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火灾

女孩诞生到今足有七个月了。她已能极清楚地发出“妈”这个声音,当她感到什么不满足的时候。她又能独自坐着,不用扶护或依倚。她能笑得很热烈,能用小手抓眼前的东西,能注视活动或有色彩的品物。

可是她最难感到被抱的舒适。或是她的母亲,她的祖母,或是我,有时抱到手里,她便轻轻舞动四肢,间歇而低微地啼着。我们自以为十分当心了,因她啼哭更换个抱法,但不能够便收效验。我们都以抱她为最难的功课。

关于抱她的故事,不能不想起我友言信君。他到我的乡间的第二次,先一日从上海寄信来,预告那切盼的再见快达到了。我同他第一次来时一样,第二天傍晚便赶到船埠去等候。呜呜的汽笛声听见了,小汽船的烟囱望见了,我的心里只觉又热又乱。汽船后面拖着一艘“常熟快”,船头上挤挤地站着十几个人。有一个穿白衣裤的,举起了白帽子只是招。虽然还认不大清楚这人的面目,我不禁也举起胳臂只是招手。

船泊了岸,言信君最先离船,紧紧握着我的手。我觉得他的手很冷。他上下唇的胡子长到三四分,脸色干枯而黝黑,大有苍老之气。他的裤子沾了好些的泥,皱纹也不少。

到了家里,我的妻去预备茶水,就将女孩给我抱着。言信君深沉的目光注视着她,粗大的手抚摩她柔发稀疏的头顶,道,“这就是我们的小姑娘,我们的宝贝!”他认识他想望中的小女孩了。

女孩在我的抱持中不大安定,身体时时翻动,似欲挣脱而去的样子;又发出一两声急促的啼声。言信便把她接了去,圈转左臂,使她周身帖服地躺在上面,上膊恰枕着她的头;右手轻轻地拍她肩膀。他柔蜜地说,“我们抱持她,要使她全身都感到甜美。尤其要将整个的心倾注于她,使她的小心灵十分安慰,仿佛包在一个快乐的网里。我们对她的心如其少倾注一分,她立刻能够觉察。于是她因求慰而啼哭了。”

我起一种奇异的想念;言信君这么说话,这么侧着头将自己的面孔紧贴女孩的面孔,都含着女性的美。假若单看他这样一个人,很难信他会有那样的举措。

女孩果真很安静了。言信君目光低垂,注定她微倦的双眼。他只是不语,在室中踱着,发出寂寞的足音。

女孩在楼上跟母亲睡了。醒来索乳,不免有些呜呜的声音。言信君端相着灯火,侧首枕在桌上,说,“我们的小姑娘睡醒了。”

我说,“你也睡罢,行路劳顿,须得早点休息。”

“这算什么劳顿!我现存不想休息。”他说着,竖起头来,两手按住散乱的头发。停了一会,他又说,“我现在很兴奋,你不知道我的生活全在这兴奋之中。不仅是我,我们那里的人差不多全是这样。因为要求兴奋,所以欢迎激刺。譬如将饮食来比,我们不想吃饭吃面喝甜汤,却欢迎辣椒,臭蒜,烧酒和鸦片。陈旧了的,力量渐渐薄弱,难以引起强度的兴奋,故而我们更愿意不绝地感受新的激刺。你要了解我们,须首先明白这一点。”

“哦!”我细细玩味他说的,觉得出乎意料。随着又说,“你们那里的人全是这样么?”

“怎么不是!我们那里是土匪的产地。人家以为土匪的惟一的欲望是钱财,是粮食。谁知那些只能居于副贰的地位,主要的还在猎取一种剧烈的激刺。他们掮着枪在路上走,看见农人在田里种麦,忽然高兴,便一枪把农人打死。他们走过一个寨集,忽然高兴,便放起火来。他们不一定要劫财物,夺衣服,这么做了,扬长自去;因为他们已满足了受激刺的欲望了。”

我听了只觉诧异,这似乎神话里的事实,竟会发现在言信的家乡!这种情景不可设想,杳渺而浮散,凝结不成一个想象;正如许多未曾经历的事团结不成一个梦。

“农民呢,也觉得种田的事太平淡了,当着锄头便有点懒倦。他们很高兴守寨;因为每逢到守寨,总是与土匪对敌,于是他们可以放枪了,即如我的弟弟,此刻定在家里擦枪管呢。”

“你回去之后怎样?”

