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裂云曲·箭雨(3)

火藏历556年。

曲思扬抄完一天的火经时已经快午时了,去山中釆药的姐姐曲清音也恰恰回来了。姐姐今天采药的同时还在山中釆摘了不少可以卖钱的栀子花,姐弟二人见阿爸不在家中,便偷偷出门去城里卖了栀子花。

姐姐用卖花的钱给自己买了一支廉价的珠花,给曲思扬买了一支漂亮的狼毫笔,曲思扬之前用的那支已经秃得没法写字了。姐弟二人兴高采烈地匆匆出了南炽城往城外七里村的家中走去,此时已是傍晚,但毒辣的太阳依然炙烤着大地,头顶的荷叶几乎没什么用,稻田里的水汽蒸腾着混入灼热的空气里,吸入肺中湿热蕴结,极难消受。

山路尽头的转弯处,由稻田里走出一个极为高大的人影,走得近了,能看清那人赤裸的上半身文满了缠绕的火焰,朱砂红的火焰文身一直蔓延至下巴处,仿佛他的头是由火焰中吐出来的,他的眼睛盯着姐姐看,像蛇一样,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

曲清音低下头,牵着曲思扬的手,绕过那人的身边。曲思扬能感觉到姐姐的手在微微颤抖,是因为害怕。他们越过了那人,刚要舒一口气,那人猛地转身,探出手臂,一把抓住了曲清音的胳膊,曲清音吃痛惊鸟般尖叫了一声,那人嘿嘿邪笑着道:“几年前就听说七里村曲家的妞水灵,果然!”

曲思扬怒道:“你要干什么?”

“滚开!”那人一掌掴来,曲思扬被他一掌打翻在水稻田里。

他在姐姐的尖叫声中满身泥水地爬起来,朝将姐姐压在田埂上的那人冲去,那人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用一只手掐着曲清音的脖子将她死死压在地上,冲曲思扬阴冷笑道:“不知死活的小屁孩!”

说完用空出的那只手在空气中画了一个圈,曲思扬感觉周遭的空气仿佛燃烧起来,吸入肺里火辣辣地疼,那人的手也似乎变得通红,和烧红的铁一样,猛然伸出印在曲思扬的胸前,曲思扬如被天雷击中一般,浑身酸软扑倒在地上。

那人伸手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摁在田梗上。这一切让那家伙很享受,他喉咙中发出咝咝的响声,有些兴奋地淫笑着说道:“就让你看看南炽少城主要干什么?”

可悲的是曲思扬受了如此重击偏偏没有昏迷过去,眼睁睁看着那人撕碎了姐姐的衣裙,姐姐绝望的尖叫渐渐变成了无声的屈辱,被那自称南炽少城主兴奋的喘气声所遮盖,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曲思扬的胸中只剩无边无尽的怒火,如果可以,他要烧毁这整个世界。这时,一个愤怒的声音爆起一一是阿爸,下一个瞬间曲思扬撑不住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曲思扬醒了过来,夕阳余晖映照下,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幅惨绝人寰的情景:父亲身首异处倒在田埂上,肠子从被剖开的肚皮一直流到稻田里,稻田里赤条条的是姐姐,她仰面向天,心口处是一口贯穿了她身体钉入稻田的长刀,姐姐圆瞪的双眼布满血丝……

田埂边的山路上,一个高大的身影抱着把刀背对着他。

红的、白的、绿的,屈辱、愤怒、伤心……曲思扬神智已经不清了,他抹着横流的鼻涕眼泪拔出姐姐心口的长刀,大吼一声冲到山路上那个背影身后,一刀就劈了下去。

那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头也不回将怀中抱着的刀反手递出,斜着横在后背,火花四溅,曲思扬被这一刀的反弹之力震得后退了三四步,他咬牙举刀又冲过去。那人转身,左手闪电般探出,用食拇二指捏住了曲思扬劈下来的第二刀。

“不是我!”那人分辩道。

随着声音,一股灼热顺着刀锋传向刀柄,灼烧的刺激让曲思扬恢复了一点神智,他看向说话的人,是一位身材魁梧、相貌丑陋的中年人,胸前赤裸,古铜色的肌肤上布满狰狞的伤疤,胡乱编起的赤棕色卷发披在后背。他的肩头蹲伏着一只小巧的猴子,正龇牙咧嘴地冲自己示威。这个人的形象和自己昏迷前见到那个人完全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曲思扬终于冷静了下来。

“我叫烬匹,对不住,只来得及从多伦熄刀下救你。”烬匹语带歉意。

曲思扬抬起头盯着烬匹,问道:“多伦熄?你认识他?”

“死对头!”

曲思扬想起了多伦熄施暴时提了一句“南炽城少主”,又问:“他是南炽城的少主?”

“是……”烬匹欲言又止,缓一缓又道,“小兄弟,节哀顺便,先让逝者入土安息。”

曲思扬回头看了一眼父亲与姐姐的尸身,心中大恸,忍不住又号啕大哭。

烬匹劝住曲思扬,帮他将父亲与姐姐安葬在不远处一片向阳的山坡上。曲思扬给两座新坟磕头,又转向烬匹向他跪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身,提起由姐姐胸口拔出的那把刀,道:“我要去南炽城,让城守大人在三昧宫中以火神的名义给我一个公道!”

烬匹没有阻拦曲思扬,只是望着他瘦弱却倔强的背影意味不明地深叹了一口气。

煜焰国位于大渊王朝龙脊山脉以南,三面临海,与大渊的疆土隔着一条近百里宽的鲸吞海峡。煜焰国全民信奉火神,大教宗掌握火云令权制举国上下,但大约五百年前,火云令遗失,煜焰国在那一次变故之后逐渐以地域为基裂变成了三个实力相当的大部落——靠近鲸吞海峡南岸的火藏神庙、西部火神原上的三昧宫、东部浪海森林中最神秘的知火堂。历史上这三个大部落在刚刚独立的那个时代有过多次激烈的战争,由于实力相当,谁也无法吞并其他势力,最终各守一方,默契地互不相犯,相安无事了几百年。

南炽城是火神原上最大的一座城,三昧宫就建在南炽城的正中央,赤红色的高大围墙围起雄壮的白色殿堂,需要高高抬起头仰视才能看到顶。

曲思扬跪在三昧宫的大门外,一位青衣的神仆将他领入正殿,正殿的中间供奉着一个中空的赤金圆球,圆球的表面镂刻着古老的火焰纹,镂空的缝隙里吞吐着诡异的紫色火苗。

三昧宫的宫主只有二十来岁,他身材修硕,穿一身洁白的长袍,肤色白嫩、面貌俊美得让人不敢逼视,两道剑眉斜飞入鬓,泛青的长发高高梳起,更透着一股不可侵犯的威严。

“我叫煵真,你有什么冤屈尽可以说出来。”

煵真天生就有着一种让人信任的气质,曲思扬跪在他脚下,抹着眼泪将昨天傍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惨遭遇详细地说了一遍。

煵真听完后眉头紧锁,思索了半天,对身后的一名随从吩咐道:“你去将城守与他的儿子带来这里。”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南炽城的城守煴爝与儿子多伦熵满头大汗地踏入了三昧宫,他们脸色惊慌,显然在来的路上已经由那随从口中得知了煵真宫主唤他前来所为何事。进殿后手足无措地等待发问。

煵真不理他们,指向多伦熵问曲思扬道:“你来看看此人可是杀害你父亲与姐姐的凶手?”

