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直贵:

身体好吗?

我一切还好。从前天起开始干车床的活了。第一次使用这样的机器,有些紧张,但熟悉了以后觉得很好用,看到做得好的产品也非常高兴。

读了你的信。能顺利地从高中毕业也真不容易,本来是希望你进大学的。正是想让你上大学,又没有钱,才干了那件蠢事。因为这个反而让你进不了大学,我真是个傻瓜。

我想,因为我的事,你是不是心里很难过,还被赶出了公寓,大概非常为难吧?我是个傻瓜,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傻瓜。说多少遍都不够,我是个傻瓜。

因为是傻瓜,所以我要在这里接受改造,争取重新做人。好好干的话,据说可以多寄几封信,也许还可以增加探视的次数。

你在信里没有写,是不是因为钱的事非常为难?我悔恨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说你要好好工作。不要怪我无情。

不过,还是希望你好好干,而且,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希望你能上大学。虽然很多人说,现在不再是学历社会了,但我看还是学历社会。直贵的脑子比我的好多了,应该去上大学。

可是,一边工作一边上学大概非常辛苦吧。我说的是不是梦话?我也搞不清楚。

不管怎样,我在里面会好好干的,直贵也努力地干吧!

下个月再给你写信。

武岛刚志

直贵坐在巴士的最后一排,读着哥哥的来信。他坐在这里,是因为不必担心有人从背后看到。巴士开往一个汽车制造公司的工厂,但他并不是那个工厂的职工,只是属于和那个工厂有合作关系的废品回收公司。说是公司也是虚名,据称事务所在町田,他连那儿也没去过。他在第一天上班前被指定的地点,就是这个汽车公司的工厂。两个多月了,他除周末外每天都这样出勤,手上的皮磨厚了,原本白白的脸也晒得黝黑。

但是,能找到工作就是好事,他这样想。而且他后悔没早点儿这样干,要是他早这样干就好了,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件事。

警察来通知的时候,直贵正在家里准备做饭。因为他要靠哥哥养活,做饭自然是他的事。虽说他从不觉得自己做得好,但刚志一直夸他做得好吃。

“将来跟你结婚的女人算是有福了,不用担心做饭的事情。不过你要是结婚了,我可惨了。”刚志总是开玩笑地说。

“哥哥先结婚不就得了。”

“那是,有这个打算,不过顺序乱了的事经常发生。而且,你能等到我找到媳妇再结婚吗?”

“不知道,那事还早着呢。”

“是吧,所以才害怕呢。”

这样的对话,两人间重复过多次。

打电话来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直贵到现在也不知道,只知道他自称是深川警察署的。也许是冒名的,现在已经没有印象了。因为之后被告知的事让直贵深受打击。

刚志杀了人。他根本不能相信,哪怕怀疑是刚志干的,都肯定是搞错了。实际上,直贵在电话里是扯着喉咙这样跟对方喊的。

可是,对方慢慢地说,刚志本人已经全部承认了。对方的声音,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冷酷。

直贵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一个劲儿地问对方,为什么哥哥要干那种事?什么时间,在哪儿干的?杀了谁?对方都没有明确回答。对方好像只是想传达:武岛刚志因涉嫌盗窃杀人,已经被逮捕,警察要向弟弟了解情况,请直贵马上到警察署来一趟。

在深川警察署刑事课的一个角落,直贵被两个刑警问了许多问题,但他的提问,对方却没怎么回答,所以直贵还是搞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

刑警不光问了关于刚志的情况,也问了不少关于直贵的事——成长过程、平常的生活、和刚志都聊过些什么、将来的打算等。直贵过了好几天才弄明白,被警察这样没完没了询问的,都是跟刚志的犯罪动机有关的事情。

等被询问了一遍以后,直贵提出要见刚志一面,但没有获得许可。晚上很晚的时候,警察才让直贵回家。他不知该做点儿什么,也没有睡意,在绝望和混乱中抱着头过了一夜。

第二天,直贵没去学校,而且是无故缺席。因为如果打电话去请假,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过了一夜,他仍然不能相信哥哥杀了人。虽然没睡,但他总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窗帘拉着,他抱着膝盖在房间的角落里缩成一团。他觉得一直这样待着的话,时间就没有流逝,可以继续相信那只是个噩梦。

可是,到了下午,一些事情将他拉回了现实。电话响了,他想也许是警察打来的,接了以后才知道是他的班主任,一个叫梅村的四十多岁教日语的男教师。

“看了早晨的报纸。那事,那个……”梅村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是我哥哥。”直贵直率地说。那一瞬间,直贵觉得不管是有形的还是无形的,支撑自己的一切都消失了。

“是吗?到底还是呀。名字我好像有印象,而且写着是和弟弟一起生活。”

直贵沉默着。

“今天不来了吧?”他又明知故问道。

“不去了。”

“知道了。有关手续我来办,什么时候想来学校给我打个电话。”

“明白了。”

“嗯。”

梅村老师像是还要说什么,可最后还是把电话挂了。要是被害者家属的话,他也许还能说些表示慰问的话。

从这个电话开始,连着几个电话几乎都是媒体的,都说想听直贵说点儿啥,也有说要来采访的。直贵刚说现在不是时候,对方马上就开始提问,都是前一天警察问过的内容。直贵说了声“对不起”就挂断了电话。那以后凡是媒体打过来的电话,他什么也不说就挂断。

电话以后是门铃响,他不理睬,然后变成了很重的敲门声。再不理睬,就有人用脚踹门,还听到叫骂声,像是在说他有接受采访的义务。

为了分心,直贵打开电视机,他不知道白天有什么节目,画面中出现了幽静的住宅区的影像和“独居的女资产家被杀”的字幕。接着,是被放大了的刚志的脸。下面标着“嫌疑犯武岛刚志”的黑白照片上,是直贵从没见过的、难看的、表情阴暗的哥哥。

2

看了电视和报纸的报道,直贵才知道刚志的犯罪经过——刚志入侵了独居老人的家,偷了一百万日元现金,要逃走时被发现,正当对方向警察报案时,刚志用螺丝刀将她扎死,但由于腰部疾患没有跑远,被值勤警察发现。武岛刚志会盯上绪方家,是因为他以前在搬家公司干活时去过绪方家,知道老人是一个人居住,而且有一定资产。新闻播音员的口气,还有新闻报道的调子,都像是要把武岛刚志说成一个冷酷的杀人魔鬼,直贵完全联想不到说的是哥哥。

不过报道的事实经过几乎没有错误,唯一不正确的是刚志的犯罪动机。大多数的报道都用了“失去了工作,生活需要钱”的表述,大概是因为警察没有发布更详细的内容。这样的说法不是十分准确,但也没有说错。

但是,在某次调查询问的时候,直贵听到警察说“真正的犯罪动机”这句话时,像枪尖穿透了直贵的心似的。刚志真正的犯罪动机很简单,只是想凑齐弟弟升学的钱。

哥哥为什么要做那样的蠢事,他不明白,但同时他又觉得,要是因为那样的话他就明白了。哥哥哪怕是瞬间失去自我,理由也只有一个:为了保护弟弟。

“我说,你就给我上大学吧!求你了!”刚志一边说着,一边做出拜托的手势。

直贵见过他这样好多次,可以说,每当说到将来的时候,哥哥都会这样。

“我也想去上啊!可是没钱,没办法呀!”

