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裂云曲·黑暗皇帝(上)》(1)

烈武二十二年,白露时节,帝都珠郡,礼部尚书倪翠山府邸。

密室的火炉上煮着老茶,倪翠山心事重重地与小儿子倪慎围坐在炉旁。铜壶中的茶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炉膛内暗红色的火光映照出倪翠山竖毅的额角与深锁的眉锋,许久的沉默后倪翠山眯眼问儿子:“军令到了?”

倪慎疑惑地看了眼父亲,不明白自己也是今日才收到的军令,父亲抱病不朝,已经好多天足未出府了,又是如何知道的。他不敢瞎猜,老实回禀:“到了,鹅城今年遭受了大旱,陛下免赋的旨意因掌令太监失责被耽搁了,鹅城城守耿万方上奏了免赋折子后一直没能等到圣意批复,只得依例强征岁赋,激起了民变,乱民洗劫了鹅城粮仓,杀了城守,鹅城府兵营军心一乱也在混战中死伤过半,整个散了,最后聚啸成匪的乱民有两千余人,他们占了鹅城,如今……”

“为什么是鹅城?”倪翠山仿佛自语般打断了儿子的话,喃喃低语。

“天灾发生在什么地方难道还有道理可讲?”倪慎这几年在军中威望渐隆,这次兵部尚书点名派他去平鹅城匪乱,他正磨拳擦掌,对朝廷的看重沾沾自喜,对于父亲问出这样的话感到有些不可理喻,又不敢公然指出。

“哪有什么天灾,不过都是人祸!”

倪翠山声音极低,微眯的眼缝中露出一丝冷如刀锋的光,与他平日在朝中百官面前的形象大相径庭,他停了一停,平复了一下心绪:“逆江三城鹿城、鹅城、鱼城,在开国以前这三座城可都不叫这种儿戏般的名字,这三座城都曾拥有过极其古奥大气的名字,鹿城曾叫月伦城,鹅城叫日经城,鱼城叫星耀城,从地图上看逆江三城由西而东,若连成一条线终点会延伸到狰突崖群山山势起处,那里有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子——辰月镇。”

“这四个地方连起来便是日月星辰,本来也没什么深意可究,但是你再将另外两件事放在一起来想一想,第一,天下星相学第一大学派狰突崖星学一脉,他们立派时为何选了狰突崖做为他们的立派之地?第二,陛下开国之后为何要给逆江三城重赐名字?说鹿城是陛下收服柱国公陆鼎山之地,为纪念陛下得鹿之喜也说的过去,那么日经城与星耀城又有什么必要同时被赐名呢?”

倪慎依然没有觉出父亲话中的严峻,觉得他是年纪大了胡思乱想。

“倪慎,你听好了,鹅城是一支火藏神庙遗族的势力范围,他们善制火器,所以鹅城又被世人称为火城,土火虽无五行生克之理,但自古有炎上克嫁穑的说法,中山古国虽然灭国几百年,没人记得倪家也曾是王族,但我们自己不能忘,倪家人遇火总是不吉,但愿是为父想多了,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出发时把裳儿带上,不要让人发现了……”

倪慎这才觉出了父亲话中那股严峻的劲儿,不由认真了起来。他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倪中玉今年只有两岁,女儿倪裳也不过才十二岁,自己这一去是领皇命带兵打仗,父亲为什么要自己带上才十来岁的女儿呢?

倪慎还在琢磨父亲的用意,倪翠山接下来的话却让倪慎心惊胆战:“你不要以为你现在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有多么了不起,只说近处,你的三个哥哥、你的两位叔伯,哪一个智计武功不胜你百倍,都落得什么下场?”

倪慎不敢插嘴,这些事是倪家的痛处。

倪家是已经灭国的中山古国王族后裔,中山古国灭国之后倪家后人散于整个天下,他们这一脉在前朝初期得势,至今也已是几百年的盛隆世家。

大渊朝开国时,倪家暗中掌控了珠郡,大开帝都城门迎烈武爷入城,免了一城百姓遭屠戮,全了新帝爱民仁心,也让倪家成了前朝唯一没遭迫害的大世家。倪慎的爷爷因此大功而高居庙堂要位,并将官爵权位传给了倪翠山,但是这显耀风光背后隐藏着的险恶并没有人看透。开国二十二年来,倪家的人一个个悄然殒落在为帝国尽忠职守的道路上。如今倪家虽仍高居要位,但人丁零落。

倪翠山从接了父亲的官爵起就一直隐隐不安,总觉得是背后有人要置倪家于死地,但这个人隐藏在深深的迷雾后面,看不清、摸不着。而且这个隐藏的敌人极有城府,极有手段,也极有耐心,他一点一点将倪家的势力瓦解、消灭,却每一次都不露痕迹,若不将倪家为国捐躯的这些个儿郎放到一起来看,没人会意识到这些事件的背后会有人操纵。倪翠山也是在第三个儿子卷入一场宫廷内斗,死于一场小规模的平叛之战后才真正将倪家二十年来的遭遇串连起来,经过仔细分析捕捉到了一丝痕迹,才终于意识到倪家有一个隐形的大敌。

倪家自来不树敌,能让人痛恨到要耗几十年的时光一步步来彻底铲除他们的动机只能是恐惧,可宽厚的倪家会让什么人产生恐惧呢?倪翠山细细将朝中文武一个个分析了一遍,哪一个都不像,倪家行事向来以宽厚仁德为准则,不应该让别人产生恐惧的。

某一天,倪家这一支脉最辉煌的一段历史跳入了倪翠山的脑中来,让倪翠山深深打了一个冷战,那是开国前烈武爷兵临帝都城下时,倪家顺天应时用三天时间控制珠郡,大开城门迎入烈武爷的旧事。倪家以一族之力用三天时间便能控制帝都,这得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家族,而害怕拥有这样势力的家族、需要瓦解铲除他们才能安心的人只指向一个人——烈武爷。

倪翠山被自己的猜测吓得不轻,也不敢和任何人去说,事实如果真是这样,烈武爷或许都查到了倪家是中山古国后裔,倪家可曾是帝都八百里平原最早的主人,那皇帝自然会往倪家深怀复国宏志去想……

倪翠山越想越怕,中山古国灭国已七八百年了,倪家早泯灭了复国的妄念,可是该如何才能让倪家生存下去?倪翠山从得出那个猜测结果后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在朝堂之上逐渐锋芒尽敛,时间一久同僚们也都种下了一个倪翠山胆小怕事、得过且过、逆来顺受的印象。可是在这些表象之下韬光养晦的倪翠山却在冷静地证实自己的猜测,暗暗寻找倪家的出路。

“父亲大人,孩儿这次是去打仗,你让我带裳儿去……”

“住嘴!”倪翠山极少见的暴怒,倪慎不敢顶撞,倪翠山一声吼出也觉失态,压低了声音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谓,“让你带裳儿自有原因,这是我们倪家的无奈,如果可以,我倒想让你将玉儿也带上,可是倪家的男丁应该是被人在暗中死盯着的,在外人眼里你这次是带兵去平匪乱,可在为父看来,你这次无异于是踏上别人设好的局去送死!”

倪翠山不理儿子的震惊,将自己这些年的猜测第一次对儿子和盘托出,最后叮嘱道:“为父若是猜错,那是最好不过,可你这次决不能一心想着挣军功,全当是逃命吧。玉儿肯定出不了帝都,裳儿是女孩子,不为人瞩目,所以为父才让你带裳儿走,处处多留心,一见苗头不对,不要顾及其他,带上裳儿逃命要紧,这辈子都不要再回珠郡!”

