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隔膜
- 叶圣陶作品精选(名家作品精选)
- 叶圣陶
- 4368字
- 2020-11-02 18:02:13
我的耳际只有风声,水声,仅仅张得几页帆呢。从舱侧玻璃窗中外望,只见枯黄而将有绿意的岸滩,滩上种着豆和麦的田畦,远处的村屋、竹园、丛林,一棵两棵枯死的树干,更远处刻刻变幻的白云和深蓝的天,都相随着向我的后面奔去。好顺风呀!使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快慰。但是为了什么呢?我自己也不能述说。我将要到的地方是我所切盼的么?不是。那里有什么事情我将要去做么?有什么人我必欲会见么?没有。那么为什么快慰呢?我哪里能够解答。虽然,这很大的顺风总该受我的感谢。
照这样大的风,一点钟时候我的船可以进城了。我一登岸,就将遇见许多亲戚朋友;我的脑子将想出许多不同的意思,预备应对;我的口将开始工作,尽他传达意思的职务。现在耳目所接触——风声水声和两岸景物——何等地寂静,闲适;但这个不过是给我个休息罢了,繁扰纷纭就跟在背后。正像看影戏的时候,忽然放出几个大字,“休息十分钟”,于是看客或闭目养神,或吸烟默想,略舒那注意于幻景的劳倦。然而一霎时灯光齐灭,白布上人物重又出现,你就不得不用你的心思目力去应付它了。
我想我遇见了许多亲戚朋友将听见些什么话?我因为有以往的经验,就可以推测将来的遭逢而为预言。以下的话一定会听见,会重复地听见:“今天来顺风么?你那条路程遇顺风也还便利,逆风可就累事了,六点钟还不够吧?……有几天耽搁?想来这时候没事,可以多盘桓几天,我们难得叙首呢。……府上都安好?令郎会走了?话都会说了?一定聪慧可喜呢。……”我懒得再想下去,便是想到登岸的时候也想不完。我一登岸,惟一的事务就是答复这些问题。我便要说以下的话:“今天刚遇顺风。我那条路程最怕是遇着逆风,六点钟还不够呢。……我大约有一星期耽搁,我们可以畅叙呢。……舍下都安好。小儿会走了,话说得很完全,总算是个聪慧的孩子……”
我忽然起一个奇异的思想:他们的问题既是差不多的,我对于他们的答语也几乎是同一的,何不彼此将要说的话收在蓄音片上,彼此递寄,省得屡次复述呢?这固然是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是问题的次序若有颠倒,答语的片子就不容易制了。其实印好许多同样的书信,也就有蓄音片的功用——所欠缺的也只在不能预决问话的次序。然则彼此会面真有意义,大家运用着脑子,按照着次序一问一答,没有答非所问的弊病,就算情意格外浓厚。但是脑子太省力了。我刚才说“我的脑子将想出许多不同的意思”,其实那些意思以前就想好,不用再想了,而且一辈子可以应用;脑子的任务,只在待他人问我某一句话时,命令我的口传达某一个现成的意思出去就是了。我若取笑自己,我就是较进步的一张蓄音片,或是一封印刷的书信。我做这等器物已是屡次不一次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登岸不满五点钟,已听了五回蓄音片,我的答片也开了五回。
现在我坐在一家亲戚的书斋里,悬空的煤油灯照得全室雪亮,连墙角挂着的那幅山水上的密行题识都看得清楚。那位主人和我对面坐着,我却不敢正视他,——恐怕他也是这样——只是相着那副小篆的对联作无意识的赏鉴;因为彼此的片子都开完了,没有了,倘若目光互对而没有话讲,就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好意思,很是难受,不相正视是希望躲避幸免的意思。然而眼珠真不容易驾驭,偶不留意就射到他的脸上,看见乌黑的胡须,高起的颧颊,和很大的眼珠。不好了,赶紧回到对联上,无聊地想那“两汉”两字结构最好,作者的印泥鲜明净细,倒是上品呢。
我如漂流在无人的孤岛,我如坠入于寂寞的永劫,那种孤凄彷徨的感觉,超于痛苦以上,透入我的每一个细胞,使我神思昏乱,对于一切都疏远,淡漠。我的躯体渐渐地拘挛起来,似乎受了束缚。然而灯光是雪亮,果盘里梨和橘子放出引人食欲的香气,茶杯里有上升的水汽,我和他对面坐在一个极漂亮的书斋里,这分明是很优厚的款待呀!