“所以我说我来想办法嘛,而且还有奖学金,如果能利用上,以后你只管好好学习就行了。”

“哥哥的心情,我很感激,不过,我不愿意总是让哥哥这么辛苦。”

“说什么呢?对我来说,吃点儿苦根本不算啥,不过是帮别人搬搬行李啊,家具啊,简单得很。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按人家说的干,就能拿到工资。要说辛苦,是你辛苦啊,看看你周围的人,又是补习学校,又是家庭教师,有各种各样的人帮忙。你呢,谁也没有,只能靠自己一个人。不过还是希望你好好努力,咱妈不是也一直想让你上大学吗?我呢,就这个样子了,脑子糊涂,没办法,所以,求你了!”刚志说着又做出拜托的手势。

刚志对于没有学历的自卑感异常强烈,大概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母亲加津子一直认定父亲的早逝是因为他没有学历。

直贵三岁时,父亲去世,他是一家经营纤维制品的中小企业的职工。在开车把刚开发出来的试用品送给客户的途中,他因为打瞌睡发生了交通事故,当场就死了。听妈妈讲,父亲在那之前的三天里,几乎没有睡觉,一直在现场盯。父亲的上司跟客户间难以达成共识,造成了这样的后果。可是,公司没有给予任何赔偿。那个上司比父亲还年轻,平常就把麻烦事都推给父亲,自己一到下班时间就回家。当然,他也没有被追究任何责任。

所以,加津子才对孩子们说:“你们不上大学可不行。都说今后是实力社会,那全是瞎话,别上那个当。不上大学,连媳妇都找不到!”

丈夫死后,加津子同时做着几份临时工,努力养活两个孩子。直贵当时还小,记不大清楚。据刚志讲,跟父亲一样,加津子也是从早忙到晚。所以,直贵几乎没有母子三人一起慢慢吃饭的记忆,都是和刚志坐在饭桌前的印象。刚志要去打工送报纸时,遭到了加津子的训斥:“要是有那样的时间,就用在学习上!”

“我呢,脑子不好,与其学习,还不如去干活。我要是去打短工,咱妈也能少受点儿累。”刚志经常这样跟直贵说。

脑子好不好不清楚,但刚志确实不擅长学习。虽说进了公立高中,成绩却不太好。对于一心一意盼着儿子学习好的加津子来说,真是让人着急的事。

“妈为什么这么拼命干呢,想过没有?拜托了,再加把劲儿,好好学,行吗?能按我说的做吗?”她眼里含着泪水训斥着刚志。

总是达不到期望值,刚志也不好过,他选择了逃避,放学后不回家,到繁华的街上去转悠,还跟坏孩子们一起玩,但玩就需要钱。

一天,加津子被警察叫去,说是刚志被抓起来了。他在恐吓别人的时候被发现,因为是未遂,又只是从犯,马上就放回来了,但这对加津子的打击很大。

在躺倒装睡的刚志旁边,加津子不停地哭,反复地问:“这样的话将来怎么办呀?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呢?”刚志什么也没有回答,因为他没法回答。

第二天早上,直贵一起来,看见妈妈倒在门口,旁边扔着装有工作服的纸袋。当时她在一家公司单身宿舍的食堂干活,每天都是早上五点就出门,她像是在跟平常一样去上班的时候倒下来的。

直贵赶紧把刚志叫起来,又叫了救护车。救护车马上就到了,可那时加津子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送到医院后,她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医生做了很多说明,可他们什么也没听进去,残留在耳边的只有“你妈妈过于劳累啦!”这一句话。据说肉体和精神的高度疲劳交织在一起是死亡的直接原因。

在脸上盖着白布的母亲身旁,直贵打了哥哥:“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妈妈!浑蛋!你才应该去死!”

刚志没有抵抗。直贵不停地哭着打他,他也哭着挨直贵的打。

加津子死后不久,刚志从高中退学了。他去了母亲干过活的几个地方,哀求人家允许他接替妈妈,那些雇主也不好拒绝他。在单身宿舍的食堂,他不能像妈妈那样做饭就洗盘子;在超市,他不能当收银员就在仓库里搬运东西。

虽然没说过什么,但刚志像是下了决心,他要接替母亲,养活弟弟,让弟弟上大学,他觉得这些是他的义务。看到刚志这样,直贵比以前更加努力学习,最后考进了当地竞争率最高的公立高中。

可是,直贵也知道,要是上大学,需要相当多的钱。所以,他也想打点儿短工,多少减轻一点儿哥哥的负担,但是遭到刚志的坚决反对。

“你只管好好学习就是了,别想其他的!”那口气听起来和母亲很像。

直贵清楚地看到,哥哥太辛苦了。他知道,已经把身体弄坏了的哥哥,找工作非常困难。他暗地里考虑着兼职,打算一边工作,一边上大学,准备近期就把这个想法告诉哥哥。

大概是刚志察觉到弟弟的顾虑,想赶紧弄到钱阻止他这样做,才犯了那件事。直贵十分明白这一点。

3

刚志被逮捕一周后,直贵去了学校。在此期间,班主任梅村老师来看过他几次。说来过几次,也就是在房门口坐下来,抽完一支烟就走了。不过,梅村老师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带一些在便利店买的盒饭或速食食品,这倒是帮了大忙。家里几乎没有钱了,直贵每天只能吃些最便宜的面包。

直贵时隔几天再去学校的时候,令他感到吃惊的是,学校也罢,学生也罢,都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和以前一样充满笑声,大家看上去都很幸福。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直贵觉得,凶恶的犯罪事件经常发生,一周前发生的盗窃杀人案,也许早已从大家的记忆中消失了,即便犯人的弟弟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

看到直贵时,同班同学显现出混有紧张和困惑的表情,像是没想到他还会来学校。直贵觉得,就连他们都想努力忘掉那个事件。

即便这样,也有几个伙伴走过来和直贵打招呼。其中,原先和他最要好的叫江上的男生第一个跟他说话:“心情好点儿了吗?”

直贵抬头看了一眼江上,马上又垂下目光,说:“还行……”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他低声问道,跟练习橄榄球时的大声叫喊完全不一样。

直贵稍微摇了一下头:“不,没什么,谢谢!”

“是吗……”

总是很开朗的江上也没有了更多的语言,沉默着离开了直贵的桌子。其他人也都跟着江上。“悄悄告诉你吧……”只听见江上低声说,大家好像没有什么异议。这样,一直到中午休息时间,直贵跟谁也没再说过话。各科目的老师也都意识到他的存在,可没有人跟他说话。

午休的时候,梅村老师来了,在他耳边说,到学生指导室来一下。直贵跟他去了一看,除了梅村老师外,年级主任和校长也在。

主要是梅村老师提问,内容大体上是今后打算怎么办。直贵不大明白他的意思,重新询问了几次才知道了他们的真实意思。他们在意的是直贵今后还能不能继续上学。直贵的身边没有亲人,不得不去工作。如果打工的话,这个学校没有学时制度,要想得到毕业证书只能转学。总之,他想像以前那样继续上学的话比较困难。

虽然是关心他的口气,但直贵听出了别的意思,特别是校长,好像希望他离开这所学校似的。也许是担心事情传出去有损学校的名声,或是作为学校怎样对待杀人犯的弟弟的问题不好处理。

“我不会退学的。”直贵坚定地说道,“不管怎样,也要从这所学校毕业,哥哥好不容易才让我读到现在。”

哥哥,听到这个词,教师们表现出微妙的反应。年级主任和校长像听到了什么不快的事情一样把目光转向一旁。梅村老师则凝视着直贵点了点头。

“武岛要是这么想就太好了,学费的事我去跟管总务的人说说看。不过问题是今后怎么生活呀?”

“我会想办法。放学以后去打工也行。”说到这儿,直贵看了一下校长,“除了暑假和寒假,其他时间不能打工……是吗?”

“不,那只是个原则。有特殊情况的话可以特别许可嘛。”校长面无表情,像是没办法似的说道。

梅村老师又问了个问题:是否继续升学?

