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裂云曲·黑暗皇帝(上)(2)

烈武四十二年深秋。

苏醒、布日古德、知铁以及在楼台山中救下的曲思扬一行四人转出楼台山,来到雪山与戈壁滩的交界处雪泥镇。

苏醒想着上一次来到雪泥镇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再来时已经物是人非,当日同在此镇的人,如今就剩自己与布日古德两个了,沈家主仆、朱大哥、孙亭月,一个个鲜活的面孔都已经天人永隔,朱大哥和沈家仆人还好,总还有个坟头在,沈银长与孙亭月却连尸骨也无处可敛,想着这些苏醒觉得人生幻灭,不禁唏嘘不已。

他们入住一家旅馆之后,苏醒提了一坛酒,又在棺材铺买了些纸钱香烛独自出城,在朱大哥坟前坐了半晌,给沈家仆人也烧了些纸钱。

苏醒唏嘘着人生无常,感叹着前路迷茫,直坐到寒风浸体才起身往回走,待回到落住的旅馆时,其他三人已经点好了饭菜酒肉在等他了。这一路上,四人已经相处得很熟了,相互之间也没什么忌讳防范的,和往常一样酒足饭饱后苏醒依旧就着烛火翻看《皇极意经》,布日古德拉着知铁掷骰子斗酒。

曲思扬不喜欢饮酒,却好读书,每见苏醒翻看书藉,便忍不住往他旁边凑,但却因为不知道苏醒的书有多珍贵,会不会牵涉什么秘密,开口借阅总是不妥。他却不知道苏醒自己没上过私塾,识字有限,《皇极意经》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本天书,只能认得一些残言断句,根本弄不明白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断章取义得来的信息杂乱无绪。“皇极意经”这四个封面上的古字都还是曲思扬告诉他,他才能确定这是沈家世代所寻之物。苏醒知道曲思扬饱读诗书是有个学问的人,每见曲思扬往自己旁边凑都想去请教他,却又总觉得不好启齿,今日拜祭了朱大哥与沈家仆人回来心中烦乱,更是读不进去书,便掩上书卷,与曲思扬闲聊了起来。

“曲兄喜欢读书?”

曲思扬笑了笑,道:“自幼便好读书,我喜欢研究机关制造、万物分类,物质合分之类并没什么用的书!”

苏醒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些什么内容,依着多日所思顺口便问:“那你对五行大义可有了解?”

曲思扬见苏醒平日读这本名叫《皇极意经》的这本古书时,总是频频蹙眉深思,便知道他读的是一本极其深奥的书,或许是什么武功秘笈也不一定,总之不方便打听,他也并未接触过“皇极”这个概念,不知道是不是和五行有关,听苏醒问起便说:“大概听过一些五行生克的道理,什么金克木、水克火,土生金、水生木之类的,往深里说就不懂了!”

苏醒拍了拍手中的《皇极意经》,叹气道:“我和你知道的差不多,但这本书里写的五行却太复杂,火如何克木,水怎样生木讲得极为深奥繁杂,不怕曲兄笑话,我小时候家贫没读过私塾,认得的几个字也是东拼西凑来的,压根读不明白这《皇极意经》,可如今有一桩极大的难题得从这书里找解决之道,唉!它识得我,我不识得它呀!”

曲思扬听他如此说便顺水推舟道:“我倒是读过不少书,也钻研过许多世人难以明白的难题,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

苏醒就在等他这句话,眼睛一亮忙接道:“只要曲兄不嫌麻烦,愿意帮忙,我这里先谢过你了!”

“救命之恩尚且未报,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曲思扬必然尽力而为,你先给我说说要解决的是个什么难题。”

“好,好!”苏醒连说两个好字,想了想沈家的事才继续缓缓说起,“这是一个和武功有关的难题,说来有些难以令人相信,我有一个朋友,他们家族的人生来便随血缘流传一种天赋般的异能,每一个子弟天生便带着别人修练一生也未必能修成的一股先天真气,以那股先天真气修练家传武学,进境神速,往往才十几岁时的小孩,功夫便可敌过江湖上一流的高手。”

“听起来好像是天赐的厚福,其实却如诅咒一般。他们家族自从有了这个天赋以来,已历七八代,三百多年来没有一个男丁寿长超过五十岁。我们身外之人很难想象一个人从明事理起就在倒数着自己的生命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他们家族经过几代人毕生的探究才弄明白这异禀的根源和一本叫做《皇极意经》武林秘笈有关,可当时谁也不知道这是哪一个门派的秘笈,直到到了我这个朋友他爷爷那一辈,他们家族才终于在这世上得到了一丝关于《皇极意经》的消息,在此之前他们甚至都不能确定世上真有这么一本书,虽然那一丝消息的信息少得可怜,只是模糊地指示它在一个宝藏之中,能打开宝藏的是一把叫‘残针’的兵器。”

