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裂云曲·箭雨(4)

月相思静静地坐一张铺在雪地上的火红色狐狸皮上,抬头仰望着星空,安静时的她犹如一张未开的弓,也像一盆待放的花。可她的松驰、温和中总彷佛随时都会有无尽的箭意透体散发出来。

陆舞俏立在月相思面前的冰崖边缘,左手提着那张驰名天下的逐影弓,右手按在腰侧的箭壶上,拇指和食指间扣着一支秀水神箭,这个动作已成了身体记忆,深深烙印在她心里,但是自从离开靖北港后,月相思都没有让她再真正放过一箭。

月相思在等她心静。

这师徒二人名为师徒,实如姐妹。

陆舞得秀水城的智囊云飞先生推荐而拜入月相思门下学习箭术时,已是秀水城中不多见的神箭手了。她第一次见月相思时压根就没把一副柔弱样子的她放在眼里,不知道她有什么过人之处能得整个帝国都不放在眼里的秀水智囊一赞。

月相思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陆舞入门那天她给陆舞随意地示范射了一箭,那一箭看着就像是射歪了一样,斜斜地飘出去,轻轻地钉在了一百五十步外的一棵雪松树上,乍一看去就如初握弓箭者胡乱射的一般。陆舞当时都怀疑自己被云飞先生耍了,根本不是让自己来学箭的。

可后来,她随着月相思一层层学习箭心决的变化时,逐渐感受到看似柔弱的相思姐姐胸中有一股看不到的弓弦劲撑着,让人感觉她内心无比强大。

陆舞又开始怀疑那一箭是她在逗自己呢。

三个月后,月相思将她叫到箭心室:“学箭首先得要有一颗虚怀若谷的心,否则就算学全了箭心诀的九层境界八十一种变化也成不了绝世的箭手。你傲气太重了,无知耻之心、无敬畏之心,练习箭术只空得一颗勇心,不好好磨一磨,终不成大器!”

陆舞这三个月已经练成了箭心诀的第三层,对她的话也不怎么上心。

月相思叹了口气:“陆舞啊,你可还记得姐姐在你刚来时示范的那一箭吗?一直没去取回来,就是留着今天用的,你现在去把箭给我取回来吧!小心点啊!”

陆舞兴冲冲跑到那棵雪松树下一看,傻眼了。那支箭射住了一只风眠蚁的翅膀,把它钉在了树上,陆舞取箭的时候那只风眠蚁还活着,看着那只风眠蚁,她才终于对月相思的箭术佩服得五体投地。

箭心诀第四层箭境叫“磬心”境,月相思带陆舞离开箭心谷进入楼上雪域,找各种猛兽让陆舞与之对峙,野兽没冲入她十步之内不许她取箭开弓。先是狼与豺狗,然后遇上了豹与虎……

陆舞一次次贴近兽吻与死神擦肩而过,已经开始习惯面对危险时冷静处理了,但离月相思的要求还差得太远。这次寻到的是雪狰的踪迹,她追踪的是一只雌雪狰,就快要追到狰窝的时候听到了了雄雪狰与铁羽的声息,于是便与月相思藏匿到就近的这座雪峰上。

铁羽与那只雄性雪狰的搏杀中,月相思认出了铁羽的兵器,也大概猜到了他的身份,心中突然变得矛盾。这是陆舞入磬石境的绝佳机会,若陆舞能忍心看着雪狰将一个大活人撕成碎片而无动于衷,那这层箭境便入了。

但这个人对陆舞来说是这么独特,陆舞若因他而破境,往后的箭心诀便再无瓶颈,日后成就当世将无人能及。可月相思又打内心深处不愿陆舞成为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那样的话即便陆舞练成了箭心诀,自己与她的情份可就得蒙上尘埃了。当年自己学箭时,师父安排自己射杀怀孕的麋鹿与母虎来练就磬石之心,入了箭境却与师父和大箭门有了一生无法化解的隔阂。

“陆舞,手在箭壶上放了半年了,试试开弓锁定目标,能杀而不杀,方可磨灭杀戮之意!”

陆舞舒展开腰身,半开站马步,抽出一支秀水神箭,提臀收腹,脚前掌抓地,左手将逐影弓直推出去,如受千钧之力,却又举重若轻,用右手拇指上白玉扳指的侧棱勾挂住弓弦,曲臂、收指,掌心向外掌背贴在右脸颊上,沉腰箭指与铁羽缠斗的雪狰。

“陆舞,今天怎么手抖了,是不忍心吗?”

“没有,端着满弓手酸而已!”陆舞绷着嘴角硬撑。

“有件事本不该说,会影响你的箭心,但现在不说,怕你日后会恨姐姐!”

