,“她的声音我听着就难受。”
他的语调淡漠无比,谢妍姗瞳孔骤缩。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眼前浮现出的,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个女生还来的外套扔进垃圾桶的画面。
如果后来没有发生那件事,对谢妍姗来说,柯昱不过是个惊艳过她,又被打上“讨厌”标签的过客。
可正因为那件事真真切切地发生过,他又从“讨厌的过客”转变为“泪痣先生”。
多年来他一直出现在她的梦境里,成为她痛苦时带着涩味的糖。无人知晓,她网上的甜蜜段子都是以他为原型写的。
然而,柯昱却不记得她了。
她现在回想起来,两人无论是初次见面,还是再次重逢,都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
眼前浮现出关于柯昱的种种画面:他因为钱而配合梁萤做戏,他穿着旧制服在简陋的小店里端茶倒水,他手握扳手仰躺在她家地板上修理水管……
谢妍姗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现在的境遇与记忆中的完全不同。
她每天都疯狂地想弄明白,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2】
“盐山爱吃糖”已经持续一个多月没更新和“泪痣先生”的日常微博了。
尽管谢妍姗拒绝了许多次,先前建议她出版段子书的编辑依旧不依不饶,每天变着法地劝她,希望她早日想通。
“盐山老师,和我签约吧!我们一定会打造出现象级畅销书!”
“盐山老师,虽然现在市面上段子书很多,但是!相信我!从‘人设’到长相,它们都不如你!‘泪痣先生’更是帅得可以直接以偶像男团中心位出道!”
“盐山老师,这段太甜蜜了!你听见我‘少女心’炸裂的声音了吗?”
谢妍姗不胜其烦地点开截图,发现编辑发来的,是一条一年前她发在微博上的段子:
忽然回想起了我和“泪痣先生”的初遇。高中时几所学校在一起进行校外合宿,文艺演出时他最后出场,登台跳舞,顷刻间引起全场沸腾。表演临近结束,他将外套扔向观众席,浩大的场馆里那么多人,衣服被我抱了个满怀。
后来他告诉我,当时他是故意的。
我问他,万一扔偏了怎么办?
“你肯定会去抢。”他满脸自信,“就冲你当时看着我双眼发光的模样,我就知道,你迷上我了。”
我又羞又恼,抄起沙发靠垫打他,被他拦腰抱进怀里。
细密的吻落在我的脸颊上,呼吸间全是他的气息……
评论区里,粉丝们嗷嗷叫着好甜蜜好温暖!
屏幕前,谢妍姗心脏骤停,感到毛骨悚然,然后,发自内心地想死。
抱什么抱啊!吻什么吻啊!
她唰地站起身,抬起双手猛抓头皮,揉乱长发,一边尖叫一边绕着客厅疯狂跑圈。
柯昱既然知道她的微博号,那会不会刷到这条?
一年前的段子,他不至于刷一个人的微博刷这么久吧?
也许他随机点的,觉得去年三月是个吉利的月份呢!
他看到了怎么办?
对!他已经不认识她了!一定不会产生联想的!
世界上跳舞跳得那么帅的男生多的是!
他未必一定要叫柯昱呀,他也可以叫柯南、柯西啊!
脑海内无数条想法在飞,谢妍姗力气用尽,停下奔跑,瘫倒在地。
叮咚。
门铃不合时宜地响了。
想起今天下午有预约,谢妍姗蓦地瞪大双眼,一个鲤鱼打挺从地板上弹起来,跌跌撞撞地收拾了一圈客厅,冲到玄关口对着全身镜整理仪表着装,连续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打开门。
柯昱站在门外,手中提着工具箱,居高临下地垂眼看她:“你有客人?”
谢妍姗一阵心虚,不敢看他的脸:“没。”
柯昱轻笑:“外边听着动静挺大。”
谢妍姗抿唇不答,侧身示意他进屋。
她约他上门修理,因为是私活,所以他没穿制服。
柯昱弯腰戴鞋套时扫了她一眼:“你怎么气喘吁吁的?”