曲思扬只看了一眼,便摇头说不是。眼前这个少城主气宇轩昂,衣衫整洁,眉眼倒与那凶手有几分像,但并无文身,年龄也要小很多。

曲思扬心细,说完不是之后,紧接着便问南炽城主煴爝道:“你只有这一个儿子吗?”

煴爝的脸色一连变了几变,扑通一声跪在煵真脚前,竟然老泪纵横地哭了起来,激奋道:“我家的事,宫主大人是知道的,都过去这些年了,还有人要翻旧账,宫主可要给我做主呀!”

多伦熵也跪倒在父亲身后,眼神愤怒地盯着曲思扬,一言不发。

曲思扬看他们的表情便知道内有隐情,但自己无从猜测,便硬着心肠,不为所动地又问了一遍:“你只说你到底还有没有儿子?”

煴爝面孔扭曲地转向曲思扬,厉声道:“有,老夫确实还有一个儿子,他叫多伦熄……”

“就是他。”曲思扬打断了煴爝,抬手比画着向煵真道,“就是他,有这么高,身上文满了火焰纹,满头小辫子……”

煴爝气极而笑,道:“是,你说的都对,但多伦熄三年之前已经死了,怪老夫教子无方,这孽子犯下不赦之罪,是老宫主亲手施火刑处决了他,你究竟是何人指派来污蔑我的?”

煵真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皱,他极反感别人在他面前提起老宫主,对他们双方的激烈言语攻击不为所动,冷漠道:“谁对谁错,让火神来判定便是了!”

随着他的语落,他身后三丈开外的阴影中,一面巨大的青铜墙壁上忽地跳出了几点紫青色的火苗。

那火苗虽小却烧得剧烈,发出毕毕剥剥的裂响。曲思扬抬头仔细看去,那墙壁的正中间是一个凸出墙面的巨大青铜虎头,刚才燃起的那几点紫青色火苗便悬浮在它中空的眼框与口腔之中,看上去诡异又神圣不可侵犯。

“谁先来接受火神的审判?”煵真冷冷问道。

“我先来。”

煴爝站起身来,毅然顺着青铜墙下的台阶走到高处的一处平台,面朝威严的虎头,神色庄重,右手捂胸,道:“圣火煌煌,辉映其光,凡我袍泽,同心同德。圣火昭昭,恩泽万物,魔尘岔染,除恶扬善。圣火熊熊,焚尽卑怯,死生无常,妙火恒辉。圣火炽炽,暗夜无藏,中正其阳,灭诸魔障。圣火华光永照尘世,启我澄心,苏我明性,焚我残躯,净我灵魂。火神怜世人,我心向光明。”

煴爝念祷的是火神子民们人人都会念的火神颂,待念完,煴爝毅然将整个右臂伸进虎口,紫青色的火焰立刻包裹住了他的手臂,毕毕剥剥的声音更烈,但半晌后煴爝抽出的手臂完好无损,一根汗毛都没有被烧焦。

煴爝走下高台,冷眼望向曲思扬,道:“该你了!”

曲思扬冷哼一声起身走向青铜墙,顺着台阶爬上高台,转向比自己身高要大出许多的青铜虎头,微闭双眼虔诚地念祷火神颂文,随后也将右臂伸入虎头。

紫青色火焰蹿上他的手臂,一股钻心的疼痛爆裂开来,身体承受不住那猛烈的疼痛,只一瞬之间,曲思扬痉挛着摔落高台,剧痛使他的身体处于一种半麻痹的状态,蜷缩在大殿的青石地板上。

煵真冷漠地盯着地上的曲思扬,道:“神火不会烧伤无辜的子民,来人,押下去。”

曲思扬瞪着双眼,满脸不可置信,被两名神仆拖去三昧宫的牢中。

三昧宫外暗中观察的烬匹见煴爝父子由宫门出来,却迟迟不见曲思扬出来,也不觉得意外,竟然还露出一丝笑意。

三更时分。

煵真独自一人提一盏昏黄的宫灯,缓缓步入三昧宫地下的水牢。

三昧宫的牢房并不大,最多能关押十余人,但每一间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普通犯人都关押在南炽城的大狱,能关到这里的人犯要么穷凶极恶,要么便是身份特殊敏感的人物。

煵真轻轻打开了关押曲思扬的牢门,曲思扬借着昏暗的灯光认出了来人是煵真,大声呼道:“宫主大人我没有说谎,我阿爸与姐姐确实是被煴爝的儿子多伦熄残杀的,他们的尸身就埋在城外不远处,我可以带你去看……”

“不用,我知道你没说谎,可是煴爝也没有说谎……”

曲思扬想不明白,问道:“那火神为什么要惩罚于我!”

煵真认真地盯着曲思扬,语气依然不沾烟火气息:“我也想知道。你们都没说谎,这中间的曲折,我得弄清楚,最重要的是,神火既然烧伤了你,这不是我能解释得了的。”

“是不是火神放弃了我?”曲思扬可怜兮兮地问。

“傻孩子,火云令遗失后,哪里还有什么火神,只剩一点圣火了,你在三昧宫中所见不过是我的一点小把戏而已。”煵真说着话伸手去抓住了曲思扬的手腕,一股温暖柔和的内力流入曲思扬体内,又很快抽离了出去,“咦?你怎么一丝炫火之气都没有?哦!我明白了,这应该就是圣火烧伤你的原因了……你安心呆着,明天早上放你出去。”

煵真说完转身离去。

“放我走?我走哪里去?我阿爸和阿姐的仇呢?”

牢房走廊里静静的,仿佛煵真没有来过一般。

煵真提着宫灯一直走到牢狱最里边的一堵石墙前,摸索着打开隐藏在石壁上的机关,推开可以旋转的石墙,石墙后面是一条幽长黑暗的隧道,走到尽头是一间铁铸的牢房,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人双手紧紧抓着透气口的铁栏,恶狠狠地冲煵真低吼道:“孽徒,你还有脸来见我?”