“我朋友的父亲穷尽一生才得到了‘残针’的绘影图纸,临终前激动万分地对我那朋友说:‘我知道残针在哪里了,它在鹿、鹿、鹿……’老人连说三个鹿字然后一口气没接上来便撒手人寰,我那朋友花重金找人将天下带鹿字的地名搜罗齐全,经过甄别,最后认定了鹿城,于是举家迁移到鹿城寻找‘残针’”。

苏醒指了指桌上自己那两把长刀其中的一把,继续说:“这就是‘残针’了,我们这一次进铁域就是去打开宝藏寻找《皇极意经》的。我朋友说《皇极意经》记载了一些凝神炼气调理腑脏的法门,也算是一本极厉害的武功秘笈,但他想要的只是破除那个世代施加在他们家族身上的诅咒。”

苏醒把《皇极意经》递向曲思扬,有些落寞又无奈地说:“书是找到了,我这朋友为了找它却把命也搭进去了,我若不能从书中找出破除他们家族咒诅的方法,他岂不就白死了。曲兄若能从中找出这个方法,使我不负亡者托负,对我来说便是解了天大的心焦,拜托了。”

曲思扬见过脑袋里装着一座藏书阁的圣女,见过冷火成真,已经不再有什么离奇的事能让他震惊了,听完苏醒的话略一沉呤便道:“你朋友家这个事还真够离奇的,我虽然不懂武功,却读过不少武功秘笈,要想找出问题所在,我得先对他们家传武功有一个详细的了解。”

苏醒一指曲思扬手中的《皇极意经》,轻声说:“书里边写的都有,他们家的武功应该都记载在《土经》那一部分里。”

曲思扬看了苏醒一眼,低头翻开了《皇极意经》,纸质黄旧,扉页上是墨迹老旧的一段蝇头小楷,曲思扬自幼喜爱钻研学问,读书从来不落字,于是,一字一句读去:

“夫万物自有体质,圣人象类而制其名,名以定体,无名乃天地之始,有名则万物之生,夫皇极者,盖造化之渊源、人伦之资始,万品禀其变易,百灵因其感通,本乎阴阳,散乎精像,周竟天地,布极幽明,天有五度以垂象,地有五才以资用,人有五常以表德,万有森罗,以五为度,故皇极者五行之合也,善则五行顺行,三灵炳曜,恶则九功不革,六沴互兴,余感造化而制经,叹五味之不齐,求利物之一致,倚焉来哲补其阙焉。”

这一段是这本《皇极意经》的总序,不过一二百字,论的是天地之间的至理,曲思扬读完总序,只觉得是一些不痛不痒的大道理,便往后翻了一页,这一页是索引,分了金经、木经、水经、火经、土经、皇极经、沴经、风考共八部。曲思扬有些弄不明白这到底是一本什么书了,做为一名煜焰国的子民,下意识地就按索引翻到《火经》。

索引指示的《火经》起始那页绘制着一个煜焰国子民都熟悉的火神图腾,金底朱砂绘制,曲思扬在心中默念:圣火烈焰,尽焚卑怯!揭过那页,接下来的一页是《火经》的分篇目录,只看了一遍目录便让曲思扬心中的震惊达到了极限,它们分别是:《炫火之气源考》、《火魄九要》、《冷火》、《火器篇》、《武功篇》、《煜焰秘录拾遗》。

曲思扬老半天才从震惊中恢复过来,颤抖着翻到《冷火》那一篇,这一篇只有短短半页:“……五行之中火生金,火为君父,金是臣子,冷火为火之精,养之能成唯臣封之地……”与圣女那日在火藏神庙藏书阁中背出的冷火养成法几乎一字不差,细节步骤上的描述却更加简明扼要,在各种材料选择与用量上也更加考究、精密、准确,更让曲思扬对作者佩服到五体投地的是冷火养成法、步骤之后的冷火使用十要十慎十忌,若是早两年看到这篇文章,曲思扬便省了这两年光是笔记就记了几大本的摸索过程。冷火篇最后有一行显眼的朱墨加批:“冷火者火之精灵,以之为战,威绝天下,养成法一旦出世,便是天下生灵涂碳之日,念苍生之不易,当为君子不取之法,得之者,宜藏之!”

曲思扬打开《火经》便被深深吸引,苏醒见他读得入神便不再打扰他,起身加入了布日古德和知铁的斗酒大战之中,谁知三人喝到了后半夜,喝得酩酊大醉,曲思扬仍在书本中畅游,连读书的姿势都几乎没有变上一变,苏醒看得怪不好意思的,便去叫他休息。

“曲兄,我朋友家阖族几百年都没能找出解决方法,这桩大难题,你也不用着急着一天两天便能找出解决之法。”

曲思扬知道苏醒误以为自己入神读书是在找破解那诅咒的方法,顿觉面红耳赤,合上《皇极意经》世尴尬地笑了笑道:“这《皇极意经》还真是极有意思的一本书,我一点也不累,正读得上了劲儿,你们先休息,我再读会儿!”