“现在这样的情况,可不是准备升学考试的状态……”梅村老师的声音越来越低。

“大学就放弃了。”直贵清楚地答道,也有彻底打消自己幻想的意思,“先放弃,高中毕业后参加工作,然后再考虑。”

三位老师都点着头。

不久后的一天,直贵从学校回来,正在煮方便面的时候,负责管理公寓的房地产公司的人来了,那是个鼻子底下留着胡子的胖男人。他说的事对直贵来说过于突然:“请问打算什么时候从公寓搬出去?”

“什么时候搬出去?那还没有确定呢。”

直贵感到困惑,这样答道。那个人却露出更加困惑的表情。

“欸?不过,是要搬走吧?”

“不,没考虑过。为什么要我搬走呢?”

“为什么?你哥哥不是出了那样的事吗?”

直贵无言以对。一说到刚志的事,他就没法说了。他不说话,心里却想着,哥哥犯罪的话,弟弟就必须从公寓里搬走吗?

“首先是房租,交不了吧?到现在,有三个月没交了。我们也不是不通人情,你还是学生,不要求你一下子交清,但先把房子还给我们吧。”房地产公司的人口气很温柔,可话里藏着话。

“我交,我会交房租,包括欠你们的。我会去打工挣。”

听了直贵的话,房地产公司的人像是有些烦了。

“说起来简单,真交得起?已经累积了这么多。”

说着他展开了账单。直贵看了上面的数字,心里冷了下来。

“我告诉你,这可是扣除了押金的金额。这么多钱,一下子准备不出来吧?”

直贵只有低下头。

“虽然这么说,可是我要从这里搬出去的话,也没有能去的地方啊!”

“没有亲戚什么的?你父母没有兄弟姐妹?”

“没有。别的有来往的亲戚也没有。”

“嗯,是啊,就算是有来往的,没准也都躲开了。”房地产公司的人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不过,我们也不能让交不起房租的人一直住在这里啊!我们也是受房东的委托管理的,如果有意见最好跟房东说。刚才我也说过一句,如果你搬走的话,欠的钱也许可以求人家通融一下。而且,这个房子你一个人住也大了些吧。今后就你一个人了,住稍微小一点儿的地方不更好些吗?需要的话,我也可以介绍。”

把要说的话说完,又说了一句“再联系”,房地产公司的人就走了。直贵原地坐了下来,壶里的水开着,他听到了声音,但不想动。

今后就你一个人了……

直贵觉得那人没说错,他并不是此时才察觉到这点。明白是明白,可他一直不愿往那儿想。

今后就自己一个人了,刚志不会回来了。也许早晚会回来,但那是好几年之后,不,也许是好几十年之后的事。

直贵环顾了一下四周,旧的冰箱,满是油腻的煤气灶,老式的电饭煲,捡来的放漫画杂志的书架,褪色的顶棚,已经变成褐色的榻榻米,四处脱落的墙纸,这一切都是和哥哥共同所有的。

没准那个房地产公司的人说得对。

一个人住这儿过于大了,而且过于痛苦。

4

直贵见到哥哥,是在事件过后的第十天。警察来了通知,说是刚志想见弟弟。直贵没想到还可以见到被捕的哥哥,相当吃惊。

直贵到了警察署,被引导到讯问室。他感到有些意外,原以为是在电视里经常看到的四周是玻璃的房间里会面。

狭窄的长方形房间中央放着桌子,刚志和警察坐在两侧。刚志的脸颊消瘦,下巴有些尖,才十天工夫,本来晒得棕黑的脸变成了灰色,眉毛下边浮现出深色的阴影,深藏在那里面的眼睛瞧着地下。虽然察觉到直贵进来,刚志却总不抬头看弟弟一眼。

留着寸头,看上去过了四十岁的警察,让直贵坐到椅子上。他坐了下来,看着低着头的刚志。哥哥还是不动。

“喂!怎么啦?”警察说,“弟弟特意来看你了。”

刚志还是沉默着,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哥哥!”直贵叫他。

刚志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与其说是听到了直贵叫他,不如说是听到熟悉的声音后,身体做出条件反射般的反应。他稍微抬了一点儿头,看了弟弟一眼,刚对上目光,马上又把视线返回地面。

“直贵……”刚志的声音嘶哑着,接着说,“对不住了。”

绝望感又一次冲击着直贵的胸膛,让他再次意识到这一切不是噩梦,而是现实。这十天里,他拼命努力接受这一现实。不过,他心里什么地方还是期待着“是哪儿搞错了”。此时直贵的心里,像是已经堆积得不太牢固的积木,最后一根支柱哗啦地倒了下来。

“为什么呀?”直贵像是硬挤出的声音,“为什么要那样呢……”

刚志没有回答,放在桌上的左手在轻微地颤抖,指甲是黑色的。

“弟弟问你为什么呢。”警察低声跟刚志说道。

刚志叹了口气,用手揉搓着脸,用力闭上眼睛,然后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干了什么!我,干了些什么!”他说了这么两句,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一下子把头垂了下去,肩膀抽动着,发出呻吟声,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脚下。

直贵有很多事想问哥哥,也很想责怪他。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待在哥哥身旁,哥哥的悔恨和悲伤就像心灵感应一样传递给了他。

到了直贵该离开的时间,他搜寻着要向哥哥说的话,他想应该有些话只有自己才能说出来。

“哥哥,”站在门前,他说,“注意身体!”

刚志抬起头,吃惊一般睁大眼睛,像是察觉到他们能在没有遮拦的空间里会面,这是最后一次了。

一看到哥哥的脸,直贵的感情剧烈波动起来,积压在心里的东西猛地刺激着他的泪腺。不想在这样的地方哭出来,他喊道:“哥哥是傻瓜!干了那么傻的事!”

看到弟弟像是要打哥哥,警察赶紧站到直贵面前。警察像是能理解直贵的情绪,沉默着朝他点了点头。直贵低下头,咬紧牙齿。他想:你们不会理解,不会知道我们的心情啊!

别的警察过来,把他送到警察署门口。那个警察边走边说,他们劝过刚志好几次,见一下弟弟,可他就是不答应。这次他下决心同意见面,大概是因为明天他就要被转到拘留所去了。

出了警察署,直贵没有去车站,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说实话,他不愿回到公寓去。因为如果回去,就必须面对各种各样的问题。哪个问题都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而且谁都不会帮他解决。

走着走着,突然想到刚志作案的那户人家是在哪儿,应该就在这附近,他只记得“绪方商店”这个名字。

便利店外边有一部公用电话,旁边放着电话簿。他很快就找到了绪方商店,记下了地址走进便利店,在道路地图册上确认了位置,就在附近。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走着,想看一下那个家和不想看的念头像钟摆一样来回摆动,心里动摇着,脚却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直贵转过街角,走到可以看见那栋房子的街道上,两条腿像突然被捆住一样不动了。一定就是那家,他确信。虽是平房可又是豪宅,广阔的庭院,对面是停车场——所有的都符合条件。

他慢慢地迈出脚,感觉心跳在加快,盯着那紧紧关闭着的西式院门走过去。

直贵忽然想起来,应该会有受害者的葬礼。听说杀人事件因为司法解剖,葬礼比通常情况下都办得要晚些,那也举办过了吧?他想,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参加呢?需要替刚志来谢罪吧?当然很可能会被赶出来,即便那样也应该来吧?