煵真语气冷淡,并不着恼:“我是使了些手段夺取宫主之位,伪造你了的死亡,但我只忤逆了你一人,而师父你乱用禁术,私制三昧火油,却是逆天,我囚你而不杀是念你援业之恩,我夺权自立也不过是在替你赎罪呀!”

老人死盯着煵真,恶毒的眼神暗淡了下来,许久方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性子如此懦弱,三昧宫在你手中何以为继?”

“三昧宫的未来不劳你费心,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一件事,三年前你并没有真正处决多伦熄,是吗?”

老人没有回答,但煵真只看了一眼他闪烁的眼神便明白了,转身便走:“果然如此!”

曲思扬走出三昧宫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刺眼的阳光曝晒下,曲思扬有些恍惚,父亲与姐姐是他最后的两个亲人,如今这世上自已成了孑然一人,连三昧宫都不能替自己伸冤,一时间,只觉得虽然天下广大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昏昏沉沉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经意间出了城,又走到了昨天傍晚惨案发生的稻田边,那一片被压倒的水稻依然凌乱地伏在水中,姐姐无力抗争的屈辱眼神与阿爸身首异处的惨状混杂在一起,浮现在他眼前……

“不!”曲思扬抬头盯着毒辣的太阳轻轻说,“不应该是这样的,火神不应该包庇这些万恶之人!”

曲思扬被怒火占据,猛然转身就要回南炽城去找煴爝父子去拼命,但他一抬眼就看到小路的尽头站着两个人影,一个正是自已恨不能扒皮抽筋的多伦熄,另一个则是昨天刚刚在三昧宫中见过的多伦熄的弟弟多伦熵。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曲思扬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什么叫不共戴天之仇一一就算杀不了你们,被你们杀了也是好的。

他攥着小小的拳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提着刀的仇人,就在此时,身后也响起了脚步声,曲思扬知道是被人围住了。此刻他正怒火中烧,哪怕刀斧加身也顾不得了,怎会畏惧前后夹击?

曲思扬眼睛死死盯着多伦熄的脖子,加快脚步跑了起来,没法焚毁这整个肮脏的世界,但至少他要掐断多伦熄的脖子……

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了,两三步间就超越了曲思扬,原来不是前后夹击,身后这人竟然也是冲着多伦熄兄弟去的。这身影高大威猛,肩上蹲伏一只瘦小的猴子,他飞奔时跺地有声,仿佛整个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曲思扬认出了这个背影,是昨天帮自己安葬了阿爸与姐姐的烬匹。他想起这位大伯昨天说自己是多伦熄的死敌,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滋味的暖意。

多伦熄也认出了烬匹,邪恶的双眼中有一丝畏惧一闪而过,换上了残酷的冷漠,双手握刀向着烬匹冲了过去,二人猛地撞到一起,两把钢刀发出刺耳的磨擦声,周遭空气震荡开一圈淡淡红光。

烬匹的巨刀回抽、翻转刀刃凶狠地劈斩向多伦熄的腰间,多伦熄功力明显不如烬匹,对冲的一刀招架下来已使出了全力,仍是被烬匹震得受了严重的内伤,由于发力过猛,眼瞳中迸出了一片血丝。

多伦熄为人凶残,平日杀人不眨眼,毫无怜悯之心,唯独对弟弟多伦熵疼爱有加,这次回来连父亲都没敢见,只是暗中与弟弟会了面。

此时骤遇强敌,多伦熄虽受了内伤,却明白此时自已若退了,就该弟弟对上烬匹了,这老东西的心狠手辣不在自己之下,多伦熵断然不是他的对手,于是牙一咬,对斩向自己腰间的长刀不避不闪,而是反手一刀劈向了烬匹的左肩头。

烬匹肩头黑影闪动,二人同时中刀,闷哼一声,抽回自己的刀。多伦熄脸上还多了几道被那小猴子抓破的血痕,他没理会,咬牙再次挥刀,斜劈向烬匹。

多伦熄腰间被烬匹这一刀之力切开了一寸深半尺长的伤口,肌肉翻卷、鲜血淋漓,触目惊心,若不是烬匹中刀失力,这一刀就能让多伦熄肚破肠流。

烬匹却只受了一点皮外伤,多伦熄的刀砍上他肩膀时刀锋入肉方一寸,他便迅速地肌肉紧绷,竟生生用坚实的臂肌夹住了刀刃。

多伦熄斜劈来的这一刀力道已失,烬匹用刀背迎上他的刀刃,运足炫火之气,就听一声清脆的金鸣声,多伦熄的长刀脱手破风飞远,烬匹毫不停歇,顺势一刀便砍向多伦熄的脖子。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刀由多伦熄脖子后面伸出,架住了这断头一刀,多伦熵见哥哥已无力自保,急切间由这个并不顺手的角度出刀硬接了烬匹这一刀,他的武功离哥哥相差甚远,更不是烬匹的对手,只接这一招便被烬匹的刀劲震裂了虎口,还没反应过来烬匹忽然突进到了他身前,闪电般出掌印上多伦熵的神藏诸穴,蕴藏在掌中的炫火之气骤然吐出,中掌的多伦熵脸色赤红,连退出五六步,双眼一翻委顿倒地。

烬匹回头,缓了一口气的多伦熄扔了右手提的刀,左手高举起一个一寸来高的小巧水晶瓶,瓶中装着葡萄酒一样的液体,烈日下水晶瓶闪烁着迷人的光彩,瓶口的木塞已经打开了,多伦熄脸上带着狰狞的笑,合身扑向烬匹。

烬匹脸色大变,躲避瘟神般猛然后退,多伦熄腰间的伤被扯动,剧烈的疼痛令他脚步虚浮,一个踉跄,烬匹抓住了这个稍纵即失的机会,用了巧劲一刀拍向多伦熄手中的水晶瓶,水晶瓶被拍得脱离开了多伦熄的手飞向稻田,但,还是有一滴滳到了多伦熄的手上。

烬匹回手一刀砍断了多伦熄粘了那血色液体的手,紧接着扔毒蛇一般扔了自己的刀,反手全力隔空一掌震散了多伦熄体内的炫火之气,多伦熄也和弟弟一样无力地软倒在地上,冷漠的眼中竟然闪过了一丝感激。

落在地上的断手与钢刀泛起诡异的酒红色毫光,它们是在燃烧,但没有火焰,也没有灰烬,那只断手与那把钢刀只是在泛起诡异的酒红色毫光里发出细微的哧哧声,像在被什么看不到的东西蚕食吞噬,很快的,凭空一点点消失了。

与此同时,掉落在稻田里的水晶瓶中的液体扩散开来,成了一张铺在了两亩大的水稻田水面上的一张油膜,它与稻田里的水发生了激烈的反应。曲思扬吓得呆住了,他看到了难以想象的景象——稻田中的水仿佛烧了起来,只一会儿便消失得干干净净,那层油膜也耗尽了能量,渗入泥土中。

“三昧火油还有流落在外的吗?”烬匹的刀架上了多伦熄的脖子。

多伦熄桀骜不驯的双眼闪过一丝狡猾的顽抗:“放我弟弟回去,就告诉你!”