倪家父子二人的谈话就此结束,二人离开密室后,密室里的一扇暗门悄悄由里面被推开,倪裳钻了出来,她从头到尾偷听了父亲与爷爷的对话,并没有听得很明白,只是得知自己家族是一个什么古国的王族后裔,父亲要去打仗了,还得带上自己,爷爷却老糊涂了说什么皇帝陷害倪家,皇帝还需要陷害什么人,看谁不顺眼,拉出来杀了就是!她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想着要随父亲离开珠郡去见遥远的鹅城,不由得有些盼着出发的日子。

懵懂的倪裳无从得知,自己已经不可抗拒地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历史洪流,烈武二十二年秋天,兵部这一道阴谋深重的剿匪令是将她的生命划分为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的分水岭。前一个阶段她是帝都侯门深宅里被众人捧在手掌心上的明珠,后一个阶段她就将成为天下第一黑帮永夜帮的黑暗皇帝。

那年倪裳才十二岁,倪中玉两岁,姐弟二人下一次见面隔了足足二十年。

三日后,珠郡府兵营指挥使倪慎移交府兵营兵权,领兵部临时调拨的三千虎卫军离开帝都,挂甲出征。倪裳被易装成倪慎随营的起居勤杂兵,三千虎卫每人配两匹战马,轻装简辎,歇马不歇人,只用了二十多天便过了狰突崖,绕开鱼城穿行在暗岚山脉逼近了鹅城。

倪慎依兵家安营法老老实实选了一处山谷,三千虎卫扎营在距鹅城百里的暗岚山中。倪慎一次放出了三十名斥候去刺探鹅城乱民的情况,毕竟是一帮不过两千人的乌合之众,倪慎压根没把他们放在心上,准备在这里修整一两天,然后一举夺回鹅城,剿灭乱匪。

这次出征的一路上也并没有什么异常,刚离开帝都那几天倪慎因为父亲的话而紧绷的神经也开始放松了,觉得父亲还是老了,开始胡思乱想发臆症了。如今百姓安居乐业,正是帝国繁荣昌盛的烈武盛世,多少国家大事要陛下劳心,他哪来的闲心和一个臣子的家族过不去!倪翠山的话也就渐渐被倪慎淡忘了。

三更时分,正是人最困乏的时候,倪裳忽然被父亲的呼叫声惊醒,一睁眼就见背对她站在床边的父亲正在仓促地往身上穿甲胄,嘴里还在对面前半跪着的两名传令兵疾速地下达着需要传递的军令,待传令兵出了营帐,倪裳才坐起身从父亲身侧望出去,营帐敞着的帐门外面是一片火海,能看见的营帐有五六成都着了火,虎卫的战士们在火光与夜色中忙乱地穿梭,时不时有中箭的士兵发出惨叫,黑暗中还有火箭划破夜空飞来。

倪裳还没有完全醒来,迷糊之中正在戴头盔的父亲突然腾出一只手来,一把将她扯向自己身前,下一个瞬间一支火箭撕破营帐顶篷钉在了倪裳刚才躺着的行军床上,被褥与头顶的帐布马上燃烧了起来,倪裳这才终于被吓清醒了,急忙去找自己的盔甲。

倪慎鼻翼轻翕,眉头微皱,这不是普通的火油,临行前父亲说的“炎上克嫁穑,倪家人遇火总是不吉……”伴着一股不祥的预感泛上心头,他急忙由怀里掏出一件深褐色半透明材质编织的背心来冲倪裳喊:“裳儿,这个贴身穿,我不让你脱掉就一直穿着!”

倪裳接过那背心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看父亲神色凝重,她也不敢多说便去匆匆换了。待倪裳换好衣衫,披甲挂胄,主帐营外得到军令的虎卫已经聚集起了黑鸦鸦一片,没人说话,稳住阵脚的虎卫们以倪慎的营帐为中心结成了盾甲阵,零星的火箭已经不能对他们造成有效的伤害。气氛凝重,众将士等着主将发令。

“保持阵列,护好战马,有序向东南方退后三百步。”倪慎发令,火箭偷袭来自正前方与左右两侧,敌人弓箭手的射击没有统一号令,散乱、准确度低,三千虎卫伤损失不到半成,这些情况都符合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暴民的特征,倪慎号令后退三百步,整个部队就能完全隐藏到黑暗中,不会再在燃烧的军营的火光中成为敌人的靶子,然后才能随机应变,发挥出正规军队的优势。

让倪慎心底不安的是敌人制做火箭用的火油,表面看起来这种火油只是比普通的火油味道更呛人一些、燃烧时间更长一些,但往深想这种连拱卫帝都的虎卫军都没有能配用的火油极有可能出自父亲提到的鹅城那支火藏神庙的遗族,若是他们中有人也加入了乱民暴匪的队伍,以火藏神庙遗族的能力制造出威力强大的火器来对付官府的话,那鹅城府兵营全军覆灭也就解释得通了。想到这里,倪慎已经一身冷汗了,若真如此,他就把敌人想得简单了,只带来三千虎卫军可是太托大了。

紧接着另一个更加让倪慎心底不安的想法冒了出来,敌人若只是借助火器的战力强劲也就罢了,三千虎卫若拼起命来,也不惧他们,只是敌人是如何穿过五十名斥候的耳目来夜袭军营的,如果一切都在敌人的算计之中,五十名斥候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敌人解决了,那可真是太可怕了!但即便如此分析,这些想法也不敢流露出来一丝一毫,此时绝对不敢动摇军心。算时间再坚守上一更时辰,天色便亮了,到时候敌人便无处藏身了,看清敌人情行再做决定便更有把握了。

“半月盾甲阵坚守外围,弓箭手次之,引弦不开弓。”

倪慎的军令刚传下去,虎卫军有序后退三百步,隐在夜色中。正前方的黑暗中慢慢现出了七匹高大的战马,马上骑士踩着军营的火光缓缓行来,马上人躲在黑色斗篷之中,即便走到燃烧正旺的军营中央也看不清他们的脸,背后衬着火光,七匹战马与七位骑士的剪影带着阴森的气息逼了上来,他们也不忌惮虎卫的弓箭,直走到虎卫军盾甲阵前百步才勒住战马。

黑影中领首一人抬手缓缓揭起蓬帽,随着他的动作,他左侧马上骑士手持的一支九尺青铜长枪枪刺上挑起一只灯笼,也看不清他有什么动作,灯笼中间忽地跳起一串火光被点亮了,炽白明亮的火光下那领首之人的满头白发被照得银亮透明。

“倪慎何在?”首领声音沙哑低沉,透着一股久居人上的临下气势,决不是被逼反的乱民能有的气质。

倪慎往前走了两步盯着那首领:“你是何人?”

“鹅城城守耿砚方!”

倪慎尚未接话,军阵传出一片哗声,三千虎卫中没人见过鹅城城守耿砚方,但大家都知道鹅城城守耿砚方被暴民杀了,否则他们这一次出征剿的什么匪?

倪慎却在瞬间就明白了一切,原来父亲临行前的叮咛不是天马行空的臆想,不是空穴来风,他低头看了眼身前马鞍上懵懂的女儿,抬头问了耿砚方一句大概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懂的话:“是陛下吗?”

“知道自己死在耿砚方手里就可以瞑目了,不用问更深的事了,那些不是你我能左右的。”

“你们有多少人马,就敢大言不惭要杀了我三千虎卫!”