直贵意识到,到现在为止几乎没考虑过受害者的事。受到刚志这件事情的打击,他想到的都是自己将来怎么办,感叹发生了这事以后,自己是多么不幸。

在这个事件中,最不幸的是被刚志杀死的老人,但他没考虑过这样的事情。绝不能说因为她老了,被杀死就不算特别不幸的事。她还有剩余的人生,有这样的豪宅,应该不用为钱操心,舒舒服服地生活。她大概还有孙子吧,看着孙子成长,晚年生活一定充满乐趣,而刚志夺走了她的一切。

大概现在还不迟,直贵想。刚志进了监狱,只能自己去道歉了。去跟人家磕头认错,哪怕是被骂、被赶出来,也要诚心诚意地道歉,这样表达他们的心情。遗属们大概都会憎恨犯人,但哪怕一点点也好,直贵也想缓和亲属对犯人的憎恨。那样的话,也许刚志的罪会减轻一点儿。

直贵走近绪方家的门口,嘴里干渴得厉害,脑子里想着顺序,首先按门铃,说明他是武岛刚志的弟弟。对方可能拒绝开门,会说让他走开。那样的话,应该恳求人家打开门,哪怕就说一句话也好,想向他们道歉,要反复地恳求。

快到门口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正在这个时候,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瘦瘦的中年男人,身穿衬衣打着领带,外面穿着件藏蓝色的开襟毛衣。男人拉着一个小女孩的手,正从门里往外走。

肯定是去世的老太太的儿子和孙女。

直贵没想到会这样。父女俩笑着,但是那种笑容像是因意外灾害失去亲人的人特有的,包含着悲伤的笑容。那种氛围的强烈程度超出了直贵的预想。

停下!他想着,可是脚还在走。直贵觉得那父女俩朝他瞥了一眼,但他没正面看他们,父女俩也没特别注意他,走到路上。

直贵与他们俩擦肩而过,走过了绪方家的大门。

我逃跑了,像逃兵一样——他怨恨着自己并继续走着。

5

叉车运来了新的货物托架,司机将那些东西往直贵他们身旁一放,说了一句“拜托!”就掉头走了。司机的说法不客气,不过还算说了一句,多数场合是什么也不说,放下东西就走。大概是觉得,那是你们的工作,干吗要我客气呢?

立野窥视着木制托架中的物品。

“什么东西?”直贵问道。

“这是泵吧,柴油引擎上用的。”立野把眼镜稍微挪开一些说道。直贵戴的是防止危险物损坏眼睛的防护眼镜,立野的眼镜有度数,是老花眼用的。

“那只是废铁啦?”

“大概是吧,我看好像也没有塑料的部件。”

“好啦!把这家伙收拾完了,又要好几个小时。”直贵一只手里拿着电机零件说道,另一只手拿着钳子。

“直贵能来,真是帮了大忙。要是我一个人,一天也干不完。”立野回到直贵身旁干起活来。

现在他们干的活,是从电机中单把铜线取出来。听立野说,电机好像是汽车的启动装置。铜线是用机械设备紧紧地缠绕上去的,仅用手拆下来可不容易。这样的电机有三百个左右,从早上开始干,才收拾完一百个左右,离干完还早着呢。

“这样的事,过去都是你一个人干吗?”直贵问道。

“是啊!每天都是一个人,默默地干。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人还好,第一次来扔垃圾的人看见我跟看见了什么似的。”立野笑了,门牙缺了一块。虽然说着话,他干活还是挺快的。同样的时间,干的活差不多是直贵的两倍。他年纪五十出头,个子也不高,可是脱了工作服,肩膀上都是肌肉。

立野称作“垃圾”的,是这家汽车公司工厂出来的、要作为废品处理的金属加工品,流水线上出来的次品和没用了的试验品,再就是从研究所出来的样品——每天有大量这样的废品被运到废品处理场。直贵他们的工作,就是为了便于回收再利用,把它们分类。虽说都是金属制品,也有各种各样的材质。大部分是钢铁的,也有混有铝、铜等的非钢铁金属。另外像电机类,不少是钢铁材料和非钢铁材料复杂地组合在一起。这样的时候,直贵他们只能靠手工作业来拆解。有的还会和塑料等树脂类的包裹在一起,也要把它们剔除。

最初看到废品堆成山的样子,直贵只是呆呆地站着,不知从哪儿下手。于是立野说道:“不是有再生纸吗,那是用废报纸做的。现在稍微有些别的纸混在里面也没大关系,要是以前有广告什么的纸混在里面也不行。可是,谁扔废报纸时还会把里面夹的广告纸分出来呢?在再生纸工厂,混有各种各样废纸的旧报纸堆成好几座山,而且是很高的山。知道是怎么分开的吗?”

直贵不知道,摇了摇头。

“都是些大妈给分开的。”立野张开缺了门牙的嘴笑着,“不使用机械,由临时工的大妈们解开报纸捆,把广告纸和杂志等挑出来,像在沙漠里数沙子。大家在方便时随意使用的卫生纸,都是经过这样的作业生产出来的。和那个相比,我们处理金属的根本算不了什么。”

也许确实是那样,不过在直贵习惯之前还是很辛苦,因为处理的都是些铁家伙,经常会受伤。即便受了伤,他也没地方去诉苦。立野总是带着消毒液和创伤膏,说“用一下这个”,借给直贵用。

为什么自己干起了这个呢?直贵经常会想。本来,他现在应该进大学,享受着校园生活,同时为了将来而学习着。直贵擅长理科,想进入工学部,将来成为研究尖端科学的技术人员。要说进公司,也应该是像这儿一样的一流汽车制造公司。利用流体力学原理,生产不易受风阻影响的赛车,或者开发完全由计算机控制驾驶的汽车。

想象可以不断地膨胀,但突然返回现实,意识到戴着手套握着钳子的自己。眼前的既不是计算机也不是科学报告,只是他所向往的技术人员工作时留下的残渣,把这些分开,使它们容易被再加工成供他们使用的材料,这才是自己的工作。

但是,还不能发牢骚,也许眼下自己能干的只有这些。

刚志被转移到东京拘留所以后,直贵必须认真思考的最大难题是今后的生活怎么办。他寻找能一边继续上高中一边工作的地方,见过几家便利店和家庭餐馆招工的启事,但去了以后都被人家拒绝了。直贵的监护人一栏空着,必定会被追问这一点。他想,如果如实说了肯定不行,就适当地编了些谎话,大概是他没有遮掩好,让雇人一方觉得不自然,所以一次他去加油站面试时,决定说真话试试。当时他觉得是不是自己考虑过头了,也许人家会把哥哥犯罪的事跟自己分开看待。结果证明这想法还是太天真,加油站的站长一听直贵的话,马上表情就僵硬了,后来像是只想着快点儿把他赶出去。

究竟怎么办一直定不了,只是耗费着时间。没有钱,他早上起来以后首先想到的是,今天怎样才能填饱肚子。幸好去学校以后,梅村老师会在午饭时拿来从便利店买的饭团。有时候,江上等人也会给他面包。虽觉得屈辱,但直贵没有拒绝,连逞强的力气都在逐步消失。

有一天放学后,直贵看到贴在车站前面的一张纸,上面写着“高工资!十八至二十二岁男性,夜晚可以工作的人”。从店名看,大概和色情业有关。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一点儿也不清楚,但还是有兴趣,觉得那张纸的背后有些黑暗的部分,那样的话,对同样也是背后有些黑暗的自己,大概会雇用吧?即便履历书的监护人一栏是空白,也不会说什么吧?

上面写着电话号码,直贵正准备打开书包记下来的时候,听到背后有人说话:“在这儿干吗呢?”

不用回头,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了,直贵皱起眉头,合上了书包。

梅村老师来到直贵身旁,看了一眼他刚看过的东西。梅村老师小声地哼了一声,叹了口气,把手放到直贵肩上。

“武岛,过来一下。”

梅村老师走了起来,直贵没办法,只能跟在后面。

梅村老师带他去的地方,是家外国特色料理店。说是料理店,并非很正规的餐厅,而是以辛辣菜为主的西洋式居酒屋,客人中也是学生居多。梅村老师请直贵在这儿吃了晚饭,什么菜都是辣的,但很新奇,而且非常可口。

“喂,武岛,在这儿干活行吗?”