他灵机忽动,想起了谈资了,他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拈着胡须说道,“你们学校里的毕业生有几成是升学的?”他发这个端使我安慰和感激,不至再默默地相对了,而且这是个新鲜而有可发挥的问题。我便策励自己,若能努力和他酬对,未始不可得些趣味。于是答道,“我那地方究竟是个乡村,小学毕了业的就要挑个职业做终身的依托,升入中学的不到十分之二呢。”完了,应答的话尽于此了。我便大失所望,当初不料这个问题仅有一问一答。
他似乎凝想的样子,但从他恍若初醒的神情答个“是”字来推测,可知他的神思并不属于所发的问题。“是”字的音波扩散以后,室内依然是寂寞,那种超于痛苦的感觉又向我压迫,尽管紧拢来。我竭力想和他抵抗,最好灵机一动,也找出些谈资来。然而我和醉人一般,散乱而麻木的脑子里哪里能够想出一句话呢?那句话我虽然还没想出,但必然是字典上所有的几个字,喉咙里能发的几个音拼缀而成的,这是可以预言的。这原是很平常,很习惯,算不得什么的事,每一小时里不知要拼缀几千百回,然而在此地此时,竟艰难到极点,好奇怪呀!
我还得奖赞自己,那艰难到极点的事我竟做成功了,我从虚空的波浪似的脑海里捉住了一句具体的话。我的两眼正对着他的面庞,表示我的诚意,问道,“两位令郎都进了工业学校,那里的功课还不错么?”这句话其实是从刚才的一问一答联想起来的,但平时是思此便及彼,现在却是既断而复续了。
“那里的功课大概还不错。我所以送儿子们进那个学校,因为毕了业一定有事务派任,觉得比别处稳妥些。但是我现在担任他们的费用是万分竭力的了。买西文书籍一年要花六七十元,应用的仪器不可不买,一枝什么尺便需要二十元,放假时来回的川资又需百元,……需……元,……需……元……”我的注意力终于松散,对于他的报销账也就渐渐地模糊了。
这是我问他的,很诚意地问他的,然而听他的答语便觉得淡漠无味,终至于充耳不闻。莫怪我刚才答他时,他表现出恍若初醒的神情答我个“是”字。
我现在又在一位朋友家里的餐室里了。连我一共是七个客,都在那里无意识地乱转。圆桌子上铺着白布,深蓝色边的盆子里盛着色泽不同的各种食品,银酒杯和银碟子在灯光底下发出僵冷的明亮。仆人执着酒壶,跟在主人背后。主人走到一个位子前,拿起酒杯,待仆人斟满了酒,很恭敬的样子,双手举杯过额,向一客道,“某某兄,”就将杯子放在桌上。那位“某某兄”遥对着主人一揖。主人拿起桌上摆着的筷子,双手举过了额,重又放在原处。“某某兄”又是一揖。末了主人将椅子略动一动,便和“某某兄”深深地对揖。这才算完了一幕。
轮到第七幕,我登场了。我曾看过傀儡戏,一个活人扯动傀儡身上的线,那傀儡就会拂袖,捋须,抬头,顿足,做种种动作。现在我化为傀儡了,无形的线牵着我,不由我不俯首,作揖,再作揖,三作揖。主人说,“你我至熟,不客气,请坐在这里。”然则第一幕登场的那位“某某兄”是他最不相熟的朋友了。
众人齐入了座。主人举起酒杯,表现出无限恭敬和欢迎的笑容向客人道,“春夜大家没事,喝杯酒叙叙,那是很有趣的。”客人都擎起酒杯,先道了谢,然后对于主人的话一致表示同情。我自然不能独居例外。
才开始喝第一口酒。大家的嘴唇都作收敛的样子,且发出唼喋的声音,可知喝下的量不多。举筷取食物也有一定的步骤,送到嘴里咀嚼时异常轻缓。这是上流人文雅安闲的态度呀。
