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匪徒

“我要下山。”

这话在心里煮了许久。上次赶着一群恶狗上街时,月光很好,阮连城没有跟着弟兄们放声大笑。那笑声比烈酒还要畅快,仿佛他们正在当街痛饮,只差手上各提一大坛。

回来拿着宝贝在堂前瓜分时,他也没吭声。

山下师爷家的两个丫环是双胞,一个娇一个俏,那个娇的离了府上哭哭啼啼,以为这样可以博得一些怜悯,可阮连城心里明白,寨子里的人吃硬不吃软,没见过女人哭,只会当她有趣儿。

那一天,圈里的狗下山一趟,终于吃饱了,在那儿心满意足地阖着眼皮,打哼哼。你以为它们温顺,那是没见过它们饿得人畜不分的模样。

只有灰刀子不跟着他们哼哼,它不饿。

灰刀子是狗圈里最瘦的一条土狗,长得也丑。正因如此,有时阮连城会扔给它几块骨头,不给他人发现。人的肚子不饿,就不会失掉尊严,也许这道理在狗群里也行得通。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阮连城直直地站着,说:“我要下山。”

“砰”的一声,彰山老七一掌拍下去,案上的酒坛子就碎了,陶土片炸了一地,黄汤子更是稀里哗啦地溅了各人一身。

那些正说笑的、混闹的、吹嘘的,被这酒一浇便都低下了头,鼻子里吸着辣人的香气,不敢不醉。只剩阮连城还立着。

老七稳稳坐在堂中,火盆边上,炭烧得红,一把漆黑的胡子伴着呼吸起伏。这一拍,惊得圈里的狗疯了似的叫唤,谁也不肯叫得比谁低。那里越吵,这儿越静,静得三星两点的雨滴下穿了门洞也无人出声。

山里的冬天,再旺的火、再严实的茅草也挡不住丝丝的寒气令人心冷。

老七眯着眼睛,一动不动,牙缝里挤出来一句:“人大了,长本事了。”

吴之桥站在东边的最前头,一边听老七说话,一边从眼皮底下瞄着阮连城。

老七是老大。在他上山之前,顶上的六个兄弟被人害死,为逃命,他在荒郊野外饿了一个月。是吃什么活下来的,只怕连他自己也忘了。后来,彰山帮养的饿狗远近闻名,这些造孽的牲畜每每下山,必咬个天崩地裂、家破人亡。因饿即是恶,这伙畜生又被称为恶狗帮。

彰山帮里年轻一辈有两人最得抬举:吴之桥聪明绝顶,生财有道;阮连城疯不要命,桀骜难驯。现在阮连城竟要出栏了,的确是没存着要命的心思。

旁人心中暗道,这果真是一条疯狗,从小在寨子里混大,目不识丁,甚至连做人的基本道理——看脸色——都不通。

其实有一条他们都想错了:阮连城是识字的。不仅识字,还读过书。这件事,吴之桥知道。

“我不再为恶。”阮连城瞪着老七放了高声,“不害人,不杀人。晴天耕种,雨天睡觉。大哥将我带大之恩,我无以为报;大哥使我戕害妇孺百姓之恨,我也不追究。这山你让我下,我便下;你不让我下,我也要下。大哥来日若有心弃恶从善,我还当大哥是亲人!”

他铿锵说的这席话,哪像是没脑子的人说得出的,反倒是字字句句从肺腑掏出来,直听得堂下诸人心惊胆战——这是要教方圆五百里最大的恶匪从善,正仿佛训狼吃草不吃肉。

老七口吐白气,仰天长笑,良久方道:“好,好一个弃恶从善!真是一条好汉!”

阮连城望着他,堂下无人抬头。

枯叶上结着一层霜,狗吠声震得阮连城脚下的木骨架子直颤。

老七坐在凳上。

一条千年树王打的凳,树芯子早朽了,爬满白蚁,死亡从正中间往外撒出干枯的焦黑粉末。

当年上山时老七还年轻,满面通红,筋肉高高耸起,一斧子劈下去,木材惨断之声刺人耳鼓。那树王整整齐齐裂成两半,各滚向一旁,将泥土砸出一个大坑,见了那场景的帮众无不拍手叫好。

后来树桩给打了凳子,这柄两尺阔的大铁斧就挂在老七身后的墙上,斧刃被人命刮花,血和泥都抹干净了,光剩下长长斜斜的凹痕。

一起挂着的还有三张虎皮、一身东拼西凑的铠甲、两副带着倒钩的铁索。这些玩意儿老七都不爱用了。

他不用铠甲,没人砍得到他身上;他不用铁索,没人能从他身前逃走。他案边架着一柄黑铁镰刀,柄一人高、拳头粗,刃弯如新月。地上的残酒正映着那巨镰的影子。水面向地缝里渗,又结起冰。冰“啪”地裂开一条缝。

