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流梨卷·一瓣河川

初、一曲商声春草黄

叮、叮。

那年三月,满城只有十二岁的杨逊听到了烟雨中传来的环佩声,叩魂敲梦般灵脆。

当时天光暗淡,姑苏静默如少女。

晨雨远近横斜,蒙蒙中将细密交错的河渠织成了单薄的春衫,一针一线都在淙淙流淌;雨帘落入青石巷陌间激起淡淡的水雾,又给古城笼上了一层轻纱。

叮、叮——

少年杨逊正在城门边草丛中玩耍,忽闻声声玉响隔雨渐近,回望见一名白衣人远远行来。

杨逊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见来人背负行囊,左手撑伞,右手却持一杆长幡,上书“卜”字,不禁嘀咕:“原来是个相命的……”

白衣人步履稍缓,侧头望向杨逊,颔首微笑。

杨逊暗惊:我说得那么小声,他竟能听见?讪讪一笑:“你、你是给人算卦的先生吧?”

白衣人走近杨逊,收了油纸伞,露出年轻的面容来:“眼下我确是个相士,不过稍后就不是了。”

杨逊听得茫然,见这人二十来岁年纪,眉眼清秀,神采淡洒,衣饰又雅,若非携了不伦不类的长幡,简直要以为他是出身不凡的公子贵胄了。

他方欲问话,却又呆住,盯着来者衣衫移不开目光:那人收伞后春雨顷刻落满白袍,可雨滴却没浸入衫内,而是汇成道道细流沿衣向下飞淌,在衣角处不断洒落地上——雨下得绵密,竟始终浇不透那人的白衣。

杨逊脱口道:“奇了!你这是什么衣衫,怎不怕雨?能让我也穿穿吗?”

白衣人将伞递向杨逊:“你若要避雨,这伞送你。”说完见杨逊瞪大了眼睛瞧着自己衣衫,不禁一笑,将外袍解下递给他。

杨逊愣了愣,接过袍子三两下披上,不一会儿白袍便被淋得透湿,只得脱下来还给那人,大惑不解地挠头苦笑。

那人随手将白衣搭在肩上:“小兄弟,你几岁啦?清早城里空荡,你一人在雨中玩什么?”

杨逊道:“我在捉蟋蟀!昨天我斗蟋蟀输给了旁人,今天怎么也要赢回来……嗯,我今年十二岁。”

那人听他说得坚定,不禁莞尔:“十二岁呀,你叫什么名字?”

杨逊答了。那人微笑:“你这般争强好胜,可与你的名儿不符了。”

杨逊不屑道:“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名字,书院的先生说‘逊’就是谦退、辞让——凡事都要让着别人,那还有什么意思?”

那人摇头:“莫小看了你的名儿,要当得起这个字,可不是易事。”

杨逊问:“那怎样才能当得起?”

那人看了看天色,笑道:“这可要问问老天——辰时还未到,不妨再卜上一卦。”说着振了振手中长幡,将竹竿插入泥土,手腕一翻,掌心里已多了三枚铜钱。

杨逊只觉头顶上一空,仿佛那人随手一振幡竿,竟将方圆丈许内密集的雨线荡飞了一瞬!惊疑中见那人手中的三枚铜钱忽然高高跳起——那人右臂倏忽伸在雨中,以手背接住了铜钱,不等杨逊看清,铜钱又已从手背上飞虫般弹起,如此抛接六次后,那人收了铜钱一笑:“给你算出的是谦卦,你知道谦卦的寓意吗?亨,君子有终。”

他见杨逊迷茫摇头,又道:“你这一卦的变爻落在初六,卦辞说‘谦谦君子,用涉大川’,意思是只要你做一个谦逊的君子,自能成就一番作为,得到好的归宿。说来也巧,这谦卦正合你的名儿,当属天意。”

杨逊听完拧眉不语。

那人失笑:“是我多言了,你才十二岁,很多事还不懂,这些玄虚的空话不听也罢。”

杨逊道:“我听不懂,但我会记住。”

那人一怔,漫不经意道:“你有这么好的名字,今后要好好守住它呀。”

杨逊点头:“我会记住你说的话。”

那人默然片刻,眼神第一次变得认真,叹道:“唉,小兄弟,你才十二岁,怎么心事如此重呢?”

杨逊被这句话触动了心弦,低头沉思起来。那人看出杨逊年幼早慧、心思柔敏,便也不再问话,只默默取下行囊,整理起里面的卷轴纸笔来。

杨逊忽道:“先生,你是看出了我有心事,才跟我说这么多……”方抬头便顿声,见那写着“卜”字的长幡竟已躺在远处泥泞中,而那人口衔一管毛笔,正将数个长短不一的卷轴系扎在一起。地上散落了些许纸页,已被雨花打湿,纸上晕开的墨色山水依稀可辨。

“雨要停了。”那人答非所问地接了一句,又弃了几幅画。杨逊捡起一页沾湿雨水的宣纸打量,问:“你不做相士了吗?我看这纸上的黄鹂画得真好,为何要丢掉?”

那人笑了笑:“辰时已至,今日么,我是一个画师。”

杨逊哈哈一乐:“真有趣,你昨天做相士,今日当画师,那明天你又是什么人?”问完忽觉周围雨线稀疏了许多,雨声渐小。

“明天?”那人将行囊重又背在身后,年轻的脸上秀眉微蹙,“我还没想好,也许当个郎中,也许做做木匠活儿……嗯,找个茶馆说一天书想来也是极好的。”

“说书好,我喜欢听人说书。”杨逊煞有介事地点头,又好奇道,“先生,你方才怎知雨要停了?”

那人却不答,拍了拍杨逊肩膀,微笑道:“小兄弟,我要出城去了,咱们就此别过。”说话中足尖轻抬,横袖一扬,将肩头的白衣临空抖出,袍袖鼓荡,雨珠四溅——杨逊眼前一花,那人已在丈外,身上重又穿好了外袍。与此同时,天边泛出一道微光,春雨戛然止歇。

蕴满天地灵机的一隙间,杨逊怔怔然心生错觉:仿佛正是那人的一挥袖扫开了阴晴,分割了昏晓。

叮叮声又起,白衣人走向城门,曳流云之裾,振明月之佩,在清晨空旷的姑苏城里留下一道孤影。

杨逊回顾城中,街巷寂静,楼桥无言,隐有犬吠声融在河水奔淌中,足边草青欲滴,杂花含露浓。

少年一阵恍惚,但觉古城宛如世外幽境,唯己一人被遗弃于此。转头看了看白衣人渐渐模糊的背影,蓦然发足追去。

杨逊在城门口追上了白衣人,气喘吁吁:“先生,你出城可是有要事?我随你一道去吧!”

白衣人步履不停:“我是去见一个人,那人不喜孩童,你还是不见为好。”

“不喜又怎样,难不成还能杀了我?”杨逊紧跟不舍,见白衣人不语,不禁“啊”了一声,“真会杀人?我知道了,你……你们是江湖中人吧!”

白衣人仍不接话,身影晃动,顷刻已将杨逊甩在远处。杨逊喊道:“我还知道,那谦卦不是天意,是你故意掷出来安慰我的……”

白衣人闻声停步回身,静静等着杨逊奔近,嘴角勾起一抹好奇笑意:“小兄弟,你怎知道的?”

杨逊道:“我又不傻。你本事那么大,想掷出什么卦象还不是随你心意?”

白衣人颔首:“小兄弟,你非但不傻,还极聪敏,我第一眼便看出来了。”

杨逊昂首与白衣人对视:“天意是假的,但你说的那些话却也不是‘玄虚的空话’。我还是相信你。”

“为何?”

“因为我第一眼就看出先生你不是寻常人,你一定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所言当然大有道理。”

“你过奖啦。”白衣人面露苦恼,“真是头痛,我本从不骗人,没曾想今日初次哄骗一个孩子就被识破……小兄弟,稍后我绘一幅画送你,就当赔礼,你看如何?”

“好啊!”杨逊欢喜道,“那咱们出城吧。”

白衣人微微点头,径自前行,杨逊快步跟上。

郊野间草坡起伏低微,沿路花树星星落落,白衣人踏足在沾染了雨露的春草上,宛如凌风飘飞,所过之处草叶竟无丝毫弯折。

杨逊暗自称奇,但走了许久白衣人始终一言不发,他也就强忍不问。等到两人行至枫桥畔,白衣人步履缓了下来,杨逊终于按捺不住道:“先生,你真厉害,会那么多事情,算命作画、说书看病,什么都懂……”

白衣人微笑摇头:“这些事我不过粗通皮毛,怎敢言‘会’?我真正懂的,也不过一两件事罢了。”

杨逊追问:“什么事?”

白衣人淡淡道:“从前我懂刀术,这两年已忘了许多,如今算是懂一些剑法吧。”

“你为何要忘了刀术去练剑法,剑比刀好吗?”杨逊不解。

白衣人一笑:“那也不然,只是我多年前在深山中见过一名刀客,自知难在刀意上胜他,索性转而习剑。”

“你是比刀比不过人家,所以想在剑上争输赢。”

“并非如此,我是心中对他的刀意存了敬重,这敬意便是此生难以逾越的屏障,冲淡了我在刀意上的悟心。”

杨逊似懂非懂。

不多时两人走上一处矮坡,见坡上独生一株花繁叶茂的梨树,树下有个青衫文士闲坐,年约四旬,膝上横琴,垂目如老僧入定。

望见那文士的第一眼,杨逊便觉周身生凉,仿佛有一条携冰裹雪的河从心头倏忽流过。

“沐雨不浸,蹈实如虚——好个年轻人。”青衫文士抬眼淡扫白衣人,语声幽如枯井。

白衣人一笑,目光落在青衫文士的琴上:“久闻陆先生琴技高妙,早存请教之意,只可惜我今日并非琴师。”

青衫文士道:“只可惜你今日并非剑客。”

杨逊随白衣人前行,距青衫文士十丈时,忽有琴音婉转如风笼罩而来,顿觉头晕目眩,心生幻景,一步迈出竟不敢落下,仿佛眼前草地已变作万丈深渊。

杨逊大骇,忍不住连退数步。白衣人道:“何妨让这位小友旁观?”

青衫文士看了杨逊一眼,抚琴的手指微晃,杨逊但闻一声弦音如春虫清鸣,异感顿消。

白衣人携着杨逊的手走到离青衫文士三丈外的一方青石处,取出笔砚和一张空白宣纸,朝着树下文士微微躬身:“今日既为画师,且涂鸦几笔,以酬陆先生雅奏。”

青衫文士冷淡一笑,双袖轻振,带起弦音低昂,在旷野间绵延飘洒。

杨逊只觉这一回琴曲听来平常,并未引生幻感,而白衣人却神情一肃,将那宣纸置在青石上,以砚台压住纸角,对杨逊道:“小兄弟,劳你帮我按好宣纸,别让风吹走了。”

此刻春风疾乱,白衣人话音方落,半面纸已离石飘起;杨逊慌忙伸手按在纸上,可纸页甚宽大,他虽两手齐出,那纸仍是翻鼓不止。

白衣人提腕蘸墨,笔锋在纸上轻轻一抹,似蜻蜓在湖面曳尾而过,那张宣纸忽然平顺地贴在了青石上——杨逊但觉耳畔一空,仿佛那一笔有千钧神意,定住了周遭风势。

古拙的琴音中,白衣人开始作画,运笔不停。

杨逊低头瞧见纸上以寥寥数笔勾勒出了几许苍云、一方草坡,正是眼前景貌,随即又有一截粗枝斜飞入画……他端详笔锋游走,逐渐出神,只觉白衣人手腕纵横转折处溢出万千气象,宛如在天地间行云布雨。

少顷笔尖墨尽,白衣人再去蘸墨,杨逊顿觉风啸声重入耳际,如梦初醒。他从纸上收摄心神,四下环顾,却骤吃一惊,望着起伏的草叶瞠目结舌——

当下本是春草正碧时节,可方圆数丈内,每一片摇曳在风中的青草都泛出了微黄!

杨逊一阵迷茫,回望远处草地,却是翠绿如常,似只有梨树旁的草叶有异,可刚走上矮坡时这里的野草分明也是一般的青——困惑中回过头来,却发觉眼前的春草竟似比须臾前又黄了些许!

“拂手商声动,离离尽染秋。”白衣人伸笔凝在砚中,颔首而赞,“古书有云,先秦郑国有琴技入神者名师文,当春叩商弦以召南吕,凉风忽至,草木成实;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夹终,温风徐回,草木发荣——今日得见陆先生,始知此说竟非虚妄。”

青衫文士漠然道:“陆某粗通琴韵,岂敢比肩先贤?那实非琴技,只是陆某久历霜雨,剑意中沾了些枯萎秋气罢了。”

“不错,陆先生是剑客,从来不是琴师。”白衣人一叹,笔锋在砚中重重捺下,挑笔一扬,一团墨汁飞落在画上那截粗枝的梢节处,聚成了一小洼。

杨逊愕然惋惜,心说:这一下蘸墨未免过多,这幅画怕是毁了。与此同时,青衫文士却眸光转锐,脸色骤青。

白衣人轻笑一声,将笔掷在地上,转身朝着青衫文士走去——随着他第一步落下,背后画纸上那团墨汁忽然流动起来,在粗枝上淌出了一道细流,浑似生出了一节枝丫!

青衫文士抚琴的十指拨捻加急,琴音反而低了下去,清旷苍寥,相隔三丈却如在千里外的云水间遥遥传来。身侧梨树枝叶随着琴曲簌簌颤动,一朵梨花飘离了枝头,花瓣散在风里,轻扬缓旋。

杨逊顺着飞花仰头一望,高天上有雁即要飞过矮坡,却忽又转折了方向遥遥而去,暗想:难道那大雁是畏惧琴音?可是相隔这么远,它怎能听得见?

低头再一瞧画,惊觉方才新生的枝丫又分出了几股细流,已洇成了几片墨色的花萼。那团墨泛着水光在纸上继续淌染,花萼上很快吐出了几丝花蕊,每一丝都细微传神,仿佛半空里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工笔慢描。

一朵又一朵梨花从树梢凋落,树下的青草已枯黄如秋叶。白衣人迈出了第四步,画中的枝丫上结出了第一片花瓣。

杨逊见两人言谈寥寥,一个抚琴,一个作画,本觉莫明其妙,揣摩着方才所闻“剑客”、“剑意”之言,忽然惊悟:莫非这两人其实是在……斗剑?

白衣人走得很慢,但他每行近青衫文士一步,文士脸上的青气就盛一分,抚弦也更急,身边梨树上落花纷繁不绝,如下起了一阵快雪。

——顷刻间,满树梨瓣落尽,矮坡上草黄花萎、触目萧然;然而青石上却有一枝墨色的梨花正在画中开萼吐蕊,徐徐绽放!

杨逊死死按着宣纸,目不转睛,第二瓣、第三瓣梨花在纸上流现,他被这至奇至美的一幕所震慑,一抹神机注入了他年幼的心灵——对他而言,此刻天荒地朽,只有画中那枝梨花才是世间唯一活物。

俄顷白衣人已走到第七步,与那文士近在咫尺,纸上梨花已结出四片花瓣,有的是全瓣,有的则半掩在别瓣之后;眼见第五瓣即生,一角青色的布料忽然飘在了风里,那文士眼中光华暗淡下去,琴音止了。

白衣人洒然振袖,三丈外,纸上的墨汁亦凝住,一朵完整无瑕的墨梨终没绘成。

青衫文士敛袖站起,膝上琴随着他起身而无声崩解,在满地落花上堆成了木灰。

白衣人拱手谢道:“陆先生所奏高古,不似红尘诸曲,敢问名目?”