谢妍姗从旁边的沙发上随手抓了件东西擦汗:“我在……锻炼。”
柯昱挑眉道:“室内跑步?”
谢妍姗面不改色地道:“外边太晒。”
在柯昱充满疑惑的注视下,她才发现自己抓的是紧身运动裤,顿时嘴角一抽,差点直接扔掉。
她佯装镇定地将裤子放回原处,仿佛那就是一块毛巾。
“你家哪里的水管又坏了?”
“厨房。”
自从知道柯昱因缺钱而四处打工后,谢妍姗便故意将家里的东西弄坏,然后打电话安排他上门来修,再付他高于市场价几倍的报酬。
这次也一样。
很快,柯昱从处理食物残渣的搅碎器中取出了七八根坚硬的银筷子。
“别告诉我是不小心掉进去的。”柯昱转动手腕,打量着扭曲的筷子,哼笑一声,“你怎么不把自己的手指放进去试试搅碎机的力道大不大,会不会被你的骨头卡住?”
谢妍姗假装听不懂他的话,从钱夹里拿出几张大额现金递给他。
柯昱却不接。
“第几次了?”他随意地靠向吧台,拧开她给他的饮料,“耍人好玩吗?”
谢妍姗将现金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最近家里的东西总是坏,我也很烦。”
“哦?”柯昱放慢语调,抬眼看她,意味深长地重复,“家里的东西总是坏。”
谢妍姗脸颊冷不防地热了起来,为了不让他发现,便匆忙弯腰去捡地上掉落的东西。
她身着吊带长裙,柔顺的秀发滑向两边,露出一小片雪白的后背。柯昱低垂的视线在她背上停顿了数秒,他蓦地仰头灌了一大口冷饮,喉结滚动。
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谢妍姗直起身,猝不及防地撞上柯昱看向自己的目光。他目光深沉,似有什么在里头隐隐翻滚。
她胸口一紧,不自觉地离他远了些。
柯昱将喝完的饮料瓶扔进可回收垃圾桶,问:“你今天没去上课?”
谢妍姗反问:“你呢?”
她还是无法理解,像他这样的精英,怎么会沦落到上不了大学。
柯昱沉默片刻,淡淡地道:“我需要钱。”
家道中落?破产?
谢妍姗心中有万般猜测,可他不愿多说,她也不该多问。
她在脑海内写起了小作文,写了改,改了删,琢磨半天,试探着开口:“你可以向银行申请助学贷款……”
“不用关心我,”柯昱打断她,“你有钱读书,还不是照样天天挥霍时光?”
谢妍姗倏地怔住。
柯昱低笑一声,径直看向她的眼睛:“怎么,一次次叫我来你家做这种无聊的事,是你找到的新乐子?”
谢妍姗浑身发冷,小心翼翼传达的好意,被他砸得稀巴烂。
从认识到现在,他说话句句带刺。
她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你很讨厌我?”
柯昱微侧过头,移开视线:“确切地说,我看不起你们。”
“我们?”谢妍姗声音更冷了,“你把我和梁萤相提并论?”
“有什么区别吗?”柯昱故作认真地想了想,“哦,你的成绩还不如她,她再怎么混也没到要被退学的地步。”
谢妍姗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
柯昱瞥了一眼门口堆砌的快递,十几双款式相同而颜色不同的最新一季的名牌高跟鞋,被她拆封后堆在地上,如同儿童玩腻后遗弃的积木。
他绷紧下颌,又松开,似乎在竭力克制着什么情绪。
“你父母供你来U国留学,一门课学费多少美金?换算过来是多少人民币?你这个月用掉的生活费有多少美金?换算过来又是多少人民币?”
谢妍姗的嘴唇动了动,没作声。
“你在这里待的每分每秒,都需要花费金钱,换来的是什么?倒数的成绩,一堆积灰的奢侈品,还是网上的那些谎言?”