这时,又一声脆响,原是火盆里炭崩了星子。

就在诸人被这些声响弄得心神紧绷的时刻,那柄镰刀乘了风一般扬起落下,刀尖正插在阮连城面前的地里,铮铮作鸣。

寒芒刺着阮连城的眼睛,他听到圈里的狗忽然都不叫了。

面前,老七踩着羊皮靴子缓缓站了起来。靴子破了个洞,他身上的筋肉循着呼吸一起一伏,眉毛耸着,眼珠眯成了一条缝。

老七盯着阮连城,却不问他,而是转向诸人:“你们,彰山帮的规矩可还记得?”

帮众齐声应道:“擅离帮者,诛!”

“可有例外?”

“从无例外!”

老七将镰刀从地上拔起。那镰刀不知有几十斤重,握在他手里,浑似长在他身上。他走下堂,目光头一次落在阮连城的头顶上。

“二十年前,我下山为父兄报仇,杀的是当时县衙里姓向的那老匹夫一家。回来的路上,遇着一名五六岁的儿郎,吃不上饭,在路边打哆嗦。当时寨子里头正缺人丁,我将他提回来喂狗。哪知他小小年纪却将那条最凶的老狗打得满地乱窜。我心道这小子是块材料,给了他特别的优待。吃我兄弟最好的饭,穿最厚的衣裳,拿最锋利的刀!今天,他就用一句‘弃恶从善’来报答我!我老七是个讲脸面的人。二十年了,就是一条狼狗也懂得舔人的鞋——吴之桥!”

“在。”

“把弟兄们都叫出来,叫到院子里去。就同他们讲,今日我——手刃家贼。”

吴之桥一怔。

“是,大哥。”他应道。

——寨子里的帮众密密围成一团,从院里到山坡上站满了人。

天冷,冻雨变成零星的雪,雪发于灰色的天空,并不下透,因此周身只觉得闷寒。

众人一站,呼吸里的白气源于他们滚沸的血。他们等着,等人出刀。一边是头领的镰,一边是阮连城的刀。

头领的武艺自不必说,可他已不再年轻。二人就在这密密的人圈内互相瞪视,伺机待发。

阮连城早知有此一战,他就从没想过逃。

他对那片二十年前的麦田有记忆:金黄的浪,壮汉身上仇人的血。

日薄西山,夜又要冷了。老七对他说:“跟我回去,给你一口饭吃!”说话之时,老七拖着一把大斧,身上衣不蔽体,却浑不在意。儿时的阮连城当时心想:这是一名英雄。

他从此上了山。

老七教导他:“杀富贵,杀天下狗官。你有了能耐,才有自由。要么杀人,要么做人刀下的鬼!”阮连城信了。

每月下山之夜,他便是那批饿狗之后的急先锋。他的刀下喂血,执行江湖正义。有时,他也迷惑于那些人的哀哀哭泣、跪地求饶,好像没有一分恶霸的骨气。于是他想:弱小是他们的错误,他们只配做人刀下的鬼!

直到那一天,所有弟兄都在庆祝满载而归,除了他。山下师爷家两个丫环中的其中之一——俏的那个对他骂道:“你们这样也叫人吗?不过是一群恶狗!好赖不分的野狗!”

他盯着她。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泼辣、又这么漂亮的姑娘。漂亮姑娘说的话总该有些道理,何况那师爷是山下最有学问的人,他的丫环当也差不到哪儿去。

突然间,阮连城的心松了。他躲在林子边上喝酒,脚下还留着姑娘家啐的一口唾沫。他忍不住地问自己:难道我真是条狗?像回答他的疑问似的,狗圈里难得吃饱一回的狗伙计们冲他汪汪地叫唤,其中尤以灰刀子叫得起劲。

后来听说,那姑娘死了,死在老七图谋不轨的夜,尸身叫人扔到了山里,阮连城连块木牌也寻不见。他只得又躲起来喝酒,喝着喝着,眼眶就发起烫来。

姑娘的姐姐被抢来的时候怀里揣着本书,因着这本书,人被吴之桥要走了。同妹妹相比,也算她走运。

那本书开首六个字写着:人之初,性本善。

阮连城问吴之桥:这是什么意思?吴之桥说:意思是人天生下来秉性都是善良的。

阮连城又问:什么叫善良?杀了人,霸了人家的闺女,也叫善良?吴之桥答:你我二人不配提善良二字。

阮连城继续问:大哥呢?他能不能叫善良?吴之桥反问他:你说呢?