“我也欢喜放枪;不为别的,只为放枪能引起强度的兴奋。我告诉你,生活在兴奋之中的人实在与疯子无异。前年我住在省城里,就得了这个绰号。在我的家乡里,共认为疯子的与老人孺子一样地众多。我的姑母就是个疯子。还有我的一个同学,他眼看父母弟妻被土匪杀了,自己肩上受了三刀却没有死;从医院里医好了刀创出来,早已成为一个疯子。就是我,省城里人赠以疯子的绰号,也非常确当。我可以作一个譬喻:一个人受了猛烈的火烙,在身体上留下个可怕的疤痕;以后只消抚摩到或者看到这个疤痕,当时一切被烙的惨状就完全涌现于心目中了。这怎能叫人不要成为疯子!怎能叫人不要只求在兴奋之中生活!”

“何以转变到这样呢?”我听得有点儿呆了,心里这么想,嘴里便说了出来。

“这真如一场大火灾,人的心就是引火的材料!起火之期远在不知多少年前,现在蔓延得周遍了,什么穷乡僻壤的男女老幼的心里都燃烧起来了!”言信君的右臂平举,手掌徐徐移过,表示周遍的意思。他的眼睛放出可怕的光;语音凄悄,含有神秘的意味。我仿佛坐在一位古怪的预言家的面前,当此夜深人静,颇有点凛然的感觉。

我忽想这意思,便说,“这样的大火灾,很值得教人家知道。外间知道的很少呢,——就是我,怎知道你那里有这么猛烈的人心的大火灾。你把它写出来吧,便是一烟一焰,都有相当的价值。”

言信君合掌,手指交互,双目下视,似乎祈祷的样子,说,“火灾,火灾,是我回去之后惟一的工作了!外间人不管,我总逐篇寄给你看。”他因我几句话的新激刺,引起了强度的兴奋了。

言信君住了两天,他要走了,他渴望他的母亲以及家乡的一切。这早晨下着急雨,我们留他待雨止了再走。他说,“雨的河上也新鲜,不如走吧。我们再见很容易,说不定下半年就来。现在我们分别吧。”他辞了我的一家人,悄然便走,一手插在裤袋里,一手拿着白帽子。我没有什么可说,跟在背后送他。

这一天没有开出小汽船,他只能乘航船走。我们到航船埠,衣裳给雨沾湿了,——很奇怪我和我的一家人都不曾想起带雨伞这回事。他催我马上回去,一壁钻入那低矮而黑暗的舱里。我从篷侧方孔中望进去,约略看见白衣服的背形在那里移动,知他正在选定座位。舟子的篙举起了,在岸旁一点,船便离了岸。我向那一方白衣服的背形说,“再会!”可是被雨声盖住了,一点儿没有影响,摇不到二三十橹,那船已穿过桥洞,又转弯去了,桥洞外一片迷溕,再不见别的,我于是冒着雨踱回去。

六七天后,他的信来了,是从开封发的;因为民匪相持,道路阻梗,他只能淹留在开封。信里说:“我毕竟不能回家。我不明白自己的心象,天天在麻醉之中。”又说:“道路传言,家乡附近的县城被烧后,在一条街中拖出尸二千余条。‘票子’拉走二千余,少数得归,大半死却。”