“一千!”对方首领的声音竟然十分诚恳,“这一千人是用来屠灭虎卫的,其实有我们七个人足够了,只是为了让战局看起来更真实一些!”

倪慎仰天大笑,笑罢,冲那七人怒吼:“真够狂妄的!”

自称鹅城城主耿砚方的对方首领不理倪慎,抬手做了一个后退的手势,七匹战马倒退着远离军阵,待退出一箭之地后,他的声音才又传来:“三千儿郎今日要冤死在暗岚山,无情如天地亦当不忍,我再给诸位将士一个时辰修整,待天亮各凭本事公平一战!”

这一句透着悲闵,说完他又做了一个手势,他身后一匹战马上的高大骑士由背上取下一张奇大的角弓,右手在马鞍旁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特制的长箭,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迎风一抖,箭簇突地燃起一团泛蓝光的火焰,骑士将这支燃着的箭搭上弓弦,挺腰开弓,箭锋斜指苍茫夜空,弓盈放弦,咻的一声,一道火光划开夜幕越过三千虎卫的军阵,落向军阵正后方几十步处,火箭落地时燃着了地面早布好火油,一道一丈高的熊熊烈火瞬间蹿起,那烈火迅速沿着一道巨大的半圆弧线蔓延开来,这一道火线将三千虎卫的退路完全截断了。那是事先就神不知鬼不觉布好的机关,倪慎的目光离开火焰,转回来时,那七匹战马已经消失在夜幕之中。

倪慎心底忽然强烈地感受到了耿砚方的真实想法,他根本没有把三千虎卫军放到眼中,没必要对自己欺诈,他说自己是耿砚方就一定是耿砚方,他说给三千儿郎一个时辰便也是真的给一个时辰。

倪慎压住心底的恶寒,此时军心决不能乱,沉声发令:“众将士,乱贼竟敢伪称已经为国尽了忠的鹅城城守耿砚方大人,简直嚣张至极,弟兄们原地休息,每人将随身的二斤熟牛肉吃光,并喝完一壶清水,静待辰时天亮便剿灭乱民贼匪。”

耿砚方没有违诺,果然等到辰时天色放亮才集结起他说过的一千战士。说战士其实并不准确,那一千人衣衫褴褛,手中兵器也没有统一制式,刀枪棍棒什么都有,乱哄哄的确实是一帮乱民的样子。

虎卫军战士见到敌人的散乱无序也不再紧张了,昨夜的火箭偷袭与那位号称鹅城城主的老人带来的压力此时也荡然无存,一个个提起了精神,严阵以待。

倪慎却丝毫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紧张起来。耿砚方说用来屠灭虎卫有他们七个人就足够了,那一千人只是为了让战局看起来更真实一些,或许有夸大,但也决不能掉以轻心。为了让战局看起来更真实一些,看起来更真实是要给谁看,给世人看,还是给皇帝看?父亲的话再次浮上耳畔,倪家这些年死了的那些叔伯兄弟确实一个个都要强过自己,也确实都没有落下什么好下场,可是现在后悔没有用,而且即便自己听了父亲的话,将这次出征当成是逃命,早早逃了也不行。

倪慎心中凄苦,已成骑虎之局,自己若没有战死,而是逃了,整个事件便说不过去,留在帝都的父母妻儿以及倪家其他族人便难逃株连,真是又恨又无奈呀,事到如今只能先战了,不管敌人还有什么后招,先将眼前的这一千人杀光或许还有破局的转机。

一千虎卫跨上战马成半月冲锋阵型,另两二千战士在后方结成盾枪防御阵。倪慎将倪裳也拉上自己的战马,让她坐在自己身前,环视众将士,见部下军容整束、斗志昂扬,心中稍安,提起自己的一丈二尺长的长枪——破乾枪,以过人的臂力举枪指向前方集结的敌人高声喝令:“这一战不受降、不留俘!”

破乾枪的枪锋遥遥瞄中指耿砚方,倪慎沉声咆哮着,一马当先率领一千骑兵发起了冲锋。对方跟随七匹战马同样嘶声喊杀着的一千步兵毫不示弱,两片黑鸦鸦的人潮转瞬对冲到一起。

过马一刀,一次冲锋砍杀不过只是几个瞬间的事。刹住冲杀之势的虎卫骑兵团掉转马头,惨烈的战场中心双方各自扔下了四五百具尸首。

倪慎的目光扫过战场又回望自己的骑兵团,心中顿时不寒而栗,对方有且只有天未亮时出现的那七匹战马,其余的敌人全是徒步战士,但是这一次冲杀是硬拼硬的撕杀,没有什么战术可言,虎卫骑兵对阵敌人一干散乱的步兵本是占了绝对优势的,可这一次冲锋过后,敌人的七匹战马一匹没有损失,而他们战死的四五百步兵却生生换取了自己四五百骑兵的性命,虎卫的骑兵团在对战一帮散乱步兵时竟然没有显出任何优势。

更让他心中发寒的是,迎着他目光的耿砚方从容地由怀中掏出一把粉末,撒向这一次冲锋后双方死在战场上的近千名战士与几百匹战马,那粉末随风飘散落在人马的身上,便蹿出一簇簇诡异的蓝色火焰,并且开始快速蔓延。

倪慎不知道这火焰是什么配方弄出来的,但直觉告诉自己得避开它,火是万物的天敌,这是自幼扎根在他心中的观念,遇上不明白的火更让倪慎的心直往下沉。他整束骑兵余部不再冲锋,传令战士们带马绕开诡异的战场由两翼逼向敌人,同时放出令箭,传令虎卫步兵的盾枪阵也逼向敌人,他要将剩余的四五百敌人夹在中间一次剿灭。

虎卫骑兵步兵同时发动逼上时,身处战场中间的敌人竟然没有理会身后的骑兵,在耿砚方一个冷冷的手势下,他们决绝地迎向正前方人数是他们四倍、铁甲钢刀、战意昂然、杀气腾腾的两千虎卫步军组成的盾枪阵,耿砚方带马压了压队伍的速度,让除他之外的六名骑兵率先冲锋,六骑对两千,气势上不仅不输丝毫,反而有凌驾之势。

倪慎注意到先冲向虎卫步军阵的六名骑兵散开了阵形才开始冲锋,相互之间空开极大的间隙,这在战术上是极为忌讳的,以少击多,当聚力一点破开盾枪阵,但他们竟然敢分散兵力,这样更容易被逐一消灭。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散开阵形是为了给每个人留够屠杀的空间,让相互之间不受钳制,如果真是这样,就是他们有绝对的把握。倪慎不敢大意,稳步上逼,眼睛一直盯着敌人那六匹战马上的战士。

耿观方喉咙深发出一声撕裂般的低吼:“杀!”