见谢妍姗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柯昱面露嘲色,讥讽道:“一群男生觉得你难追,是朵遥不可及的‘高岭之花’,你走到哪儿都有人追捧,所以自我感觉良好是吗?”
谢妍姗的眉头终于皱了一下。
“他们喜欢你什么?”柯昱勾起嘴角,“你不过就是个有难度的挑战目标罢了。”
谢妍姗蓦地瞪向他。
柯昱冷笑道:“你现在是不是就准备退学了?也好,能帮你爸妈节省点钱。”
全身的血液涌向头顶,谢妍姗转身喝了一大口冰水,握着杯子的手却隐隐发抖。
下一秒,她将杯子重重地摔在地上,随着一声巨响,杯子炸成满地碎片。
“我希望你不要搞错了,我只是同情你的境遇,想让你多赚点钱。”
心中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同找到了出口般汹涌猛烈地喷出。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伤人的话语不受控制地从口中一一吐出。
“你说得对,我就是不读书!我就是在网上卖‘人设’,我还要写恋爱段子出书,让所有人都羡慕我的生活!还有,别以为所有人都要像你们一样,每时每刻算着用了多少钱,我买东西从来不看标价,因为我想买就买,根本不在乎!”
燃烧的怒火蹿出高高的火舌,她学他,将音调调到最刻薄的程度:“梁萤不是让你假扮她的男朋友吗,她出多少钱?你来假扮我的男朋友,我付双倍。”
她看见柯昱直挺的背脊微小地抽动了一下,心头攀爬上报复的快意。
“我不需要你陪我,摆拍几张照片让我看图说话就行。”
柯昱平静地看着她,一句话都没有回。
谢妍姗抱住双臂,双眸轻蔑地眯起:“毕竟你除了脸,也没有什么吸引我的。”
“是吗?”
四周的气压忽然低了下来。
柯昱慢步走到谢妍姗跟前,俯下身将她整个人罩在阴影里,然后伸出食指,隔着一段距离,从她的鼻梁缓缓滑到脖颈。
压迫感太强,谢妍姗被激得全身一阵战栗,屏住呼吸,竭力保持平静。
他凑到她的耳边,压低嗓音,暧昧地一字一顿地说:“可惜,你连脸都不吸引我。”
【3】
与柯昱不欢而散后,接下来的几天里,谢妍姗都很消沉。
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虽然很刻薄,但大部分是对的。
她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毕竟身边存在着季筱晴这样的“明镜”。
“鸡汤”里总爱引用科比的那句话:“你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吗?”
谢妍姗不清楚别人,但能肯定,季筱晴每天都能见到凌晨四点的S城湾区。
如果说谢妍姗的留学生活概括起来就是吃、睡、买,以及整理测评编段子,那季筱晴则是赶作业、赶项目、赶报告、赶实验、赶论文、赶考试、赶演讲。她曾为了团队项目通宵达旦地赶进度,连续几天不回家,只在图书馆的沙发上睡数小时,不刷牙不洗头,脸上生满了痘痘。
季筱晴身上的那股拼劲,对谢妍姗而言,是曾被生生剥离,且消失得再也找不回来的力量。
她的信心早已被打碎。站得多高,摔得就有多惨。
周六一大早,谢妍姗被季筱晴的电话叫起来,邀请她帮忙参与志愿者活动。
季筱晴是S城湾区女性工程师协会的成员,每学期都会收到这个非营利组织的奖学金资助,作为回报,一旦组织有什么号召,她立刻积极响应。
协会安排的活动主要面对高中以下的学生,鼓励女孩子从小培养对STEM学科的兴趣,例如工程学院一日游,参观教学大楼、产品陈列室、实验室,还有当数学竞赛监考员、科技博物馆讲解员,以及科技比赛中帮忙拼装益智机器人等。
每次活动季筱晴总会想尽办法拖着谢妍姗一起去,哪怕她做不了什么有技术含量的工作,能让她在一边旁观,体会一下氛围也好。
谢妍姗所在的S城湾区,又称硅谷,被誉为当今电子工业和计算机业的王国。几乎每天都有游客漂洋过海,来此访问名校,参加科技峰会,沿着高速公路去各大科技巨头的总部“朝圣”。
这次安排的活动,是接待一批从中国来U国交流访问、准备将来出国留学的初高中生。
谢妍姗到达目的地时已是中午,志愿者们分布在活动大厅,指导低年级的交换生组装电脑。
谢妍姗在旁边默默围观,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臂。有个小女孩拿着一块长方形带风扇的东西问:“姐姐,这是显卡吗?”