阮连城后悔:当初我也把她要来就好了。之后又恍然大悟:我跟错了人,这不是我该过的生活。

忆及往事,如年少的自己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是个混蛋,是个鬼影,阮连城恨不得一刀将他劈散。

他盯着面前的老七,壮硕的身躯和威风八面的脸庞。他劈不散自己,仅能劈开面前的这座大山。只有如此,他才能去找到自己的生活在哪儿。

这样一琢磨,阮连城便觉得他一定可以同过去诀别了。

他提着刀,寻找着老七身上的破绽。雪落在他的头上,结成了白色的碴子。

老七一声怒吼,那铁镰的风就呼到了阮连城的脸前。他险险向后退却,伸刀去格。他退得快,老七进得更快。锋刃相撞,雪花四起。“嘎”的一声,声音凄厉得使人想要呼喊。吴之桥堵上耳朵。老七额头青筋暴涨,满目血丝,全身百倍的重量就吃在阮连城的刀刃上。

阮连城的手腕被震得发麻,他招架不住,面已扭曲,吃惊地望着自己的刀。

——那刀刃被铁镰砍出了一个缺口,并且,这缺口还越裂越深。

他拿的明明是彰山帮里最利的刀!但是老七不由分说地压将下来,使他虎口欲裂。仅仅这一招交锋,帮众明白了,吴之桥明白了,阮连城也明白了——他根本就不是老七的对手。

“大哥鬼雄之风,实在……”有人暗暗叹了一句。

“住嘴。哪有我们说话的份儿?”

“啪!”

断裂之音传来,阮连城倒在地上。

若是平日,四下应全是哄然地叫好。然而今日无人叫好,均是肃静,静得只有雪从细枝落下的沙沙之响。

雪泥从背后冻着背脊,阮连城抬眼望去——刀断了,断成两半掉在地里,裂口撕得像那一斧就断的老树。有汗从老七的额头细细地往外渗,他的手还握着镰刀,仿佛随时都准备了结阮连城的性命。

他是恶匪,没有人心。

死亡正逼近,一寸又一寸。阮连城的身体即将被那浓重的影子没过,此时不自觉地颤抖。他狼狈不堪地向后爬,挣扎着想要站起,双腿却不听他的使唤。他的牙齿打战,哆嗦之间,望见吴之桥身后一条细细的缝隙——那是黑压压的帮众中间,唯一的一处明亮。

——也许我能逃出去。他想。

站起来,阮连城!你得离开这鬼地方,离开这群人!

阮连城重新爬了起来。

他的脑袋只剩下一个念头:逃命。

阮连城向吴之桥扑过去,身后的铁镰高高落下。吴之桥本能地侧身一步,这一步裂开了缺口。阮连城的身影顷刻就穿透了吴之桥的身畔,留下一阵狼狈的风。

他的脚程一向最快,这山林挡不住他,山林何曾有人可怕!他仿佛听到身后老七一声令下,那些曾经的兄弟们便狂奔着进山追来,然后他听到狗吠声。

是放狗了。

幸好这些狗儿们刚吃饱,远不如饿得双眼血红时凶猛。

阮连城没有工夫害怕,只是一直向前跑。他顺着最陡的山路向下,拦着他的仅剩那几星不痛不痒的雪。

他痛恨自己,痛恨杀伐与争斗。只要跑下山,他便可以改过自新,从头开始新的日子,好的日子。那念头支撑着他跑连绵不绝的山路,连雪渐大了也不自知。

暮色四合,漆黑的幕卷起了山里的天空。

雪花扑在脸上,寒冷渗透他的四肢,只剩最后一点知觉。

山间的狗叫声使他心中一抖,却还不至于令他停下脚步。他知道自己脚下慢了,暗暗催着自己,驱赶着自己。他的心里混着杂音。阮连城想着那俏丫环的模样。他甚至不知道她是怎样死的,她是不是受了苦。

现在连这心里最后的声音也在渐渐消失。他的肺像被烧过,心脏快要跳出胸腔,呼吸伴着生疼,脸却冷到麻木。他不知自己跑了多远,还有多远,一颗小石子足已使他立刻倒下。他脚底忽然一软,眼前一黑,跌了下去。