那突前的六名战士随着他这一声低吼,各自挥舞着武器冲入了虎卫的盾枪阵,长枪、斩马刀、流星锤……他们的兵器不一而同,相同的是他们的兵器都飞溅着令人心寒的幽蓝色电火花,轻松地撕开了虎卫盾枪阵,突入了阵中,虎卫手中的兵器一旦与他们的兵器相触便也蹿起一溜溜电光,那幽蓝的火光瞬间就能如热水浇雪般将虎卫铁甲钢枪灼蚀成一堆烂铁,虎卫战士们的肌肤触上那电光便瞬间痉挛着倒地,仿佛咽喉被无形的手掐住一般连惨叫都发不出来,只剩下在地上无助地翻滚。其他战士碰到他们也会马上被染上那恐怖的电光,诡异的幽蓝色电光快速蔓延,耿砚方率步兵随后赶上,对倒地未死却已经毫无还手之力的虎卫们进行补刀,摧枯拉朽地碾压两千虎卫战士。

倒下的虎卫战士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盾枪阵后方所剩不多的三四百名战士终于明白被剿灭的不是敌人而是自己,看着敌人毫不费力地快速砍杀过来,恐惧压垮了他们的斗志,一名吓破胆的虎卫战士大吼了一声跑啊,转身便逃。

兵败如山倒,有了第一个逃兵,逃命的意识便迅速传播开来,还活着的所有虎卫步兵像是得了军令一般全部转身狂奔。

耿砚方让手下在虎卫后方用火箭点燃的那道半圆形火墙此时已经快要燃烧尽了,成了一道宽不过三尺,高不足一尺的长长弧形火线。

倪慎勒停了战马,身后骑兵随他一起停止了逼杀上前的步伐,悲愤地看着百步之外几百名敌人轻松地砍杀两千同袍。此时恐惧与悲哀大过了愤怒,最后三四百名战友溃败逃跑时众骑兵心里并没有觉得他们可耻。

倪慎在心里深深叹息了一声,耿砚方点燃的这道火墙分明就是在告诉虎卫别想逃,他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

果然,那三四百名战士冲到了火线前,本以为轻轻一跃便能跨过那道不过三尺宽一尺高的火线,冲到最前面的一排战士借冲势起跳,谁知身体跳到那道火焰上方的半空中时,分明那里并没有能看见的明火,他们的身体却仿佛被极烈的火焰瞬间给吞没。就见那一排虎卫的战甲衣衫骤然间变得炽亮无比,整个人影瞬间便被无形的火焰烧成了近乎透明的一道道人影,待落地时已经摔成了一堆堆轻灰,后面紧随其后的虎卫们来不及反应前赴后继地冲入死地,几个弹指之间,三四百活生生的战士便几乎全部化为了灰烬,被初冬的冷风一吹化入尘埃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望着这一幕人间惨剧,倪慎终于彻底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明白了出征前父亲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空穴来风,明白了耿砚方说的话也没有一句是虚的,明白自己今天是必须死的,明白自己逃不了不是因为能力武功,而是因为他的头是要给天字号的大人物一个安心的交代,给帝都亲人活下去的一个凭借。

倪慎低头看去,女儿乌黑的双眼睁得圆圆的,却没有一点神彩,一个十二岁的女孩目睹如此惨烈的战场,不受惊吓才不正常,他伸手抚摸女儿的小脸,轻声说:“裳儿不要害怕,有爹在,这世上没人能伤害到你!”说完咬紧牙关发狠地想,还没到最后时刻呢,倪家人便是死,也不能让敌人讨尽便宜。

倪慎带马突前几步,掉头冷冷环视虎卫最后的五百骑兵,双眼喷吐着愤怒的火焰,哑声冲部下们说道:“没有退路了,弟兄们,唯一的活路就是杀光眼前的敌人,我们仅剩的五百骑兵对他们五百步兵,虽然他们有诡异的武器,但是弟兄们舍命一搏,未必便输,便算今日全死在这里,也得多杀几个贼子才死得瞑目!”

没有人回答,五百匹战马上的虎卫们紧握战刀的手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耿砚方整束部从,望向如岩石般静静伫立着的五百虎卫,轻蔑地挑了挑唇角,没有说一句话,提刀指向他们。战马上的倪慎也没有一句言语,抽出短刀狠狠刺向战马臀部,双方同时发动冲锋,没有咒骂与喊杀,双方把发声的力气都留给了砍杀。

这一轮冲锋冷静、残酷,双方都用尽了全力,刀刀入骨,血肉横飞。

倪慎不与那些步兵战士纠缠耗费体力,专拣耿砚方与他手下那六名骑士下手。他最先对上的是一位使斩马刀的战士,二马交错时倪慎以手中长枪作棍抡砸对方肩胛,对方压根没有将他放在眼里,闪着幽蓝色火花的斩马刀轻轻挑来,他满以为一旦二人兵器相触,火焰沾上便能瞬间灼蚀长枪,谁知道长枪与斩马刀交实后没有任何反应,这名战士诧异的瞬间倪慎以枪作棍用的虚招收势,长枪化成一尺见方的枪圈,锦鲤抖鳞般弹开了斩马刀,枪锋由枪圆中探出,毒龙般洞穿了他的心脏,一切只发生在战马交错的瞬间。

这一轮冲锋过后,倪慎手下的虎卫只剩下九名精锐,而耿砚方那边步兵几乎全军覆灭,手下也只剩得四名骑兵。刚才那一轮冲锋,他们损失了两名骑兵。一名死在倪慎手中,另一名使双刀的战死于虎卫中的一对双胞胎兄弟,接战时双胞胎的老大扔了兵器由马背上跃起,飞身扑向敌人,用身体硬受双刀突刺,合身抱住敌人,用一条命给身后的弟弟换来了斩杀双刀骑兵的机会。

倪慎掉转马头,虎卫们往他身侧聚了聚,倪慎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愧疚,这三千虎卫是因为倪家的牵连才遭此横祸的,但至死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死得有多冤。

“那个假城主给我,剩余四个敌人从左而右两人一组对付一个,最后一搏了,宁可牺牲一人为饵,也要避开和他们兵器的接触,”倪慎停顿了一下,又说,“最后一条军令,众将士听好,今日若有能生离此间者,不许回帝都,不许与故旧联络,隐姓埋名方可了此一生,也才能不给亲朋故旧惹上祸事!”

说完顾看左右虎卫,无人言语,一个个战士铁青着脸直盯着远处的敌人。倪慎举枪遥指耿砚方,双方再次对冲过去。耿砚方的兵器是一把直刃长刀,倪慎左手抓护着倪裳的肩头,右手平端在长枪枪杆的中后部,将枪杆末端抵在马鞍上,默默调聚体内的厚土之气,盯着越来越近的耿砚方,在心中掐算着最适合出枪的距离,时机到时,毒龙一刺发出,没有花哨的战术结合,就是简单的一刺,却势不可挡。

耿砚方见过倪慎上轮冲锋刺死自己带来的那名本族精锐的情形,知道倪慎的兵器有古怪不敢大意,见枪锋刺来,挥刀便砍向枪锋,间不容发之际却见倪慎突刺中的枪锋收发自如地顿了一顿恰恰刺到了他的刀身上。耿砚方刚在心中松了口气以为挡住了这毒龙一刺,谁知枪锋刺中刀身后倪慎才骤然发力,将毕生修为的厚土之气贯透长枪聚于锋刺,耿砚方的厚脊钢刀在这聚毕生之力于一点的突刺下不堪一击,冰裂般碎成了一堆小钢片,枪锋毫无阻碍地前刺。耿砚方感觉到先是一股排山倒海般的重力透过钢刀击上胸膛,一口烦恶的浊气堵在了胸间,紧接着那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凝成了细细一线的冰凉钻入了肺中,那一口烦恶浊气倒有了渲泄之处,既然是舒坦……