梅村老师的话,险些让正喝着辣汤的直贵呛住。

“我,能在这儿干活吗?”

“我跟店长认识。拜托他让你在这里打短工,直到你高中毕业为止,只要你愿意。”

“我当然没有意见。”

直贵重新看了一下店内,装修得很优雅,又充满生气。哪怕是短时间也好,他想在这里干,而且周围还有好吃的东西。

“是吗?只是,有一个条件。说是条件,不如说是我跟你的约定。”

“什么?”

梅村老师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道:“别说你哥哥的事,我只是跟他们说你父母突然去世了。”

听了这话,直贵一瞬间没有话说,觉得一股冷风直吹进胸膛。大概梅村老师也不想说这些,难为情似的把目光投向地面。

“啊,武岛,”梅村老师温柔地笑着,“你大概不愿意撒谎,不过,这世上有很多事还是隐藏起来不说为好,并不是说怕这家店里的人会另眼看你。怎么说呢,一般人对刑事案件什么的并不习惯,虽然电视剧、小说里经常出现,但他们认为那是跟自己没关系的。所以,如果有和那些事件相关的人在他们身旁,他们会感到不安……”

“老师,”直贵不想再听老师唠叨这些,插嘴说,“好了,我明白。就是我,要是听见某人是杀人犯的亲属,也会另眼看待的。”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白了,老师要说的我都明白。让您费心了,不好意思!”

“不,我倒没什么。”梅村老师把手伸向啤酒杯,那里面几乎空了,他吸吮着附在杯底的泡沫。

必须习惯这种状况,直贵想着。和以往自己面临的状况不同,不论干什么,不管到哪儿去,都不能忘记哥哥是盗窃杀人犯这个事实。而且,跟以前自己讨厌这样的人一样,哥哥是被世人憎恶的存在,这一点必须铭记在心。今后不管是说穷,还是说父母双亡,谁也不会同情。只要知道他是武岛刚志的弟弟,大家都会回避的,不愿意沾上一点儿边。

“怎么样,武岛?”梅村老师说,“如果不愿意就别勉强。不过,现在找个工作很难啊!到毕业找到正式的工作之前,先干着试试看吧!工资估计也给不了太多。”

梅村老师用小心谨慎的口气说。对他来说,大概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吧,本来再过几个月,他教的学生就可以顺利毕业了。

教师的工作可真不容易呀!直贵忽然想。

“喂!武岛!”

“好!”直贵回答,“只要能让我干,什么都行,现在的我可不能挑挑拣拣的,不管怎样都要挣到钱啊。”

“是啊!”说着梅村老师又把手伸向空了的啤酒杯,但这次马上就缩了回去。

梅村老师当场就把他介绍给了店长。店长是个留着胡子、面色黝黑的男人,和梅村老师像是同学,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

“有什么为难的事就告诉我好了,不过,把工资加倍的话不算。”留胡子的店长开着玩笑爽朗地笑了,看上去是个好人。

工作从第二周开始了。直贵原想大概是刷盘子那样的工作,但交代给他的工作是接待客人点菜、通知厨房,再把做好的饭菜端到桌上,有时还要帮忙收银。最初记住菜名很辛苦,因为全是特色料理,他以前根本没接触过。好几次客人问菜的事,他因答不出来而感到羞愧。

不过,想到现在自己可做的工作只有这个,他就只能拼命地干,店长也称赞他记东西记得快。最高兴的还是吃饭问题解决了,工作间隙会提供饭食,关门后剩余的饭菜还可以带回去。也许正是想到这一点,梅村老师才介绍给他这个工作。

可是,缺少生活费的状况并没有改变多少,工资预先付给了他一些,可根本不够交房租。房地产公司的人说,到三月底为限,过了的话将采取法律措施。直贵不清楚法律措施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自己确实没理。

直贵挣的钱几乎都用在水、电、煤气等费用上,电话就不要了,也没有要打电话的人。

到了年底,店里热闹了起来。学生和公司职员们开始搞忘年会之类的聚会。直贵在头上缠着毛巾,冬天里就穿着一件衬衫在店内四处跑着。喝醉酒的客人摔碎了餐具,把饭菜撒到地板上,或是将卫生间弄脏的事经常发生,所有的杂事都是直贵的工作,他的衬衫总是被汗水浸透。

接近圣诞节时,店里也换了装饰,竖起了圣诞树,树上点缀了不少小玩意儿。店老板在照明上也下了功夫,还制作了圣诞专用的菜单,店里流淌着《圣诞颂》的乐曲。直贵戴上圣诞老人的红帽子,来回送着饭菜。虽然只是一时的,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很久没有过的愉快气氛。

圣诞夜,店长给了大家圣诞礼物,好像是惯例。“可别对里面的东西期待太高!”胡子店长笑着说。

直贵那天夜里乘电车回家的路上,看到窗外闪闪发光的灯饰,像是哪个大厦举办圣诞活动用的彩灯。其他乘客看到后欢呼了起来,看上去一副幸福的样子。

回到公寓后,直贵打开装礼物的盒子一看,里面是做成圣诞老人形状的闹钟,还附有卡片,上面写着:“圣诞快乐!不要灰心!相信自己!”直贵一边看着闹钟和卡片,一边吃着店里给的蛋糕。房间里很冷,大概是干燥的关系,充满尘埃的气味。直贵脑海里响着《圣诞颂》的曲子,不知怎么眼泪就流了出来。

饭店一直营业到除夕。这样反而更好,他在家里也无事可做,而且没有东西吃。新年后到店里开始营业的四天里直贵很痛苦,每天就是看电视,以前觉得那么有趣的演出节目,现在看上去让人觉得无聊得难以忍受,对原先喜欢的演员也失去了兴趣。年底前领了工资,所以吃饭不成问题,但没想买年糕,甚至对恭贺新年的声音和文字都反感,觉得没有新年更好些。看到电视里播放杀人事件的阴暗消息,直贵倒有一点儿兴趣仔细观看。后来他想,自己怎么变成这样一个小人了呢。

哥哥在拘留所的每一天是怎样过的呢?直贵全然不知。这时候刚志还没有来信。直贵知道可以探视,但没有去探望的心思。要是去的话,用什么样的面孔,说什么话好呢?而且刚志那边也是,摆出什么样的姿态好呢,一定都很为难。

学校生活也很没意思。从表面上看,同班同学的态度已经回到了过去的状态,但他们确实是在回避与直贵有更深的联系。谁也不惹他,有什么事的时候谁也不找他。不管怎样,过不了多久就到了准备升学考试的阶段,对三年级学生来讲,没有最后一个学期,大家都像是下决心要忍耐到毕业。

进入二月以后基本没有课,因为每天都有考试。对于早得到录取通知书的人来说,没有课的教室如同天堂。

那些浮躁的学生来到直贵打工的店里,是二月底的事情。

6

来店里的一共有六个人。和直贵一个班的只有两个人,其余的四个人直贵只是看着面熟,没有说过话。

后来直贵知道他们来这家店并非偶然,是梅村老师和他们说过“什么时候想吃辣的特色菜,就去那家店看看”,但那是在直贵在这里干活之前的事。所以,六个人看见他的时候好像大吃了一惊。

虽说吃了一惊,可他们并没因此而离开。他们占据了靠近窗边最大的一张桌子,点菜之前闲聊了起来。六个人都考完试,只等着毕业了,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了这个意思。

“那些家伙,以前也来过吗?”直贵一边往托盘上放倒好水的杯子,一边低声问店长。

“不,好像没有,有什么事吗?”