他摔在岩石上,额角渗出了血。血又湿,又黏。

有脚步声。

不是人的脚步,是狗的脚步,声音细密轻快。狗也利索,不依不饶地追了一天,终于追到他这奖赏。

他要被咬碎了,下场合情合理,毕竟在那些无辜被害的人眼中,他也是个魔头,是恶狗帮的一条疯子。

这狗挨近,湿漉漉的舌头舔着他的脸颊,灼热的温度喷在面上,烫得他难受。阮连成想:不如快些吧,给我一个了断。狗却迟迟没有下口。

他不能就此昏过去,勉强睁眼看着。眼前的轮廓有些熟悉。

“灰刀子。”他喃喃道。

土狗听见他的声音,跟着叫唤了两声。

阮连城觉得茫然,对这雪夜的景象五味杂陈。

他失去意识,面前剩下一片漆黑,黑暗中有片刻的宁静。

阮连城没死。

他闻到一股香味,浓郁得在雪天也不逊于平时。寨子里只有一个人有这种香包的气味——吴之桥的女人。

阮连城醒了。

瞧见她的时候,他以为见到了故人。可她已经死了,面前不过是同妹妹长着一样面孔的姐姐。

那女人烧了一盆热水,擦着他额头上的汗和血痂。灰刀子懒洋洋地趴在她脚边。她看见他圆睁的眼睛,吓了一跳,喉咙发出一声咕哝。那声音惊动了吴之桥。

吴之桥正窥着窗外的天气。

两个时辰前,他发现昏倒道边的阮连城和嗷嗷叫唤的灰刀子。他在山下寻到一间破屋,把阮连城弄了进去。

吴之桥回头,道:“你醒了。早拦着你不要去。”

阮连城问:“我在哪儿?”

“在山下。”

“山下?我……自由了?”

“是,你自由了。”吴之桥说,“我想你最好同我回去,求大哥饶你。大哥不会要你的命。”

阮连城坐起来。那女人离开了房间。

“我决不回去。”他道,“我不想再被人当成一条好赖不分的野狗,不想再过那种生活,我要当个正经人。你回去吧,回晚了,怎么同大哥解释?”

吴之桥的眼中闪过一丝光。

阮连城沉默着。他浑身疼。自由的滋味起初如空荡荡的喜悦掠过他心间,他却心里难受。像个没用的废物一般输给老七,逃命,还不如将命丢了痛快。

桌上有两盏蜡烛。吴之桥在蜡烛下头磨一柄小刀,发出“噌”、“噌”的声音。磨一会儿,他就拿起来看看。

“你要是喜欢,”吴之桥说,“我让她跟着你走,伺候你。她受了惊吓,已经不会说话,也该过回人的日子。”

阮连城摇摇头。

“我连自己也养不活,何谈照顾她?她受了什么惊吓?”

“你知道的,大哥看上了她的妹妹,妹妹不从,大哥便……那时,她全都看到了。”

阮连城皱起眉毛:“别说了。”

“逝者已矣。你也少往心里去。”

“磨刀做什么?”

“不做什么。”吴之桥答,“无事可做。你连一招都过不下,我能做什么?今后有何打算?”

“找份工,吃一口饭。”

“那么听我一句劝。”吴之桥说,“去普通人家,不要去大户人家。莫在乎旁人怎么议论。等攒够了钱便远远离开,不要再回来了。大哥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你呢?”

“我是个土匪。”吴之桥说,“你我杀过人,放过火,抢过钱财和妇女,一辈子只能是个土匪。我没有你的勇气,山下并无我一尺容身之地。我这样活,也只能这样死。”

他的女人打了饮水进来。

阮连城望着她,望着那张面孔。

他起身对吴之桥道:“我欠你一命,倘若无缘,来世再还。你自己保重。”

他另对她说:“你也保重!”

灰刀子跟着他出了门。

阮连城果然依吴之桥所言,去普通人家寻工。

因他做派像个土匪,言行又粗鲁,一概都被打了出来。

老天见他可怜,使他猎了头迷路的羊。他靠这头羊和草根同灰刀子挨了一冬,再寻不着别的吃的。两个家伙都面黄肌瘦。

到了春天,他终于在田里找了个活儿干。可惜没干两天,上头来升租子,那田管事不干,给打死了。阮连城生怕他给人认出是个土匪,一分钱没拿便灰溜溜地逃走。

后面两份工也大多如此,不是东家付不出工钱,就是钱被大户抢去。阮连城心想:原来大户是靠抢来的。可他唯唯诺诺,不敢说话,一说话便暴露了土匪的腔调。

冬前还有些野果子、玉米棒子可吃,到吃不够了,他就去市集上偷。十回总有五回给人赶出来。有两回,他实在受不住,想动手了,便咬牙生劝自己,莫走回土匪的老路。

阮连城不想当土匪,也不愿靠偷、捡过活,自觉空有一身武艺,混成这样,忒也丢人。

他终于忍不住,这一天,他站在了本地大户徐府的门前。

吴之桥告诉他,大户不能去。他却琢磨:大户总不至于被抢,还能多些钱银吧?