“相思姐姐不要顾虑那么多,说吧!”陆舞的眼睛盯着雪峰下的激斗,此时铁羽正拼命往针的方向激奔,处在两只雪狰夹击的位置。陆舞的箭锋所指锁定着雌性雪狰,心中受着煎熬,能杀而不杀,待他们决出胜负。自己手握逆转战局的生杀器却要忍着看众生自生自灭……

月相思伸手指了指雪峰下的激战:“那个少年你小时候见过的,是铁家的少主,铁羽!”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铁羽两个字钻入耳中于陆舞而言不啻平地惊雷。铁侯爷那年领着七八岁的铁羽来秋山猎雁时的记忆如打开闸门的洪水一样涌上心头……那个当年高昂着头,谁都不放到眼中的骄傲小孩已经长成这样的翩翩少年了么?

来不及细思了,暴怒的雪狰已经张开巨口咬向这翩翩少年了……

管他的什么箭心诀!

拇指上套着的白玉扳指猛然一松,挂在扳指边棱上的牛筋弦滑脱,弓弦如惊蛇乱抖,秀水神箭破空,白羽带起尖锐的呼啸……

一道绯红色的耀眼光芒伴着呼啸声划破天际,带着慑人心魄的凛洌杀气闪电般扑向雪狰。秀水神箭有秘术加持的水晶箭镞撕裂了粗糙的雪狰皮毛钻入骨肉,直没至羽,箭力生生将扑跃而起正准备一口咬断铁羽的猛兽横推出去,蕴藏在箭身里的水灵之气炸开,雪狰的全身顿时被震裂,生机断绝,烂泥一样被钉在雪地上。

陆舞垂下逐影弓,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

月相思在她身后欣慰地舒了一口气:“别气馁,练不成箭心诀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天下一流的箭术多了,总有适合你的,况且绝世高手对决时比的是胸襟与气度,箭术是小道……练不成也好,姐姐有时候看你为了练箭对自己过于苛刻,实在不忍。你们生在将相侯门的孩子,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又岂止爱恨,你便是练成了天下第一的箭术也不能快意江湖,你的箭最终要射的是日月星辰啊!别想那么多了,去会会故人吧!”

月相思由包袱中取出一件银白色的貂裘递给陆舞,陆舞愣了一愣才明白这貂裘是给铁羽救的那位女子的,心中很不是滋味。

铁羽躺倒在雪地里,溅起一片雪雾,此时危机解决,松懈下来才觉得浑身酸痛如散架一般,倒在雪地里一动也不想动。可小珏还在雪地昏迷着,射杀雪狰救了自己性命的高手是敌是友还不清楚,放松不得。

铁羽深吸一口气,双手一撑坐了起来,正要喊一声何方高人相救请现身一见时,就见晴朗的满月中,一个暗红色的身影由百余步外一座十四五丈高的雪峰上直直跳跃了下来。

身影坠到一半时,就见那人突然张开满弓朝着身体正下方的雪地放了一箭,突涌的箭气在雪地上炸开一个直径五六尺的雪坑,雪雾腾飞,反激起的气浪将那身影朝上托了一托,暗红色的身影如片花瓣,轻飘飘地落在雪地上。

铁羽心中惊叹,敢由十余丈高处直跃下来,这份胆识与功力足可傲视江湖了。

那暗红衣衫的身影落地后便往小珏身处的方向走去,铁羽急忙也疾步追去,追近了才看清那身影是位女子,只是斗篷遮着头,分不清年纪。铁羽此时敌我不分,追到他身后想先阻止他靠近小珏:“前辈留步!”

身影停下脚步,顿了一顿转过身来。

“我像你前辈吗?”

铁羽愣住了,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救命恩人竟然是一位妙龄少女。她面容艳若桃花,带着一丝不易查觉的狡黠,语气中是一股戏谑般的责难。铁羽觉得少女似曾相识,可搅尽脑汁也想不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不救你妻子了?”陆舞伸手递过那件貂裘。

铁羽下意识接住貂裘,红着脸解释:“姑娘误会了,她不是我妻子,是我家婢女!”

“关我什么事!”陆舞心中释然,嘴上却不饶人,走过去将小珏扶起,手心按上她的背心,将一缕水灵之气度入小珏的心脉。不一刻,小珏悠悠醒转过来,陆舞伸手要过貂裘给惊魂未定的小珏披上。

铁羽这才有机会对陆舞施礼询问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今日救命之恩容后必报!”

陆舞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铁羽,语含戏弄问:“怎么报呀?”

铁羽被问得哑口无言,窘迫半天才说:“但凭姑娘意愿,无有不从!”

陆舞阴谋得逞般笑道:“好,先欠着,待我想好了再说,你不要忘了今日之诺便是!”

“姑娘救命之恩如同再造,铁羽没齿不敢忘,还请姑娘赐知芳名,也好教在下日后便于……”

“先别说那没用的,眼前问题先解决了再说,为了救你性命,今天我可是造了大孽了,你听那边!”陆舞打住了话头,伸手指向刚才雌雪狰出现方向的一片雪峰。

铁羽侧耳细听,隐隐地仍有雪狰呼啸之声传来。铁羽脸色变了,若再有雪狰赶来,真不好应付。

陆舞瞥了一眼铁羽:“去看看吧!”