“是同年级的同学,一个班的只有两个人。”

“嗯。”店长看了一眼那几个人,然后跟直贵说,“要是不想跟他们说话,我去接待也行。”

“不!没关系,我来吧。”直贵慌忙说道。不愿去他们桌前是一回事,可更不愿意他们跟店长说话,万一他们说漏嘴,把那件事说出来可不妙。

拿着倒好了水的茶杯和菜单,直贵去了那六个人跟前。他们正在谈笑着,看到直贵的一瞬间像是不快似的沉默了下来。

“不知道你在这儿打工,”一个同班生说,“是梅村老师介绍的?”

直贵“嗯”了一声。那同学点了点头。

对话只有这些。他们看着菜单,彼此之间商量起饭菜的事。直贵和平常一样,说了一句“要点的菜定好了招呼一声”,就退了下来。直贵感觉他们在背后嘀咕着什么,听不清内容,但能想象出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同学举起手来,直贵走过去。他们点的都是些便宜而且量大的菜,有一个人问了一下蘑菇类里是否有香菇,他像是不喜欢香菇。直贵告诉他没有,顺便又说明了一下有哪些蘑菇,但他们好像只关心香菇,并没认真地听。

点完菜,其中一人说道:“再要六扎啤酒。”

“啤酒?”直贵回过头看了对方一眼。

“嗯,生啤酒,六扎。先来啤酒好吧?”他向其他五人问道,谁也没有反对。

直贵重复了一下菜名,去通知了厨房。店长瞥了一眼点的东西,像是有些为难,又点了一下头,没说什么。

大概是因为晚饭时间,客人陆续进来,店里比平常混杂了起来。没准是天气冷的缘故,大家都想吃点儿辣的东西,也可能是刚发了工资的缘故。客人中很多是常客,直贵跟其中的几个也说过话。直贵从他们身边经过的时候,对方主动打招呼,对于直贵来说,这也是工作中的一种乐趣。

那六个人还是在大声地说着话,其他的客人大多是两个人一起,只有那张桌子显得异常。由于那几个人的存在,店里的气氛显得跟平常有些不一样。

他们喝了几扎啤酒之后,又叫直贵过去,说想喝红酒,请他推荐一下哪种红酒好。

“我不清楚,”他答道,“因为我从没有喝过。”

“怎么搞的?!连红酒都没有喝过?”一个人像是笑话他一样说道,调子相当怪。直贵没吭声。

“啊,好啦,就拿最便宜的吧。”像是头儿似的一人说道,不是直贵他们班的,是六个人中进入竞争率最高的私立大学的,直贵在他们刚才的谈话中听到的。

直贵到了后边,在拿酒瓶和酒杯的时候,店长走了过来。

“怎么?他们还要喝红酒?”

直贵沉默着点了点头,觉得店长像是在责怪自己。

店长好像考虑了一下,叹了口气,摇摇头返回了厨房。

那六个人还根本没有回去的意思,他们喝了红酒,说话声音更大了,像是都喝多了。直贵感觉到,其他客人明显流露出不满。

“今天可够热闹的呀!”有客人结账时这样说道。“对不起!”直贵道歉道,没好意思说那是自己的同学。

又听到那六个人发出刺耳的大笑声,终于,直贵走到他们桌子跟前。

“对不起!”

“怎么啦?”他们抬起头来,有的因为喝了酒,眼睛发直。

“能稍微安静一些吗?还有其他客人在。”

“什么!不是没多少人吗?”

“大家觉得吵就回去了,这里不是小酒馆。”

“你啰唆什么,我们不也是客人吗?”

“这我知道。”

身后好像有人,直贵回头一看是店长。

“你们进了大学想庆祝一下,心情我们知道,今天能不能就到这儿,有的人好像已经相当醉了。”

被大胡子店长这样一说,他们一瞬间老实了一些,但马上又像是觉得丢脸。“啰唆什么?!”其中一人叫唤起来。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们喝醉了是我们自己的事!”有个人像是不敢正视般地把头转向一边说道。

“实际上是不可以的,你们还没有成年。如果被警察看到,我们是要受到警告的。不过,今天为了祝贺,又听说是武岛的同学,我特意没说什么。但你们也闹过头了,这样的话,对武岛也是失礼的。”

“对这家伙有什么失礼的?”

“他因为家里的情况上不了大学嘛,还得看你们这个样子,你们想想看。”

直贵刚想到,不妙,话题朝着不好的方向在转,像是头儿的家伙说道:“谁叫他哥是杀人犯呢,没办法呀!”

“什么?”店长朝那人转过头去。直贵想闭上眼睛。

“盗窃杀人,把哪儿的老太太扎死了呀!这样的人的弟弟要是能跟没事人一样进大学反倒奇怪了。”

店长用没有料到的表情看着直贵,他低下了头。

“好啦!好啦!”同班的一个人站起身来,“回去吧,差不多了。”像是头儿的那人大概也觉得说得过了,什么也不说地站了起来。

店内充满了沉重的气氛。客人们也不再说话,他们肯定听见了刚才的对话。而且,从直贵的样子看,那些高中生说的话可能不是谎话。

店长一声不吭,开始收拾那些人用过的桌子。

“我来吧。”直贵说。

“不要紧,你到里面休息吧!”店长没看直贵说道。

结果直贵在里屋一直待到店里关门。在厨房里想帮人家洗洗盘子,其他人也显出困惑的样子,他就没有帮忙。

关门后,直贵正在做回去的准备,店长招呼他,两人面对面地坐到最里面的一张桌前。

“刚才他们说的是真的?”店长问。直贵也看得出他很不愿问这些。

他点点头,小声说:“对不起!”店长低声哼了一声,把两手抱在胸前。

“是梅村……梅村老师告诉你这么做的?”

“嗯。他说世上有些事还是隐藏着不说为好……”直贵低着头说道。

“是吗?有些事隐藏着不说为好……”店长用手捻着胡子,“不过,有些事大概能一直隐藏下去,有些不行吧?也许是觉得这是短期的工作不要紧?”

这些话是对梅村老师说的呢,还是对自己说的?直贵也不清楚。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究竟是怎么回事,能详细说一下吗?”

直贵把事件的大概经过和那之后的情况说了一遍。店长听着,脸色越发阴沉了起来。听完了以后,他又低声哼了起来。

“如果一开始就告诉我的话,还能想点儿办法,也许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了。”店长责怪着,还和刚才一样,不知是朝着谁在说。

“那个……”直贵小心翼翼地问道,“还是要解雇我吗?”

店长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谁也没说那样的话呀!”

“那么,明天我还来这儿,行吗?”

当然了。直贵期待着这样的回答,但店长当时没有回答。

“先让我考虑一下。武岛君在这里干得不错,我对你的工作没有什么不满意的,撒谎的事怎么说呢?我觉得干这样的工作,相互间的信赖关系很重要,你不这么看吗?”