青衫文士答:“曲名‘承云’。”

白衣人恍然:“《吕览》中载,古帝颛顼令飞龙作乐、效八风之音,乃成承云之曲,今日得聆,果然非同凡音。”言毕再度举步,与青衫文士擦肩而过,将下矮坡时怅然叹道,“若论琴艺,我不及陆先生。”

“可惜陆某不是琴师。”文士声如枯弦,“今朝论剑,是云公子胜了。”春风中青衫开裂,胸襟上渐渐浸出一道狭长的红,形如花枝。

白衣人没有回头,随口道了声“承让”,步履加疾,下坡去了。杨逊呼之不及,只听一道清越语声传到矮坡上:“小兄弟,那幅画就送你了。”

杨逊怔怔凝望画中梨花,蓦然抓起宣纸奔出几步,眺望白衣人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可你还没画完呢……”

少顷,白衣人身影已成山野碧翠间一道远远的雪色,宛如一瓣梨花横飞在青云中。

贰、青云白鹭剑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枕河楼是苏州最好的酒楼,掌柜吴海十多年迎来送往,城中名流豪绅可谓无一不熟,可今日却是生平头一回见“平阳镖局”总镖头唐震与“剑缨堂”堂主孟山英一同作陪宴客——而且宴请的竟是一位吴掌柜素未谋面的书生。

吴海将众人引到楼上只接贵客的酌月阁,又三次去后厨过问菜色,更亲手切细春笋烹了一味鲈鱼送至阁中;笑脸恭维了唐震与孟山英几句,目光不禁瞥向坐在上首的那个书生——那人青衫方巾,四十出头年纪,模样清雅,除眼神格外幽宁,瞧来倒也没什么不寻常之处。

非只唐、孟是江湖大豪,席上其余陪客俱在苏州颇有名望,吴海与他们一一寒暄,其间听到有人称那书生为“杨大侠”,而唐震则叫他“逊兄”,想来那书生是姓杨名逊了。只听孟山英道:“吴掌柜,先前我等正说到杨大侠极擅丹青,不如借你店中纸笔一用,请杨大侠当场挥毫一番可好?”

吴海一愣,指着阁中白粉壁笑道:“不须用纸,小人斗胆,请杨大侠留画壁上,鄙店蓬荜生辉。”随即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店伙计,道,“梁雨,去取笔墨来。”

那小伙计应声往返,将笔墨递到桌前。书生杨逊谦让几句,经众人再三恳劝,只得提笔走到壁前作画:先勾勒出远方山峦云霭,又画出一片草坡及坡上繁枝老树,旋即在树梢上空细描一只飞雁,收笔转身。

众豪客离座观望,见画得传神,大声赞好。吴海更是连连道谢,又命小伙计梁雨留下伺候,告退离去。

唐震端详壁画,奇道:“逊兄,这画真似苏州郊野春景了,那树是梨树么,怎只有叶,没开花?”

杨逊轻叹:“杨某笔法粗疏,尚画不出梨花。”

唐震不明所以,杨逊也不解释。众人坐回桌上,见那名叫梁雨的伙计一脸稚气,都未将他放在眼里,自顾自推杯换盏,纵声谈笑。孟山英举杯邀向杨逊:“听闻半年前在成都,杨大侠金盆洗手,自言归隐,不知确否?”

杨逊道:“不错。杨某已退出武林,若非街上偶逢唐兄,难辞盛情,实不该冒昧叨扰。”

“逊兄客气了,”唐震大笑接口,“适才在街边,在下提及三日后会有一名姓云的大人物来到苏州,逊兄听后似有些好奇?”

杨逊点了点头,这也确是他答应赴宴的一大缘由。

唐震道:“昔年逊兄剑诛甘陕七恶,慑服两广凶匪,三战破万鬼门,独闯天霜堂,一柄‘涉川剑’威震大江南北,‘侠义’二字,可谓当之无愧;然而若说剑术,却有一人恐非逊兄所能及了——那人姓云,正是天下第一剑客,云陌游云公子。”

这云陌游三字一出口,满座谈笑顿止,人人肃然生敬,只有杨逊淡然道:“那位云公子神龙见首不见尾,已常年不现于江湖,唐兄又怎知他三日后要来苏州?”

唐震道:“三月初七是云公子之父云寒川的祭日,云公子虽远游无定,但每隔十年便会回一趟苏州祭拜亡父,今日是三月初四,再过三日,距云公子上次归家便已整整十年。”

杨逊恍然:“原来如此。”

唐震微笑道:“三十年前,武林中第一剑客本是陆青渊,那年三月初七,云公子归家祭祀,与陆青渊约在苏州郊野斗剑,结果是陆青渊败了。当时云公子只有二十来岁,此后便得剑神之名,威震江湖数十载。”

孟山英啧啧赞叹:“那陆青渊败后心灰意冷,逐走门徒,从此绝迹江湖,可他那几个弃徒如今俱已是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大剑客,足见当年陆先生剑术高到何般地步,却仍败在云公子剑下!”

席上有人接口笑道:“只可惜当时两人那一战无人目睹,杨大侠见识高明,不知能否推测一二?”

杨逊一生恪守谦诚,犹豫片刻,照实答道:“据我所知,当时陆青渊以琴音夺尽方圆数丈内的春意,而云公子绘虚击实,于画中再造新一番天地,破去了陆青渊的‘剑弦九韶’。”

诸人面面相觑,孟山英干咳一声:“陆青渊败给云公子是他遣散弟子时亲口所承,但究竟如何败法,只有他两人知晓,江湖上对此众说纷纭,杨大侠此番推测虽有些过于玄奥,倒也别开生面。”

杨逊一笑,静静看着小伙计梁雨为自己斟酒。唐震续道:“二十年前,云公子第二度回苏州祭祀时行踪悄然,离去后苏州武林才得知;而十年前云公子另有要事,仅在城外枫桥畔其父墓旁洒了一杯水酒便飘然而去;如今我等剑道后学满怀热忱,且已略备粗礼,三日后说什么也要一睹云公子风采,请他做咱们‘青云门’的门主!”

杨逊微奇,询问几句,才知是唐震做倦了镖局生意,要与孟山英的剑缨堂并为一门。唐震一手“舞阳剑术”威震江浙,而剑缨堂门人亦都习剑,两方便商定新立一个青云剑派出来。

孟山英笑道:“唐兄过谦了,那宝剑是唐兄耗费一年光景才设法寻到,神锐绝伦,如何能称为‘粗礼’?唐兄还不快快取来神剑,请杨大侠品鉴?”

唐震面露得色,唤人离席取回一柄剑鞘古朴的长剑。

“此剑名唤‘青云白鹭剑’,是多年前泉州七大名匠合力所铸,断金石如切腐泥,当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利器,逊兄请看。”唐震说着拔剑至半,剑刃如月华流泻,清光盎然。

杨逊扫了一眼剑身,道:“果然好剑。”唐震听他说得平淡,眉峰微皱。

孟山英见状微笑:“唐兄得此剑后尚未试过锋刃,正好在座诸位也都听过杨大侠‘涉川剑’的威名,不如两位稍过两招,让我等开开眼界?”

满席哄然叫好。唐震一怔,看向杨逊,见他摇头欲拒,抢先道:“咱们江湖武人,不必太过拘束,你我就各出一剑,聊助酒兴如何?”

杨逊苦笑答应,他这半年来已不常带剑,今日别有他事,才将涉川剑携在身边,当即与唐震走到空处,道声失礼,缓缓拔剑。唐震见杨逊的剑刃上锈迹斑斑,只是寻常旧铁剑,便道:“逊兄先请。”

杨逊手臂振动,刺出一剑,剑风霍霍劲响,但看在唐震眼中,剑势倒也并非快绝。唐震留了几分力,扫腕迎出一剑,两柄剑一触即分,杨逊倒退一步,唐震却横剑原地伫立。

众人凑近细瞧:涉川剑的剑身上多了一道浅浅凹痕,而青云白鹭剑却光华如镜、全无损伤。有几人当即喝起彩来。杨逊收剑抱拳:“多谢唐兄留手。”

唐震大觉畅快,连声笑道:“坐下喝酒,喝酒!”两人重又落座;席上觥筹交错,向杨逊敬酒攀谈的人却颇少了几个。

有人赞道:“唐兄这柄天下第一神剑,赠给天下第一剑客,当真妙极,云公子定然喜欢。到时大伙儿请他来当青云门的门主,他老人家绝无不允之理。三日后,苏州青云门这几个字便要响彻江湖了!”

孟山英道:“我等敬重云公子的名声,亦知其心性散淡,似闲云野鹤,故而只想请他做大伙儿的门主,断不会委屈他老人家料理门派俗事,日后自当由唐兄坐镇青云门大局。”

唐震一笑:“本来凭令弟剑术,亦可做得这青云剑派的门主,但江南第一剑比之天下第一剑,总归稍差些许。”

孟山英连连摇手:“舍弟山洛性子孤狂,难堪大用,不提也罢。话说当年云寒川死后,云家人大多流散外地,至今多已谢世,日前我派人多方探访,将云公子的亲眷寻回了一些,安置在剑缨堂供养衣食,等到三日后一并请他们与云公子相会。”

“此事却没听贤弟提起过。”唐震面上微露不豫,顿了顿笑道,“贤弟如此有心,是青云门之福,甚好。”

有人道:“都说云公子剑术入神,但三十余年过去,恐难免年长力衰,而孟堂主之弟年未满三十,其剑却已窥天道,这江南第一剑么,未尝不能将天下第一剑取而代之。”

此言说得大胆,席上一时议论纷纷。杨逊淡然听着众人交谈,不言不语,伸指入杯盏蘸了酒水,信手在桌上涂画。立在一旁的伙计梁雨好奇凑近,见杨逊画的好像是一朵花的花瓣。杨逊手指勾抹间似藏奇特韵律,梁雨不禁瞧得出神。

画完第四片花瓣,杨逊手指停住,倏然转头瞧向梁雨,微微一笑。梁雨一怔,只觉杨逊笑容温暖,但双目清寥如星,与他对视稍久便微微眩晕,仿佛他眸光深处有条深河在静静流淌。

唐震瞥见杨逊蘸酒乱涂,心想都说杨逊为人谦和雅致,怎么做出这般孩童举动,又见孟山英正与人数落其弟孟山洛的种种不肖,便笑问杨逊:“数年前扬州‘杨柳之会’震动武林,当时我本想赶去面见逊兄,因故未能成行,前不久听闻逊兄退隐,更是叹惋,本以为从此再难相见,却不知逊兄因何竟至苏州?”

杨逊道:“苏州是我故乡,我少小离家,如今既退出江湖,自当归家。”

席上众人相望沉默,忽有一人笑道:“原来杨大侠也是苏州人士,如此说来,咱们苏州可是出了两大赫赫有名的剑客了——一位无疑是云公子,另一位么……自然便是……便是孟堂主之弟,‘秋芦剑’孟山洛了!”

阁中一寂。宴饮至此,仿佛图穷匕见,人人望向杨逊,要看他作何应对。

杨逊不紧不慢地从梁雨手中取过酒壶,给自己斟了酒,语声悠然:“杨某虽孤陋寡闻,但‘芦荻秋剑,霜压江南’八字却也听过,山洛兄的剑术,当真是赫赫有名。”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大笑起来:“杨大侠说得好!咱们同饮此杯!”

杨逊喝下酒,起身拱手:“多承诸位款待,杨某不胜酒力,这便先行告辞,失礼莫怪。”

唐震也不劝留,亦站起道:“三日后我与孟贤弟还在这枕河楼宴迎云公子,届时逊兄若有暇……”

杨逊摇头道:“贵门新立,杨某本该前来恭贺,怎奈另有些事,请恕难至。”

唐震似脸色一松,拱手道:“如此,咱们便改日再叙。”

众人望着杨逊出酌月阁下楼而去,无一人相送。静默片刻后,有人张口欲语,唐震扫了梁雨一眼:“小子,我们自己倒酒,你下去吧。”梁雨低头应诺,目光闪动,走出去掩好了门。

一人道:“唐兄、孟兄,瞧这杨逊名不副实,剑术平平,咱们这般阵仗,设宴试探于他,是否太过看得起他了?”

唐震道:“我与杨逊也只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但他从前声威当真隆盛,后来僻居巴蜀,事迹渐少,直至几年前扬州扶柳镇上‘杨柳之会’,他身遭重创,据说武功十成里去了九成,今日一试果然……他失了武功后心性也愈发淡漠,与至交好友疏了往来,有年轻剑客寻他请教剑法,他也推辞不敢应战,终于在半年前宣称退隐……唉,若在十来年前,杨逊是足当得起名侠二字的,可惜了。”

孟山英笑道:“江湖代有奇人出,从前如何都是过眼云烟,那也没什么可惜的。如今杨逊废了修为,即便在苏州长居,也是势单力弱,决不会抢了咱们青云门的风头与好处。”

唐震微笑起来,取出青云白鹭剑又看,但觉手握天下第一神兵,心中万分安稳,忽从剑身反光中看到门缝外有片衣袂,顿时霍然站起。

杨逊方推开酒楼门走到街上,便听到一声古怪的风鸣,如烛光闪灭,转瞬即逝。

他心头微震,止步向着街对面望去。

——那不是风声,是一个人的咽喉被剑截断的声音。剑锋切开皮肉,将即要迸出的惊呼收成短促的气音。

枕河楼对面是一间茶肆,声音便是从茶肆里传来。

许多年没遇到这样快的一剑了。杨逊想。

他朝茶肆走去,听见里面谈笑如沸,没人骇然高叫,也没人满脸惧色地冲出门来。

杨逊猜测:杀人者并非当众拔剑行凶,也许只是随手拈起一根竹筷,从死者的咽喉边轻轻抹过。死者端坐不动,茶客们尚未察觉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死人。可是若有这般手段,被杀之人本该一丝声响都发不出才对,莫非杀人者的剑术尚有些生疏?

正念及此,杨逊忽闻一声叹息从茶肆的喧闹中透出,那叹息轻幽而怅惘,恍如梦幻,仿佛一个人猛然忆起了遥远前生里一件万分美妙的事。

杨逊脑中闪过一幕画面:杀人者经过被杀者的桌前,说下一刻将出手杀死他,而后默然等了极短的一刻,期待着对方出言或拔剑——在对方即要有所动作时,杀人者才拈筷出手,刻意要后发先至,似是在考校自己的剑术。

杨逊来到茶肆门口,犹豫起来:杀人者当已隐迹遁形,即便自己进了门,也未必能在众多茶客里找出他来;况且此事多半与平阳镖局或剑缨堂相关——这等帮派纠葛,多为争名夺利,极难言说对错,自己既已退出江湖,不宜再插手。

杨逊暗叹一声,打算离去,走出几步,听到茶肆门开,几个饮完茶的客人前后走出,从足音中没听出有人会武功,而其中有一人的脚步声尤为沉重缓慢。

杨逊回望,见那人是个手捧破碗的苍老乞丐,脸容枯槁,身形伛偻。他瞥到碗中空空,便走上前去放入两块碎银,温声道:“老丈这是要去哪里呀?”

“去讨吃食。”那老丐指了指枕河楼,声如朽木。

杨逊叹道:“你直言讨要,楼里人未必肯给,还是拿银两去买吧。”说完见老丐仍执拗朝酒楼迈步,也不知他听懂没有,想了想,将碎银从破碗中取出塞入老丐衣襟,道,“老丈,你要吃饭时再取出来用。”

老丐眼神呆滞地打量杨逊一眼,径自进酒楼去了。

杨逊转身而行,经过枕河楼边时,听到酌月阁里笑语低昂,不禁微微苦笑。

他走得看似缓慢,但倏忽就行出了数里,在城中剪金桥上临河伫立。

他是要沉剑入河。

此刻,他离河两丈,只需轻轻扬手即能掷剑入水,须臾沉底。然而“涉川剑”与他共历三十年霜雪,如今到了告别的关头,终不免迟迟犹豫。

半个时辰过去,杨逊终于下定决心,就在长袖方抬即甩之际,忽听身后有人道:“大叔,你要扔剑?这剑不要了吗?”循声回看,不禁莞尔——说话人竟是枕河楼的那少年伙计梁雨。

“小兄弟,没想到会再见到你。”杨逊点头,“是啊,不要啦。”

梁雨面露喜色:“那你把剑给我呗?”