三人寻声走了三四里地,进入了一个狭长的冰谷,雪狰的啸声就是从冰谷中间一个冰洞中传出来的,洞口有两丈余高。

铁羽紧握着针走在前面,下意识地将两个姑娘护在身后,随时准备着应付可能出现的危险。陆舞和小钰跟在后面,陆舞一副自在放松的样子,连弓都背了起来。雪狰的啸声断断续续地传来,离得近了能分清至少有两只雪狰,但声音与被他们杀了的那两只完全不一样,声音响亮但短促、稚嫩,很明显是雪狰的幼崽。

铁羽小心翼翼地靠近了洞口,两只毛茸茸的雪球一样的小东西探头探脑地张望,看到有人过来缩回了洞里,躲在暗处观察着来人。

“铁少主,是时候斩草除根了!”陆舞的表情依然带着狡黠,耐人寻味。

斩草除根……铁羽想着这个词没了言语。

“下不了手啊?我帮你。”陆舞取下背负的逐影弓,手法利落地抽出一支箭来便往弓上搭去……

“且慢!”铁羽急忙阻止。

陆舞听他阻止,便垂下弓望向铁羽,仿佛早知道他会阻止,笑问道:“铁少主意欲如何处置?”

铁羽此时做不出决断,刚才为救小钰,不得不杀伐果断,现在要杀的是两只尚不能独立捕食的小崽子,模样又乖巧可怜,很难将他们与他们狂暴凶猛的父母往一起联想。他们更像是温顺的两只小狗。铁羽攥着利刃的手沁出了汗,这两只雪狰幼子的父母已死,现在不杀,他们也得饿死,可是它们是无辜的……铁羽陷入了两难之境。

陆舞变戏法般由袖中抽出一条巴掌长的风干牦牛肉,扔到了洞口外两三尺处,两只雪狰幼子嗅到牦牛肉干的香味,小心翼翼地凑到洞口,张头探脑不敢出来。陆舞示意铁羽与小钰不要乱动,以防惊吓了它们。过了一会儿,可能是饿得狠了,一只幼崽见外面的来者并不动,便壮了胆子猛地冲出来,叼起肉干一个灵活的转身又冲回了洞里。

洞中传出两只幼崽撕扯争夺肉干的声音,不一刻那条肉干便被吞咽下肚,洞中又安静了下来。

陆舞又抽出一条牦牛肉干,这次扔到了自己与洞口中间的位置,自己干脆坐在了地上。

两只幼崽尝到了甜头,这次没等太久,同时冲了出来,直接在雪地里就开始撕扯争夺……第二条肉干很快下肚,它们也不进去了,竟然和小狗一样眼巴巴盯着陆舞,肉嘟嘟的体型配上一身雪白蓬松的鬃毛,模样特别惹人怜爱。陆舞又抽出两条肉干一左一右分开扔在脚下,两只幼崽各扑向一条肉干,风卷残云地就收拾了个干净,又盯着陆舞。

大概因为雪狰是雪山中的霸主,处在食物链的顶端,没有什么能威胁到它们,所以遗传的基因里就几乎没有恐惧这种东西,才一会儿,就敢这样大胆地站在陌生物种面前。

陆舞又抽出一条风干的牦牛肉干举在手中,望向它们:“可怜的小东西,肉干快没了,铁少主杀你们之前也不能让你饱餐一顿!”

陆舞将手中最后一条肉干高高抛出,肉干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带着两只幼崽转动的视线落向铁羽。

铁羽顺手接住,举着肉条不知所措,两只幼崽跑过去围着他转,时不时讨好地在他身上蹭一蹭。

“铁少主,我能做的都帮你做了,幼崽已经诱出洞,剩下的全看你了,反正杀不杀,它们都活不成了。婆婆妈妈的,记得小时候少主可是英姿飒爽,遇事雷厉风行谁都放不在眼中。”

陆舞点明是旧相识,铁羽还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支火箭冲天飞起,陆舞看到那箭,便收起了戏谑的表情:“我得走了,不逗你了,只是你真的没想过带它们回铁王堡吗?如此他们便不用死,还能缓和一些你心中的罪恶感。”

说着话,陆舞由袖中抽出最后一条肉干,举起晃了晃:“谁抢到,我收养谁哦!”

陆舞扔出肉干,幼崽冲出,陆舞转身便走,嘴里一声颇有自信的呼哨,那只抢到肉干的幼崽听话地朝她追去。另一只没抢到肉干的幼崽围在铁羽脚下,盯着他手中的肉干。

便在此时远处突然又有一支火箭冲天而起,比刚才那支要强劲耀眼得多,简直就是在半空中炸开的火树银花,是铁火。

铁羽明白是追踪而来的铁门九卫,心里彻底放松了,有铁门九卫在,便是遇上雪狰群也无忧了,抬眼时那婀娜的身影领着幼狰已走得远了,急切间他放声追问:“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还请给铁羽一个明白!”

陆舞远去的脚步并不停歇,雪原上传来她缥缈的声音,却如一道闪电划过铁羽的心,年少时的记忆如突涌的泉水般泛起,她说了八个字:“秋山猎雁,秀水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