“好,我不杀他!”

“没有了,除我之外,世上没人再知道三昧火油的提炼方法了。”多伦熄深知烬匹一旦答应便不会反悔,干脆利落地说了实话,“给个痛快!”

“我想也是,你这种阴毒自私的货色,怎么会将如此珍贵的秘密与人分享。”烬匹捡起多伦熄的钢刀,递向曲思扬,“能不能痛快得看苦主了!”

曲思扬颤抖着接过了刀,他毕竟只是个刚刚十二岁的少年,真要杀人时又怯了。

“下不了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火神的子民不能滥杀无辜嘛!”烬匹一开始语气平和,渐渐变得激烈,“醒醒吧,小子!多伦熄强奸你姐姐的时候,你的火神在哪里?他将你阿爸开膛剖腹,砍下他脑袋的时候,你的火神在哪里?你在三昧宫中受冤时,你的火神又在哪里?如今恶人们来杀你斩草除根了,火神呢?你的火神呢?火神早死啦!火藏元年时火神就已经死了,五百年来谁也没见过神迹。”

“够了!”曲思扬咆哮。

“人不能老是等着神来主持正义,有时候,人应该试着来当自己的火神!”烬匹说完这句话,再不言语,静静看着曲思扬。

不知挣扎了多久,曲思扬终于提刀稳步走向了多伦熵,清醒过来的多伦熵浑身酸软,看着提刀的曲思扬走向自己,吓得瞪着惊恐的双眼,手脚乱刨,想往后退,但是一点力气也使不上来。

多伦熄知道自己的命今日是到头了,反而不再害怕,冲曲思扬大喊:“小子,是我杀的你爹,是我强奸的你姐姐,和他没有关系,你来杀我!”

曲思扬脸上的肌肉扭曲,却并不理他,走近多伦熵,冷静地转到多伦熄能看见的一侧。南炽城终年如夏,男人没有穿上衣的习惯,这更方便了曲思扬下手。

他强抑胸中的怒火,平静地用双手将刀刃悬停在多伦熵的腹部,耳边多伦熄的叫骂、多伦熵的惊叫都听不见了,他抬头对上倒在不远处的多伦熄的眼睛,神色凝重道:“我心光明!”然后双手稳稳地发力,将刀刃切入多伦熵的腹部,缓缓拉过。

多伦熄的刀十分锋利,感觉就像是用刀划过了一块豆腐,只听哗啦一声,多伦熵的肠子像水一样流淌了出来……

曲思扬没有从多伦熄的眼中看到哪怕一丝的忏悔,他看到的只有仇恨,不禁悲哀地冲他道:“为什么你杀我的亲人可以,换我杀你的亲人却不行!”

曲思扬说着提起刀狠狠剁向多伦熵的脖子,砍断的动脉中血水喷射而出,曲思扬整个人沐浴在血雨中,机械地挥刀砍剁,沉浸在一种原始杀戮的快意之中。

多伦熵血肉模糊的脑袋终被砍断了,曲思扬抓起那颗脑袋,喘着气缓缓走到多伦熄面前,将他弟弟的头扔在他面前,蹲下,用不属于一个十来岁少年的狰狞语气说:“看,你也感受到亲人被人断头剖腹的痛苦,一会儿杀了你,我还要去南炽城杀了你的阿爸,你如果有阿妈我也一块杀了,你要是有姐姐、妹妹,等我长大也会去强奸了她们,然后把她们杀了,赤裸裸地挂在南炽城城门上……”

多伦熄自从看到弟弟的肚子被剖开后便停止了叫骂,此时恶狠狠地盯着着曲思扬,仍然毫无忏悔之意。曲思扬冷漠地双手提刀,爆喝一声用长刀洞穿了多伦熄的心脏。

仇是报了,可是有什么用呢?阿爸和姐姐永远也不会活过来了。曲思扬扔了长刀,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将头埋在两腿之间,无助地哭了起来。

“走了,小子!”过了好久,烬匹伸手拍了拍曲思扬的肩膀,这一拍将一缕炫火之气探入了他体内,也有试查之意,谁知曲思扬体内毫无感应,竟是没有一丝炫火之气。他不禁大吃一惊,难道这小子不是火民?自己费尽心思要收的徒弟体内竟然没有一丝先天炫火之气,烬匹胸中一阵失落,随既释然,既然天意如此,也不强求了,好在这家伙有一颗尽焚一切的心。

“去哪里?”曲思扬平复了情绪问道。

“南炽城,你不是要去杀城守吗?”

曲思扬没有回答,又默默地低下了头。

“哦,你只是想让多伦熄临死时忏悔自己的罪孽,并不是真想杀他全家。没用的,人认识世界是受自已所在阶层艰制的,这种人的生存环境注定他是不会后悔的。你要是没去处,给我当徒弟好了,至少在煜焰国的疆域里,没几个人能欺负你!”

曲思扬低着头,命运并没有给他更多的选择,抬头望向烬匹,轻轻叫了声师父。

望着烬匹与曲思扬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尽头,隐身在树林中的煵真解开了南炽城城主的禁制,淡漠道:“看,火神或许不在了,但天理循环还是有的,今日看在你是真的不知道当年多伦熄被假处死这件事,我便不怪罪于你,回去继续当你的城守。”

煵真飘然而去,留下煴爝蹒跚走到血肉模糊的打斗地,倒伏在两个儿子身上号啕悲哭。

火藏历557年。

密林深处,二十三座古塔巍峨屹立,乳白色的塔顶星星点点地蹿出树冠,围绕着塔林的建筑群早已古旧斑驳,透着厚重的沧桑气息。这一片建筑群的入口是一座高达五丈的石牌坊,其上黑底朱漆地刻凿出气势恢弘、苍遒古朴的四个大字一一火藏神庙。

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携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来到牌坊下站定。中年人身着一件肮脏不堪的暗红色长袍,他面貌凶恶丑陋,紫黑的脸膛与朝天的塌鼻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小洞,肥厚的豁嘴上钢针一样胡乱生着赤红的胡子,两只环眼牛一样瞪着,久未梳洗的赤棕色卷发黏糊糊地贴在头顶,再配上他拄地的一口火红色诡异长刀,完全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他身侧的小孩十二三岁样貌,乍一看去,消瘦单薄,细打量却是肩宽臂长透着一股慓悍之气。