但是倪慎的长枪刺入耿砚方胸肺刚两寸便并止住了,没有能继续深刺,耿观方使流星锤的大儿子耿星河见势危急,救父心切,不顾自身安危回手全力一锤击向倪慎,倪慎与耿砚方几乎同时中招,流星锤带着细细的精钢链子首先击中的是倪慎胸前的倪裳,流星锤上的幽蓝色火花没能燃着倪裳的衣甲,但强大的冲击力将倪慎父女直接击落了马背,二人画出一条弧线,摔落在数丈之外,而与此同时全力救父的耿星河失了防范,被一名虎卫一刀劈个正着,头颅连着一片肩胛骨掉落地上,他的身子却仍端坐在战马之上。耿砚方手捂胸口枪伤,支撑不住也一头栽了下去。

战场寂静,风中是浓重的血腥气与硝烟气,倪慎翻身爬起,整个战场只剩自己一个能动的人了,身侧的女儿双目紧闭昏迷不醒,他伸出食中二指搭上倪裳手腕处,但觉得女儿脉博平稳强劲,显然只是被震晕了,她身穿的血泥神甲不仅让她免除了敌人诡异的幽蓝色火焰的灼烧,同时分散了流星锤一大半的力量,那冲击力透过血泥神甲传到倪慎身上的冲击力都比倪裳所承受的冲击力要大很多。

倪慎放下心来,再抬眼环视四周,发现距自己十余步外,耿砚方与他最后一名受了重伤的部下无力起身,各自捂着伤口调整内息,希望能比自己早一些恢复一点体力。倪慎在心里冷笑一声,已有计较,自己是必须死在这里的,这是已没什么转圜余地的事了,但耿砚方与他那名重伤的部下也必须陪葬,只有他们死了,倪裳才能活下去,杀这两个重伤不起之人对倪慎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当下最重要的却是给女儿交代后事,让她不要因无知而逃回帝都害了她自己与一家老小。望着昏迷中忍痛紧蹙双眉的女儿,倪慎心中既喜且悲,喜的是倪裳终是可以躲过这一场浩劫,悲的是从此十二岁的女儿有家不能回,得一个人在世上艰难谋生了。

倪慎收起心思输入厚土之气到倪裳心脉之间救醒了她,醒来后的倪裳并没有流露出被吓坏的的表情,竟然开口问道:“爹爹,想铲除我们倪家的是天字号的大人物?”

倪慎错愕,不知她从何处得知的这些事情,又是如何才能问出这样的话,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同时也欣慰地发觉女儿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脆弱稚嫩。

“我要杀了皇帝!”倪裳紧接着又说。

“得先活下去!”倪慎愣了一下,郑重地对女儿说,“裳儿长大了,记住爹今天的话,我们倪家自古有三宝相传,血泥神甲、破乾枪与泥丸,血泥神甲爹已经给你穿上了,破乾枪得和爹一起留在今日的战场上,那样我们倪家其他的人才能保得住,但你却不能再回帝都去了,若让人知道了你是从这一场战役中存活下来的人,对我们倪家来说将后患无穷。以后,你得自己在这残酷的世上去谋生路了,爹不能再保护你了,就让泥丸替爹保护你吧!”

倪裳不知泥丸为何物,正疑惑间就见父亲说完那话后,盘膝坐在了地上,左手成掌五指张开按在地上,右掌在自己丹田与神藏诸穴隔着一寸的距离缓慢地画着圆圈,一个散发着淡淡毫光的褐色光点显现在他手掌与胸腹之间,颜色逐渐加深,光长逐渐内敛,最后形成了一个宛若实物的光球,那光球直径不过半寸,是一个看上去真如泥丸一般的光影虚球,倪慎反转手掌托着那深褐色的光球推向女儿胸腹之间,那光球随着倪慎的手势钻入了倪裳的体内。

倪裳从来没有过这样奇妙的感觉,那钻入体内的光球融化了开来,散入了自己的四肢百骸,让她每一个毛孔都透着通透的舒坦,她看向父亲,倪慎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仿佛终于御下了这辈子最重的担子一样透着轻松。

倪慎提起破乾枪最后看了一眼女儿,义无反顾地走向最后的两个敌人,十几步的距离转瞬即至,倪慎冷酷地提起枪,对着耿砚方的心脏毫不犹豫地一枪刺出,耿砚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但却没有任何自救行为,而是将手中紧攥着的一支青铜细管举起聚起所有的力量瞄中远处的倪裳扣动了机关,暗暗的火花一闪,一根几不可见的牛毛细针破管飞出,飞向了倪裳。

就在破乾枪刺向耿砚方的瞬间,耿砚方最后的一名部下聚起所有的力气合身扑向倪慎,倪慎长枪刺空,二人摔倒在地上,倪慎尚未及反抗,那名战士引爆了怀中的火器,一道炽亮的光撕裂了倪慎的身体,在他胸腔前造成了一个让人触目惊心的空洞,那道光同时也击穿了它的主人。

倪裳只觉得手臂轻痛,那枚细针已经钉入了自己胳膊。下一个瞬间,她看到父亲与那名战士冒着焦糊的青烟直直摔倒在地上。巨大的悲痛隔了好久才汹涌地袭来,倪裳却没有因为这悲痛而失去冷静,面对胸膛被烧成一个黑洞的父亲,倪裳甚至没有流出一滴眼泪,只是紧咬着嘴唇向父亲遥遥跪倒,双手紧抠地皮,仿佛那揪心的痛能顺着苍白的指尖减轻一样。

就在倪裳十指抠入地皮的时候,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散入了自己体内四肢百骸的泥丸活了一般从每一个细胞中钻了出来,聚集到她掌心,钻入了大地向四面八方蔓延了出去,倪裳的感知能力也被扩散开的泥丸带到了四面八方,十几步外父亲伤口灼烫的温度、再远些的耿砚方心跳的节奏、更远处双方战死战士们渗入地表热血的腥气、甚至蛰伏在地下冬眠的虫蛇的轻轻蠕动,泥丸仿佛成了倪裳一双可以观察与大地相连的一切的眼睛,也是她可以远距离触摸万物的双手。

倪裳双手撑地站了起来,泥丸神奇地感应着她的动作也随之收回到体内,她的情绪直到这时才从麻木的应激反应中复苏,眼泪如破堤的洪水冲出眼眶,哭着想起父亲说的“得先活下去”,倪裳收起了悲伤,抹去了眼泪,她不愿在仇敌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谨慎地盯着耿砚方。倪家人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对火的敬畏,父亲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这个耿砚方身上一定还有许多自已没见过的火油火器,不能和他硬拼,得先活下去再说复仇的事。

倪裳站了起来,随父亲出征前在密室偷听到爷爷与父亲的对话,应着这一场惨烈的战事渐渐都明了了,她居高临下狠毒地俯视耿砚方:“你叫耿砚方,我记住你的名字了,我爷爷说过你们是火藏神庙遗在鹅城的后裔,你们勾结皇帝陷害我倪家的仇必当以血来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待我杀皇帝那日,必然饶不了你鹅城火族,你们的火神也救不了你!”