徐府的老爷徐正锋养了一票私兵,人人骁勇善战;他小弟徐正闻远在京城;徐正锋和夫人边氏有个儿子徐子达、一个漂亮儿媳付氏。一家子是本县最有排场的,连县老爷也比不过。

县老爷上任第一天,问:官兵与徐家兵谁更厉害?师爷支支吾吾不敢言;又问:徐家兵与彰山帮谁更厉害?师爷这下说:“那自然是徐家兵训练有素,强一些。”

县老爷就全明白了。

徐子达从上到下打量了阮连城一番,拿剑要与他比试。徐正锋闲来无事,就在院子里看着。付夫人可能是瞎了眼,竟看灰刀子那条丑狗可爱,越瞧越喜欢,抱在怀里不撒手。左喂一块儿蜜饯,右喂一块儿糖糕。灰刀子何曾吃过这等高级甜食,齁得呜呜叫苦。

阮连城不通情理,不懂谦让,赤手空拳打得徐子达狼狈逃窜,直至徐正锋一声怒吼,他才住手了。

徐正锋问:“用什么兵刃?”

阮连城答:“刀,最锋利的刀!”

徐家兵的帽盔与别处不同。刷朱漆,镀一圈银,没有什么用处,纯是为了显贵。阮连城顶着这帽盔,自觉也显贵了起来。

徐子达派他跟着收供,撑场面。他提着刀,威风八面。好在那商户乖乖把供钱交了,用不着他出手打人。又收了三户,也都如此。

他问:“这差事竟然这样便宜?”

又到一户,那户主人坚持不交,骂道:“月月给钱,你们杀过一名土匪?土匪没抢到我头上,反倒是你们要先将我抢死!”

徐子达听闻,朝阮连城使了一个眼色。

阮连城问:“做何?”

徐子达冷冷地说:“打,往死了打!”

“这……不好吧?”

“叫你打就打,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阮连城硬着头皮打下去,不忍用全力。户主人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徐子达嫌他打得不够狠,连踢带踹,直到户主人晕死过去才罢休。徐子达命人把值钱的东西拖上马车,两袖一挥,要去下一户。路上的人不敢看他,不敢说一句话,都躲到巷子里去。

后来传言,徐少爷身边多了一个打手,往年出门带一群人,如今只带他一人就够。那打手忒地能打,任谁也近不了徐少爷的身,竟比一群人还好使。

大半夜,灰刀子从付夫人屋里跑出来,身上别别扭扭地裹着玫红色的棉花褂子,比许多人穿得矜贵。阮连城正在岗上吃饭,连骨头带肉扔给它一块小排。灰刀子狼吞虎咽地吃了。

阮连城对它说:“现在你我生活好了,却动不动要人家的命,抢人家的钱财,这同做土匪有什么差别?山下的肉也是肉,山下的酒也是酒,山下的恶人还是恶人。也只有你吃得饱穿得好,算不白来了。”

富贵日子过到开春,徐正锋集结徐家兵训话。

“我们也有千人了,是时候出去立一件大功劳,让那些看我们眼红的家伙闭嘴。”他背着手,在台阶上走来走去,“彰山帮亦号称千人,不过,这首先就是一个虚数。在那些实打实的人头里,许多是他们抢来的女人,还有不少这些女人生的孩子。彰山老七上山是二十年前的事,同他一代的人许多都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年轻一代本有两个好使的人物,是他的左膀右臂。一个,前年冬天要下山,被他杀了;还有一个,三日前中了我们的陷阱,身中毒箭,命不久矣。现在这些土狗无人治理,终于逼得朝廷开出重金悬赏,也就到了我们出手的时候。趁他们自乱阵脚,日后一千个人头交上去,荣华富贵就是你们的!”

下面人喊道:“徐大人威武!”

徐子达拍着阮连城的肩膀:“好好表现,父亲发财,你也跟着我吃香喝辣。”

阮连城问:“那毒箭射的是谁?”

徐子达说:“彰山帮的军师,好像是个姓吴的。这人一没,那帮土匪就等同于没了脑子。何足挂齿。”

阮连城心中一震。

三月早,枯木上抽出一些颜色,道边有花开了。

徐家兵开拔,穿过城郊。阮连城跟着徐子达上山。徐子达腰上挂着银晃晃的长剑。

山上春天来得晚,仍是寒冷,参天大树的底部留有残雪。阮连城假装看什么都新奇,其实没人比他更熟悉彰山这几条路。他甚至庆幸徐子达走了一条背阴的路线,这样他便不会碰到落难时吴之桥救他的那间屋子。

他已不愿想起更多的事,不再当自己是土匪,只有做土匪的记忆还留在身上。记忆很鲜明,记忆中的自己却是陌生的。每走一步,就仿佛经历一次与此地的亲近和决裂。

阮连城的手放在刀把上。徐子达对他不错,送了他一把锋利的刀,还要给他说媒,说的是账房的漂亮闺女。他要对过去的自己拔刀相向。

阮连城问徐子达:“咱们是来收人还是杀人?”

“当然是杀人。”

“为何非杀不可?”

“有了人头,才能换钱。”

“若他们投降呢?也不留么?”