这二人正是烬匹与曲思扬师徒二人。

烬匹自身的武功修为在整个煜焰国也是屈指可数的大高手,自收了曲思扬之后想尽了办法却也没有能在曲思扬体内养出一丝炫火之气。普通火民体内都或多或少的会有先天的炫火之气,偏偏他这个一见倾心的徒弟连个普通人都不如。烬匹不愿认输,最终决定铤而走险,去火藏神庙中去强取煜焰国由火神时代遗留下来的唯一圣物一一火魄。

火神时代,教宗以火神的名义对护国长老及各地城守赐予火神的祝福一一火魄。得到火魄之人将火魄与体内的炫火之气相结合,整个人便既脱胎换骨,从此耳聪目明,六识敏锐,功力与之前相比完全提升了一个量级。他们以火神的使者身份管理各地城邦,火民对得到火神祝福,代表火神在世间行走之人极为尊崇。

每一个得到火魄的长老、城守在年老去世之时,大教宗会在他生命结束时用圣火令收回火魄,赐予之后的上位者,火魄便是以这种形式世代相传。

可惜火藏元年时,当时的大教宗遗失了圣火令,失去了对火魄的感应与控制,之后煜焰国土裂三疆,最后的一枚火魄被火藏神庙供奉着,五百多年来火魄长燃,却再也没有人有机会得到火神祝福,真正感受神迹。

烬匹打的就是这世间最后一枚火魄的主意,此时师徒二人终于来到了火藏神庙的门外。烬匹抬头瞪视火藏神庙四字半晌,目显睥睨重重哼了一声,深吸一口气,运足了内力冲着火藏神庙将两个字送了进去:“化缘!”

这一声响若爆雷,震得周遭树林屋舍不住颤动,古塔传出阵阵回音。不一刻,几名知客僧走出来,一看叫着要化缘的这二人的装扮,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一位年轻的知客僧冲烬匹道:“快走,快走,自来只有我们和尚向施主化缘,哪里有跑到庙上来化缘的施主?今日是火藏神庙三年一度的炫火大会,你莫要胡搅蛮缠,扰乱大会,惹恼了护法僧可没有好果子吃。”

说着话就要上前推烬匹,一位年龄较长慈眉善目的僧人拽住他道:“灿灵,他二人衣衫破烂,定是饿得紧了,没了法子才来这里,给他们些斋饭便是!”

“我们不要斋饭。”烬匹冷言冷语道。

“那你要什么?”

“火魄!”

这一句于几位知客僧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年长老僧再打量二人时便不觉得他们像可怜人了,完全是两个无赖。但烬匹相貌虽丑陋,气势却不凡,显然身怀高深的功夫。老僧不由得怒目相对,气恼道:“我看你二人可怜,本说施些斋饭,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灿灵,速去禀报主持就说来了高人,要掂量掂量火藏神庙的分量!”

灿灵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往塔林中而去,烬匹抬着下巴,白眼观天,曲思扬安静地站在他身后等着。不一刻,灿灵又跑了出来,恭敬地对烬匹道:“主持说炫火大会正在进行,不方便出来迎接烬匹大师,请二位去会场叙话。”

烬匹心中不禁有些沉,火藏神庙主持炅烛禅师向有煜焰国第一高手之称,自己此来本有欺老僧年长力衰之嫌,谁知尚未照面,炅烛大师仅凭灿灵的几句描述便猜中了自己的身份,而自己对他的虚实却一无所知,心中不禁虚了一虚,不再言语随灿灵走进去。

炫火大会的主会场在白色塔林正中的一块空地上,曲思扬首先注意到的不是会场僧俗参半的与会者,而是悬浮在三座主塔上空幽幽燃烧着的一团纯青火焰。烬匹也抬头望着那团神奇的浮火,它是半透明的,没有内核,不知道以什么为燃烧物,又是如何做到悬浮的,不禁在心中惊叹不已。

“烬匹大师驾临火藏神庙,老衲未曾远迎,还望恕罪!”炅烛禅师双手合什,长长的白眉低垂下来,目光祥和。

烬匹收回了神思,眼晴却仍盯着悬浮的火团。

炅烛宣了声佛号,又说道:“烬匹大师看的就是这世间最后一枚火魄了,本寺是火藏元年始建,建寺时它便悬浮在这里燃烧着,塔群便是围着它建的。五百年来本寺为可能归来的大教宗世代守着火魄,其实是守着火民的希望,你现在来要取走火魄,一句狂妄已难形容了,老衲就当你说笑吧!”

烬匹冷笑一声,有些强辞夺理道:“火魄放在火藏神庙里是圣物却也是死物,不如随缘给了我徒弟,说不定能造就出个天才呢!”

炅烛呵呵一笑,闭目不语。他身后早怒不可遏的护法长老烨一将手中玄铁禅杖重重往地上一杵,青砖四裂,厉声道:“胆敢跑到火藏神庙来放肆,必是有惊人艺业了,老僧便来试试你的成色!”

烨一话一说完便动手,只见他大喊了一声,将一条重五十斤的玄铁禅杖呼地横抡过来,招式简单实用,毫无花哨,但他臂力惊人,运足了炫火之气,一条禅杖猛虎般砸了下来,禅杖未到劲风先扑面。烬匹要立威只想速战速决,见他的招式威猛钢烈,心知不好对付却怕损了气势,竟然毫不避让,探步立掌便平击上了禅杖的月牙刃。

烨一只觉禅杖打在了一堵铜墙铁壁上,双臂震得生疼,对方单用一只肉掌便止住了自已的全力一击,心中顿时大惊,随之便生出了怯意,要收回禅杖时已经晚了。

烬匹手腕一转牢牢抓住了禅杖,随之手臂猛抖,一股震荡的力量顺着禅杖传回,烨一只觉禅杖在这一股震抖之下甚是滑溜,越要使劲去紧攥越是感觉无能为力,禅杖被烬匹变戏法一般夺了过去。

烨一在火藏神庙中威望极高,武功也只在炅烛一人之下,谁知道照面一招之间便被人空手夺了白刃,心中大惊,痴痴望着自已的两只空手,场中诸人也立马对这容貌极丑态度蛮横的不速之客重新打量。

只有炅烛禅师不为所动,他由烬匹的出手已看出他不是自己的对手,于是缓缓走上前拍拍烨一肩膀示意他退下,然后转向烬匹道:“三年一度的炫火大会是火藏神庙唯一向外届开放的时候,外届高手皆可来此各凭本事竞技,每届大会的前三甲都有资格入住神庙随意参阅神庙中的武学秘笈,亦或向本寺讨得本寺任意一物。你们来得赶巧,老衲便陪你比上一场,你若胜得老衲,火魄随你取走便是!”

烬匹暗暗在心中笑了,觉得炅烛这话里露怯了。他对上炅烛的双眼,问道:“如何比法?”