杨逊失笑道:“小兄弟,你要剑做什么?剑可不是小孩子的玩具。”

梁雨也笑:“大叔,剑当然不是玩具,但我也不是小孩子,我学过剑法。可我买不起剑,只能拿树枝木棍去练,那可差太远啦,你把剑给我吧。”

杨逊摇头:“那可不行。我就要离开江湖,再也不回来,这剑是我的好朋友,它活了三十年,今日寿终正寝,我要把它葬在河里。”说着说着,心中泛起涟漪,似有些怅惘,又觉解脱。又道,“小兄弟,稍后你跟我到铁匠铺,我给你买一口好剑。”

梁雨却道:“不成,平白无故,我怎能花你的银两?你还是扔到河里吧,等你走了,我就潜入水中把剑捞出来,我从小长在河边,水性好得很。”

杨逊一怔。梁雨笑嘻嘻道:“你丢到河里之后,那剑就不是你的了,我捞的是无主之物,可跟你无关。”说罢退步让到一边,摆手示意杨逊扔剑。

杨逊苦笑,只觉扔也不妥,不扔也不是,打量梁雨眉眼,忽然脸现凝重,闪身扣住了梁雨脉门。

梁雨大骇,心想虽听说此人武功已失九成,在酌月阁里给平阳镖局和剑缨堂的人轻侮嘲笑也不敢还口,但要收拾自己总是轻而易举,颤声道:“你、你这人舍不得剑,便要动粗吗?”

杨逊缓缓放脱了梁雨脉门,笑了笑。梁雨嘀咕道:“你既说要退出江湖,就该心无挂碍,怎么还舍不得一把剑?再说你这剑生满了锈,可比青云白鹭剑差远啦……”

杨逊轻叹:“你说的不错,我终究不能算是真正心无挂碍。”

便在此时,忽听数丈外一人阴声笑道:“想必杨大侠已然觉察,这‘蛰龙醉’之毒神仙难解,就请好好消受。”

杨逊侧头望去,阴笑顿止,有个黑衣人背影起伏,远远掠走。

梁雨大惊:“你中了毒?酌月阁里的酒菜有毒吗?”倒退两步,慌忙又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不关我的事,我只管倒酒,可不是我下的毒!”

杨逊淡淡一笑,上前拍了拍梁雨肩膀,道:“小兄弟,你很害怕吗?”

梁雨只觉肩头处似有暖流涌入,随即周游全身,舒泰无比,但舌尖仍不禁发颤:“你怎么不去追那黑衣人,兴许他和酌月阁里的人无关呢?”

杨逊道:“他转身疾掠中有一瞬黑袍下翻露出腰间里衫,上面绣了一缕飘缨,料想是剑缨堂的标记。”

梁雨讶道:“你眼力真好!”但初遇生死大事,转念又惧怕起来,心想此人中了不解之毒,多半不敢去找剑缨堂寻仇,没准儿顷刻即死,临死前可别胡乱迁怒,拉我垫背。

他虽见杨逊神色平和,浑不似中毒将死之人,但又怕杨逊忽然凶性大发,当即慌慌张张道:“杨大叔,你中了毒,那可真是不好……真是糟糕得很了,我很为你难过,我、我先走一步了。”

说完扭头就跑,奔出几十步后回望,见杨逊伫立河边不动,才松了一口气。

梁雨转过几条街,心中却愈发不安:杨逊中毒虽与自己无关,但自己惊惶逃走,未免太过胆怯,更有几分薄情寡义,暗想:梁雨啊梁雨,你总盼望做个江湖豪侠,如今岂能见死而逃?打定主意,一口气奔回剪金桥,却不见了杨逊身影。

杨逊风神淡雅,卓然让人心服,梁雨虽只在酒楼听他说了些话,河边寥寥斗了几句嘴,但已对他隐隐生出一丝亲近,此刻心头微酸,抢到河边张望流水,正自犹豫,忽听背后语声传来:“小兄弟,咱们又碰面了。”

梁雨一惊,回头看见了杨逊的温和笑容,心神稍松。杨逊微笑道:“方才你是想入水打捞我的尸身么?小兄弟,你心肠倒好。”

梁雨确是想回来安葬毒发身亡的杨逊,乍被杨逊说破心事,莫名羞恼,脱口道:“哼,我只是回来看看你毒发了没有,你武功不济,却又得罪了苏州最大的两个帮派,只怕死了也没人给你收尸。”话一出口便悔,却见杨逊毫不动怒,只淡淡道:“中了蛰龙醉之毒,三日内不会发作,好比体内潜了一条毒龙,三天一过,毒龙噬心,无药可解。”

梁雨奇道:“别人下毒害你,你……你就要死了,怎么既不害怕,也不生气?”

叁、藏形之鬼

杨逊笑笑不答,问:“你先前说你学过剑,那你师父是谁?”

梁雨也不隐瞒,笑道:“我可没师父,我会的剑法不多,都是去镖局找郑大叔玩的时候偷看来的。”

杨逊细听详情,乃知那“郑大叔”是平阳镖局的一名镖师,而梁雨父母早亡,本在街边乞讨,郑镖师见他可怜,便荐他去枕河楼做了店伙计,平日里对他也多有照顾。有时梁雨去找郑镖师,见镖局院里有镖师习练剑术,便刻意留心,长此以往倒也学会了几手架势。

杨逊道:“听你说来,那位郑镖师倒是个仁厚好人。”

梁雨大声道:“那是自然,郑大叔是大大的好人,不像镖局里其他人……杨大叔你不知道,是那姓唐的……”

杨逊接口道:“是唐震和孟山英让你来找我的,对么?”

梁雨一愕:“你怎么知道?”

杨逊道:“先前在酒楼,我便见你对席上谈话颇为留意,有时听得入迷,连酒也斟漾了。料想我走之后,唐孟等人难免要私下商谈,定会将你逐出——以你能耐,若躲在门外偷听,那是瞒不过他们的。”

梁雨咋舌道:“你说得真准!我偷听被唐震捉住,他们踢了我两脚,逼我来找你,还要我把偷听到的话都转述给你……我一路打听了许久才找来这里,不过那些话不好听,我可不爱说给你。”

杨逊微笑:“你果然心好,他们所言我大约也能猜到。小兄弟,你为什么这么爱听江湖人说话?”

梁雨道:“我不爱做店小二,我喜欢学剑,我要做江湖大侠!”

杨逊道:“那也容易,我收你为徒,传你剑法,你想要我的剑,我也送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梁雨吓了一跳,低头犹豫片刻,认真道:“那可不成,我早在心里发过誓,平生只做云陌游的徒弟,不能拜你为师。”

说完没听到杨逊接话,猜他是自知远不及云陌游,又怕三日后毒发身死、剑法失传,便安慰道:“杨大叔,你也不必太难过……”刚说一句便说不下去,觉得劝一个将死之人别太难过,实在不合清理,抬头欲改口,却见杨逊神情肃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街边一个紫衫路人。

梁雨看了两眼,小声道:“那人来过酒楼几次,我认得他,他是穹窿山的剑客,好像剑术挺高。杨大叔,你瞧他做什么?”

杨逊道:“那人马上就要死了。”

梁雨奇道:“什么?你怎知道?”

“我看得出。”杨逊叹息,“那人在行路中被人一剑截断了心脉,自己却浑然不觉。只因那一剑太快,那人心口的剑痕太细,被血粘住,尚未迸裂开来……嗯,杀人者并非用剑,用的是比剑更轻细之物。你看此刻那人抬足已微微向左歪斜,只怕走不出四十步便会倒地毙命。”

梁雨没看出紫衫人步履有丝毫左斜,闻言将信将疑,心里默默数着步子: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七……

在紫衫人的第四十步即要落脚时,忽有个蓝衫公子从旁经过——那公子右手提着酒葫芦,左侧腰畔系着一柄剑,与紫衫人擦肩时右手食指在葫芦上轻轻一叩,左侧长剑却倏然在鞘中振出清鸣,一股酒泉从葫芦里喷出,浇了紫衫人满身。

紫衫人一步走完,就此站定不动。

“杨大叔,我方才险些信了你,”梁雨嗤笑,“四十步了,那人还不是好端端站着?”说话中见蓝衫公子侧头望来,眉宇清峻,二十来岁模样。

梁雨惊道:“穿蓝衣的好像是孟山英的弟弟,孟山洛!”

杨逊点了点头。孟山洛仰头灌了一口酒,忽朝两人行近,身后那紫衫人兀自伫立如木雕。

孟山洛神色冷漠,梁雨不禁有些害怕,却见杨逊客客气气拱手道:“幸会孟兄。”

孟山洛道:“剑之所触,泯然若淡光,经身而人不觉——杨兄好剑法。”

杨逊一怔:“孟兄误会了,那紫衫人之死与我无关。”

孟山洛似也不信杨逊有此剑术,闻言道:“如此说来,在枕河楼对面茶肆中我剑缨堂折了一名好手,也非杨兄所为了?”

杨逊道:“自然不是。”

孟山洛点头:“那我今日就不杀你。”说罢转身走了。

杨逊拱了拱手:“多谢孟兄。”

孟山洛没有回头,远远发出一声冷笑。

梁雨见孟山洛笑意轻蔑,言辞狂妄,而杨逊竟仍一脸谦淡地拱手相送,不禁愤愤然道:“杨大叔,那姓孟的如此轻视你,你怎么忍得下去?”

杨逊道:“当年云公子见陆青渊,不言剑术只论琴技,那是对论剑已稳操胜券;我与孟山英见面时他极力赞我丹青,自然是看轻我的剑法了——剑缨堂的人轻视我,我一早便知,那也算不了什么。”

梁雨脱口道:“你反正中了剧毒,何不痛痛快快与孟山洛拼斗一场,即便死在他剑下,也好过这般窝囊!”

杨逊似没听见,自顾自道:“那杀人者是借‘活尸’展露剑术,故意让其从我面前走过,似在邀战。”说着来到紫衫人身前端详。

梁雨跟上,见那紫衫人嘴里忽然吐出白气,悄无声息地软倒在地。

梁雨惊退数步,杨逊道:“孟山洛亦看出行尸身上携有挑衅之意,便也出了一剑——那酒水蕴有孟山洛的剑意,清冷绵长,压制住紫衫人心口剑痕久久不开裂,让他僵立不死。直到剑意散尽,他残存的生机才化作一口霜气喷出。”

梁雨恍然:“你是说他两人借紫衫人的身体出剑过招?那杀人者究竟是谁?”见杨逊俯身翻动紫衫人胸襟,伸指拈回了一丝白絮,奇道,“这是什么?”

“从竹筷到柳絮么……”杨逊沉吟,“此人应是在茶肆中还杀了一人,那时他运剑尚似稍有生疏,可仅过不到半日,出剑几已入化境,好生奇怪。我本以为茶肆里死者是孟山洛所杀,如今却也想不通了,姑且称杀人者为‘无名’吧。”

此时已有三五行人站在远处指指点点,两人快步转入左近一处僻静巷子,杨逊见巷口蹲坐一个白发老者,正是枕河楼边所遇老丐,却听梁雨叫道:“老伯,你怎么在这里?”

那老丐低着头,只翻来覆去道:“我到处找你,到处找你。”

梁雨道:“啊,你是去酒楼找我了?你身上怎么沾了泥,有人欺负你吗?”

老丐含混嘀咕:“去酒楼,要吃食,他们赶我……”

梁雨心中一酸,两人就近找饼铺给老丐买了吃喝,老丐吃完嘟囔着走远了。梁雨解释说,这老丐是他以前做小叫花时认识的,住在城郊一所破庙里,神志似有些不清楚,在街上见到吃的就抓,被人打了几顿后愈发不爱言语。梁雨去酒楼做店小二后,常拿些饭菜给老丐吃;老丐有时饿了,也径自找去酒楼,为此梁雨没少挨吴掌柜的数落。

杨逊听罢取出不少银两,递给梁雨,让他和老丐花用。梁雨死活不收,杨逊微笑道:“你不要我便扔到河里去,那时你再去捞吧。”

梁雨扑哧一笑,收下了银两,眼圈却有些红了:“杨大叔,谢谢你,你中的那毒真的没解药吗?你要是能不死就好啦……”

杨逊道:“你若真要谢我,就拜我为师,想那云公子性喜清静,数十年无一弟子,恐绝难收你。不如我先教你一路内功心法,你这几日勤加……”

“我不学!”梁雨生气截口,“云公子他会收我的!三天后唐震和孟山英要在酌月阁里宴请云公子,到时我进去伺候,跪在云公子面前拜师,他看我天分那么高,一定会收我为徒的!”

杨逊微笑道:“你怎知你天分很高?”

梁雨道:“我知道的。我知道自己很聪明,天资很高,只是别人不信,还笑话我。”

杨逊听他说得认真,默然片刻,点头道:“我相信你,在酒楼我便看出来了,你和我小时一样聪明。”

“你才没我聪明呢,”梁雨不以为然,“你在酒楼连孟山英都没打过,孟山洛的剑法更比你高明百倍,你说说看,你凭什么和云公子比,凭什么做我师父?”随即自悔失言,吐了吐舌头道,“杨大叔,对不住,我见你脾气好,说什么你都不生气,便想说就说了……”

杨逊笑道:“你若对别人也这般口无遮拦,恐怕难免吃亏挨揍。收徒之事,你今夜不妨再多想想,明晨再答复我。”

“你明早会来找我吗?”梁雨听到今夜二字,忽觉一阵困倦,但语调仍颇欢快。

杨逊点头道:“嗯,你是在枕河楼里住吗,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两人并肩归返,路遇人群簇拥,上前见地上躺倒一个黑衣人,赫然竟是在河边阴声传话的那剑缨堂弟子。

两人绕行一边,梁雨道:“杨大叔,这人也是你口中那个‘无名’所杀么?”

杨逊见沿路多有血迹洒落,似是那黑衣人呕出,摇头道:“他在河边掠走时身法并不高明,料想本事低微,‘无名’应当不屑杀他,或许是这黑衣人一路疾奔,不巧与‘无名’相撞,而‘无名’修为极高,身上剑劲随机应发,倾泻到黑衣人身上,伤了他的脏腑。”

梁雨似懂非懂,又听杨逊道:“若‘无名’只杀剑缨堂弟子,还可推想为平阳镖局请来的高手,可他又杀了一个穹窿山的剑客,那又不像了,武林中有这般剑术的人,可是凤毛麟角……”

梁雨好奇插口:“你为何会猜平阳镖局要请高手杀剑缨堂的人?它两家不是快并为一门了吗?”

杨逊道:“唐震与孟山英貌合神离,今日在宴上便已相互提防,我看席上诸人多是唐震的附庸,好几人言辞中不单针对我,对孟山英也有猜忌试探之意。他两人要借云公子之名为青云门扬威立号,但真正门主却是唐震。想来平阳镖局在苏州的势力要大过剑缨堂,对么?”

梁雨点头称是。

杨逊道:“既然平阳镖局人多势众,唐震又信不过孟山英,为何仍要与剑缨堂合并?莫非唐震有什么厉害仇家,需借重孟山洛的剑术?”