“我也是这么想的。”直贵只能这样说,不过回答时还是觉得稍微有点儿疑问。店长的话是对的,但他觉得性质上有偏差,不过这样的话说不出口。

不管怎样,暂时还是这样吧。那天的谈话就说到这儿结束了。直贵并没有消除不安。

大概店长的心里在动摇,在作为经营者的立场和作为一个人的正义感之间。那些人闹腾的时候,店里还有几个常客,直贵的秘密早晚会被大家知道,而且会对饭店的形象造成不良影响,这是很容易预料到的。但是,虽然这样,店长还不是那种冷酷的人,不愿简单地舍弃直贵不管,甚至还有些同情他。

在没有结论的状态下,直贵继续着店里的工作。原本约定干到三月底,就是好好干,剩下的时间也不足一个月了。直贵想,没准就能这样做到期满。

然而情况还是有了变化。常客还是照常来,可他们在店里说的话明显少了,没有了之前和店里的员工打招呼、谈笑的情景。

而且还有这样的事。一天,两个常客在这里吃饭,大概是喝了酒,话比平常多。最初聊的是政治和棒球,说着说着就聊起当天社会上发生的事情,是一个吸毒的男人在公园里拿刀扎了小孩子的事件。

“这社会真是没办法了,根本没有招惹他们的孩子,就被这些家伙给杀了。对这些家伙就应该执行死刑!”一个客人说道。

另一个客人马上压低声音,慌忙说道:“喂,少说这个,在这儿。”

被说的那人一瞬间像是没明白怎么回事,但看对方的眼神,很快就理解了他说的意思,马上打住这个话题。然后两人间的谈话就再也没有热闹起来。

直贵意识到自己的存在给店里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当然客人们并无恶意,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尽力不给任何人带来不快。别在这家店里谈什么杀人事件,也别乐滋滋地讲家庭亲属的事,什么审判啦,推理小说的话也少说,最好跟店员们说话也尽量回避,因为只是不跟“他”说话会让人觉得奇怪……大概还无形中产生了其他各种各样的禁忌,根本不是在完全放松的状态下享受外国特色饭菜。

直贵想,这样的店谁还愿意去呢?客人们逐渐远离这家饭店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进入三月后的第一个星期五,他告诉了店长辞职的打算,并没有说明理由,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他原想也许会被挽留,但店长也没说那样的话。

“结果还是给你带来了不好的印象,非常遗憾!”

“不好的印象?哪有……谢谢您雇我干到现在!”

“今后怎么办呢?找到工作了吗?”

“有目标了,问题不大。”

“是吗?要是那样就好!”店长像是放心般地点了点头,也许是在某种意义上感到放心了。

虽然说找工作问题不大,实际上直贵根本没有目标。直贵看着捡来的报纸上的招工广告,一个一个地去应聘,只要能拿到工资,什么样的工作都行。

最后他找到的工作,是在一个公司的职工食堂收拾剩饭的临时工。工作时间短,工资还好,就是剩饭的腐败气味像会渗透到身体里去,让人受不了。

梅村老师好像在帮忙找毕业后的就职单位,直贵的高中同学几乎都继续升学了,梅村老师对帮忙找就业单位的事并不习惯,可他每天都会跟好几个公司询问。不过,他总是流露出为难的神情,有联系晚了的关系,主要还是直贵的情况成了障碍。

收到刚志的来信时,正是他这样艰难度日的时候,两天以后要举行毕业典礼。没有想到拘留所还可以来信,直贵稍微有点儿吃惊。信纸和信封的角上,按有一个小小的蓝色樱花图章,那是表示内容已经经过了检查,当时的直贵还不知道。

直贵:

身体好吗?

马上就要判决了。据律师讲,大概要在监狱里住十五年,没办法。

有很多话想跟你讲,但不能说,抱歉!有没有来探望一次的打算?想拜托你一些事情,也有很多话想说,还有事情想问你。比如高中毕业的事怎么样了?我总惦记着,拜托了。

刚志

7

发动机的拆解比想象的要费事,直贵干完已经是下午六点以后了。幸好天越来越长了,再过三十分钟就会黑得看不见自己的手了。

“真费事啊!怎么样,直贵,一起吃饭去?”

立野一边用手捶着腰,一边说道。直贵摇摇头。

“我在宿舍食堂吃。”

“是吗?那,明天见!”说着立野挥了下手走了。

直贵把手套塞到口袋里,朝着和立野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和立野一起吃晚饭的事以前有过一次,也是立野主动邀请的。去的是车站附近的套餐店,绝对算不上什么像样的饭店,可现烤的鱼和现炸的鸡块味道真不错,松软的米饭能吃得饱饱的事,直贵也是好久没有感受过了。当时直贵和立野还不太熟悉,觉得他真体贴人。可是,到结账的时候,立野不多不少地把他吃的那份的钱放在桌子上,这下直贵慌了,原以为是他请客呢。直贵看了一下自己的钱包,里面连两百日元都没有,没办法,只好跟立野说了。“那好,算借给你的。”他把一张一百日元的纸币和两枚五十日元的硬币放到直贵手上。

那两百日元,直贵第二天就还了。原以为他也许会说一句:“那点儿钱,算了吧。”可立野什么都没讲就收了下来。

从那以后,立野再邀他一起吃饭,他就不去了。宿舍食堂的,虽然算不上是好吃的东西,但一人份的便宜套餐就可以填饱肚子。和立野出去吃,花钱是会心疼的,他想,有那些钱,能买不少方便面或是小点心之类的东西。

车站上有不少汽车公司的职工排着队等车,直贵排到他们后面。直贵已经脱掉了工作服,旁人看到肯定会以为他也是这里的职工。想到这个,他心里反而觉得凄凉。

确定到这个废品回收公司就职是三月底的事,还是梅村老师帮他找的。工资待遇绝对不算高,但能提供宿舍。虽这么说,但宿舍也不是这家公司的,只不过是借用汽车制造公司为季节性临时工准备的宿舍。因为是单身宿舍,不用担心吃饭和洗澡的事。对于不得不从公寓里搬出来的直贵来讲,能确保有住的地方是最有利的条件。

直贵只问了梅村老师一个问题:“公司知道刚志的案件吗?”梅村老师点点头。

“没有哪家公司不打听雇员家属情况的。”

“那,也答应雇用?”

“说要看面试情况定。”

说是面试,只不过是直贵和梅村老师一起,在咖啡店里和老板见了一面。老板是个叫福本的中年男性,穿着西服没打领带。福本毫不客气地问了刚志的案件,好像仅仅是感兴趣一般的口气。

当场就决定了录用。福本说千万不要给对方汽车公司添什么麻烦,而且明确说,要是跟人家公司的职工打架什么的,会被立即解雇。

直贵在上下班乘车的时候,尽量低着头,生怕不小心跟谁的目光对到一起,会招来纠纷。

起初很挤的通勤车,每到一站就会下去一部分人,到有了空位的时候,直贵也没打算坐。

意识到有人在看他,是在马上就要到直贵下车的时候。那是坐在后面倒数第二排座位上的一个年轻女孩,不时地在看着他。直贵开始觉得也许是自己想多了,但又觉得不是那样。

下车的时候,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后看了一眼,目光正好和她的碰到一起。女孩年龄跟他差不多,脸上没化妆,头发也剪得很短。她马上把目光转到一边。

从汽车站往宿舍走的路上,直贵无意中想起她的事,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要是见过的话也是在工厂里吧。她为什么看着自己呢?

也许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因为一点儿也不觉得她有魅力,大概在公司里也属于那种根本不显眼的,他想象着。

直贵在宿舍食堂里吃完最便宜的套餐后,回到房间。房子是三间一套的格局,但给直贵用的只是其中四块半榻榻米大小的一个房间。宿舍里有卫生间,但没有浴室,厨房只是个名头,因为不许用火所以不能做饭。

另外两个房间住着季节性工人,不过直贵和他们很少碰面。一个有四十岁左右,另一个像是三十岁上下,都是被晒得黝黑的。没有正经说过话,所以直贵不知道他们本业是干什么的。

他进了自己的房间,立刻在没有叠的被子上躺了下来。从这会儿开始到睡着为止是他最幸福的时光,不希望被任何人夺走。

突然,耳边响起检察官的声音,是之前宣判时候的事。

“……如上所述,受害者绪方敏江,用一辈子辛劳换取的本应安稳度过的晚年,也就是对绪方敏江来说,终于开始了轻松愉快的人生。然而,被告人武岛刚志,认为绪方女士是靠不正当方式获取的财富,认为从这样的人手中夺取一些金钱也是可以容许的。在这样的想法支配下,实施了入室盗窃。而且在被绪方女士发现,要向警察通报时,毁坏拉门强行进入屋内,用携带的螺丝刀将绪方女士刺死。被害人终于得到的幸福时光,被被告人武岛刚志一瞬间摧毁。”