“随施主意愿。”

“好,为不伤和气,我便恬不知耻地在煜焰国等一高手面前耍上一手功夫,炅烛禅师若能一样办到,烬匹自然知难而退!”

炅烛微微颌首。

烬匹看似随意地双手握住烨一的玄铁禅杖,实则已凝聚起了毕生打熬的炫火之气在双掌上,运起知火堂不外传的熔金手心法,将炫火之气化为有若实质的丝丝缕缕,缠绕上玄铁禅杖。玄铁禅杖渐渐由黑转灰,内里透出暗红,不一刻整个禅杖变成了通红色,随着颜色的变化,禅杖也变得软了。

烬匹快速揉捏拉扯,最后双手各持一端,发力回收,变了形的禅杖首尾相连成了一个中空的圆环。圆环的外圈被烬匹拉扯出一道道尖锐的刺,此时已完全看不出它曾是一根禅杖,上看外形,倒像一个玄铁铸出的太阳图腾。

“这个火神环如何?”烬匹慢慢收了功,火神环也渐渐暗淡,恢复了玄铁本色。做完这一切,烬匹已用尽了最后一丝炫火之气,至少得休养三个月方能恢复,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炅烛走到他身前双手接过火神环,赞美道:“知火堂的熔金手果然厉害,老衲不如。”

烬匹刚松一口气,却听炅烛叹了口气又道:“但是事关火藏神庙几百年的执守,老衲也只得试上一试了。”

炅烛说完敛神静气,双手端持火神环,盘膝坐了下来,也不见他发力用功,也没有凝若实质的炫火之气由指掌间迸出,但已经暗淡下来的火神环在老僧手中再次苏醒一般,又泛上了红光。

炅烛禅师满面慈悲,将火神环搂入怀中,仿佛搂入怀中的是一只流浪的小动物。通红的火神环竟然也未能燃着他的僧袍。炅烛枯瘦如柴的右手搂着火神环,左手一下一下捋抚着它,动作行云流水般平缓,但每一下捋抚都在改变着火神环的外貌……

烬匹眼见火神环在炅烛大师的手中一步步变直,一头生出龙头月牙刃,另一头渐渐恢复了附有铁环的塔婆形来。见炅烛禅师显出如此神通,功力分明高出自已许多,心中明白今日这火魄是强取不了了。但他不是知难而退之人,过去牵了曲思扬的手,昂然问炅烛道:“今日我师徒技不如人,只得认栽了!但在下有一句话想问炅烛禅师。”

炅烛大师将禅杖交给烨一,回头道:“请讲?”

“大师今年高寿?”

“老衲今年七十又七。”

“以大师之见,寺中除了大师之外可还有人是烬匹的对手?”

“除老衲之外,没人能在烬匹大师手下走过十招。”

“呵呵,好,火魄我是志在必得的,三年后,下一届炫火大会时,烬匹必然携徒再来,炅烛禅师可莫急着去见了火神!”

烬匹这话极为无礼,火藏神庙众僧群情激怒,炅烛伸手止住了众僧道:“为了火藏神庙,老衲尽量多活几年,但愿不教烬匹大师失望。”

火藏历560年。

烬匹与曲思扬师徒如约在火藏神庙三年一度的炫火大会时来到火藏神庙,八十岁高龄的炅烛禅师只出了一掌,将苦练了三年炫灵指大成后信心满满的烬匹重伤。曲思扬望着已重伤说不出话的师父,不忍拂其意,背负起烬匹冲炅烛禅师道:“三年之后,我师徒再来!”

火藏历563年。

已经人高马大的曲思扬几乎读遍了知火堂所藏的典藉,却仍没有能找到修炼出一丝炫火之气的方法。

师徒二人这次来到火藏神庙后没有与炅烛动手,而是呈上了一枝赤金莲花,这是烬匹功夫再次精进之后能展示的极致,由体内炫火之气直接将一块金锭逼生出他意想之形,碗口大的莲花惟妙惟肖,莲瓣薄如蝉翼,随风摇曳,吹弹可破。

如此神乎其技,已经让火藏神庙中众僧匪夷所思了,炅烛却连看都懒得看一眼,对烬匹平淡道:“烬匹施主,以你这样的长进速度,今生今世是达不到老衲的境界了,你要把一辈子都耗在为你徒弟取火魄之上吗?”

“用不了一辈子,你已经八十三岁了。”

“那你是逼老衲见火神时得带上你啦。”

烬匹第一次从老禅师眼中看到了杀意,可下一个瞬间,慈悲取代了那一缕杀意,炅烛禅师轻声问道:“你可曾问过你徒弟,他真的需要火魄吗?”

曲思扬心中猛地一惊,自己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被炅烛禅师一点,心中突然就如开了一扇窗,亮了一盏灯,是啊,自已真的必须得到火魄,才能活得更好么?

“他怎么不需要?有了火魄就能练成绝世高手,再也不用受任何人的欺侮。”

炅烛若有若无地轻叹了一声,道:“功夫上你是永远胜不了老衲了,你执念不灭,也是禅机未到,老衲也不勉强,和你打个商量如何?”

“你说。”

“火藏神庙为你师徒二人大开三个月,神庙中所有典藉任你师徒翻阅抄录,三个月后离开神庙,为神庙去寻找解答一个古来无人能解的难题的答案,若能解开这个谜题,火藏神庙便将火魄拱手奉上?”

“什么谜题?”

“火藏元年,大教宗烰释遗失圣火令后,曾留下一个问题,他问众护教:‘世有热水,可有冷火?’大教宗问完这一句,便即坐化,他这一问,至今无人能解!”

“世有热水,可有冷火?”烬匹一脸茫然,喃喃轻念。

“世有热水,可有冷火?”炅烛由心中所思而浮上一脸神圣。

“世有热水,可有冷火?”曲思扬若有所思。

火藏神庙的藏经阁是一座圆形地宫,曲思扬目测它要比地面上的火藏神庙更大,进入藏经阁大门由正上方看下去,它像是由十二个渐小的黑色武晶岩建成的圆环组成的一个迷宫。每一个圆环都是一个超级书架,火藏神庙的藏经阁所藏书卷不仅是佛经,文史、医巫、地脉、五行、星象、幻术、数术、风水、奇门遁甲……应有尽有,与知火堂藏书洞中的分类大同小异,但所藏比知火堂更加博大。

顺着螺旋的石阶下到底层,转到藏经阁中间,是一个直径十余丈的正圆形水池,叫天一池,取天一生水之意,但凡藏书处皆需干燥,还得蓄水防火。

火藏神庙在藏经阁设了如此一池水,却又能保持书卷的干燥,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由池边抬眼望去,藏经阁的穹顶朝上凸起呈半圆形,像个锅盖一样,上面涂绘了日月星辰,不注意看,很容易让人产生仰望星空的错觉。