梁雨想了想,道:“以前我好像听酒客们说过,唐震走镖时得罪了阴什么杀的一伙恶人,一直忧惧他们前来寻仇。”

“是阴山九煞。”杨逊顿了顿,继续道,“故而唐震所忌惮的只有孟山英的弟弟一人,这才着意让人夸赞孟山洛的剑术,要看孟山英如何应答;而孟山英假作谦辞,亦不甘心屈居唐震之下,他同意并门,恐怕是为伺机取而代之……说起来席上十余人中,倒有七人衣衫内暗携兵刃。”

梁雨问:“你怎看出来的?”

杨逊道:“一个人身上藏了兵器又不欲人知,周身举止乃至神态语气难免会有细微不谐。那些带兵刃的人多半都是唐震一系,而孟山英也并非毫无防范,对面茶肆里恐怕就有不少剑缨堂高手。今日若生变故,孟山英定有暗号召集那些人拥入酒楼,却不料被那‘无名’杀了一个。”

梁雨寻思一阵,深觉杨逊所言有理,又惊又佩:“杨大叔,你料事如神,诸葛孔明复生也不过如此。”说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解道,“奇了,我今天怎么如此易困?”

“你过奖了。”杨逊拍了拍梁雨肩头,摇头微笑,“唐、孟之间的争斗,我倒也并不放在心上——小兄弟,我对你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江湖多鬼蜮,今后言行中应多加谨慎才是。”

梁雨但觉一股暖意从肩头流遍全身,困意顿减,笑道:“我记住啦。”

又行片刻,杨逊忽道:“这三日里孟山英等人或会去枕河楼,你先不要回去做店伙计,咱们另寻住处。”

梁雨少年心性,连连叫好。两人回杨逊下榻的小客栈住下,梁雨方一着床铺便沉沉入梦,杨逊坐在屋里另一张榻上,心中往事翻涌,渐渐出神。

不知过去多久,忽听梁雨迷蒙问道:“杨大叔,你不是苏州人吗,怎么却住客栈,你没有家吗?”

杨逊道:“我从小没了父母,寄住在一门远亲家里,十二岁便离开了苏州。而今亲戚们也都已过世了。”

梁雨含糊应了一声,翻身睡去。

翌日清晨,两人出去找了间店铺吃茶点,梁雨见杨逊伸指在桌上勾画不停,便问:“杨大叔,你又在画花瓣吗?”

杨逊怅然点头:“是啊,总是画不完整一朵梨花。”

梁雨道:“梨花有什么难画的,看我给你画。”当即蘸了茶水在桌上画出一朵五瓣小花。

杨逊道:“那是你的梨花。我要画的梨花隐约在我心中,但我总看不分明,画了许多年,仍差着最后一片花瓣。”

梁雨听得茫然,眼珠一转,笑嘻嘻道:“杨大叔,其实你没中毒,是不是?我却被你骗了!”

杨逊道:“你怎知道的?”

“哼,我本来也不怎么相信。”梁雨得意道,“哪有人中了剧毒后还那般镇定的?我想了半天,你虽然失了九成武功,可你那么聪明,把什么都料到了,凭唐震和孟山英的伎俩,怎能毒得到你?”

杨逊微笑道:“我的确没中毒,不过也没骗你,自始至终我也未自承中毒,只是你听信了那黑衣人的一面之词。”

梁雨仔细回想昨日杨逊的言语,似当真没说过“我中了毒”之类的话,悻悻然道:“算你有理,我吃饱了,咱们走吧。”

两人走在街上,没过多久,春雨淅沥落下,杨逊从行囊中取出一柄伞递给梁雨,自己却不撑伞。

走出一阵,梁雨见杨逊青衫上似不沾雨水一般,雨珠落身不是被轻盈弹飞便是急急顺着衣角坠地,梁雨去摸雨水流过之处,衣衫竟几乎丝毫未湿,脱口道:“杨大叔,你不怕雨吗?你是怎么做到的?”

杨逊本就是着意显露引他心动,答道:“只要运转内功似引弓、似叠潮,让内劲取蓬勃之意周流全身,即可做到。你若想学,便拜我为师,我教你修炼内力……”

“不学不学,我昨日便说了,非云陌游不拜。”梁雨不懂内功,以为只要有内力的人均可轻易做到衣不沾雨,闻言不为所动,“对了,你每次拍我肩膀,我都觉得全身一暖,那也是内功吗?”

杨逊点了点头,微笑道:“你要拜师云公子,怕是极难,他根本不会去枕河楼,你未必能见到他。”

梁雨瞪大了眼:“为什么不去,唐震不是要送他剑吗?那可是天下第一神剑,我做梦都想要。”

杨逊道:“他用不用剑都是天下第一剑客,多一柄所谓‘神剑’,也只是无用蛇足罢了。”

梁雨想起昨日酒楼里杨逊所言,好奇道:“杨大叔,你见过云公子?你真的看到了他和陆青渊的那一战?”

杨逊点了点头,问:“你知不知道平阳镖局或剑缨堂的弟子都爱去什么茶馆酒楼?”

梁雨道:“若是唐震、孟山英他们,自然是去枕河楼为多,若是寻常弟子可就去不起了,附近有家碧春居,倒有不少江湖人爱去。”

杨逊道:“这雨还有一个时辰才停,咱们就去碧春居稍坐。”

两人转街过巷,进了那家茶馆,梁雨先咕咚咕咚喝了三碗茶水,挠头道:“说也奇怪,昨夜明明睡足了,今天还这样困,只好多喝茶水。”

杨逊拍拍他肩膀,环视茶馆内热气氤氲、语声如沸,不少人低声议论近来苏州闹鬼,那鬼能当街杀人,却无影无形。他边听边与梁雨闲聊,大半时辰过去,梁雨忽道:“杨大叔,我觉得你像小孩儿一样。”

杨逊一怔:“何出此言?”

梁雨道:“因为大人们都不爱和我说话,他们觉得我是小孩儿,什么也不懂,别看枕河楼里每天热热闹闹,我却总觉得闷。可是,你跟我说了那么多话,所以我觉得你也像小孩儿。”

杨逊望着神情认真的梁雨,忽觉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自己:一样的弱小,一样的敏感而孤寂,一个人在蒙蒙晨雨中捉蟋蟀,活在熙熙攘攘的苏州,宛如活在一座空城。

杨逊微笑道:“我小时很穷苦,常常不开心,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他夸了我的名字,说我以后能做大事……”

梁雨问:“那人是云公子吗?”

杨逊颔首,梁雨方欲细问,忽压低嗓音:“刚进门的那几个人,看服色似是平阳镖局的趟子手。”

杨逊微微侧头,见那几人在最角落一桌坐了,悄声交谈起来。

片刻后,杨逊起身道:“雨停了,咱们走吧。”

两人来到街上,梁雨算了算时间,赞道:“杨大叔,先前你怎知这雨要下一个时辰,你是活神仙吗?”

杨逊一笑:“世上哪有神仙?我少年时在山上学剑,仰望凝云、俯观流水是每日必须功课,看得多了,积成心中剑意,对天象变化便有所感悟。”

梁雨闻言心折,忽听杨逊道:“那些趟子手说,昨夜平阳镖局死了三个落单的剑手。”

梁雨道:“你能听见他们说话?堂里那么乱,我什么都听不到。”

杨逊道:“你若也想听到,那就拜……”

梁雨截口道:“拜你为师学内功吗,我可不干,我只拜天下最好的师父,那人便是云陌游……啊,那‘无名’竟又杀了三个人!”

杨逊蹙眉道:“未必是‘无名’所杀。”

随后杨逊又问剑缨堂的堂口所在,梁雨将杨逊领到城东一处大宅附近,见宅门前有三五个剑缨堂弟子守着,一群叫花从门口经过,张口讨要饭食,却被那几个弟子喝骂逐走。

那群叫花慌忙远远躲开大门,在一株柳树下聚坐。杨逊取出碎银叫梁雨去树下分发,自己走近门口几步,打量那几个相互交谈的剑缨堂弟子。

梁雨分完回来,问:“你又听见他们说话了?”

“隔得远听着含糊,加上瞧他们口形,倒也能猜出八九分。”杨逊道,“昨晚剑缨堂死了四个外出的弟子,尸身上流满了血。料想是平阳镖局的人所为。”

梁雨惊恍:“那么平阳镖局的三个剑手是剑缨堂杀的?”

杨逊点头:“在碧春居我听见有人说,昨夜有个佩剑行人暴毙街头,周身上下浑无伤口,那才是无名所杀。无名只挑剑客出手,与剑缨堂和镖局都无仇怨,可他在枕河楼对面茶肆杀那剑缨堂的人,却无意中激发了两帮争斗,否则至少三月初七之前,两帮本当相安无事。”

梁雨略一思索,深以为然:“杨大叔,你真厉害。”

杨逊继续道:“两帮之中,以孟山洛剑术最高,但唐震修为亦不低,加之平阳镖局人多势众,两方可谓势均力敌,故而都只敢挑落单的人下手。”

梁雨闻言点头,这时柳树下群丐中走出一个瘦弱汉子,畏畏缩缩地来到两人跟前,说道:“俺知两位是菩萨心肠,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些银两,俺实在是饿,方才这位小哥给的被、被别人抢去了……”

梁雨张望柳树下,怒道:“是哪个抢你的,我找他去!”杨逊拦住梁雨,又取出些银两塞给那汉子,道:“老兄,你别回树下了,到别处去吧。”

那汉子千恩万谢地走了,梁雨道:“这人好没骨气!”

杨逊叹道:“都不容易,罢了。这人已经七个时辰没吃过饭,虚弱无力,自然抢不过别人。”

梁雨闻言只觉匪夷所思:“杨大叔,我只能看出方才那人面色饥黄,为何你却能说准那人饿了几个时辰?”

杨逊叹道:“那也没什么,我只是见多了饿肚子的苦人。”

梁雨摇头不信:“我以前也是叫花,要说饿肚子的人,你能见得比我还多?”

一会儿光景,那柳树下的乞丐越聚越密,许多人都来找杨逊讨银两,杨逊一一好言以对,忙乱中忽听街边有人大呼:“我死了!有人杀死我了!我的心肺都没啦!”

梁雨侧头望去,见那人白衣带剑,似是正要返回堂口的剑缨堂弟子,他在街心手舞足蹈,胡乱嘶喊,语声中透出浓浓恐惧,仿佛有无形之鬼窥伺在侧,攫走了他的心肝。

梁雨听得害怕:“这人疯了吗?”

“是无名。”杨逊神色骤紧,“这人剑术不高,无名不屑杀他,故而只刺出剑意,没激实剑劲。这人神魂被剑意中的杀机惊吓,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他心知无名就在不远处,此举意似邀战,默然环视周遭,见剑缨堂门口弟子已拥上来搀扶那受惊之人,暗忖:莫非无名藏身在剑缨堂中?

正自凝神思索,忽觉身后有一道脚步声如冰冷剑锋般远远刺来,不禁暗叹:无名尚未找到,此人却又来了。果然只听梁雨惊呼:“杨大叔快看柳树那边,那公子好像是孟山洛!”

肆、难渡心上滔滔

孟山洛从柳树下经过,不少乞丐都上前讨要银钱,孟山洛冷脸不理,乞丐们见他衣饰华贵,纷纷扯住他衣角不让他走。

孟山洛皱眉从柳树上顺手折下一截柳枝,如拂尘般一扫,一名乞丐顿时跌飞出去。杨逊脸色微沉,朝着柳树下走去。

孟山洛从柳枝上拈下一片柳叶,扣指弹出,叶片刺在一个抱住他大腿的乞丐肩头,那乞丐只觉肩上一阵冰寒,不由自主地撤手仰倒。

孟山洛不断从柳枝上摘叶,仿佛拔出一柄又一柄的剑。叶剑纷飞中,围在他身旁的乞丐们几乎同时四下跌散,树下顷刻只余孟山洛,衣袂飘飞,独立如寒秋孤鸿。

梁雨跟着杨逊走到树旁,早已被孟山洛的剑术惊得合不拢嘴,满脸钦羡之色。杨逊看出孟山洛未下重手,脸色略缓,拱手道:“又见孟兄。”

孟山洛拍了拍身上柳絮,漫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杨逊的佩剑:“久闻杨兄涉川剑大名,在下倒是颇有几分领教之意。”

杨逊一怔,躬身施礼道:“些许微名,不敢扰得孟兄出剑。杨某已然退出武林,实不欲争斗。”

孟山洛笑了笑:“都言杨兄修为已失,也不知真假,不过江湖多有欺世盗名之辈,往昔涉川剑名震天下时,也未必便如何。苏州近日事繁人乱,杨兄好自为之。”说完也不还礼,径自走入剑缨堂大门去了。

梁雨望着孟山洛背影发怔片刻,忽瞥见柳树后躺倒一个老丐,忙上前扶起:“老伯,你也来啦?我才看到。”

一问之下,那老丐虽未中孟山洛的叶片,却被四散惊逃的叫花撞得翻了两滚儿,疼得站不直。

梁雨拍干净老丐身上灰土,送走老丐后,眼望剑缨堂大门,忽问:“那门两旁悬的对联是什么意思?”

“作稽常振三分玉,组冕当飘万丈缨。”杨逊读完解释道,“作稽是说一个人的言行举止,组冕则是组绶和冠冕,用以代指官爵。这对联是说为人当做如玉君子,成就大事。嗯,气魄倒不低。”

梁雨叹道:“气魄不低,孟山洛的剑法可也是真高啊!”

杨逊闻言莞尔:“你很佩服他么?”

“我也说不上来……”梁雨茫然摇头,“我总觉他像是高山上的仙人,看人时似在俯视,走在街上也像走在深山荒林里,冷冷的离人很远。”

杨逊道:“年纪轻轻练就如此剑术,冷傲些也难怪。”

梁雨道:“可他对你说话很无礼,我不喜欢他。杨大叔,你从前武功全在时,能打过他吗?”

杨逊避而不答,笑道:“昨日让你到河边找我,是孟山英出的主意吧?他心机比唐震深,对我疑忌也重,故而才让孟山洛两番找我。咱们走吧。”

两人寻了酒家吃饭,梁雨道:“郑大叔外出走镖,说是今日午后能赶回,一会儿咱们去等他吧!”

杨逊道:“那人对你很好,是个善心人,我也想见见。”两人走向城门边,梁雨见杨逊走路时手指不时凌空勾抹,知道他是在心里画那梨花,看了一会儿,问:“杨大叔,你说你十二岁便离了苏州,是去学剑吗?”

杨逊道:“不错,我小时读不起书,常去书院偷听,惹得先生骂我,其他孩童也常欺负排挤我,我寄宿的亲戚家里很穷,他们自己也有孩子,我见他们已难养活我,便捉了一只顶好的蟋蟀,找一个混帮派的少年换来一口旧铁剑,夜里悄悄离开了苏州。”顿了顿,叹道,“有时想想,若少年时有钱读书,一直读下去,不知今日又会如何?”

梁雨瞪大了眼:“这便是孟山洛他们口中‘名震天下的涉川剑’吗?你用了三十年?”

杨逊微笑颔首。

半路上又遇乞丐讨钱,杨逊从行囊里取出不少银两给了,梁雨当时不语,等那乞丐走远后,连声嘲笑道:“杨大叔,你这回可走眼了!那人面色红润,贼眉鼠眼,可不像饿肚子的可怜人。”

杨逊道:“那人肚子确是不饿,但听他嗓音,不久即有大病,到时需用银两。”见梁雨满脸不解,又道,“人有五声,合于五行,应五脏而变化。那人语声萎涩,显是木声受损,肝气已衰。”

梁雨道:“你看出他要生病,怎不告诉他?”