谈话开端了,枝枝节节蔓延开来,我在旁边静听,只不开口,竟不能回溯怎样地推衍出那些话来的。越听下去,我越觉得模糊,几乎不辨他们所谈的话含的什么意思,只能辨知高低宏细的种种声浪里,充满着颂扬,谦抑,羡慕,鄙夷……总之,一切和我生疏,我真佩服他们,他们不尽是素稔的——从彼此互问姓字可以知道,——偶然会合在一起,就有这许多话好讲。教我哪里能够?但我得到一种幽默的启示,觉察他们都是预先制好的蓄音片,所以到处可开,没有阻滞。倘若我也预制些片子,此刻一样可以应用得当行出色,那时候我就要佩服自己了。
我想他们各有各的心,为什么深深地掩藏着,专用蓄音片说话?这个不可解。
他们的话只是不断,那些高低宏细的声浪又不是乐音,哪里能耐久听。我觉得无聊了,我虽然在众人聚居的餐室里,我只是孤独。我就想起日间江中的风声,水声,多么爽快。倘若此刻逃出这餐室,回到我的舟中,再听那爽快的音调,这样的孤独我却很愿意。但是怎么能逃,岂不辜负了主人的情意?而且入席还不到一刻钟呢,计算起来,再隔两点钟或者有散席的希望。照他们这样迟迟地举杯举筷,只顾开他们的蓄音片,怕还要延长哩。我没有别的盼望,只盼时间开快步,赶快过了这两点钟。
那主人最是烦劳了:他要轮流和客人谈话,不欲冷落了一个人,脸儿笑着向这个,口里发出沉着恭敬的语音问那个,接着又表示深挚的同情于第三个的话。——“是”字的声音差不多每秒内可以听见,似乎一室的人互相了解,融为一体了。——他又要指挥仆人为客人斟酒,又要监视上菜的仆人,使他当心,不要玷污了客人的衣服,又要称述某菜滋味还不恶,引起客人的食欲。我觉察他在这八面兼顾的忙迫中,微微地露出一种恍惚不安的神情。更看别人,奇怪,和主人一样,他们满脸的笑容里都隐藏着恍忽不安的分子。他们为了什么呢?难道我合了“戴蓝眼镜的看出来一切都作蓝色”这句话么?席间惟有我不开口,主人也忘了我了。一会儿他忽然忆起,很抱歉地向我道,“兄是能饮的,何不多干几杯?”我也将酒食之事忘了,承他提醒,便干了一杯。
第二天早上,我坐在一家茶馆里。这里的茶客,我大都认识的。我和他们招呼,他们也若有意若无意地和我招呼。人吐出的气和烟袋里人口里散出的烟弥漫一室,望去一切模糊,仿佛是个浓雾的海面。多我一个人投入这个海里,本来是极微细的事,什么都不会变更。
那些茶客的状态动作各各不同。有几个执着烟袋,只顾吸烟,每一管总要深深地咽入胃底。有几个手支着头,只是凝想。有一个人,尖瘦的颧颊,狡猾的眼睛,踱来踱去找人讲他昨夜的赌博。他走到一桌旁边,那桌的人就现出似乎谛听的样子,间或插一两句话。待他转脸向别桌时,那人就回复他先前的模样,别桌的人代替着他现出似乎谛听的样子,间或插一两句话了。
一种宏大而粗俗的语声起在茶室的那一角,“他现在卸了公务,逍遥自在,要玩耍几时才回乡呢。”坐在那一角的许多人哄然大笑。说的人更为得意,续说道,“他的公馆在仁济丙舍,前天许多人乘了车马去拜会他呢。”混杂的笑声更大了,玻璃窗都受到震动。我才知那人说的是刚死的警察厅长。
我欲探求他们每天聚集在这里的缘故,竟不可得。他们欲会见某某么?不是,因为我没见两个人在那里倾心地谈话。他们欲讨论某个问题么?不是,因为我听他们的谈话,不必辨个是非,不要什么解答,无结果就是他们的结果。讪笑,诽谤,滑稽,疏远,是这里的空气的性质。
这里也有热情的希望的笑容透露在一个人脸上,当他问又一个人道,“你成了局么?”
“成了。”这是个随意的很不关心的答复。问的人顿时收敛了笑容,四周环顾,现出和那人似乎并不相识的样子。
有几个人吐畅了痰,吸足了烟,喝饱了茶,坐得懒了,便站起来拂去袖子上的烟灰,悄悄地自去了,也没什么留恋的意思。
我只是不明白……
1921年2月27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