倪裳说完,不再啰唆,掉头便朝来时的方向走去。她记得来时路过的最近的一座城叫鱼城,便想着先到鱼城,混入人群之中再做打算。

倪裳的冷静与信誓旦旦让耿砚方心中发寒,他并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说话声音又明显是女孩的少年是什么人,但见她一直被倪慎护在胸前,不管是什么人,都一定是极重要的人。但即便她只是个普通的倪家人,耿砚方也绝对不能留这一个活口,可是依自己现在的伤势,能灭口的方法没有一种是自己力所能及的,所以耿砚方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默默看着倪裳远去,然后盘膝坐起,由怀中摸出一包药粉撒在胸前伤口上,暗运炫火之气开始疗伤。

他并不害怕倪裳能逃走,反正在她身上种下了千里音的种子,待自己伤好的差不多时,不论她逃到哪里,总还是可以追上,然后将她从这世上抹去,耿、煜两家已经付出太多代价了,决不能,也决不会因她而功亏一溃。

离开战场五六里的地方遇到了一条小溪,倪裳谨慎地顺着小溪往上游又走了十多里,想着至少暂时安全了,这才一件件脱下战甲,御下头盔,找了一个隐蔽处用小溪边的锋利条形石片刨了个坑,把战甲头盔埋了进去。然后又回到小溪边,捡了一堆枯树枝用火折子生起了火。

这些事在随军这些天里见得多了,做起来也没有什么难度,然后除了父亲说过不许脱的血泥神甲外,她将身上的其他衣服全部脱了下来,赤着身子走入初冬时节刺骨的溪水之中,颤抖着将头脸手脚与衣服上沾染的血迹清洗得干干净净,才从溪中走出来,将洗过的衣衫搭在用树枝在火堆旁撑起的架子上往干烤,自己抱膝坐在火堆旁取暖。

衣服烤干已是中午了,倪裳穿好衣衫,绾起发髻,恢复了女儿家装扮,这才认真考虑自己究竟该何去何从。帝都是永远都回不去了,天下虽大却都是苏家的天下,哪一座城里能少得了苏家的鹰犬,只能把自己降低到尘埃里,尽量不惹人瞩目,走一步看一步了。

倪裳走走停停,饿了就摘野果,或打些野兔山鸡之类的小动物胡乱架在火上烤熟便吃,有泥丸傍身,打个野味简直是易如反掌,即便是遇到大型野兽,有泥丸护身也能轻松驯服。困了她便找干燥的地方铺些干草便睡,就这样走了十来天才终于到了鱼城。鱼城是逆江三城中声名最好的一座城,新上任的城守高疆龙为官清廉,在他治理下鱼城政通人和,百业兴盛。倪裳本想把自伪装成一个乞儿再入城,谁知到了逆奔江边以江水为镜看了看自己的模样,哪里还需要伪装,这些日子的风餐露宿早把自己折磨得和乞儿一般无二了,于是大着胆子走入了城里。

再说那一天耿砚方在战场上呆到了中午,炫火之气已经在体内走了两个周天,周身气血流通,随身保命的伤药也是见效极快的,配合着炫火之气的流转已经在枪伤处结了痂,不再有性命之忧了,于是强撑着起身,忍着老泪将倪慎那杆不惧鬼噬焰的长枪拾起,塞入为救自己而惨死的大儿子手中,然后缓缓离开了战场。

耿砚方和倪慎一样,也是一个不应该活着的人,这一笔交易中他死于乱民暴动是引倪家入局的幌子,但他必须死也筹码的一部分,能换来小儿子继承城主之位、鹅城火族人安然,也值了。

耿砚方不能被不知情的人看到,他离开战场走了四五里路,实在走不动了,找了一片杂木林隐身其中休息。养足了精神之后,耿砚方解开外衣,卸下腰上绑缚着的一条牛皮革带,那条厚实的牛皮革带上镶嵌着五只做工极为精致的一寸见方的金丝楠木小匣子,木匣子上镂空着细小的花纹,并刻有细小字样,耿砚方仔细分辨后取下其中一只小木匣,在木匣顶端的夹层中抽出一张簿如蝉翼的小纸片,又从袖中取出一支狼毫小楷笔,也顾不上讲究,在嘴里濡湿毛笔,蘸湿手上的血痂当墨,在小纸片上写下“备速至”三个蝇头小字,然后吹干纸片卷了起来,取出匣中因金丝楠木的气味而昏睡的千里音,将那高不及一分,粗细若银针的小纸卷细细固定在它腿上的风银细管中。

昏睡中的千里音大小和一只蝉差不多,在阳光下发着偏绿的炫彩微光,看上去更像一只缩小的翠鸟。耿砚方又取出一枚银针扎破了自已的食指,将沁出血珠的手指凑到千里音的头部,千里音嗅到血腥气,慢慢苏醒了过来,将针管一样的口器插入血珠吸食耿砚方的血液,待它吸食饱足后耿砚方一抖手放出了这只千里音,千里音精神饱满,振翅悬浮在空中辨别好了方向后向着鹅城的方向飞去。

“千里音”是鹅城这一支火藏神庙遗族,耿、煜两大家族内部联系用的一种传信飞蝇。这种飞蝇本名叫千里蝇,耿家先祖为了文雅取其谐音合其功用称它为“千里音”。这千里音虽是小小虫豖,本性却极重情义,成年的千里蝇在初次发情期会去寻觅一只相互钟意的异性为伴侣,一旦找到伴侣便从此相伴终生,至死不渝,从来没有中途背叛对方另寻新欢的个例发生过。

耿家祖上无意中发现了千里蝇的这一特性之后,便将捕捉到的成双成对的千里蝇分别关入笼中,将一对伴侣中的两只千里蝇分别拿到相隔极远的两处,然后放出其中一只,经过上百次试验发现,无论相隔多远,一旦被缚的一只千里蝇失去了束缚,都有能力飞越千山万水飞回到伴侣的身边。耿家祖上便根据它们这一不为外人所知的特性利用它们来充当两大家族内部联系的工具。

到后来煜家祖先中出了一位聪明至极的人物,他发现千里蝇不仅仅与伴侣之间极度忠诚,相互依存,它们同时也极为重视血缘关系,他将孕期的千里蝇捕到后取出虫卵试着种在家畜肌肤之上,发现虫卵遇血便以之为食料,寄生在家畜肌肤之下一样能自行蜉化,而被取走虫卵的母蝇无论隔多远都能追寻到那只寄生了自己子嗣的家畜,他于是在耿家利用千里蝇相互联络的基础上又发明出了带有虫卵的“子母针”,用其来追踪敌人。

耿砚方在倪裳身上种下的就是这“子母针”,所以他根本不担心倪裳能逃出多远,反正总能找到她的。

耿砚方放飞的这只千里音是与守在鹅城的小儿子,天字号大人物许诺的下一任鹅城城主耿禹炎联系用的,这只千里音所带的信息只有三个字:“备速至”,这是耿砚方与小儿子约好到了万不得已时才用的暗语,一旦收到这条信息,耿禹炎便会派出父亲留在鹅城辅佐自己的几名家族高手前去支援父亲。

放出这只千里音大概一个时辰之后,耿砚方用鲜血复苏了另一只千里音,这只是为了儿子派出的支援尽快找到自己,所以只是让它苏醒,并没有放飞。做完这一切,耿砚方才终于出了口长气靠着一棵大树安心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四名家族高手赶到,耿砚方选了其中一人专职负责牵引千里音寻路找方向,另外三人轮流背负伤势严重的自己,一行五人在暗岚山山腹间的小道上迤逶而行。因为耿砚方伤势严重,也知道要寻的人逃脱不了,而倪裳体内的虫卵要三个月后才能蜉化成蝇破体而出,这么长时间足够把她找到抓住,然后从这世上抹去了。所以这一行人行进速度放得很慢,待循着千里音指引的方向追到鱼城时已是二十多天之后,耿砚方的枪伤差不多痊愈了,当天晚上待月挂柳梢,鱼城进入沉睡时,他们便开始了在全城搜寻倪裳的下落。