杨逊叹道:“那是常年累积所致,治不好的。不过你若想学听音辨微之法,须从内功修起……”

梁雨笑嘻嘻打断:“那我就等我师父云公子来日教我。”

两人来到城门边一座小桥上等候,杨逊又随手在桥栏上勾画起梨花瓣来。梁雨问东问西,杨逊不时伸手拍拍梁雨肩膀,笑语温和、见识广博,常引得梁雨啧啧惊叹。

许久之后,城门外走入七八个镖师,梁雨欢呼雀跃,抢先奔出迎上,拉住一个中年汉子的手说个不停:“郑大叔,你回来啦,咦,你们出去的时候可有好几十个呢……”

郑镖师笑道:“刘副镖头他们另有要事,明晚才回。”说着便欲前行,却被梁雨拉扯到一旁:“郑大叔,跟你打听件事,你常在外面行走,听过‘涉川剑’杨逊这个人吗,他好像以前是个‘大侠’呢……”

“当然听过!”郑镖师一拍大腿,“岂止大侠,杨逊可谓是二十年来江湖第一名侠,侠迹遍布南北,扶危济困的事不知做过多少,丐帮帮主、武当掌教等等都是他至交好友。那杨逊平素谦逊温和,每临大事却勇锐凌人,单说当年庐山天霜堂为祸武林,杨逊却敢孤身闯上五老峰,剑败号称霸刀无双的堂主柳寒山……”

梁雨回望一眼,见杨逊站在远处桥边,手指似犹在石栏上虚画,又听郑镖师继续道:“……湖广水患时,他在武林销声匿迹了三年,却与灾民日夜同寝同食,耗费极大心力劝服米商、盐帮,威压官府豪绅,四处奔波筹粮……要说杨大侠的事迹,那是说不完的,可惜后来听说他身受重伤,武功锐减,心气也变了,终于退隐,真是令人扼腕。”

梁雨心弦一颤,明白了为何杨逊能瞧出一个人饿了多少时辰,先前他说只因自己见过很多穷苦人,梁雨还以为他是随口敷衍,此刻才知杨逊所见当真要比自己多上十倍百倍了。

梁雨领着郑镖师与杨逊相见,心知若说此人便是杨逊,郑大叔定然不信,不如日后慢慢细说,便道:“郑大叔,这人姓杨,是我朋友。”

杨逊与郑镖师交谈了几句,看出他确是个忠厚直率之人,再三叮嘱:“郑兄就与同伴共返镖局,这两日里不可落单外出。”

目送郑镖师走远后,梁雨道:“杨大叔,咱们接下来去哪里?”

杨逊道:“我想去城外看看。”

梁雨道:“那咱们就一道出城去吧!”

杨逊一怔,忽觉微微恍惚,似听到久远的前尘中一个童稚声音说道:“先生,你出城可是有要事?我随你一道去吧!”静默片刻,展颜道:“那就走吧。”

杨逊循旧忆领着梁雨来到城郊那处矮坡,见坡上梨树犹枯,起伏的青草却已不知暗换多少春秋,叹道:“陆先生的剑意太过凌厉,此树筋络死朽,不似扬州抚柳镇那株梨树尚能救活——小兄弟,这里便是三十年前云陌游和陆青渊斗剑之处。”

梁雨“啊”的一声,绕着草坡来回奔走,又请杨逊细细讲说。

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梁雨听杨逊讲到云公子有时做相士、有时做画师,每日不同,大觉有趣:“原来云公子什么都会!”

杨逊道:“云公子看似游戏百业,实则都是从中参悟剑意,对剑道用心极专,故而陆青渊虽只借琴修剑,所悟反不如他。”

等讲完那一战,梁雨已悠然神往。杨逊轻声道:“那时我满心苦闷,日子昏暗无光,看不到丝毫出路,云公子对我说的话、带我目睹的那一战,就似携我扶摇直上峰巅,让我看到了从未见识过的风光,好比一个人读一本书读了很久,那书又厚又枯燥,只偶尔读到几句他喜欢的语句,但就是这几句话会深深映刻在他的脑海里,生根发芽。”

“与云公子的那次偶遇,很快成了横亘在我心中的一道河川——既见了绝顶处的非凡风景,难免心生向往、不甘平寂,我便渡过了那条河,孤身离了苏州,四处求学剑术。”

“一条河?”梁雨恍然,“怪不得你的剑叫涉川剑。”

杨逊叹道:“那也是从云公子赠我的卦辞中得名。后来我剑术有成,闯荡江湖,也曾苦苦追索剑道极致,却发觉终究非我所喜;也曾做出一些事,本以为已对得住心中道义,却很快明白,人世间每日都有纷争伤害、悲苦离别,我所遇所见、所能改变的,实在微不足道——渐渐地,河水声又在我心中响起,只是这一条河可要难涉太多了……后来,我遇到了柳姑娘。”

梁雨道:“昨天酒楼里唐震提到什么‘杨柳之会’,杨自然是指大叔你,柳便是柳姑娘吗?”

杨逊道:“不错,她是天霜堂主的女儿,来寻我为父报仇。我和她同行了很久,她一直没能杀死我。后来她终于在一次赌斗中赢了我,赌约便是我须任她刺上一剑,不能还手。”

梁雨叫道:“你这么聪明,她怎能赌赢你?一定是你让她。”

杨逊一笑:“她让我到扬州扶柳镇一株梨花树下受她那一剑,可等我赶到时,却发现那梨树已被斩尽了花枝,近乎枯死。她托人传信说,等到梨花重开日,她再来讨还这一剑。”

“从此我俩各自天涯,我等着那株梨树重新开花,等了许多年。遇到柳姑娘让我心中水流声平息,可柳姑娘成了我心中的又一条河。好在梨花终究开了,我也终究在扬州又见到了她。”

梁雨道:“原来这便是杨柳之会。重逢后她刺了你一剑,让你身受重伤,武功大减?”

杨逊道:“当时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我的许多朋友也都觉我必死无疑,我心里很安宁,想着还清这一剑,从此再没难涉的河水了。可柳姑娘并没刺死我,她用白马将我驮到一处偏僻山谷,我醒来后才知那年她已身患不治重症,这才设法救活梨树,引我相会。”

“我和她在山谷里安静地度过了二十七天。后来我把她葬在谷里一株梨树边。”

梁雨心中涩然,他虽不懂情爱,却也听出杨逊寥寥数语中似藏了一段曲折哀婉的往事。

“往后这几年,我常感前尘去路、两处茫茫,慢慢便淡出江湖,可童年所见那幅梨花图,却频频出现在梦里,那般清晰,仿佛被三十年的光阴磨洗得发亮,每一笔都是一条淙淙逝去的河,渐流渐远,只余那看不见、触不及的第五片花瓣在我心中水声湍急。”说到这里,杨逊怅惘一笑,“唉,真想画出来啊,那瓣梨花。”

梁雨问:“那幅画,杨大叔你还留着吗?”

杨逊点点头,从行囊中取出一卷纸。

梁雨小心轻缓地接过展开,纸张已古旧泛黄。他虽不通丹青,却默默看了很久。

杨逊亦沉默下去,方才那些话深藏他心底,对平生好友都未说起,不知为何今日却对一个初识两天的少年讲了,忽生一念:也许他不单是讲给梁雨,亦是在讲给十二岁时的自己。三十载风雨浮生,三两句便言尽。

梁雨见杨逊似闷闷不愉,便笑嘻嘻道:“咱们明早一起去平阳镖局偷看镖师们练剑,好不好?”

杨逊一笑答应。

梁雨又问:“杨大叔,这幅画既是云公子斗剑时所成,那缺少的一片花瓣,是否也须领会云公子的剑意后顺势去画?”

杨逊道:“云公子的剑意,旁人是效仿不来的;而我心中的梨花虽根源于这幅旧画,但随年岁盈减,随心境而远近飘忽,三十年过去,其实也已颇有不同。”

梁雨点点头,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梁雨困意上涌,将画卷归还,躺倒在草坡上酣睡起来。

醒来已是三月初六凌晨,梁雨一跃而起,催促道:“快走,快走。”偷看镖师练剑是他往日最大乐趣,颇想与杨逊分享。

两人返回城中,天蒙蒙亮时到了镖局门前。梁雨道:“可不能走正门,咱们绕去侧墙那边,爬上墙偷看。”转头却见杨逊神情沉肃,诧问,“怎么了?”

杨逊道:“整座镖局没一丝声响。”随后快步走到大门前,推门而入。

梁雨不安起来,紧紧跟上,刚入院内,便骇得瘫倒在地,抖如筛糠。

——诺大院落血流遍地,横七竖八躺满了镖师尸体!

伍、篱月无影寤有梦

杨逊留意到数具尸身胸口都有三道并排的深深血痕,蹙眉道:“是阴老三的‘幽泉鬼爪’,原来阴山九煞已至苏州。从伤口上看,镖局是半夜遇袭。”

梁雨忽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跑到院中央,脸色煞白地跪倒,呆了半晌才抱住一个死去的镖师哭出声来:“郑大叔!郑大叔死啦!”

杨逊叹息一声,从梁雨身旁走过,在镖局正厅前赫然斜着唐震的尸体,咽喉处剑痕如刻。

杨逊俯身去探唐震咽喉,但觉触手微寒,似乎这一剑的余意悠长如琴韵,数个时辰过去,伤口处仍旋绕着一抹霜凉。

“是孟山洛的‘秋芦剑’。我本以为两帮势力旗鼓相当,近日里不会大动干戈,却没想到剑缨堂已和平阳镖局的仇家勾结,如今看来,孟山英恐怕早已和阴山九煞约定好今夜突袭平阳镖局。”

又见唐震右手四指齐根断落,蹙眉道:“青云白鹭剑已落在剑缨堂手里——唐震死握宝剑不放,被孟山洛一剑削断了手指。”

杨逊返回梁雨身旁,伸手轻轻一触郑镖师身上剑痕,亦有凉意残留;沿路翻看着尸身,从大门处第一具尸体旁站直:“平阳镖局真正高手只有唐震一人,孟山洛是冲唐震而来,他自视甚高,不屑与寻常镖师交手,应是进了镖局门便径直走向院落最里处的唐震……门口有个镖师上前截他,被他一剑刺死。他只杀了所经一线的三人便离去,中间一个是郑镖师。唐震既死,阴山九煞再无忌惮,当即大开杀戒……”说到这里,顿声一叹,“门口那镖师死后,余人为孟山洛剑术震慑,四下惊散,只有郑镖师还敢冲在唐震前方拦阻抵抗……小兄弟,你这位郑大叔当真是个忠义厚道的好人。”

梁雨闻言浑身一颤,收住哭声站起,喃喃道:“我要报仇,我要为郑大叔报仇……”

杨逊走到院落西南角,这里以篱笆隔出了一小片地,种了些花草。杨逊神情微凛,摘下一朵花,见粉瓣微微泛黄,缓缓道:“昨夜‘无名’也在院里。”

梁雨惊问:“无名也是剑缨堂的帮凶吗?”

“不,我想不是……”杨逊在心里推测揣摩,陷入沉思:

无名应当只是路过镖局,却被院落里冲出的杀机所吸引——他堂而皇之地走入了镖局大门,从挥舞着兵刃的阴山九煞和镖师们身旁走过,走到了西南角落站定。没有人看到他,他就像夜色中的一缕游魂。以他藏神匿机的修为,浑似与草木石墙同化,即便有人朝角落张望,也会对他视而不见。

他静静站在篱笆里看着人群厮杀,悠缓呼吸,吞吐着满院弥散的杀意。刀舞剑落,肢飞肉断,他品味着久违如隔世的血色与腥气,宛如赴一场盛筵。

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他沉醉在眼前杀局中,身上剑意于不经意间如月华般微微溢出,染黄了周遭花叶。

回看江湖五十年风云,能修成这般剑意者,不过寥寥三两人。

杨逊忽感有人摇晃自己身躯,醒过神来,只听梁雨道:“你在想什么,想起来了吗?快帮我想想办法!”

那句“想起来了”飞入杨逊脑海,宛如电光划过暗夜,杨逊顿时震悟:从枕河楼对面的茶肆,到剪金桥河边,再到剑缨堂门前,“无名”所展露的剑术越来越高,从稍露生疏渐臻无迹可寻,但这并非是因无名进境神速——在短短两日里接连破境未免匪夷所思。

无名是在回想。他本就曾是绝世剑客,只是不知为何竟忘却了剑术,如在一场混沌怪梦中乍醒,一时不知身处何世、姓甚名谁,亦如人丢了魂魄。

他像一道暗影穿梭在苏州街巷间,通过一次次的刺杀来不断寻回遗失已久的剑术。也许随着剑术恢复至圆融浑成的极境,他的神魂也在渐渐清澈。

梁雨见杨逊似有些失神,便又催问,杨逊道:“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报了仇,也不能增添分毫欢愉,小兄弟,你真要如此执迷吗?”

“我一定要报仇!”梁雨语声顿急,“杨大叔,你足智多谋,肯定有法子帮郑大叔报仇,你快想啊!”

杨逊道:“你还记得那个即生大病的乞者吗?行恶如病,积重难返,怎奈世人畏病者多,行恶者更多,我年少时妄想以一人之力扭转世道,虽有些善举,可一个人即便昼夜无休,连年累月地奔波,一生又能为善几何?与世间层出不穷的恶行相较仍不过沧海一粟。你要替人打抱不平、伸冤雪恨那是打不尽、雪不完的。到后来,我也只能是量力而为,但求无愧。”

“我不要听这些!你、你就是不肯帮我想办法!”梁雨双眼通红,“你就是不肯为郑大叔报仇!”

“法子我可以帮你想。”杨逊叹息,“但你心肠直善,有些道理若不与你说清,日后恐你一生劳苦。”

梁雨道:“那你想出法子了没?”

杨逊沉吟道:“也不必急在一时半刻。嗯,看这院里死者服色,似没有副镖头在内。昨日在城门边,我见郑镖师的同伴不多,亦都是普通镖师——莫非平阳镖局的副镖头还走镖未归?”

梁雨道:“对了,昨天郑大叔说起刘副镖头一行另有要事,今晚才会回来。你耳朵不是很灵吗,怎么没听见?”

杨逊道:“我若想听,自能听见,但你是去和郑大叔说私话,君子非礼勿听。咱们出去吧。”

两人离了镖局,一路上梁雨失魂落魄,时而落泪,嘴里嘟囔着:“早知道昨日便告诉郑大叔了……”忽然转头对杨逊道,“你问副镖头的事做什么?连唐震都不是孟山洛对手,刘副镖头就更没指望了。”

杨逊道:“我只是随口一问。”

梁雨听杨逊语气淡然,心头火起,怒道:“你就是不肯好好想法子!”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杨逊也不着恼,跟随其后。走出良久,梁雨忽回身道:“唉,是我不该总让你想办法,毕竟孟山洛剑术那样高。等我拜了云公子为师,学好了武功,亲自去找孟山洛报仇。”

杨逊微笑道:“你有这样的志气,那好得很……”话说一半,忽然顿步站定,右手按上了剑柄。

梁雨一愣:“怎么了?”

杨逊肃立不答。方才那一瞬,他听到背后十丈外忽然凭空多出了一道足音。

他知道是“无名”来了。

那足音极轻极细,几难分辨,如一层棉絮上落了一根稻草。

以无名修为,起步空灵、落足无痕,若不想被人听到足音,就决不会发出丝毫声响。而足音唯一会显露的时刻,便是他在前行中蓄势凝意即要出剑之际——等到足音归无,那一剑便已刺发。

杨逊静静等着,如化石雕,不敢有丝毫多余举动。

足音在离杨逊三丈时消失,杨逊凝集全神,已听不到一旁梁雨的好奇问话,准备去接那神鬼莫测的一剑。

然而三次呼吸的光景过后,那一剑仍是没来。杨逊又多等许久,才缓缓舒出一口气,平定内息。

梁雨道:“杨大叔,你方才脸色好难看,像是刚生过大病。”

杨逊道:“方才无名来了,以剑意锁住了我周身气机,可最后却没刺出那一剑,只无声无息地远遁。”

梁雨骇然:“好险!那他为何不刺那剑?”