旁边两个志愿者见到这幕,嗤之以鼻。
“她待在这儿干什么?又不是我们工程学院的,挂着志愿者的牌子一问三不知,真丢我们的人。”
“季筱晴干吗总把这人往我们学院带?她想定位拍照发朋友圈怎么不去商学院?那更符合他们的身份吧。”
“大学霸说她有潜力,希望能感化她。”
“得了吧,这种人就是笨,学不会的。听说她脑子被砸过,不好使了。”
“‘季学霸’不是最讨厌脑子笨的人吗?组员反应慢点都会挨她骂。”
“季筱晴那家境你还不清楚?‘谢公主’有钱呗,没准让她开心了,能赏点什么不用的东西下来。”
谢妍姗低头看着小女孩,淡淡地道:“没错,这就是独立显卡。”
她指向旁边的薄块,对小女孩说:“这是SSD,Solid State Drive,固态硬盘,使用的是闪存芯片,读写速度比传统机械硬盘更快,功耗也小很多。”
之前她在工程学院等季筱晴,无聊的时候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不知不觉就记进去了些。
方才奚落她的两人蓦地噤声,匆忙别过脸。
活动进行得十分顺利,交换生们很爱提问,也不怕丢人,听不明白就一遍又一遍地问,志愿者们也很有耐心,缓下语调,一遍又一遍地答。
看着这样的画面,谢妍姗忽然有些失神。
几年前她刚回到亲生父亲身边不久,出席晚宴时,陌生的大人们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她文科不好,听不懂,提了个问题,被父亲强行制止。散席后父亲大声斥责她:“你这些年读的是什么书?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
如此情景不断地重复发生,父亲的态度随着耐心的丧失越发严厉。
“问出这种问题,知不知道自己很丢人!”
“你看看有人想理你吗?”
“不要当众暴露自己的无知!”
如同被一下又一下狠扇了巴掌,谢妍姗的脸颊冒出细密的血泡,火辣辣的痛往四处蔓延,钻心蚀骨。
后来在学校里,老师讲完一道题,目光扫向全班同学,问“有谁哪里不明白吗”的时候,谢妍姗心存疑惑,却不敢问。
她心中隐隐的恐惧在日月推移间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
她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哪句欠妥,不知道自己不懂的事情大家是不是都懂,久而久之,她索性选择不说话。
父亲将她高一因那件事故陷入抑郁的那段时期视为被耽误的岁月,全然不顾她的心理创伤,说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她也曾试图重新振作,可无论如何地拼命往前跑,也永远无法重现曾经的辉煌,到不了他们设定的彼岸。
“不要跟我说你很努力了,这种话只能感动你自己,我只看结果。结果是什么?你竞赛还是得不到一等奖!”
“别说对不起!你做的事没一件不令我失望!”
“抗挫折能力这么差,你真的是我的孩子吗?”
视野里,父亲的面部特写越放越大,一张一合的嘴,说出最冰冷的话。
“废物。”
谢妍姗蓦地捂住胸口,忽然袭来的钝痛生生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你以前数学竞赛全国一等奖是怎么得的都忘了吗?!”
“为什么你过去轻轻松松就能做到的,现在统统都做不到了?”