倪裳在这一天天末亮的时候被胳膊上传来的一阵阵骚痒给痒醒了,那天逃离战场后在小溪清洗血迹时便在胳膊上发现了一枚细细的银针,当时便拔下来扔了,这段时间也一直没什么异常,谁知道昨天晚上开始到天亮这段时间里发作了三次,每次发作就觉得胳膊骚痒难耐,清晨这一次最厉害,骚痒还伴随着阵阵肌肉跳动,痒得她都没法睡了。倪裳悄悄坐了起来,心想可能还是那枚银针有毒,只是毒性不烈所以才发作得如此迟缓,让自己这么长时间也没有发觉。只是如今自己一两银子也没有,医馆可不会免费给一个臭乞丐解毒,只能咬牙扛一扛,也许扛一扛就过去了。在鱼城这些日子里,倪裳与一伙乞儿混得熟了,白天一起乞讨吃食,晚上便选一家大户人家背风处的灶屋背墙蜷在一起睡觉。

此时被痒醒的倪裳看看左右其他乞儿一个个睡得正香,便偷偷解开衣衫看了一下,胳膊上骚痒的地方有铜钱大小的一块红肿,红肿的中间凸起黄豆大的一块,就是这一块凸起的黄白色脓包在耸动,牵动着肌肉也随它一起跳动,仿佛里面藏了一只虫子一般。倪裳牙一咬,用右手食拇二指捏住那块凸起,想把脓毒挤出来,刚一发力突然听见隔了一条街的转角处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在万籁俱静的清晨时分,这一声凄厉的尖叫显得极为刺耳,倪赏吓得猛然松开了手,那声音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但绝对不会是人。倪裳这些天来一直活在对敌人的恐惧中,如惊弓之鸟般心中紧紧绷着一根弦,她松了准备挤脓血的手,警觉地竖起耳朵,凝神细听时却又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倪裳开始怀疑自己是因为这段时间的过度紧张产生了幻觉,停了一下又伸手去挤脓血,谁知手刚捏住那块凸起,轻轻使了一点劲发力,那个凄厉的尖叫声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倪裳听得仔细真切,明白那声音决不是自已幻觉,顿时高度警觉起来,悄悄穿好衣衫趴倒在地上,蜷身挤在一个乞儿身后装做熟睡的样子,却将双掌贴在地上运起泥丸之力,将体内厚土之气朝着发出尖叫声的方向散放了出去,泥丸传回的感知里,对面街道转角后有五个人的脚步在移动,其中一人脚步虚浮,不是年老体衰就是身有伤病,倪裳紧张到了极点,悄悄将泥丸之力收回又向着周边其他几个方向散放了出去,为防万一,她得尽快弄清楚周遭环境。

泥丸开始探索周围,身边是六个平稳的心跳声,那是与她一起裹着烂衣破被的乞儿们,背后靠着的高墙是这户人家的灶屋,仍有微微的热量传来,左侧院子里有一个马厩,马厩里有四匹马不时在倒动脚步,旁边是一个狗窝,一只体型比较大的狗趴在里面睡觉,倪裳能通过泥丸清楚感受到它身下的地皮暖暖的温度。在她的右侧是一条街道,这条街上主要是几家饭馆,此时冰锅冷灶都还没有开门,倪裳还在盘算中,那五人已经转过了街角,往那条有几家饭馆的街上走去,离的近了,倪裳听到其中一人开口对同伴说:“错不了了,耿城主,鱼城我们脚踏步量走了一夜,千里音只在这几个街区反应强烈,倪家那个漏网之鱼必然就藏匿在附近的某户人家里……”

这一句落入倪裳耳中不啻是平地惊雷,“耿城主”、“倪家”、“漏网之鱼”,这几个词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拼凑在一起便能勾勒出让倪裳大气也不敢出的事实,耿城主必然便是鹅城城主耿砚方,倪家的漏网之鱼除了自己还能是谁,但这句话也暴露了他们的情况,说明他们也并没有敢把自己逃脱的消息汇报给天字号的大人物,那么自己眼下的敌人也就只有他们五个了,看情况他们现在是必须要将自己斩草除根,才能不被天字号的大人物认为他们无能,也才能保住他们的未来。

倪裳偷偷将眼睛睁开一线朝他们望去,她得记住这几人的特征,省得再次照面时自己毫无防备。说话那人瘦高精干,左手拇指上戴一只粗大的黑色扳指,一根细细的丝线由扳指上放出,拴着半空中的一只像是知了的飞虫,若不是那飞虫忽高忽低的飞行扯动这人的手指,倪裳并不能看出飞虫与扳指之间有一根细线,这人说完话,就听到另一个倪裳熟悉的声音说道:“煜阳的判断不会有问题,大家也都辛苦了一夜,既然确定了区域就好,天也快亮了,先收起千里音让它歇一歇,大家先找家饭馆喝碗热羊汤,休息休息再去抓人!”说话的果然便是耿砚方,其余几人一听他放话让休息,也都放松地说笑了起来,那叫煜阳的瘦高汉子不再管那只知了一样的虫子拼命挣扎,强行收回了扳指上的线,将它放入了一只小木匣子里。

待他们走远,倪裳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她想不明白他们是如何凭一个叫“千里音”的东西找到几百里外的自己,而且能准确锁定自己的位置,自己的衣衫、身体从里到外清洗过一遍,这些天混迹乞儿之间,早已是一身酸臭,想不明白他们到底是怎么办到的,越想越迷惑,越想越害怕,还是决定不去想了,得先逃离鱼城再慢慢想,周边的环境倪裳已经尽收心底,最终决定得盗一匹马才能尽快甩开敌人。

倪裳起身来到那户有马厩的人家的墙外转了一圈,找到了他家的狗洞,手掌贴地用泥丸之力将一缕厚土之气隔着墙遥遥送入正在趴地睡觉的那只大狗身上。这是倪裳在来鱼城的路上在野外打猎时摸索出的泥丸功用,厚土之气传入山中动物身体,它们便会镇定安静下来,并对厚土之气的主人产生亲呢的依赖之情。这户人家的大狗受了厚土之气睡得更香了,倪裳由狗洞里钻了进去,那狗鼻子动了动,对倪裳的气味没有产生丝毫警觉,继续睡觉。

倪裳蹑手蹑脚摸入马厩之中,也不知这一户人家是做什么的,他家的马厩里四匹高头大马膘肥体壮、神骏异常,在马厩的置物木架上整齐地码放着牛皮雕花镶嵌着宝石的鞍子、锃亮的白铜马镫子、用金线缠了柄的小马鞭,这些物件倪裳是惯见的,她出身侯门,本也不稀罕,只是这段时间的逃亡才让她注意到这些东西的贵重,她挑了一套配物,给一匹长鬃白马装上鞍子、系好嚼铁,趁着这户人家尚未起床,牵着大白马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走了出去,也没人惊动任何人。

清晨时分街上行人极少,否则倪裳一身乞儿装扮牵一匹神骏大马早被人注意上了。不一刻到得鱼城东门,远远望去,也极清冷,几名城门吏按更点打了开城门,见也没有人进出,便坐在城门内一家饭馆门外的桌前要了粥点在闲聊,倪裳想着一旦被他们拦住盘问就麻烦了,于是悄悄爬上马鞍往城门走去,在走到离城门不足百米的时候一名门吏看到了她,抬手一指倪裳,没等他开口招呼同僚,倪裳一声“驾”,挥手一鞭下去,白马吃痛狂奔,不等几名门吏反应过来已经冲出了城门,向着暗岚山绝尘而去……