言信君的预言现在应验了,由人心的火灾引来了一场真实的大火。像我生长在江南的人,听到这等消息只有惊怕。望着来信,似乎正在那里喷烟吐焰,也不大敢重行细看。

以后他继续来信。在途中当然不能有桌子,有砚台,只用铅笔模糊地写着。我仔细辨认才能读下,有几个字终于端详不出。因此,知道他与两个人结伴同行。他们全不晓得前途的情形,田间没有一个农夫,寨都闭着门,不能进去,有时看见大队马步在远处冲过,便是土匪。忽然背后的寨里放起炮来了,前边不知什么地方也发出连续的枪声。他们只得坐在坑中,听一夜的枪炮声,仿佛守岁。明天再走,只遇见了一个带着两个小孩子的女乞丐,她将要逃进附近的寨中去。他们绕着村外的高粱田走,炮声隆隆地响着,彼此的面都发白了。言信君说他时时想着不该回家,但是他实在要回家了。

走到离家十数里地的时候,遇见许多队伍从前面来,说向西一步也不能走了。他们也看见山上有许多肩枪的人散处着。但是他们不管,用小衫蒙着头,运动着两腿只向前奔。……万幸竟到家了!

百里之中只有他们一个寨尚在守着。寨内的人满满的,几乎连走步的地方都没有,大家防着敌人的来攻。

言信君说,他的父亲很强健,同他一样,过那欢迎激刺的生活,整天整夜在寨上,同人兴奋地谈话。他的弟弟天天擦枪,他的母亲和小孩子都好,都有劲地讲着寨上防御的事,独有他的夫人不受外象的摇动,很冷静地整理她的家务。

他遇见的人都将他们所经历的悲哀的故事告诉他,——随着人家的习惯,用这悲哀两字,实在那些故事不是这两字所能形容了。但是他没心去听。

他那里好久不雨,秋禾快坏,天天刮着黄灰。活着的人都起了迷信,传谣开来。不知由何而来的金钟罩,说不怕洋枪,洋枪的子弹不能进肉。于是那里的人十之八九都吞起朱砂符来。言信君说,这火灾方兴未艾,或者就有个更痛快的燃烧在后头。

我从多封信中知道了这些可怕的事实;但悬悬的心总算得了个着落,言信君已到家里了。遥想他当在开始他的工作,将那大火灾的一烟一焰保留下来。我天天盼望总题为《火灾》的文篇从邮差的手中送到。

《火灾》只是不来,连信也没有。从报纸上打听消息,常看见言信君那里匪乱炽盛的记载。这不免引起我的疑惧;又时时自为驳斥,疑既无谓,惧复何必。邮差每天走进门,有几天要来两三回,但总是送到别人的信,不是言信的。

差不多两个月后,出乎意料,竟收到一封言信的信。这信在路上着了潮,框线的红色渗了开来,而且转为淡淡的。歪斜而干枯的字迹,不待细认下首寄书人的姓名,我已知道是谁写的了。

他信中说患了一场恶性的疟疾。病剧的时候,神志昏迷不醒,全不晓得。病势略退,便念着我和我的家,但是苦不成象。他只想到我家客室那个小门内外;想出门外,又想入门里,他的昏乱的脑袋中这样反三复四地变转着。至于我,我的母亲,我的妻,我的大儿和女孩,以及我家的女佣,诸人的面孔和情绪,他一点儿不能想到。

他又说他的病仍然不好,形神已损害得不堪了,大概也不能外出做事。

他又说最近土匪只在夜间攻击了一回,守寨的人也老练得很。未经收藏的麦子落在地上,此刻下了雨,遍地都是麦苗。至于田里,早先因干旱不能种,到今时节已过,雨又连绵不止。来年的麦收已在失望之中。

他末后说他再不想写什么了,这一场病使他一点儿心思也没有。

我怅然沉思:这于他是何等的转变!前此他生活在兴奋之中,今后将生活在哪里!《火灾》的不遽出世,又岂仅是我的失望!

妻抱着女孩走近我,急切地说,“言信君怎么了?”她随手接了信去自看。

大儿听着他的母亲说言信君,引起有味的回忆。他娇婉地说,“言信君第一次来时,带着一篮的枇杷,香蕉,桃子,罐头装着的牛乳和罐头装着的葡萄呢。”

女孩忽然啼哭起来,两手和头颅动摇着,表示她的不快。这使我立刻想起言信君的话。她的母亲正在看信,不将整个的心倾注于她;于是她马上觉察,因求慰而啼哭了。

1922年12月2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