谢妍姗闭上眼,那股迷茫无措的悲凉像从破裂的罐子里渗出的冰水,一丝一缕地渗透到她的四肢百骸。
明明我也是个人。
中场休息,季筱晴将谢妍姗拉到一旁。
“协会给我的奖学金昨天刚到账。”季筱晴打开手机的转账界面,输入金额,按下确认键,“这些还你。”
耳边冷不防地响起柯昱的那句“可惜,你连脸都不吸引我”,谢妍姗目光微动,垂下眼帘:“钱都还清了,你还会来找我吗?”
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她们并非一类人,说出来也许可笑,她什么都给不了季筱晴,除了钱。
季筱晴没听清:“什么?”
谢妍姗轻轻摇头:“没什么。”
晚上,季筱晴为高年级交换生演讲,谢妍姗同其他几个志愿者一起留下来,等活动结束后清理教室。
大屏幕上,不断浮现出知名高科技企业的标识。
“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PC个人电脑兴起,英特尔被称为‘蓝巨人’,持有国宝级专利X86架构,386、486、奔腾、酷睿……每一款CPU的诞生,都牵动着全球用户的心。”
季筱晴将幻灯片往后翻了一页。
“随着智能手机的迅速普及,低能耗的ARM架构CPU迅速崛起。”
“高通掌握大量通信领域的核心技术成为行业霸主,苹果以新颖设计抢占智能手机市场……资本注入,无数企业研发新品争抢蛋糕,一番残酷厮杀后,昔日巨头诺基亚最终陨落。”
季筱晴又将幻灯片往后翻了一页。
“智能手机市场饱和,不再成为焦点,技术更新周期变短,全球科技领域时刻硝烟弥漫。”
大屏幕上开始飞快跳动关键词:VR(虚拟现实)、AR(增强现实)、物联网、5G、区块链……
停止的画面上写着四个大字:人工智能。
这是当下最火的研发领域。
“无人驾驶汽车、无人机、无人超市,AI即将替代越来越多的现有岗位。”
“新兴领域人才极其稀缺,科技企业纷纷转型,传统行业大规模裁员。”
季筱晴停顿了一下,深吸口气。
“大学不是结束,是求学生涯的开始。”
“如果你们以为大学混四年拿到文凭就足够在毕业后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那就太天真了。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学的东西哪天变得不再有用。”
“所以,在硅谷,哪怕是最资深的工程师,都在不断地进修,力求将自己掌握的技术维持在世界前沿的水平。”
季筱晴越说越进入状态,双手撑着讲台,身体微微前倾,情绪愈加亢奋。
“同学们,在这个时代,不跟着拼命向前跑,你就会被淘汰!”
台下的学生们受到感染,脸上迸发出充满斗志的光芒,有几个甚至站起身挥了挥拳头,大喊:“加油!”
季筱晴继续将幻灯片往后翻,大屏幕上浮现出一张照片:
一位清扫街道的工人,骑车路过一辆装载着自动驾驶系统的扫路汽车。
男人停下,偏过头认真地注视着这个与自己同工种的机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妍姗沉默地坐在最后一排,手指慢慢蜷起。
柯昱的声音再次在她的耳边响起,久久挥之不去:
“你有钱读书,还不是照样天天挥霍时光?”
指甲深陷入掌心,越掐越疼,她感觉到,有些曾深深地潜埋在内心的东西,正试图从裂开的微小缝隙中探出头,叫嚣着破土而出。
【4】
季筱晴是个尽人皆知的学霸,早已习惯一学期和不同的人组队。
她擅长设计体系结构,定下内部流程和框架,然后切分出可并行开发的任务分配给组员,安排每个人对自己的部分进行基本的测试,后期整合到一起,达到最高效率。
组员做的部分差,她可以统统砍掉自己重写,因此组员“不做”和“做得差”,只要最后不影响她的成绩,对她来说没多大区别。
但自从遇见梁萤这样的队友后,她的想法略有改变。
“萤萤,你好强啊,项目阶段性评估是A+!”
