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裂云曲·箭雨(6)

“世子虽执掌武林第一圣地,但少主这一双手握剑可惜了!”

“哦?那步宗主认为我这一双手该握何物?”

“当然是琴了,少主的琴艺当今世上比肩者两三人而已。”

“我生为铁王堡的少主,一生的命运早被安排好了,琴也罢、剑也好,于我而言,不过都是打发时间的玩意罢了。”

“少主被誉为当世三大名家,大概正是因了这一身别人学不来的雍容贵气!”

“少主方才提到命运,若不嫌聒噪,在下说一个和命运有关的故事给少主听听。”

“步宗主请讲。”

“在下要讲的是当朝一位大人物,便是与你爷爷铁梦戈,与我师祖越南枝并为本朝开国三柱国公之一的陆鼎山陆将军的故事。陆公出生于北方秀水大族,弥月时家中来了一位借宿的中年先生,其母见先生飘逸若仙,对他极为礼敬,那位先生临行时说自己精于命理之术,为报留宿之恩,为陆公批了命数详书。”

“陆公的命书断明陆公自幼聪慧,识文断字皆长于同龄人,五岁能背千字《孝经》,八岁时将迷恋上武学,十四岁得遇名师,至十七岁时整个秀水城文武以皆无人能望其项背,二十岁出仕,官居秀水城主,二十五岁入珠郡得皇上赏识,赐帝国北方大都护……这一生都是富贵坦途,几无灾劫。”

“其母只道那位先生是为讨喜说的吉祥话,便全未当真。谁知五年后陆公入了私塾,先生所教蒙学文章,一触即通,千字《孝经》果然在陆公五岁时便熟背如流。其母只道是巧合,但已不由得对陆公的命书上了心。陆公八岁时,并无人引导指向,自己突然就喜欢上了武学,早晚学着别人打熬气力,虽不得法,却也有模有样。”

“到了陆公十四岁那年,秀水第一高手朱潜既找上门来要收他为徒,这在秀水城的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自古秀水三大家:朱、温、陆,虽名为一体,实则各自藏私,没人会把本家绝学传给外姓人。陆公母亲至此方才对当年那老先生给儿子断的命书深信不疑。从此之后陆公果然二十岁出仕,三年便做了秀水城城主,二十五岁在帝都被皇帝赐为帝国北方大都护……知道陆公命书的人都深信命数天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凡人的挣扎没有任何意义。”

“本来什么都不会改变,陆公的一生就如他的命书所批,三十二岁平叛乱,四十一岁封侯,六十五岁寿终正寝,一世富贵,福泽子孙,但偏偏在他三十二岁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个命数大师一一柳白衣。柳白衣出自北方经天派星象学一脉,经天派也是在他之后才声名大起,却毁誉参半。因为柳白衣一生不求名、不求利,只为一件事活着,就是造反,什么都反,反家族、反学派、反朝廷、甚至反星野铁律,星辰背后的诸神他都一样要反。”

“那年柳白衣一见到陆公便问:‘大都护知道了自己死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是什么感觉?’人人都知道自己会死,可极少有人知道自己死于何时,一旦窥知命数,余生只是等死,陆公听他一问,并未发怒,只是顿觉人生无味。”

“柳白衣又问:‘为都护批命数之人可曾算出柳白衣哪一年见的陆鼎山?’陆公听出柳白衣对自己命书的质疑,问他:‘柳先生有何指教,难道天理命数可逃?’”

“柳白衣没有接陆公的话,却说也要为陆公批一下命数。陆公自知天命之后,心中再无妄念,对他要为自己批命数之事坦然无忌。待柳白衣批完,陆公接过粗粗看了一遍后放声大笑。柳白衣对此波澜不惊,陆公笑罢取出自已弥月时那位先生批的命书与柳白衣新批的命书并放一处,说:‘除了措词,你与三十二年前那位老先生为我所批命数并无一处出入,看来人生在世荣辱得失有定数,进退迟速有命,天命终不可逃啊!’”

“柳白衣说:‘世上只有一种人的命数测不来,这种人对天数命理、报应轮回一样不信,阴阳缚其不住,命数拘之不定,若非大奸大恶便是极善极贤。依都护的命数来看,朝廷今年平叛的大军将兵败如山,届时再无他法才会让都护去平叛乱,而都护平乱必胜,方有之后的封侯之福。都护试想,若是朝廷信得过都护,早几年让都护领兵去平叛乱,哪里会有今日叛军的燎原之势。都护的命数当然能改!’”

“‘怎么改?’”

‘皇帝悖天丧德,本朝气数将尽,早几年晚几年都得改朝换代,只看都护胜不胜得了叛军苏靖宇!’