烬匹师徒进入火藏神庙的时候,另有两位僧人、一位老者以及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在其中翻阅书卷。他们应该是这一次炫火大会获胜者,得到火藏神庙特许入阁三日的机会。

藏经阁中六人各自查找翻阅所需的书卷,烬匹师徒径直走到火器部分,只这一类藏书便堆满了一眼望不全的石壁。师徒二人对着书山埋头一卷卷查找翻阅,不知不觉间三天时光就匆匆流逝,但竟连“冷火”两个字也没有见到。

烬匹觉得是受了炅烛的捉弄,气乎乎地放弃了查找,跑去武库部分研究火藏神庙收录的武术秘笈了。曲思扬在知火堂这些年一直就对火器制造、火油、火药炼制极为着迷,所以并不觉得枯燥。他找火藏神庙藏经阁的执事僧讨来草纸与笔墨,遇到以前在知火堂的书洞中没有见过的机关与配制秘方便眷抄下来。

曲思扬沉浸在机关术与炼制术之中,不知不觉间便过去了七八天。这一日他从清早起便钻入书堆里,水也未喝一口,近午时感觉昏昏沉沉,看书时都出现了重影,不得已掩卷起身,七扭八转走到了天一池旁。每次累了,他都喜欢来天一池边躺一躺,仰望穹顶星空,神游天外,很快就能放松下来。

烬匹躲在武库区不知疲倦地日夜揣摩火藏神庙的功夫,累了也不去火藏神庙安排的客舍歇息,总是就地倒头就睡,只叫曲思扬每次吃饭给他带一份,便如坐了牢一般。

好在火藏神庙这座地下藏经阁的照明系统巧夺天工,在藏经阁内设置了无数晶石磨成的镜面,由地面引入日光,通过晶石镜面反射,目光几乎能照到藏经阁的每一个角落,曲思扬也不用担心师父几个月照不到太阳会得佝偻病。

他们进来的第四天,其他几人的三天阅经时间结束便都离开了,烬匹躲在老远的武库,偌大的藏经阁仿佛只有曲思扬一个人。他转到天一池边,掬一捧池水洗了把脸,清凉沁心,感觉一上午的劳累都被轻轻洗去了。他在围着池子长出一圈的幽绿苔藓上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穹顶的星空,无比惬意地回想这几日的收获。

虽然在书海中没有见着关于“冷火”的蜘丝马迹,但却发现了另外一些珍贵的资料,比如当年被多伦熄窃取的三昧火油的炼制法。那在三昧宫被当作禁术,而火藏神庙的藏经阁中它的炼制法被随意地记录在一本普通的誊抄簿中,这更让曲思扬有信心能从书海中找出“冷火”的真相。想着这些事,不经意间竟然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曲思扬被一阵伴着有节奏的欢快哼唱声吵醒了。他睁开眼,就见身前五六丈的地方,一位穿着月白轻纱的少女正踩着轻盈的步子翩翩起舞。

一束淡紫色水晶镜面反射下来的光柱恰恰笼罩着她身周方圆一丈,她手腕与脚踝上戴的风银链饰熠熠发光,配合轻盈舞步的是她节奏轻快的低唱,淡紫色的光圈中她像一个无忧无虑的精灵。

曲思扬看得入了迷,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随着她的节奏摆动起来,不小心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少女的舞步被打断,惊鸟般望向天一池,脱口问道:“什么人?”

曲思扬尴尬地起身道:“我叫曲思扬,炅烛大师叫我来这里查找资料,咱俩前几天见过面的!”

“藏经阁每年只对炫火大会胜出的前三甲开放三天,你怎么还没有走?”问完这句话,少女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捂住自己的嘴。

“炅烛大师给了我和师父三个月的时间,你叫什么名字啊?你跳的舞真好看!”曲思扬边说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少女依然捂着嘴巴不说话。

“咦?你怎么不说话?”曲思扬盯着少女的眼睛问,少女不回答只是捂着自己的嘴巴。

“你不会说话吗?不对,你刚才还跟我说话了呀!”曲思扬看出少女不说话一定有苦衷,故意激她道,“你不说话一定是有人叫你装哑巴,那好,我就叫你‘小哑巴’!”

“我不是小哑巴!”少女一本正经地说。

“那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曲思扬立刻追问道。

少女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曲思扬说:“不用看,藏经阁里除了你我二人外,就只有我师父一个,他在武库那边,没人能听见你说了什么。”

少女听了他的话,还是很小声地说道:“除了炅烛大师以外,我不能跟任何人说话。”

“为什么?”曲思扬觉得不可思议。

少女又谨慎地不说话了,清澈的双眼不知所措地望着曲思扬,分明很想和人交流却又不敢。

“你好没意思呀,不想说算了,我走了!”曲思扬在藏经阁待得枯燥,见少女这副模样有心逗她,便佯装转身要走。

“哎,你等等。”少女毫无心机地叫住了他。

曲思扬回头,少女却又怯生生地不说话了。曲思扬就如挨了一记闷棍,无奈地说:“这样吧,我保证不和任何人提起你和我说过的话。”

少女再次四顾,然后小声说:“我是煜焰国的圣女,所以炅烛大师不许我和别人说话。”

曲思扬莫明其妙,想不明白少女这是一个什么逻辑,又问:“为什么圣女只能和炅烛大师说话?”

“因为我知道的太多了,炅烛大师怕我不能判断自己所知道的事情的轻重,若是无意间说出的话影响了大教宗的归来,那么,火藏神庙五百年的等待可就全毁了!”少女一本正经地说。

曲思扬见这少女不过十六七岁,比自己还要小个三四岁,又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想不明白她能知道什么,而让炅烛大师如此忌讳她和别人说话,甚至软禁般将她关在藏经阁中,便试探道:“你知道大教宗归来的秘密?”