倪裳在暗岚山里转了两天才转出山来看到了草原,进入黑马子草原后但见天高云淡,倪裳感觉终于摆脱了敌人,心情舒畅,放马加鞭,恣意驰骋了一个下午,黄昏时分借宿在一户牧民家里,第二日大清早便又悄悄出发,她偷偷拿了主人家女儿的一身衣裳,为表歉意将在鱼城偷来的金丝缠柄小马鞭悄悄挂在了主人家的帐篷门上,纵马到了一处野海子边把以前的衣服全部换下,在海子里又将自己从上到下仔细清洗了一遍,将贴身的血泥神甲也狠狠搓洗了一遍,然后将以前的所有衣服包了块石头沉入海子,换上在牧民家偷拿的衣服,这才彻底放心地上马继续往东走去。

这一日天色向晚,一片巍峨的群山座落在草原的尽头,倪裳本也没有目的地,便打马顺着山道往山中走去。

倪裳登上一座高峰向下望去时,但见暮霭沉沉的草原上有几个小黑点也朝着自己所在的这座石峰而来,待他们走得近了些能分清是五匹马,倪裳立马便意识到是耿砚方等人追来了,但仍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总能找到自己的,就在这时胳膊上这几日再没发作过的针伤又开始突突地跳了起来,前后一印证,倪裳终于明白是这针伤在做怪了,大概是那银针上的毒素造成的脓肿有什么不易察觉的特殊气味吧!没时间想得更明白了,倪裳当机立断,宽衣解带裸露出左臂,右手捏准凸起的囊肿咬牙猛地一挤,肿块破裂,随着脓血一条丑陋的蛆虫蠕动着被挤了出来。

倪裳忍着恶心蹲下身子看了看那条肥胖的蛆虫,才明白耿砚方是在自己身上种了追踪用的虫卵,也顾不上去恨耿砚方的狠毒了,此时活命要紧,思衬间一条金蝉脱壳之计浮上心头,她将一缕厚土之气渡入了白马的体内,使其处于平静安详的状态,用一柄小刀在马颈上轻轻划破一个小小的血口,拈起那只蛆虫凑近马颈上的血口处,那蛆虫嗅到血腥气贪婪地扭动身体便由伤口处钻了进去,白马也并没有什么不适的反应,倪裳将白马牵到继续上山的大路之上,狠狠抽了一鞭在马臀上,白马受痛嘶鸣着狂奔而去。

倪裳在心中默念了声对不住,转身专拣林深树密不见路径处钻入了一个山谷,也不敢停歇,直到暮色降临完全看不清方向才停了下来,找了一棵大树靠着大树想着乱糟糟的心事,想着想着便睡着了,待她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清晨,倪裳并不知道自己所处的群山便是被天下星象师们称为世界中心的狰突崖群山,算得上是天下藏风纳水最好的所在了。她醒来继续往深处走去,顺路捡了些掉落的山果胡乱一吃,为了躲避敌人,一昧地又继续找深林险谷处钻去。

到了中午时分,倪裳来到了一处狭窄石谷的入口处,此时艳阳高照,谷口处却有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氤氲缭绕着,倪裳自幼胆子便大,这些日子又经历了战场厮杀,然后到处躲避追杀,经历太多折磨,也不觉得有什么诡异可怕,便想钻入石谷中去,总觉得越黑的地方越安全,谁知走到那团迷雾前继续跨步前行时却好像撞上了一团软绵绵的物事,她以为是错觉又伸手去试图伸入迷雾中去,这一下却真实地感受到手指仿佛触碰到了一个装满水的无形布袋,绵软、有弹性,整个雾团晃了一晃,那团迷雾还随之发出了一个清晰的声音:“咦?”

倪裳虽然胆子大,毕竟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哪有不害怕妖精鬼怪的,这一下被吓得哇地坐倒在地上,那团迷雾探伸出一个手臂状的样子摸向倪裳,倪裳此时多么希望自己一直躲避的追杀者能出现,下一个瞬间对未知的恐惧让她吓得昏迷了过去。再次醒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西斜,那团诡异的迷雾还是堵在石谷谷口,倪裳不知道迷雾说话是不是自己产生的幻觉,竟然壮着胆子开口问迷雾道:“你是谁?”

她问完话揪着心等了半天,那团迷雾没反应,她这才舒了一口气,大着胆子站起来,刚要告诉自己不要怕都是幻觉时,就听迷雾中生涩地传出一句话:“我、我也、也不知道!”仿佛长久不说话,忘了语言一样。

倪裳这次有了心理准备终是没有再次昏迷过去,却也吓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不要、不要害怕!”迷雾的语言比刚才清晰了许多,随着这句话迷雾疾速变化,不一会既然形成了一个边缘模糊的人形。

“咦?”这一次的“咦”比吓昏倪裳那声“咦”更多了些惊讶的语气。

“你竟然有、有泥丸护体?你还穿着血泥神甲?你是倪家的孩子还是沈家的孩子?不对,你穿一身牧民的衣服,是草原上那一支吧?”迷雾说话越来越流利。

倪裳听着它说的话,感觉自己在它面前是透明的一般,它怎么知道泥丸与血泥神甲的?而且它话里的内容里还有许多自己所不知道的事情,什么沈家,什么草原上的那一支,想着它虽然仿佛能看穿自己,但还是把自己错认成了草原上的那一支,说明它并不是妖魅山精,并不能读走自己心中的想法,紧接着却又想它即便是妖魅山精又如何?总不会比人心更险恶了。

这样想着,内心的狂风暴雨终于静了下来,倪裳抬头直视着它,那已显出人形的迷雾越来越清晰,由一开始只是一个人形的轮廓变得眉眼手脚都渐渐栩栩如生起来,最恐怖的是这个越来越清晰的人形迷雾竟然越来越有些眼熟,它在渐渐变成倪裳的样子,倪赏被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已经冲击得麻木了,呆呆地看着它变成了一个赤身裸体的自己的模样,它的内脏与血脉都能透过皮肤看得清清楚楚。

“你来这里干什么?”迷雾的语言已经很流畅了,声音也开始变得尖细稚嫩,和倪裳的声音有了七八分相似。

“躲避追杀!”倪裳对迷雾老实说。

“你既然有泥丸护身,为什么不杀了追杀你的人呢?”

“杀不完,追杀我的可能是整个帝国!”倪裳木然说。

“哦,那还真是够惨的!”

“我总有一天要去杀了皇帝!”倪裳咬了咬牙。

“呵呵,梦想好大,够有野心的,你要杀了皇帝自已当皇帝吗?”

倪裳愣住了,杀了皇帝之后呢?天下永远不可能没有皇帝的,按爷爷的话去想,下一个皇帝也一样不会放过倪家的,难道自己要去杀光每一个皇帝吗?还是要自己去当皇帝不成,“不,我只是要杀了皇帝,他之后的皇帝要是还不放我家一条生路,我就再杀一个皇帝!”

倪裳说得很平静,好像杀个皇帝和砍瓜切菜一样容易,又好像即便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杀了皇帝。

迷雾的声音也郑重了起来:“若不是你的出现,我可能就散入万物之中与天地同朽了,你是我和人类之间唯一的维系与牵连了,你唤醒了我,我就陪你在这世上再走一个来回,你要杀皇帝,我就为你去杀了皇帝好了!”

倪裳望着那个赤裸着身子的自己说:“杀皇帝是报我倪家的大仇,我得自己去杀!”

“好,好,好,原来是倪家的孩子,有志气的好孩子,杀皇帝的方法有千万种,我都教给你,只要你有坚定的方向——神,总是会给路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