只听检察官的这些话,会觉得刚志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盗窃杀人犯,旁听席上有人低声抽泣起来。

求刑是无期徒刑。直贵不大明白,好像盗窃杀人犯的案件,基本都是无期徒刑或死刑。

直贵自己也曾站到证人席上,被叫说明相关情况。

“母亲死了以后,是靠哥哥干活养活我。不掌握任何特殊技能的哥哥,能做的只有体力劳动。哥哥几乎不休息,不分白天黑夜地干活。大家也知道,哥哥身体垮了,腰疼得连路也走不了,他已经不能再从事体力劳动了。不过,就算是这样,哥哥还在想无论如何也要让我上大学,因为那是死去母亲的遗愿,也是哥哥唯一的目标。可是,大家知道,上大学需要钱,哥哥为此烦恼。事件发生当时,我想哥哥脑子里装的全是这件事。我现在非常后悔,如果早一点儿打消那个梦想,和哥哥好好商量今后的人生就好了。让哥哥那样做的原因在于我,是我不好,把劳累都推给了哥哥。从今以后,我要和哥哥一起赎罪。因此,恳求对哥哥的刑期能够酌情减少。”

8

直贵第一次去东京拘留所探望哥哥的那天,虽说到了三月底,但从早上就飘起雪花,非常寒冷。拘留所是在从东武伊势崎线的小营站步行几分钟就能到的地方。路上朝这个方向走的人不少,这些人都阴沉着脸。

直贵办理探视登记手续时,他对“探视目的”一栏稍有些迷惑,考虑再三,写了“商谈今后的生活”。但是提交了以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件事跟刚志商量又有什么用呢?

在探视等候室里等待的时候,说些什么呢?直贵想。墙上贴着探视注意事项,上面写着,探视时间为三十分钟。这么短的时间什么事也说不了,但如果心情不好沉默着的话,也许时间又长了。

等候室的一部分是个小卖部,可以买些送给里面的人的东西。一个女人用手指着玻璃柜里的东西,然后付钱,好像不能直接接触玻璃柜里的物品。

直贵也走了过去,想看看里面都摆着什么东西,主要是水果和点心一类的。他使劲儿地想刚志喜欢什么,可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母亲活着的时候,好像没听哥哥说过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但凡像是好吃的东西他总是让给弟弟。

想起在法庭上听到的刚志的犯罪内容,直贵感到胸口有些堵。他拿到现金以后,赶快跑掉就是了,偏偏想去拿糖炒栗子又返回了餐厅。如果不那样做,也许他就不会被抓到了。

广播里播放着探视者的号码,是直贵手里拿着的号码。

检查完携带的物品后,直贵进入探视的地方。细长的走廊上,排着好几扇门,直贵进了被指定的房间,狭窄的房间里并排放着三把椅子,他坐到中间的椅子上。他的正面是用玻璃隔开的另一个房间,可以看见对面的门。

不久,那扇门开了,刚志跟在看守后面走了进来,看上去还是有些憔悴,不过脸色还好。他看到弟弟时,面孔松弛了一些,生硬地笑了笑。

“哦!”哥哥说了一句。

“啊!”弟弟应了一声。像是两人都没想到,他们还有可以谈话的机会。

“怎么样呀?你那儿。”刚志问道。

“嗯,还可以。哥哥怎么样?”

“唉,不管怎样干着吧。虽这么说,要是问起干些什么,可不好说。”

嘿嘿——刚志笑了一下,不过表情有些无力。

“好像身体还不错,我就放心了。”直贵试着说。

“是吗?大概是吃饭很注意的缘故。”刚志摸着下颌说道,胡子有些长了。

“高中毕业了?”

“前几天举行了毕业典礼。”

“是吗?真想参加你的毕业典礼啊!下次把照片带来吧。”

直贵摇摇头:“我没去。”

“嗯?”

“我没去毕业典礼。”

“是吗……”刚志垂下目光,没问为什么,只小声嘀咕了一声,“对不起!”

“没什么,那种形式的东西,又拘谨,也不是不参加毕业典礼就不能毕业了。”

“是那样吗?”

“当然。也有在毕业典礼当天感冒的人啊。”

“是吗?”刚志点了下头。

看着两个人说话的看守在刚志旁边做着记录,不过那手好像没怎么动。从这也可以看出是比较乏味的对话。

“另外,今后的事怎么样,确定了吗?”刚志问道。

“工作的地方大体找到了,大概要住到那边的宿舍里。”

“是吗?有住的地方,我就放心了。”刚志脸上露出放松的神情,像是比起工作,更在意住的地方似的。

“搬家的话,我告诉你。”

“那就好了。现在可以写信了。”刚志说完这话又低下了头。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

“去扫墓,还是去绪方家,哪样都行,想拜托你。”

“啊……”直贵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是去表示哀悼吧?”

“嗯。本来是想我自己去,可是我去不了。我每天晚上都在这里模仿着做。”

模仿着点上香表示哀悼吗?直贵想着,可是没问。

“明白了,有空就去。”

“不好意思。没准会被人家赶出来……”

“没关系。我可以忍受那样的事。”说到这儿,他暗自里骂着自己,可以忍受?上次到了人家门口,不是一见到那家的人就逃走了吗?

“还有,”刚志舔了舔嘴唇,“大学,还是不行吗……”

直贵叹了口气。

“好啦,哥哥就别想那些事啦。”

“可是,你成绩那么好……”

“人生不光是那些吧,我的事不用担心了,哥哥多想些自己的事吧。”

“你虽然这么说,可我怎样都不行了,只想着老老实实待到刑期满了。”刚志搔着头,长长了的头发略微有些纠缠在一起。

“可以送点儿东西来,”直贵说,“有什么想要的吗?想吃的东西?”

“这些事不要你操心了,不是没钱吗?”

“买点儿吃的东西的钱还是有的。你说吧。哥哥喜欢吃的东西是啥来着?”

“真的不用了。”

“你说嘛!”直贵口气有些硬。

刚志像是有些累了,身体稍微向后仰着:“那,水果吧。”

“水果……苹果或是什么?”

“只要是水果,什么都行,什么都喜欢。你不记得妈过去总是说,到如今想偷人家院里柿子吃的可能只有你了。”

像是有过那样的事,可直贵没有清楚的记忆。

没有说的了。三十分钟对我们来说到底还是有些长,直贵想着。

看守看了看表。也许他在想,规定的时间还剩下不少,可他们要是没有话说,是不是就到这儿吧。

“是不是差不多了?”果然,看守问刚志了。

怎么样?刚志的目光像是问直贵。直贵没有回答。这该怎么理解呢?刚志朝着看守点了点头。

就在看守站起来,让刚志也站起来的时候,直贵叫道:“哥哥!你是怎么记住那件事的?”

“哪件事?”

“栗子的事。糖炒栗子的事,怎么记的呀?”

“那事啊,”刚志站着苦笑着,用手搔着脖子后面,“你问怎么记的,我也不知道。不知怎么就记住了。那时候我看见它,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直贵最喜欢吃糖炒栗子。”

直贵摇着头:“错了,哥哥,你记错了。”

“啊?”

“喜欢吃糖炒栗子的是妈妈,妈妈从百货商店回来的路上买的。我跟你两人剥了皮递给妈妈,是想看到妈妈高兴的脸。”

“你们两个呀,不停地剥了皮给我吃,妈妈吃不了啊!”当时妈妈愉快地说道。

“是吗?”刚志的肩膀耷拉了下去,“是我搞错了,我,真是个糊涂蛋!”

“那样的事情……”直贵眼里的泪水涌了出来,“忘掉了不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