“少主知道我们学习星象的都深信世上的所有事都是星辰背后的诸神安排好的,它们用星辰的运转,用山河气象,也用人面骨像来预示即将发生一切,弄明白了这些规律便能预知一个人的祸福,一个家族的兴衰,甚至一个王朝的更迭。生民如棋子,动一子便牵涉全盘,何况是陆公这样掌一方生死之人,若有人能改其命数,改的便是苍生万民的命数。”

“我们狰突崖一脉有一句老祖宗留下的谚语,说星辰可从来没转错过!老祖宗留的立世铁律第一条便是‘静观天,不扰世’,怕的便是柳白衣这样的人以一己之力行逆天之事,妄图扰乱历史进程。可他真那样做了,后人却也没人能说清楚他是对是错,是天下大逆之人还是力挽狂澜的苍生救星。”

“现在想来前朝覆灭的起点便是柳白衣种下的这颗‘改命’的种子,否则便没有之后陆公与烈武爷的逆奔江对峙,也不会有你爷爷与陆公的野莽山之盟。少主想过自己的命数吗?”

铁羽腰间的针极低沉地铮鸣了一声,他却淡然说道:“没人敢给我批命数,前几年我偷听铁王堡的老人聊天提过,说是有过一个人给我批过命书,好像正是那个柳白衣。但那个人被爷爷一剑劈死了,命书也被爷爷烧了,这个事从此也没人敢问,想是我命数不好,爷爷却迁怒他人,步宗主不是想帮我批命书吧?”

“少主说笑了,在下哪里敢犯铁王堡的忌讳!还是刚才那句话,只是觉得少主这样的人才,握剑太可惜了!”

铁羽笑了:“那步宗主是想为我改命数了?”

“谈不上,陆公命书中批着六十五岁寿终正寝,可自柳白衣见过陆公之后,他的命书便成了一张废纸,如今陆公已经高寿八十一岁,却仍然健在,这便是说改命之术是存在的。可惜在下学艺不精尚办不到,只能祝福少主福寿安康,自由自在地生活。”

步青云说完将两人中间那块黑色的锦布揭开,下面是一尾五弦古琴,但凡传世的五弦古琴都已是琴中极品。以前天下琴只有五弦制式,琴中圣手叶秋为纪念一生唯一的知音古音而重制了一尾加了一弦的琴,世多效仿六弦琴以示风雅,被后世称为叶六弦。又三百年后烈武爷征伐天下时为鼓舞士气,改长加宽了琴箱,琴弦也又加了一弦,改过的七弦琴琴音宏亮,气势恢弘,本朝坊间流传的琴便大都成了如今的七弦式样,被称为渊大筝。

至于五弦古琴几不可寻,但凡有一尾现世便是坊间炙手的奇货,大都流入了王孙贵胄之手。今日步青云所示的五弦古琴足以叫懂行之人咋舌了,可更奇的是这尾琴的琴木,那是一块完全没有经过修饰的纯白色龙牙木,木纹若隐若显,被时间打磨的包浆如琉璃一般,乍一看去宛如一块无瑕的白玉。

“少主。”步青云伸手轻抚琴弦说道,“此琴名曰‘呤商’,一表乱世豪杰,铁血英雄。二诉苍生疾苦,世间流毒,三说天地清气,人中龙凤,算得上是琴中贵族了。这本是皇太子苏承平珍爱之物,太子听闻少主琴艺当世无二,于是割爱托在下入铁域见到少主时相赠,请少主笑纳,以全在下受托不负。”

铁羽面色淡然,显然是见惯了富贵,并不为所动,轻声道:“请宗主回去后替我多谢太子!”

步青云起身带狰突崖一行与铁羽告辞,铁羽送他们到一针堂大门口。走出一针堂,步青云又回过头来不经意地问了一句:“珠郡明年开春的‘点绛唇’,能有幸听到少主的琴声吗?”

铁羽遗憾地笑了笑说:“铁王堡的人都知道,我的脚终生不得跨过逆奔江!”

“为什么?”

“不知道,我小时候问过爷爷这是不是真的,他没回答我,只说铁域放马一个月都跑不到头,还不够你玩的?铁域以外的人浑身是坏心眼儿,不好玩!”

“那还真是遗憾,这次‘点绛唇’盛会是一次丝竹管弦、黄钟大吕的聚乐大会,江湖上传言却说是烈武爷要借此盛会为小宛公主选招附马爷,所以各路高手都会参加,不能在盛会上见少主艺惊四座,真是遗憾啊!”

步青云说完起身,宾主二人行礼告辞,铁羽望着走远的狰突崖一行,嘴角轻轻上扬,心想步青云又是说陆鼎山改命,又是说自己拿剑可惜了。柳白衣在陆鼎山心中种了一颗“改命”的种子,步青云也是想在我心中种一颗“自由”的种子,哪里需要你来种了?

是夜,铁羽与刚刚由雪山回来的铁门九卫庆祝这次解救小钰成功,开怀畅饮,除了知铁被铁侯爷派出铁域以外,到场的八名铁卫个个酩酊大醉。铁羽跨过一地醉鬼,牵了自己的座骑,背了琴,缚好剑,悄悄走出一针堂,在门口停了一停又转回来将那只由雪山带回来的狰崽子抱在怀里,这才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