杨逊沉默片刻,叹道:“也许是因为你。”

“我这么厉害?”梁雨大奇,“难道无名怕我?”

杨逊拍了拍梁雨肩膀,笑道:“咱们去找点吃的。”

两人行至一家肉饼铺,梁雨伤心郑镖师之死,食不下咽。杨逊却不疾不徐地吃了一个,又买了三个。

梁雨问:“你买这么多肉饼做什么?”

杨逊用油纸将肉饼包好:“前日你说那位乞丐老伯住在城郊一处破庙里,想来是知道那庙所在了。”见梁雨点头,又问,“那老伯在破庙里住了很久吗?”

梁雨目露忆色:“听人说,那破庙本来不破,二十年前一个雨夜里忽然塌了半边墙梁,老伯似是庙方毁不久便住在里面了……”

“风雨残庙二十年,当真不易。”杨逊点头,“小兄弟,咱们去看望他老人家。”

梁雨大声道好,领着杨逊前去破庙,路上杨逊道:“只怕老人家眼下未必会在庙中。”

梁雨道:“时辰还早,老伯应当正在庙里睡觉。”

两人行了许久才到,穿过野草,杨逊看到那老丐果然躺在破庙前一块空地上兀自酣睡,神情微异,似出乎意料。

梁雨道:“老伯,快醒醒!我们给你带了好吃的。”连叫数声,老丐仍鼾声大作。

杨逊走入半塌的破庙,端详破壁残梁,拂去断口处的积灰凝视片刻,转身出来,见梁雨正推那老丐:“老伯,你夜里没睡吗,这般叫不醒。”

杨逊微笑道:“你也不必推摇,我来教你个法子。所谓‘觉有八征,梦有六候。’六候者,一曰正梦,二曰蘁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我看这位老丈正处于寤梦之中——人在寤梦时,身醒神飞,故而要叫醒他,唤身不如唤神。”

梁雨问:“怎么才能唤神?”

杨逊道:“你只须定住目光,凝视他片刻即可。”

梁雨依言看向老丐,等了一会儿老丐却仍不醒,道:“杨大叔,你说的不灵呀。”

杨逊道:“那是你目中神光太淡,你现下暗想些恼心事,比如那唐震发觉你偷听后如何踢你,边想边瞧老伯。”

梁雨回想起唐震将自己揪到阁中一脚踢翻,眼光不自禁地透出愤恨。忽然,那老丐翻了个身,须臾一声哈欠,缓缓坐起,打量着站立一旁的杨逊和梁雨,脸色茫然。

“这法儿真灵!”梁雨拍手叫好,“老伯,杨大叔买了肉饼给你吃。”

老丐半晌没有应声,只低头望着地上斑驳的光影。杨逊亦不语,朝老丐躬身一揖。梁雨挠头道:“杨大叔,你别介意,老伯他心里不太……不太清楚,常常不说话。”

良久,老丐侧头朝向杨逊,抬起手横在空里,似在召唤。杨逊走到老丐身边,小心翼翼地蹲下与老丐肩膀并齐,动作之缓之慎,宛如在贴近猛虎巨龙。

杨逊将肉饼递向老丐,老丐伸手去接。一瞬里两人的手指同时搭在油纸包上,梁雨忽觉眼前微微模糊,仿佛风里倏然震起了一蓬灰尘。

杨逊收回手,老丐捧着肉饼大嚼起来。

梁雨不明所以,笑道:“老伯,这位杨大叔你见过的,他既读过书又学过剑法,见多识广,你和他多聊聊。”

杨逊道:“不错,我十二岁始学剑,五年后剑术初成,剑招流转随心,刺发时,微能断春螽之股、截秋蝉之翼,巨可裂犀兕之革、挽九牛之尾,自以为精绝。”

老丐狼吞虎咽,已将第一个肉饼塞入腹中,又拿起第二个肉饼吃起来,对杨逊所言无动于衷。梁雨笑道:“杨大叔,你对老伯说这些,他听不懂的。”

杨逊笑了笑,又道:“师父闻之,将我带到一处峰顶,让我脚踩云中危岩,身临万丈深渊,如此再行运剑,心神战栗鼓荡,汗流浃背,竟连一整套剑法都使不完。师父说:古之得道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而我登高而心怵,与真正绝顶剑客相差太远。”

“——于是我辞师远游,数年中餐雨卧霜,听松照雪,在晴空的长云下登山振衣、越河濯足,在旷野的夜风中燃起篝火仰望星月,在浩然天地间日夜感悟剑意,又过数年,剑境大进。”

杨逊语声微顿,老者默默吃着肉饼,看也不看杨逊一眼。梁雨见杨逊说话时恭敬得如童生背经书给先生听,不禁困惑不解。

杨逊继续道:“而后我行走在市井间,发觉路人瞧向我的目光中多含钦慕;下榻客栈时,店里人对我也往往礼让恭顺、敬若上宾。我自省良久,知是剑心过于奇凌险峻,看似人见我如高山仰止,实则已偏近跋扈,便又潜心静修,重归正途,渐渐剑意内敛,神机收放自如。再落宿逆旅时,满店商客与我谈笑如常、争席而坐,那时我才真正敢言剑术有成。”

那老丐吃完了第二个肉饼,拿起第三个正要啃食,听了杨逊这番话后打了个饱嗝,将第三个肉饼递给杨逊。

杨逊道:“多谢老伯。”伸双手恭谨接过。

梁雨看着杨逊慢慢吃完肉饼站起,心中莫名一松,道:“这两日天色不好,破庙又漏雨,杨大叔,能让老伯也去咱们住的客栈里睡觉吗?”

杨逊点头答应。

梁雨扶起老丐,三人往城里走去,刚出破庙没几步,那老丐忽喃喃道:“真像一场梦啊……何苦来哉?”

梁雨一愣,只觉这般喟叹从每日浑噩吃睡的老丐口中发出,着实有些反常。杨逊听后一叹:“世事亦真亦幻,浮生似梦似醒,本就难言得很。”

三人回到苏州街巷,那老丐走得东倒西歪,不时偏离道路拐到旁处,梁雨每每费力不少才哄劝回来。

眼见对面行来一个富家少爷,老丐闷头前行,不懂避让,两人撞在一起。

那少爷一身华衣被老丐脏袍染上油灰,顿时骂骂咧咧,将老丐搡倒在地,拳打脚踢。

梁雨大怒,欲上前拉架,手腕一紧,却被杨逊扯住,大声道:“杨大叔,你做什么?”

杨逊道:“稍待片刻不迟。”梁雨大急,只觉难以置信:“杨大叔,咱们快去帮老伯啊,你别拉我,你疯了么?”

杨逊一言不发,望着老丐被打——那老丐在地上翻来滚去,但神情木然,仿佛人世间的任何景象都不能让他动容。

“你放开我,放手啊!”梁雨死命挣脱了杨逊,奔上前推开那富家少爷,厮打一阵,将其赶跑,但混乱中老丐爬起乱走,已不知去向。

杨逊叹息一声,上前拍了拍梁雨肩头。

梁雨但觉暖意入体,回过头见杨逊满脸疲色,微微一怔,随即脑中闪过惨死的郑大叔,瞪视杨逊嘶声道:“你……你不能帮郑大叔报仇也就罢了,如今却又眼睁睁看着老伯挨打……杨大叔,你真没用!枉你从前还是一代名侠,一点用都没有!我讨厌你!”说到后来愈发难过,语声哽咽,一咬牙扭头跑远了。

杨逊叹息一声,暗暗跟随在后,见梁雨在城中虽肆意游逛,但遇到剑缨堂服色的人时倒也知远远避开。梁雨一口气走了大半个时辰,郁郁回到两人下榻的那家小客栈。

杨逊在客栈外静候片刻,行至房间,见梁雨已躺在床上呼呼大睡,心知他这一觉会睡很久,便掩上门出客栈去了。

是夜三更,平阳镖局院子地上忽然多出了九道黑影,月色下扭曲如蛇,尖锐的谈笑声在幽风中起伏——

“老大,院里静得出奇,那刘副镖头不会带人躲出去了吧?”

“不会,今夜他们方回镖局,便已被孟堂主言语稳住,想是连夜料理尸身,忙乱许久,此刻睡得熟了。”

“其实唐震既死,咱们阴山九煞与平阳镖局的仇怨也算了结,若非孟山英给的银钱多,真也不必第二夜再返回来斩尽杀绝。”

“哼哼,咱们九煞一向做事做绝,寻仇更须斩草除根。”

顷刻间天上明月被阴云遮掩,院中愈暗,阴山九煞齐声怪笑:“月黑风高,正是杀人良夜。”

话音未落,九人忽听背后有人淡淡道:“月黑风高之夜,若用来惩恶锄奸,亦是快事。”

九煞剧凛回头,依稀见镖局门口立着一道人影,浓夜里辨不清面目。

大门吱呀一响,那人已在门中,好整以暇地返身将门慢慢掩好,泰然若深夜归家的家主。

九煞中为首一人问:“阁下是谁,敢挡我阴山九仙的好事?”

那人转回身理了理衣衫,不疾不徐道:“在下姓杨,单名一个逊字。”

“你是‘涉川剑’杨逊!”九煞惊退一步,面面相觑,随即纷纷狞笑,“姓杨的,若在十年前,你人到处,我兄弟自会退避三舍。可如今你武功近乎全废,竟还敢孤身前来逞骄卖狂,那可不是自寻死路吗?”

笑声中,九人各亮兵刃,朝着杨逊合围而去。

杨逊亦笑了笑,迎着九人前行,步履从容不迫,腰畔沉寂数年的涉川剑在鞘中低低震鸣起来。

夜如墨,风泣如枭。

与此同时,梁雨在客栈床上醒来,隐约听到街上传来三更天的更鼓声,暗忖:我竟睡了这么久。见旁边床榻空着,迷迷糊糊走到大堂。

昏灯映照下,堂中桌椅几都闲置,店伙计靠着柜案打盹,只有一桌坐了三个喝夜酒的江湖客,正自说笑。

梁雨欲出门,忽听三人言谈中似提及杨逊,便站在角落里悄悄去听——

一人道:“都说‘涉川剑’杨逊已至苏州,不知两位可有听闻?”

另两人相顾一眼,都笑起来,笑声中满是嘲意。

“杨逊这三天里满城乱逛,不少人都见到了,哼,要说他从前也算个人物,如今武功废了,似又得罪了剑缨堂,恐怕小命难保。”

“听说孟山洛两次找上他,他都畏畏缩缩,如丧家之犬。你们说,当年他可有多风光,武林中诸般好名声尽让他一人占了,如今这般落泊,那也是活该,哈哈哈!”

“孟山洛的剑,天下又有几人能接住?杨逊不敢应战倒也明智,唉,他从前再风光又有屁用,现下还不是苟活于世、人见人欺?”

“姓杨的既已活脱脱是个没用的废物,这两天在苏州就不该招摇过市,那可不是活得腻烦了吗?”

梁雨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蓦然冲到三人桌前,大叫道:“你们胡说!杨大叔他是大英雄,大侠士!你们不能这样说他!”

那三人一愣,见是个小孩儿,便皱眉喝道:“哪来的臭小子,快滚远些,莫扰了大爷的酒兴!那杨逊沽名钓誉,说不定暗地里做过多少下三滥的事,大爷偏爱拿他数落消遣,又关你屁事!”

“啊!”梁雨嘶吼一声,将三人桌上酒菜掀在地上,“你们知道什么?杨大叔很了不起,他吃过那么多苦,做过那么多好事,比你们三个人加起来做过的都多,多上十倍百倍!多一千倍!”

“他娘的,你小子找死!”三人大怒,将梁雨推搡在地,拳脚如雨点般落下,“贼小子,那杨逊分明就是个不中用的废人,早晚成武林笑柄,你说他了不起,那他怎不现身来帮你出气?”

梁雨浑身剧痛,被打得爬不起来,咬牙忍住眼泪,嘴上仍不服软:“你们只敢背地说嘴,他就算武功不如从前,要收拾你们三个败类也是易如反掌……”

三人听得厌烦,抬脚重重踩在梁雨嘴上,梁雨唇齿流血,说不出话来,只死命翻滚撕扯,却架不住三个大人连番急拳重手,不久便动弹不得。三人将他远远踢开,坐回去重要酒菜吃喝。

梁雨平躺地上,怔怔出神,想及杨逊清早在镖局里所言,忽有所悟:世上恶人恶事这么多,杨大叔多年来仗剑奔波,四处扶危济弱,所恪守的侠义道,只怕比云公子专心剑道更要难得多了……

以前他对杨逊总是执著于画全那枝梨花很感不解,昨日在草坡上虽听杨逊说了许多往事,却仍有些困惑,此刻与三个恶客叫骂厮打过后,身心痛乏,却隐隐有些懂了——

也许杨逊的一生便如那四瓣的梨花,虽已绚丽奇绝,但总不能全然如意;也许他越过的每一道河里都有一条错过的路:那没读成的书院,没能长相厮守的姑娘,那行不完的侠义路,逆不了的命途世道,都凝在这没能画出的一片花瓣里了吧?

那三个酒客见梁雨躺着不动,以为他被打得傻了,嗤笑几声,继续谈聊起来:“我还听说,孟山英花重金从滇西五毒教得了奇毒‘蛰龙醉’,嘿嘿,也不知用没用在杨逊身上?”

“哈哈,那蛰龙醉之毒一旦入体,头三天虽不发作,但整日昏昏欲睡,困倦至极,三天后无药可解——若杨逊修为未失,或能以高明内功驱毒;可如今的他么,中了就是个死字!”

梁雨悚然一震,翻身坐起,那三人后面说些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心头渐渐雪亮:原来中毒的人从来不是杨逊,而是自己!想那孟山英疑忌杨逊的武功才智,定是不敢贸然对他用毒,却把毒下在自己身上,逼迫自己去找杨逊,而以杨逊眼力,当然能看出自己中毒——如此孟山英便能试探杨逊的虚实。自己在酒楼偷听被捉,孟山英早不想让自己活了,所以杨逊才不让自己回酒楼住。而杨逊并未动怒找去剑缨堂讨要说法,恐怕孟山英对杨逊更加不放在心上。

梁雨这才明白:为何那天杨逊忽然神情凝肃地扣住自己脉门;为何杨逊屡次说要收自己为徒、传授内功;为何这三天里杨逊对自己说了那么多话,整日形影不离——那都是要为自己治毒,但又怕自己年少,承受不住身中剧毒之事,便一直未对自己言明。

想到最后分别时杨逊拍在自己肩头那暖暖一掌,以及他脸上的疲惫,不禁眼眶湿热:杨大叔为给自己解毒,一定损耗了很多心神内力吧?他呆坐一阵,摇晃站起,踉跄离了客栈。

陆、世间之龙

杨逊从镖局大门里走出,独行在苏州夜色里,如一片孤叶飘过一条条无人街巷。

回到客栈,走过三个醉醺醺的酒客进了客房,发觉梁雨已不在,寻思梁雨比自己预想的早醒了一个时辰,料是没见到自己,便又出去乱逛。他知剑缨堂清晨即要迎接云陌游,深夜应无暇旁事,梁雨外出当不至有危险,等梁雨走得累了,自会归来。

然而直到天光微亮,梁雨却仍未归,杨逊眉峰皱起,提剑出了客栈,先去了枕河楼,暗窥见楼里楼外已站了不少剑缨堂弟子,知梁雨不会犯险来此,又去别处找寻,在城中走了一阵,出城来到那片草坡,也不见梁雨。

杨逊回城来到两人头天相遇的剪金桥河边,天色已然大亮。他凝望流水,隐觉不安。

过得片刻,背后脚步声响起,随即传来一声笑语:“杨大叔,你是要入水打捞我的尸身么?”