“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我几乎无所不知。”少女停住了话,抬头望向星空穹顶,陷入了沉思,眼神变得迷茫,过了好久才收回视线,有些小心翼翼地问曲思扬有没有遇到过没法解释的事情,问完仿佛怕得到否定的答案一样马上又说道,“我遇上过。”

“有一年夏天,我大概十岁左右吧,有一个声音开始在我脑袋里低声说话,却又听不清究竟说的什么。越是听不清楚越想听清楚,时间一长我就病倒了,昏昏沉沉在床上躺了半年。有一天夜里脑袋里那个声音却开始说话清楚了,他急切地要指引我去一个什么地方,那声音特别威严,不容抵抗,我梦游一般爬起来,摸黑离开了家,不知道走了多远,所有的记忆都只剩一些零星的碎片。”

“浑浑噩噩中那个声音如释重负地说:‘宿命之地到了。’我睁开眼睛就看见面前黑压压地跪伏着一大片僧人,靠前几位老僧望着我激动得涕泪横流,其中便有炅烛大师。他们虔诚地长呼:‘恭迎圣女归来。’我慌张地四顾,抬头时就看见了火魄悬浮在上方,那一瞬间火魄发出了一道光柱直接击中了我,仿佛要全部挤入我的脑袋里,我承受不住又昏了过去。”

“我再次醒来时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脑袋里那个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五花八门的各种知识,就好像将一整座藏经阁都装进了我的脑袋里,和煜焰国有关的我几乎都知道,但是之前的记忆却大都忘了,不知道自己家乡在哪里,父母是什么人,有没有兄弟姐妹。”

“唯一留下的和过去有关的记忆碎片是我迷迷糊糊地睡在床上,听见一个女人在和另一个人乞求说:‘求求你一定救救我女儿,自从她得了臆症以来,我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另一个人只是叹气,我知道那是妈妈,可是连她长什么样我都想不起来了,只是每次想起她的声音都鼻子发酸想哭……”

曲思扬虽然一点都不相信她说的故事,但听她说到这里,不由得想起自已也早忘了妈妈的样子,突然后悔自己刚才故意逗少女说话,太过轻浮。

少女看着他的古怪表情,不知他是被自己太过匪夷所思的经历给吓着了,还是嘲笑自己在瞎编故事,有些赌气地脱口说道:“不相信的话你可以随便找本书来考考我。”

曲思扬只当消磨时间,去离天一池最近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了眼封皮,写着《燮元风录》,是一本记载民间传说的书,他随手翻到一篇《炻岱遇仙》,大概浏览了一遍,问少女道:“好,你来给我讲一下《炻岱遇仙》的故事。”

少女小嘴张了一张,有些窘迫,低声说:“你能问稍微难一些的问题吗,这种民间传说的故事,我知道得太少了。”

曲思扬心下窃笑,合上了书卷轻笑着问道:“那你来给我说一说三昧火油的炼制方法?”

“冷淬法提取火燿牛囊液三钱兑火莘子油五钱,使其火性互攻,所得火油三钱,贮存于镇烁膏五两之腹使之稳定其性,再捕焃乌鸟三只以秉辉籽喂之……”

少女张口即来,曲思扬听得目瞪口呆,急忙由怀里掏出自己的眷抄本,翻到抄录三昧火油炼制方法那一页,仔细对照,发现少女说的竟然一字不差。这一下,曲思扬心中的震惊已经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他正想着少女或许只是恰巧也读过那本眷抄笔记,突然间另一个魔鬼般的念头冒了出来,脱口又问道:“那冷火的炼制法你也知道?”

曲思扬紧张得屏住呼吸等待答案,少女却依然轻描淡写道:“冷火不能叫炼制,应该叫养成,它是火的精魄、精灵,是有灵性的……”

“怎么养成?”曲思扬急切地插问。

“这个可不容易,你知道我们煜焰国虽然大,但天下更大,已知的天下疆域以星辰映照划为五大地域,是为金、木、水、火、土,每一片地域的内在属性各不相同,我们煜焰国的疆域大概只占其一。五域之上生灵也是各重其性,比如我们煜焰国的子民体内虽都有五行之气,却皆以炫火之气为本。世界万物皆禀五行之气,相生又相克,五行循环往复,各为君臣、主仆,生、克、死、休、刑、害、扶抑、冲破,万有森罗,自成规矩……”

“我是问冷火的炼制,不,养成法,你跟我扯这么一大堆没用的道理干什么?”

“养成冷火便得明白世界运行的规律,因为冷火在煜焰国境内是养不成的,需去火克之地,在铁域方能养成,火皇御金气……”

直到少女将冷火的养成方法细细说完,曲思扬胸中的气息方才平静下来,他想到了一个极大的疑惑,问少女:“你没给炅烛大师说过冷火养成的方法吗?”

“他没问过呀,炅烛大师只是问了我几个关于大教宗归来的征兆之后便没问过其他事,只是从那时起就禁止火藏神庙的所有人和我说话。”

曲思扬这才确定炅烛大师也并不明白“世有热水,岂有冷火”这句话的真意,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向圣女询问,不禁感叹道:“太不可思议了!”

少女以为他在感叹自己知道太多秘密,回道:“炅烛大师说,人的一生,总能遇上一些无法做合理解释的事,只是因为人还看不见神,而神对人,却了如指掌,火神早为我们安排好了一切。”

曲思扬脑中却浮出姐姐与父亲被杀时师父的话:“醒醒吧,小子!多伦熄强奸你姐姐的时候,你的火神在哪里?他将你阿爸开膛剖腹,砍下他脑袋的时候,你的火神在哪里?你在三昧宫中受冤时,你的火神又在哪里?如今恶人们来杀你斩草除根了,火神呢?你的火神呢?火神早死啦!火藏元年时火神就已经死了,五百年来谁也没见过神迹。”曲思扬心中又开始天人交战,如果没有神,发生在圣女身上的事情该如何解释?如果有神,它为什么不在恶人们逞凶的时候显灵呢?

恰在此时,火藏神庙的晚课钟声远远地飘入藏经阁,少女冲曲思扬说:“我要走了,你可记得不要让别人知道我和你说过话。”

“放心吧,我不会说的。”曲思扬郑重承诺。

少女转身匆匆离去,曲思扬望着她轻盈的身影不禁有些怜惜地想,她知道那么多东西却并没有见过世界黑暗肮脏的一面,依然能这么单纯,真是美好啊!

圣女突然停步转身,声音带着一些期盼道:“都忘了告诉你,我叫希子烟,明天你还来吗?我再跳洒音舞给你看!”

不等曲思扬回答,她转身便走,曲思扬的心情突然变得美丽。

之后的两个多月时光,曲思扬天天和希子烟躲在藏经阁里唱歌、跳舞、讲故事、嬉戏玩耍。

突然有一天,希子烟没有来藏经阁,紧接着三四天她都没有出现,曲思扬等得心如火燎,又不敢去找她。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火藏神庙的执事僧来请他和烬匹离开藏经阁,原来三月之约已经满了。

烬匹与曲思扬师徒二人离开了火藏神庙,从此消失在煜焰国境,踏上了寻觅宝地养成冷火的漫漫长路。临行时也未能面见炅烛大师辞别,只得到烨一转交的一纸炅烛大师手书的警告——未得冷火前再来骚扰火藏神庙,杀!

师徒二人并不知道,炅烛大师在希子烟没来藏经阁的那天,已经悄然圆寂了,圆寂前书写的这一纸警告是炅烛大师一生唯一的一句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