“一个不留。”

阮连城沉默了。他心里却想:吴之桥何等聪明人物,怎可能轻易中什么毒箭?定是徐正锋为激励人心编出来的。彰山帮再不济,老七想要捏死我也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区区几个大兵怎能奈何他?

这样一琢磨,徐正锋的狼子野心便像注定将遇挫折,而他阮连城只须装装样子,不必思考屠戮故地之事。未准叫寨子里的人认出来才是他更大的麻烦。

阮连城压低帽盔,不疾不徐地跟着队伍向上走,心里轻松了大半。

到中午,离寨子愈发的近,一队人在树梢下歇息,阮连城爬上树了望。他带着征服者的姿态来,一眼便认出了那些茅草扎的屋顶,破破烂烂,成群的老狗无精打采地挨在圈里。

这是彰山帮的寨?怎么与记忆里不同?那寨子不应是人丁兴旺、半天走不到头?他还记得那片空地,老七一刀就把他的刀砍断了,他狼狈地爬进山,就经过现在踩的这棵树下,灰头土脸地一路逃命。岂非山也壮阔、寨也壮阔?

狗圈的角落是灰刀子趴的地方,它又瘦又丑,不招人待见。他可怜它。以他在恶匪中的一时风光,可怜一条土狗的心自是洋洋得意、发自肺腑的。他们两个有东西吃,不饿肚子,都有尊严。

吴之桥的屋子静悄悄的。

那女子还在否?是否安好?进了寨的女人跟着吴之桥必是天大的运气。他年轻,有相貌和脑子,有些名望,心地也不那么残暴。她跟着他不会受苦,身上一直有香气。老七呢?还逢人就杀、在千年老凳上摔酒坛子?时至今日,他竟也回想起老七的一些鬼雄气概来。

他将他带歪了,带上一条不归路,就在他驱赶着他上山的时候。“快些走!”大汉在他后头吆喝,“再不快走,一刀扎得你透心凉!”

做儿童的阮连城不畏惧他吓唬,嘎嘎嘎地在大树林子里笑:“透心凉,好凉快!”

阮连城眯起眼睛,眼眶发热,眼前的茅草顶越来越模糊。

瞧上去他专注地望着什么。徐子达在树下抬起眼,仰着头:“看什么?有好方法?”

阮连城说:“没有。”

徐子达莫明其妙,不再管他,到后头等下一队。这时阮连城在树杈上坐着,不预备下去了。

他眼见一队又一队人抵达。徐家兵分列躲在树后,远远地包围了寨子。

阮连城瞧向哨塔,哨塔上没人盯着。纵是有,那些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未必有那种警惕。历来只有彰山帮抢别人的份,恶名在外,谁敢上山来寻不痛快?

他们被静静地包围。阮连城在寨中搜寻,没看到老七和吴之桥。

山间刮来一股阴风,这风吹得人背后发寒,吹得狗圈里的畜生一直叫。徐正锋走到树下。他藏在阴影里,露出两只眼睛各一点精光。他手上拿着一柄旗帜,这旗帜扬起的时刻,徐家兵每个人都瞧见了,此后脚下山地便起了一种由内而外的隆隆声。

起初,像是地震。地震已能使人心惊。后才发觉那不是什么地震,而是人为踩出的摇撼。未及寨子里的人醒悟,徐家兵已经从四面八方杀了上去。

许多站在外头的帮众还没来得及拿起武器,顷刻便倒下,身上创口中涌出汩汩鲜血。毁灭突如其来,最先出声的是新管狗圈的小年轻。他声嘶力竭地高吼道:“有兵打进来——”

话没说完,一支冷箭刺进了他的胸膛。

徐家兵势如破竹。

阮连城总当寨子地上流的只能是酒,今日他看见了血。

满地狼藉,失了气息的帮众里一半人他还认得。天地不动,一丝云也没有,只是转了颜色。地是红的,天也跟着变成了红的,未回春的枯树亦披上了血。狗在嚎叫,他踏着血走进去,在找老七,找吴之桥。

数十人于他身畔交锋,一把长矛插进一名大兵的肩膀,大兵怪叫着后退,那矛的主人转瞬便被夹上来的大兵砍了脖子;三名大兵围着地上一个人又踢又捅,浑不管他有没有气,凡是没死透的都是没到手的金子;也有徐家兵冲得太前,倒下了。

几名土匪少年从未杀过人,望着染满血的刀锋颤抖错愕,随后眼中便露出残忍的神情,站稳阵脚,游离在战线之后,随时准备下冷刀子。他们已领悟了这战场的法则:弱小是他们的错误,要么杀人,要么做人刀下的鬼。