三日相处,杨逊对梁雨的脚步已甚熟悉,方听足音便知是少年靠近,回身微笑:“小兄弟,你半夜跑去哪里了?”

梁雨笑嘻嘻道:“我出来找你呀。”

杨逊见少年满脸青肿,问:“你和人打架了?”

梁雨道:“是我自己不小心跌的。对了,杨大叔你知道吗,我刚才在茶馆里听说,阴山九煞都死啦!真没想到他们胆大包天,竟敢接连两夜去镖局行凶。万幸他们昨夜扑了个空,刘副镖头等人似已得到风声,预先躲了出去。”

“死了也好,”杨逊轻轻点头,“如此你郑大叔的仇便报了一半。”

梁雨悻悻道:“可惜是孟山洛杀的——茶馆里的人说,那九人都是一剑毙命,整个苏州城只有孟山洛才有这般剑术。果然没过多久,剑缨堂就放出话来,说他们与平阳镖局同气连枝、盟谊深重,为唐震复仇那是义不容辞之事……呸呸呸,一定是孟山英怕阴谋败露,让他弟弟去杀人灭口!”

杨逊道:“这也不无道理。”

两人沿河漫步,梁雨只觉今日困意全消,精神十足,问:“杨大叔,其实中毒的人是我,对吗?”

“咦,你猜到啦?”杨逊微讶,“不过你不必担忧,这三日里我以‘河川掌’的独门手法拍击你肩井穴五十六次,将内力度入你周身经脉,连日运转之下,已将你体内毒性化散……本来你若学了我的内功,与我内外并力,毒性祛得更快,可你怎么也不肯学。”说到后来,嘴角露出笑意。

梁雨道:“杨大叔,谢谢你!”想了想又问,“你说有没有法子能让天下恶行全都不见?”

“恶行是消不尽的。”杨逊摇头,“善恶亘古常在,为恶的人多,为善的却也不少。只能盼望天下诚心向善的人渐多些,每个人心中的善念比恶意渐多些,世道总会越来越好。”

梁雨默然点头,杨逊道:“今日已是三月初七,云公子或已在城中,你不是要拜云公子为师么,怎么不去找他?”

梁雨道:“你说了他不会去枕河楼,苏州那么大,我可找不到他。”

杨逊眨了眨眼:“也许刘副镖头已知晓剑缨堂的歹毒,悄悄躲起,是为找到云公子陈说孟山英的阴谋呢?若真找到了,那云公子倒未必不会去枕河楼一看。”

“那我就去看看!”梁雨拉着杨逊便走,“不过我自己可不敢去,杨大叔,你陪我去。”

杨逊笑道:“远远看看,倒也无妨,我没画完那梨花,真若见到云公子,未免有些惭愧。”

梁雨亦笑:“你的花和他的花是不同的,我已经懂了。没什么好惭愧的,咱们快走吧!”

天阴欲雨,枕河楼堂中似也飘进了一抹雨意,孟山英手捧青云白鹭剑,已良久端坐不语。

自凌晨开始,他将云家亲眷安置在楼内客房,陆续派出三拨弟子出城恭迎云陌游,却尚无一人看到云公子一丝身影,此时不免有些焦虑,对身旁的孟山洛道:“姓刘的带着镖局残存弟子不知躲到了何处,若给他们先找见云公子,那可大大不妙。昨夜九煞离奇身死,你看是何人所为?”

孟山洛道:“近日城中出了个当街杀人的神秘剑客,料是他出手。此人极善藏匿,我倒也想会一会他。”

孟山英迟疑道:“莫要是杨逊所杀。”

孟山洛皱眉:“哥哥,你对杨逊未免太高看了。”

孟山英叹道:“非是我长他人威风,从前涉川剑一出,真可谓天下辟易;数年前杨逊在巴蜀听说扬州扶柳镇上梨花开了,当即沿江东下,一路上峨眉、青城、十二连环坞、武当……多少黑白两道高手拦阻劝说,仍被他一人一剑闯了过去,最后还是抵达扬州,硬受了那柳姓女子一剑——当时江湖人都说,杨逊平素看似谦和,可一旦决意要做什么,便如乘舟顺流直下,挟江河滔滔之势,天下无人能挡。”

“武林传闻,往往夸大其词。”孟山洛冷笑,“何况你我几次三番试探,杨逊显是修为已失,心智已颓,不足为患。”

“这话倒也不错。”孟山英颔首微笑,“洛弟,你也带上几名弟子,在城里城外走走,若半路遇上云公子最好,若见到平阳镖局的残党,便顺手杀了。”

孟山洛应声领着门人离去,孟山英又招来吴掌柜,让他去查看菜肴。

吴海赔笑答应。楼上阁中一早就摆满了山珍海味,随冷随撤,至此已换过四回,吴海心疼不已,嘀咕着上楼推开阁门,立时惊得合不拢嘴——

酌月阁中,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丐坐在桌前,正大饮大嚼!

“老叫花,你是何时摸进来的?”吴海气得跺脚,“前两天刚将你打出,你不长记性,今天算是活到头……”

话未说完,那老丐喝完一杯酒,将杯盏轻轻在桌上一顿,劲意顺着桌角流泻至地,吴海双足微微悬空,随即如坠虚冥、重重跪倒!

吴海痛呼一声,惊疑不定,方欲爬起,那老丐张嘴将一块鸡骨吐在地上,吴海眼前一花,见地面似湖面般荡出一层涟漪,恍惚中仿如正紧抱一片木筏浮沉于滔天巨浪间,吓得垂头不敢起身,浑身剧颤。

孟山英听到楼上响动,带众弟子奔到酌月阁,见吴海匍匐于地,而桌上菜肴竟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的老丐吃得盘盏狼藉,怒极反笑:“把这老乞贼杀了。”

三个弟子闻言冲上。与此同时,老丐端着一杯酒离座而起,踱至壁前去看杨逊所留丹青。随着他轻缓迈步,地面龟裂出一道道细纹,向着四下蜿蜒伸展,噼啪声连绵不绝。

剑意如蛛网般在阁中不停滋长。孟山英只觉天地间的雨意愈发浓烈,压在心口呼吸不畅。前奔中的三个弟子脚下踩到不断变深变长的剑痕,忽然挺立不动,没了生机。

老丐凝视壁画,轻赞:“好一幅万里河川图。”随着他幽幽吐字,地上剑痕凝住不动。

孟山英心惊胆战,强笑接口:“老、老先生说笑了,这分明是一幅梨树春草图……”

“一叶障目的蠢物。”老丐漠然摇头,“这画中每一笔都流淌着深隽水意,正如滔滔长河。”

孟山英心中恼恨,嘴上不敢失礼:“今日是我青云剑派初立之日,不知老先生是何方高人,为何伤我门人?”

“青云剑派?”老丐笑声短促,像剑光冷冷一闪,“凭你们几条猪狗,也配用剑?”

孟山英身后弟子嚣张惯了,见老丐出言无礼,不少人怒喝拔剑。那老丐只漫不经意地持杯扬手,杯中酒水泼洒出去。孟山英一凛,凝劲护住胸腹,但觉凉风擦过,周身却丝毫无损,松了一口气,暗想:这老叫花故弄玄虚,我方才倒真当他是绝世高手了。

一念方生,背后“扑通”声接连响起,孟山英回头一瞧,冷不丁浑身一抖——

众弟子中,方才拔剑出鞘的七人都已倒地死去,咽喉处血洞赫然!

孟山英骇然惊叫,转身领着众弟子朝楼下狂奔而去。

方逃到酒楼门外,却见老丐已立在街心,瘦削如枯树。

孟山英哆嗦道:“前辈,咱们无冤无仇……”

老丐扫了一眼孟山英:“我今日要与云陌游斗剑,只是尚缺一柄趁手的剑,把你手中那剑给我瞧瞧。”

孟山英不敢不依,只得献上青云白鹭剑,随即急退数步。

老丐拔出一截剑刃,紧接着推回剑鞘,将剑掷还孟山英,皱眉道:“不堪一用。”

孟山英一愣接住。

“落雨了,好得很,那便有剑可用。”

说话中老丐仰起头,目视高远的天穹中雨珠飘摇下坠——第一滴雨落在眉睫前时,他轻轻吹气,雨珠轻灵跃向孟山英胸口。

宝剑失而复得,孟山英欣喜过望,正捧剑在胸口打量,剑鞘恰恰将那滴雨珠挡了一挡,“啪”的一声碎如齑粉。

雨珠击碎剑鞘打在剑刃上,声如敲玉。孟山英虎口崩裂,长剑脱手坠地,呕血晕厥。

老丐微讶:“能接我一刺而不断,倒也并非破铜烂铁。”

剑缨堂众弟子见堂主晕倒,无不惊慌失措,有的逃入酒楼,有的吼叫着拔剑围向老丐。

春雨顷刻转密,雨珠连成了线。老者抬袖平挥,如拂珠帘,一抹清音振响在雨中——

拨雨成弦!

老丐周围的几名剑手只觉弦音似有形有质般钻入耳中,在五脏六腑间玲珑曲折地绕了一圈,引得七窍奇痒,一齐涌出血来,栽倒毙命。

数丈外有两人目睹了老丐夺尽天地造化的修为,震骇得肝胆俱裂,弃剑捂住双耳,拼命向远处逃窜。

老丐的手指扫过雨线,空澈的琴音再度生发,奔逃中的两人脚下顿时踉跄,歪斜走出几步,扑地而亡,口鼻中溢出的鲜血暖如春潮,落地成霜。

“剑音催心,捂耳是没用的。”老丐叹息,“世人多愚昧自欺,以为闭目塞听便能安稳苟活。可笑。”

老丐侧头望向酒楼:躲进堂中的那些剑缨堂弟子与他视线相触,无不惊惧瘫软。

老丐收回目光,口中蓦然迸出一阵长啸,如惊雷直冲云霄,将漫天风雨声都压低!

啸声里,老丐伛偻的身姿渐渐笔直,脸上皱纹似也在不断变浅,肮脏的外袍上腾起了一层灰尘——那些积灰多年来蒙在他身上,就像剑鞘。

如今神剑出鞘,锋刃在春雨中光华熠熠。

两条街外,正与梁雨走在雨中的杨逊猛然凝步,望着枕河楼的方向神情肃重。

“我听到了龙吼声。”杨逊轻叹。

梁雨亦闻啸声,皱眉道:“龙吼?是会飞的龙吗?”

杨逊道:“不是天上飞龙,是世间的龙。有的人藏形于市井,就如潜龙在渊,长年累月中或许遗失了自己,但绝世的锋芒不会永远沉埋泥土。是龙,终会苏醒腾飞。”

梁雨心中莫名害怕起来,想了想,问道:“杨大叔,即便那刘副镖头真的识破了剑缨堂的阴谋去找云公子,恐怕也极难找到吧?”

杨逊颔首。梁雨一叠声道:“那我不去枕河楼了,我、我忽然困了,咱们这就回去吧!”

杨逊微笑道:“不去也好,你先返回客栈,我还有些事,稍后便去找你。”

梁雨默然片刻,颤声道:“杨大叔,你要去枕河楼,是吗?你别去……别去呀!”

杨逊一怔,叹道:“昨日我与他见面后,本以为他修为尽复、神志清醒后不会再伤性命,却未料到他执于当年那场胜负,心性已变。眼下他为逼云陌游现身,恐要大肆杀戮,云家的亲眷也在枕河楼,云公子于我有恩,我非去不可。”

梁雨顿急,扯住杨逊衣角:“不、不能去……”

“不必担心。”杨逊笑道,“江湖上说我修为失去大半,那都是谣传,其实我武功都还在的。”

梁雨亦隐约猜到了这一节,问:“你说的‘龙’,是无名吧?”

杨逊点头。

梁雨又问:“无名就是……老伯?”

杨逊犹豫一瞬,又点点头。

“真是他……原来老伯竟是个杀人如麻的恶人。”梁雨呢喃着,更加死死抱住杨逊衣袖,语无伦次,“那可是‘龙’呀!你给我解毒又耗费了内力,你打不过他的,你武功都在也打不过吧?杨大叔你快说,说你有十成把握能打赢他,你告诉我你不会死,你说呀!”

杨逊苦笑:“生死本无常,哪有十成把握。事不宜迟,不能再耽搁。”轻轻抖臂,挣脱了梁雨的手,便欲离去。

梁雨看着杨逊转身,只觉莫大的恐惧与悲伤突如其来,像一只巨手攫紧了心魂,忍不住号啕大哭:“杨大叔你回来呀!我……我拜你为师还不行吗?我不拜云公子啦!你快教我内功,我现下就要学!你回来呀……”

杨逊听到哭声,回身微笑安慰:“你别哭呀,你不是说只拜天下最好的师父吗?”

梁雨哽咽道:“你就是……你就是……”此刻才醒觉在三日的朝夕相处中,内心深处早已不知不觉将杨逊当作亲厚师长了。

杨逊拍了拍少年肩膀,轻声道:“小兄弟,珍重。”话音未落,梁雨眼前微晃,杨逊身影已在极远处。

杨逊最后这一下拍肩没蕴内力,但梁雨仍觉得肩头似有一丝暖意注入心头,久久不散。

杨逊在长街上疾行,几乎足不点地,雨水如千针万刺打在脸上。他脑中闪过三十年前的三月初七,那一天他的灵魂被非凡的光彩碰触,如获新生。可风景越奇绝的路,往往越是难走,他的一生都似在逆流中跋涉——好在不愧不悔。

耳边风声呼啸,恍如河水奔淌。杨逊觉得自己又开始渡河了——

就像十二岁时独自跑过空荡荡的街道,在暗淡的晨星下咬紧牙关冲出了苏州城,全部行囊只有一卷画和一口铁剑;

就像年轻时浑身浴血,且痛且笑且狂歌,势如飞电般登上庐山五老峰,提剑站在了柳寒山面前;

就像在东下扬州的轻舟上迎着憧憧火把飞身前跃,凌波飘渡,把拦江的铁索一剑扫飞在月下!

杨逊越奔越疾,方转过街角,便望见十余名剑缨堂弟子远远行来。

孟山洛走在最后,他刚刚亦听到了啸声,正要率人返回酒楼,见杨逊来势快到晃眼,心中微凛,挥手道:“拦下他!”

众弟子应声拔剑奔上前去,未及出招,便觉脑中轰然一炸!

杨逊洪流般在那些弟子之间席卷而过,激起雨珠狂溅——兵刃坠地的哐啷声连成了一线,众弟子被蕴满剑意的雨水泼中,如遭滚滚天河当头砸落,人人头晕眼花,动弹不得。

“杨逊,你武功果然未失,很好。”孟山洛眼望杨逊越来越近,冷笑拔剑,凝神前行,“你我就分个高下!”——方迈出一步,身躯忽然僵住。

杨逊踏步一跃,已从孟山洛身边按剑掠过。

两人擦肩的一瞬,系在杨逊腰畔的涉川剑从剑格与鞘口处绽出了一线青芒。

孟山洛束发的飘带被劲风吹断,长发当空飞扬,耳畔响起兄长说过的话,无声笑笑,右手丢了秋芦剑想按住湿痒的咽喉,方抬到胸口便垂下不动。

直到孟山洛气绝倒地、杨逊奔出极远,才有流水般的剑鸣在风中淌过。

自始至终,杨逊都目视前方,没有看孟山洛一眼。

又转过一条街,杨逊望见了枯立在枕河楼外的白发老者,步履渐缓。

一记弦音由远及近,破雨而来。杨逊挥袖拂散了琴声中的剑意,来到老丐身前站定。

“陆青渊陆先生,久违了。”

柒、一瓣春风万里河

梁雨在杨逊身影消失后呆立了片刻,擦干脸上涕泪,发足朝枕河楼狂奔而去。他气喘吁吁地跑了很久,在跑过孟山洛尸身时步子稍缓,想明白了阴山九煞定然也是杨逊所杀。他又有些想哭,心说反正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杨大叔也看不清,不会笑话我。他继续奔跑,风雨不断灌进他胸腹,炙热又冰寒,脑中忽然闪过了剑缨堂大门上的对联,想着在他见过、听过的人里,恐怕只有杨大叔才当得起那对联上的话。转过街角,枕河楼出现在眼前时,他几乎不敢去看,然而终究还是望见杨逊背朝自己,正与老丐在雨中相对默立。

梁雨便跑边喊:“杨大叔!杨大叔!”