“是啊,这门课可难了!”
北校工程学院图书馆内,梁萤懒洋洋地窝在电脑椅里,假指甲熟练地滑着手机屏,翻看美妆盛典满两千减四百的促销活动:“别问我细节,我连我们组做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身边,正巧路过的季筱晴差点捏爆手里的饮料罐。
季筱晴走到梁萤身边,厉声道:“一会儿加开组会,四点。”
梁萤边抹蜜色唇釉边摇头:“晴姐,今天真的不行,我明天有个截止期呢。”
梁萤身着一字领的紧身露脐装,短款皮裙包裹着她的臀部,在一群理工科学生中无比显眼,房间里的温度都因她的存在而高了好几摄氏度。
“如果不是来做项目的,你干吗特意跑来工程学院?”环顾四周,季筱晴顿时了然,“还真是大阵仗。”
四五个男生围在梁萤身边,端茶倒水。
明天梁萤有一个课题演讲,论文到现在都没看,“外援”们紧锣密鼓地帮她写演讲稿、画图表、做幻灯片。
“他们知道我又恢复单身了,约我周末出去玩,但我得写作业呀,所以他们就主动提出帮忙。”梁萤话语一顿,抬手戳了戳做幻灯片的男生的肩膀:“哎,换一个模板,这个太刺眼,不好看。”
季筱晴太阳穴抽了抽,缓缓地抱起双臂,一脸气愤地注视着梁萤。
另一个男生将写完的演讲稿递到梁萤身边。梁萤仰起脸看向对方,露出招牌式甜笑:“谢谢啦,乔治。”
男生面色微僵,抬手揉了揉脑袋:“我是托尼。”
梁萤冲他飞去一个媚眼,嗲声道:“好的,乔治,明天见。”
托尼被电得全身酥透,也顾不得名字被叫错,出门的路上一步三回头,用手在耳边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打给我!”
梁萤目送托尼离开,翻杂志般随意地扫了一眼演讲稿,转过头对上季筱晴的目光,眉梢得意地扬起,道:“这个写得不错,比上次那个叫什么安卓还是大卫的好,你要不要看看?”
季筱晴摇头:“不用,我只看到一条没脚的蛇在满地爬。”
梁萤无所谓地耸肩:“你在嫉妒我,因为你自己没本事差遣男生帮你办事。”
季筱晴冷哼道:“我有手有脚,为什么还得靠别人?”
梁萤打开化妆镜,旁若无人地补妆:“你知道你的好闺密谢妍姗初中时的绰号是什么吗?”
季筱晴防备地眯起眼。
“船长。”梁萤晃晃眉笔,“因为全班的男生,都是她的船员。她当然不需要读书,勾勾手指,什么都有。”
“妍姗才不是你这种人。”季筱晴面露鄙夷,“她根本看不惯你。”
“她才不是因为看不惯我。”梁萤咯咯轻笑,上下打量季筱晴,“美女通常喜欢和威胁不到自己的人做朋友,能衬托自己的就更好了。”
季筱晴身子微震,沉下脸。
梁萤放缓语调,正色道:“一艘船,可容不下两个船长。”
察觉到季筱晴眼底即将迸发出怒气,梁萤依旧没有收敛的意思。
“顾齐的聚会,她为什么去了?那天在水饺店,她为什么搭他的车走了?”
梁萤拉住季筱晴的手,亲昵地摸了摸。
“晴姐,我教你呀,想吸引一个男生的注意呢,你就要冷冻他、无视他,但又适当地给点甜头。就好比你的好朋友谢妍姗,一边拒绝人家,一边欣然赴约。咱们玩的呀,就是欲擒故纵。”
季筱晴没有回答,顷刻后,抽走被梁萤握住的手,拧开手里的冰饮料瓶盖,将饮料高举到梁萤的头顶,然后哗啦啦地浇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