老七来了。

他穿着铠甲,拿着一柄大斧。他骤然出现,面目狰狞雄浑,哪怕是正在酣战的徐家兵也不免要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走了三步,三步之间,斧刃刮起钢风,那风是铁灰色的、带着死讯,顷刻刮倒了五名大兵。那几人软绵绵地倒下了,再也没能站起来。

周围原本在前推的徐家兵也不免震得一退,不敢贸然接近。尚有余力的帮众立刻在老七身边围成一团,趁势进攻。

阮连城心下稍定,来到吴之桥的屋后。他从窗子外头窥视,看见床上背对他坐着一人,是吴之桥。吴之桥在看手中长剑。他的剑黑黢黢的,是一道正穿过他背影的裂痕。他的女人站在床边,脸上没有表情,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他们果然没有事,阮连城心想,恨不得立刻进去同他们相认。他向前一步,又站住了。这一身徐家兵的铠甲,是要同他们来个你死我活么?他心中懊恼,两种截然不同的悔恨将他扯成两半。这时他听见箭破空的声响,赶忙回头望去,天空中黑压压、密密麻麻一层针——挨近老七的徐兵退却,是箭雨冲着老七去了!

老七大吼一声,箭砸在大斧上,箭头同那铁斧撕出骇人的声响和火花。那箭势直直落地,将血土插成钉板,唯独在老七这儿缓下来,不情不愿地弹到一旁。

可徐子达并不指望一击即破。他是个有耐心和手段的人。弓弦又上,空气里一股子焦黑的气味,林边那片地方微微地亮了。阮连城看得清楚——是火,火箭。

“都射稳了,别让山烧了!也别烧着自己人!”徐子达喝道。

火焰腾空而起。

苦战中的老七抬头之时,一支火箭已到了他的面门前。这一轮数量不多,因徐阵中射箭有谱的不过那数十人。

老七奋力将火箭从面前挥开,盔甲被滚烫的火燎了亦不在乎。他的肉身已形同盔甲,火烧冰冻都像挠痒痒。可纵使他意志卓绝、不惧火焰,肉身还是肉身。

徐子达手一挥,一名拿着长矛的大兵化作鬼魅、冲入阵中。那矛尖何等锋利,淬了毒,毒液嗞嗞地滴落,银光闪烁。他的快速无人可及。就在老七只顾天上火,展臂挥斧之时——矛尖穿透血肉之躯。那矛兵咬着牙,将老七推到身后的屋墙上!

老七仰起头颅。

他的大吼,使天地变了色。

因此人之得手,徐家兵一拥向前。使矛的,使枪的,全都向他身上捅。他握着已经深入躯体的矛,咬着牙关,双目血红,口唇张开,将矛拔了出来,带出一股滚热的血。这报复、仇恨的山匪之血淋在敌人身上,他的大斧也像新过了火般千种利,将人劈碎、砍碎。

他的一生这样度过。他是为害世间之匪,血管里流着暴虐的天性,在死前也要痛快地砍、痛快地杀。他所杀出的这条血路上堆满倒下的徐兵。他的脚步虚浮,感觉也迟钝了,一切声音、知觉、痛苦从他身上散去,飘到空中去。只有双眼依旧睁着,依旧盯着面前的徐子达!

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再无人敢砍、无人敢碰他。徐子达骇人地后退。没有必要。老七迈在半空中的一步突然消去了力量——他死在杀人的路中。

大汉轰然倒地。

徐子达捂着胸膛,喘息着。红色的天空下,他的兵畏缩不前。过了好一会儿,双方的愕然与寂静都随着老七已死的认知起了骚动。他方才明白:他要赢了。

徐子达狂喜令道:“杀!”

“杀——”

“杀——”

徐家兵醒了过来,再结阵形,集合向前。这次,他们没有对手。

——没有对手?

阮连城解开帽盔,扔在地上。朱漆镀银的帽盔滚了两滚,煞是精美。那闪亮的银圈即刻被地里的血染透了。他抽出刀。这刀很好,比老七给他的那一柄好得多。

老七说:“小子,这是我儿时打的刀,太轻了,用不上,给你吧!”

他捧着刀,左看右看,挥了两下,险些将自己挥出一个跟头。老七哈哈大笑。吴之桥捡起来试了试,拿都拿不动。阮连城便感觉非常骄傲,整天提刀去猎兔子、猎山羊。

老七说:“用刀打猎,浪费!”

阮连城问:“那做什么不浪费?”

老七说:“杀人!等你大了,用它去杀山下那些狗官!”