他无比盼望杨逊能像三天前两人初见时那样,回头冲他一笑,说一句:“小兄弟,咱们又碰面了。”

——当时他便觉杨逊的笑容透出云淡风轻的暖,就像一个人什么都经历过了,所以什么都不畏惧。这笑容让他心中莫名安稳,一时不再忧虑前路昏暗孤苦。

可是这一回,他连喊数声,杨逊却始终没有回头。梁雨的心沉了下去,手足冰凉。

在离两人三丈时,忽听杨逊低喝:“别靠近!”

梁雨一怔止步。杨逊目光定在老丐身上不敢稍移:“酒楼里的云家人,还望陆先生手下留情。”

陆青渊:“那要看老夫的耐性了。若云陌游来得早,我不但饶过云家人,还会饶过他。”

杨逊:“胜败早晚成空,先生何必如此执迷?”

梁雨见两人语声平淡、如话家常,顿松一口气:两人尚未交手,自己没有来晚。刚要劝说几句,忽想:听说高手过招瞬息万变,若我贸然开口分了杨大叔的心神,那可不妙。只得忐忑旁观。

陆青渊:“我非执于输赢,只是诚于剑心。当年云陌游能伤我而不杀,足见剑境远在我之上;今朝我若不能同样将其伤而饶之,即便杀死他,剑心也难归纯静。”

杨逊:“你进人亦进,今朝的云公子,定然已非三十年前的云陌游可比。”

“我岂不知此理?”陆青渊叹息,“二十年前,我已颇有进境,我知他会归家祭祀,便来到苏州城等他,我在那座庙里推演了七天七夜,自信已能胜过三十年前的云陌游,却忽然感到了极大恐慌,莫非我只能胜过昨日的他,只能在剑术一途上望着他的背影穷追不舍?”

“三月初七那日,我退缩了。我躲在庙里,等他离开苏州才敢出来,我与他并无仇怨,却已不共戴天。夜里我站在暴雨中瑟瑟发抖,寒意伴随剑劲从我体内一阵阵激荡出来,毁去了半座庙,却仍在我心间萦绕不尽。我知道那不是寒意,而是我生怕自己永难超越云陌游的惧意。此意不散,我在剑意上亦再难攀升——于是我放逐了神魂,把自己遗落在红尘迷梦中,任俗世的风雨炎凉磨砺剑心。这一梦,就是二十年。”

杨逊道:“先生在剑道上痴心至斯,令人敬佩。”

陆青渊道:“梦中我既是入世行乞,亦是避入了世外;我杀死心中那抹惧意的同时,也杀死了旧的自己,长梦似厚厚的茧。如今我破茧新生,世上神剑皆我故人,自当一一重逢。年轻人,你可还有疑虑?”

杨逊摇头叹惋,心想陆青渊白发苍苍才得重生,与自己十二岁时的新生相较,似又是另一番沧桑境地。

“既无疑虑,便可安心出剑。楼中那幅河川图是你所画,”陆青渊语声骤冷,“你是整座苏州城里剑术最高之人,前两日我屡次想与你一战,但尚在半梦半醒间,剑意时有紊乱,犹豫良久,终延至此刻——请。”

“先生请。”杨逊握住涉川剑的剑柄,躬身致礼。

两人周围的雨线微乱,风里瞬息掠过一片急弦之音。

梁雨心神骤紧,眨眼间杨逊又站直了身躯,与陆青渊相对伫立,一切似与一瞬前浑无变化。

杨逊叹道:“若非近日剑缨堂大张旗鼓要迎接云公子,又被前辈在‘梦中’来枕河楼行乞时听到,是否前辈此刻仍不会醒来?”

“生如白驹隙,昼短苦夜长。我已七十二岁,若再不醒,恐要永坠冥夜了。”陆青渊声如死水,破旧的外袍忽然变得千疮百孔,散作一片片布料飘入了风雨。

梁雨暗自一喜:莫非是杨大叔赢了?

“年轻人,我亦十二学剑。”陆青渊继续道,“起初十年,我研习天下剑招,二十二岁始修剑意。五年后,口中灵辩、心中巧思,已可道尽剑意机杼;十年后口中谨言、心中讷义,出剑自有意而又在意先;十五年后随口任言、随心乱思,都不存剑、意之分,仿佛心神同化,骨肉消融,迎风出剑,如风刺我。时年三十有七,武林推为无敌。”

“四十二岁败于云陌游剑下,五十二岁自封剑心,遁入蝶梦,七十二岁梦醒,创一式剑招,名为‘老泪’,方才是首次施展。”

杨逊低头见心口处衣襟上悬停一滴雨珠,在蒙蒙春雨中不流坠不飘摇,将青衫浸黄了零星一点,苦笑:“晚辈幸何如之。”

陆青渊道:“我本该留你性命,但不久即与云陌游斗剑,你若在旁,恐扰我心境。我听过你的一些事,你耽于侠义,分神太多,仍能修至这般剑境,可称不世奇才——杨逊,你败了。”

话音方落,杨逊心口上那滴雨珠倏然散碎,蔓延成纵横交错的十字剑痕,鲜血瞬间染透了衣襟。

梁雨被眼前涌现的红吓得魂飞天外,不顾一切奔近,嗓音发抖:“杨大叔,你怎么了?你是中剑了吗?”见杨逊面色苍白、闭目不语,又转身去推老丐,“你把杨大叔打伤了,你这恶人!”

陆青渊神魂苏醒后对梦中事已渐模糊,只觉眼前少年依稀有些亲切,轻振肩头,将梁雨弹飞出去,漠然道:“不是打伤,是打死——他已活不过一盏茶工夫。”

梁雨跌在泥泞中,闻言呆住,几次咧嘴,哭都哭不出。

杨逊只觉阵阵眩晕,艰难呼出一口长气。伴随剧烈痛楚与疲惫而来的,是心头前所未有的宁和。

他勉力伸手入怀,取出一卷纸。

陆青渊冷然道:“你想做什么?”心中微讶:杨逊在自己浓浓剑意压制之下,竟仍能抬手!

你想做什么?

他曾想横渡条条江水,飞越座座山峦;想斩尽世上诸般恶因毒果;想和伊人在梨花树下相依相偎、携手清歌;想逆着风雪登临绝顶,把心中道义刻写在万丈云端!

命仅余顷刻,你想做什么?

杨逊将那卷被血浸染的旧画缓慢抖开,伸出手指颤巍巍在纸上勾抹出道道红痕。

——想画一瓣梨花,墨如何涂、笔又该怎么下?

梁雨已泪流满面。

陆青渊本在冷眼瞧着杨逊,忽然脸色一变——

随着杨逊手指颤动,画卷上的血色似渐渐活了过来;在褪色的墨梨之上,一朵红梨开始流淌成形!

陆青渊察觉到梨花的笔势中透出滔滔剑意,引得周围雨线乱跳,似有脱出他剑劲引控之势。

纸上淌出了新的花萼,又染出四片花瓣,血流仍不停,转眼第五瓣梨花已流现出大半。

陆青渊眼中透出异样光彩,夹杂一抹怅惑:这最后一瓣梨花中所蕴剑意独有一抹神妙,仿佛小小花瓣里收纳了万里河川,竟是他平生未见过的奇境。

两人身旁笔直下坠的雨水如遭逆风吹卷,朝着陆青渊纷纷溅射。陆青渊大凛,扣指欲飞弦刺裂画卷,却惊觉剑劲方出即莫名消融,已拨不动周遭雨线!

杨逊缓缓回袖,画卷上的梨花在雨中泛着微光,已仅余星点残缺。剑意冲荡雨水,只等杨逊袍袖外扬便要破纸飞出——那些流动的血亦是杨逊心中的河水,在纸上曲折婉转,淙淙潆洄。

流成笔下春风瓣,吹散弦上秋草声!

陆青渊脸上第一次现出了惧意。梁雨虽不甚明白,心底也隐隐振奋起来。

眼看一朵至美无瑕的梨花只差点睛一笔便要绘成,杨逊忽全身一震,手指松脱,画卷跌入雨水,顷刻湿透。

——他腹前透出了一截剑刃。

杨逊背后,孟山英狞笑着拔回青云白鹭剑,带出一蓬血花:“杨逊,饶你武功未失,还不是死在我孟某人手底!”他已清醒了好一会儿,只诈作晕迷继续躺倒,忍耐至此才跃起突袭。

杨逊笑了起来,只觉身心轻灵,神魂充溢着一片静谧:那纸上的梨花虽未画完,但那最后一片花瓣已在他心中纤毫毕现,他看得清楚分明。一年年的过往如枯萎的花瓣一片片剥落,最后留下的也只有这一瓣梨花,鲜活清亮,与他心中的河水交相辉映。

也许那朵梨花在他深心里早已补完了形状,只是他还奢望着在世上看到罢了,也不知是他所求太纯太真,还是太多太蠢。他曾涉过一条条河川,虽用尽全力,总难潇洒如意,有时湿了几层衣衫,有时散了些许行李,然而无论如何,那些河总是涉过去了,此生虽不圆满,但也算完整。很快他就可以悠悠地松一口气,因为“涉川剑”杨逊已涉过了此生最后一条长河,完成了自己的一生。

“老先生,你修为通神,不如来做我们青云剑派掌门如何?”孟山英笑声癫狂,迈步绕圈,“杨逊!你有没有杀我弟弟?前辈你且看着,我这就将杨逊一掌打得脑浆迸裂!”

陆青渊沉浸在刚刚目睹的神奇剑意中,对孟山英所言恍如未闻。

梁雨目红如血,怔怔看孟山英得意踱步,喉咙里猛然发出深沉怪嘶,飞身将孟山英扑倒,孟山英长剑脱手,两人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孟山英惊怒中扼住梁雨脖颈,将他远远甩出,翻身跃起,忍不住又仰头大笑。先前躲进酒楼的几个剑缨堂弟子胆气复生,仗剑走出,见杨逊重伤垂死,又吆喝着要刺死杨逊。

梁雨趴在地上泥水里,心中绝望,不经意地一侧头,瞥见长街尽头凭空多出了一个白衣人。

——那人的身影那样白,那样空,仿佛乘风刚下九霄,沾染了缥缈云气。

梁雨一愣,随即狂喜,爬起朝着白衣人急奔而去,口中不住呼叫:“云公子!云公子!快救救杨大叔!”

孟山英回头望见白衣人,大惊失色,不及拾剑便朝梁雨追去。

梁雨边跑边喊:“云公子!这个姓孟的卑鄙无耻!只有……只有杨大叔是好人!”

孟山英叫道:“臭小子满口胡言,云大侠切莫信他!”

梁雨不懂轻功,奔到半路便被孟山英追上。孟山英揪住梁雨后襟,方欲挥掌劈下,不自禁与街角白衣公子的目光远远一触,顿时静如泥塑,面露痴惘——

霎时,他仿佛看到自己与白衣公子之间相隔的万千滴雨水里都映出了陌上十里飞红。

孟山英眨了眨眼,幻象顿消,却觉白衣公子离自己近了许多,袍袖微抬,袖缘泛着微光,仿似袖里藏了一抹流霞。

孟山英大觉古怪,再一眨眼,却没能睁开,从此堕入无边黑暗。

梁雨察觉孟山英不动了,反身一推,见孟山英直直扑倒,这才知他已死去。

“一别三十年,公子风采如故,我却已满头堆雪。”陆青渊的声音穿风过雨,“不知云公子今日是画师,还是相士?”

“今日么,我是剑客。”云陌游轻声道。

“幸甚。”陆青渊语声顿肃,“那么老夫亦当全力施为。”

梁雨心弦又紧,见云陌游一步迈出,随即消失,白衣在雨中振出几个断续的残影,人已站在杨逊身旁。春雨渐疏,云陌游的衣衫在风中泛起浅细的褶皱,每一丝褶皱都似一抹剑痕——他微一振袖,白衣舒展如云,剑痕般的褶皱消失了,却在周围几个剑缨堂弟子咽喉处现出,仿佛本就生长在那里一般。

陆青渊的喉前亦生出剑痕,仰天栽倒。

在云陌游眼中,陆青渊似与那几个剑缨堂弟子无甚差别。

杨逊听见陆青渊临死前嘟囔着一句话,是他昨日在破庙外说过的:“真像一场梦啊,何苦来哉?”——也不知在他心中,剑惊天下的陆青渊和潦倒伶仃的乞丐,究竟哪个才是梦境?

梁雨飞奔回来,跪地哭求云陌游为杨逊治伤,云陌游轻叹摇头,将梁雨扶起。

杨逊侧头与云陌游对视:白衣公子面容宛如初见,仿佛一直独立于流光之外。杨逊瞧得恍惚,好似自己又站在了三十年前的姑苏陌上,梨花开落如雪。

“你选了一条很难的路。”云陌游微微动容,“辛苦了。你已经守住了自己的名字。”

杨逊轻轻一笑:“多谢。”

三人站在酒楼外,一时默然。梁雨心想,三十年前云陌游让杨逊目睹了绝世风光;这三日里,自己岂非亦从杨逊身上见识到了绝顶?

——此番枕河楼之会,既有故旧重逢,又有崭新的相遇,注定是一段传奇,即将为江湖画卷涂上浓墨重彩。

杨逊凝起残余心力,缓缓拔出涉川剑,将地上的青云白鹭剑挑飞,略一抖腕,旋即归剑入鞘——青云白鹭剑已被凌空斩成两截。

他把涉川剑从腰畔解下,递向梁雨:“看到没有,我这可是把好剑啊,现下归你了。”

梁雨热泪盈眶,双膝跪地,高举双手接过了涉川剑,大声道:“师父!”

杨逊笑道:“好徒儿,可惜我不能教你了。”看向云陌游,似有托付之意。云陌游轻轻点头。

杨逊想拍拍梁雨肩膀,神思一阵模糊,却拍了个空,身躯摇晃软倒。

梁雨忙将他搀住,哽咽着不停呼唤。

苏州的街巷在杨逊眼中暗淡了光彩,枕河楼他也看不见了,也不再听到梁雨的哭喊,河水声在他耳边汇聚,渐流渐响。

他又跋涉在了深深河川里,周身酸痛,双膝如拖千钧。疲累中正要放弃躺倒,忽然一片花瓣从眼前飘摇而过,目光追着花瓣一望——

河对岸,三五至交好友正把盏相邀,梨树下柳姑娘倩影嫣然,还有个店小二打扮的少年笑嘻嘻回望。孩童们捧着书卷诵读嬉戏,人群远远近近,眉目模糊,但个个笑容淳朴。梨花沿岸蔓延,直开到天涯陌路,好一个繁美人间!

他看得笑出了声,大口呼吸凝集心力,趟着激流朝对岸一步步艰缓行去。

涉川,涉川,涉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