谁是狗官谁不是,到今日,阮连城也不清楚。老七教他杀人,老七又是个混蛋。没有人教他谁对谁错。只有现在,他是不须人教的。

他一刀挥下去,砍断了狗圈的围栏和绳子。那些狗叫唤了很久,终于能出去了。它们被饥饿训练成恶犬,立即扑向多番轮战的徐阵。阮连城从狗圈后走出来,孤身一人走在这条扬起血尘的路上。

徐兵大乱,边向后躲边打狗。徐子达手忙脚乱中见到阮连城,大喜:“阮弟救我!”他喊。

阮连城毫不动容,提着他的衣襟将他从阵中拉出来,一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徐子达傻了,望着颈边的刀锋。刀锋冰凉。

“阮连城,你你你这是做什么?”

“彰山老七有两名左膀右臂,一个前年冬天要下山,被他杀了。”阮连城说,“那是彰山帮传出去的托词。有人活着离寨,是山寨的奇耻大辱。可是,那人没死。”

徐子达瞪大眼睛。

“是你?”

“不错,是我。叫你的人撤兵。”

徐子达抖得像个筛糠,喊:“撤撤撤撤——撤兵!”

“不许撤兵。”一个粗浑的声音令道。

徐正锋提着矛走到阵前。

“父亲!他他他要杀我!快撤兵啊!”

“吾儿,剿匪大计眼见即成。若能为徐家前程而死,你也不枉活这一回。”

“徐正锋,哪有你这种父亲,老虎都不吃自己的儿子!”

“——阮连城。”徐正锋不理会他,对阮连城道,“我原以为你是个可用之才。是我错看了你。”

“对不住了,我阮连城从来就不是什么可用之才。”他抓着徐子达,对那些兵说,“撤兵。”

“不准撤!”

阮连城挥刀欲下。徐子达吓得登时尿了裤子。这时,一个声音制止阮连城。

“住手。”

阮连城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他也听出了这声音中的缥缈虚弱。

“徐大人无非是想拿些悬赏。”吴之桥沉声道,“我大哥已死,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请回吧。”

“空口无凭,如何算我达到目的?我要的是你们所有人的头颅,可不是什么生死一句话!”

“那么徐大人今日是不死不休了。”

“不错!”

吴之桥将手指放在口中。未几,一阵悠扬的哨音传来。

这哨声是阮连城最熟悉的声响,它的含义就刻在骨子里。阮连城手起刀落,徐子达连声音都未来得及发出,栽倒在地,已没了命。

同时发狂的还有那些寨子里的狗。它们本就灵活,扑在人身上见肉便咬。不管被多少刀、枪劈伤也不罢休。

徐正锋骇怕,急急后退。他的护卫在他面前结队。

哨音继续,穿得人头皮发麻。阮连城提刀向前,冲入人群。那些兵将他团团包围,他也不惧。刀未有斧沉,可更快、更锐。何况他压根便只存了取人性命的心思,除此之外一概不做他想。

刀身雪亮,一步一斩,血花飞如雨落。身畔,那些狗反复冲散徐兵阵型,徐兵方才打过几轮,早已至强弩之末。

远远望去,畜生的海里拥着一个人。势强如遇风之火,卷之、烧之、碎之。哨音停了,攻势却未停。那些前阵中残存下来的帮众与少年见此情景也纷纷加入,人人回想起了月色之下烧杀抢掠的痛快。这次驱动他们的不是贪婪,是就在眼前的痛苦与仇恨。

转眼间,徐家兵溃散,分崩离析。阮连城杀到徐正锋面前,一刀将他钉死在树上。

徐正锋张开口,鲜血滴下,他的嗓子里发出一些难听的咕咕声。阮连城转身离去,不再理会。

吴之桥坐在尸体之中。

他的身体仍有余温,面色铁青,人已走了,手还在口中作哨状。他的女人站在他身边,腹部微隆,拿着他的剑。泪水在她面上无声地滑落,她还是不会说话。

阮连城将吴之桥的手放下,合上他的眼睛。那边亦有帮众围着老七哀哀哭泣。狗圈里的狗倒幸存得多些,对死去的同伴,它们没有什么怜悯,只是找些吃食,吃相惨不忍睹。

山林中跑来一条肥狗,穿着玫红棉花褂子,煞是可笑。灰刀子左右穿过残寨,跑到阮连城面前。阮连城按了按它的脑袋。

几名少年犹豫着,结伴走来,一齐低头对他喊:“大哥!”

他们这样叫,那些帮众听见了,也转身喊道:“大哥!”

阮连城摇了摇头,对拿着剑的女子问:“你有了他的孩子,对不对?”

女子点头。

阮连城又说:“告诉我你的名字。”

女子蹲下身体,蘸着血在地上写字。她的眼泪掉下,将字砸得不成模样。

阮连城望着天空。残阳如血,林子里的鸟雀在空中低低地飞。他不再错认女子同她的妹妹,仿佛那已经是许久之前、一件陌生的事情。

他心里空荡荡的,一丝声音也无。孤独在那儿扎根,生出了一片自由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