打从这天之后,曲思扬几乎和《皇极意经》绑在了一起,吃饭、睡觉甚至在马背上赶路都卷不离手,他放下心中的震惊,不再去看《火经》,先是安心打开《土经》想着帮朋友先解决这个大难题。

和《火经》一样,《土经》在目录索引指示的起始页绘制着一个应该是土族图腾的图案,也是金底朱砂绘制,接下来的一页是《土经》分篇目录:《厚土之气源考》、《泥丸》、《血泥》、《破乾枪》、《武功篇》、《流脉考》。

曲思扬直接打开到了《武功篇》,起首先写着:“前《厚土之气源考》已论及厚土之气乃吐生万物、繁衍万物、纳故吐新之精华所在,故土之一脉的武功重在厚土之气生生不息的吐纳运用……”曲思扬读完这一句便明白想偷工减料跳过《厚土之气源考》直接从《武功篇》里找问题是不行的,于是老实翻开《厚土之气源考》,谁知道第一句写道:“土之为言,吐也,含吐气精,以生于物,盖因厚土之气得皇极五脉之正气,含黄中之德,能苞万物……”读至此处曲思扬便明白自己还是没能静下来踏实读书,自己本来不是一个浮躁之人,或许是太急于在救命恩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态度才变得急功近利,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也不敢再取巧去读《皇极经》篇了,老老实实由读过的《皇极意经》总序之后对五行释名、干支、辨体性……开始仔细读起,一旦读了进去便如被卷入了一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恣意汪洋的世界之中,不能自拔。

接下来一个多月的艰辛旅途因之变得极短,几个人走完了楼下草原便要绕北方过暗岚山脉进入黑马子草原。曲思扬在这一个多月里完全沉浸在《皇极意经》之中,一天除了读书吃饭就在沉思,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读到深处的他不由得便用书中所记载的法门来观察世间万物,整个世界在他眼中变得有规律可循了,原来世间万物果然是以金木水火土这五种元素为主构成的,只是每一类每一物中这些元素的比例不同,即便是人也一样是由这些元素构成的。但人与人也有很大的区别,比如按《皇极意经》中的法门来看,同行四人便各不相同。

布日古德身上土的元素偏重,他体内有厚土之气流转,最接近苏醒说的他那个家族被诅咒的朋友,曲思扬怀疑要解决的大难题就是布日古德家族。知铁的身上金元素偏重,体内流转着明显的金凝之气。而苏醒是比较奇怪的一个,他的身上金水土三种元素都重,金凝之气、厚土之气、水灵之气在他体内都有。自己是比较悲哀的一个,和一路遇上的牧民一般无二,身上五行的元素都有,却没有那一种突出些,一种真气都没有。

思来想去,曲思扬还是决定由布日古德身上找寻《土经》武功的破绽,他没有问苏醒所说的受诅咒的家族是不是布日古德家族,想先由布日古德所修习的武功与《土经》中记载的武功做个对比看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然后再做打算。

这一日夜宿暗岚山荒野,捧着《皇极意经》借着几人围坐的火堆之光读得正入神的曲思扬突然合上了书本,转头向身旁仿佛永远都在喝酒的布日古德问道:“布日古德,你练功时常说的那句‘皇天后土,落地生根’是什么意思?”

布日古德愣了一下,说:“就是一声号子,打架前喊上一声,显得气势威猛,我爷爷教我的,具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倒没问过。”

曲思扬被噎得够呛,又问:“那你的刀法有个什么名目吗?”

“血泥刀法。”布日古德随口说。

曲思扬又一愣:“听说过有血泥神甲、血泥刀,怎么还有个血泥刀法?”

“我的刀就是血泥刀,当年我爷爷战场建了大功,烈武爷赐的,刀法自然便叫血泥刀法喽!”

曲思扬才明白他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刀法还有名字,便直接问他:“你的厚土之气在德、合、扶抑、相克、刑、害、冲破之间可有不妥之处?”

布日古德听完提起酒囊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瞪着眼睛说:“我体内的厚土之气周流顺畅,从什么穴位行经运行我都得心应手,但你说这些名目我不太懂,我爷爷教我的时候好像也说过,但因为我太笨记不住,他便换了些简单的名字教我,我爷爷几年前去世了,要不然你可以去问他,不过我阿爸应该也懂的,过几天我们进了草原去格日勒雪山得路过苦弱泉驿站,到时候到我家去喝酒,让我阿爸给你细说。”

布日古德的话里信息量好大,布日古德有二十五六岁了,他的父亲应该在四五十岁的年纪了,他爷爷几年前去世,那去世时享年至少也该在六十多岁以上了,曲思扬还在想着布日古德的话,苏醒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不是布日古德他们家族的问题,我那个朋友姓沈,住在鹿城,你是研究的有眉目了?”

曲思扬有些泄气:“本来以为和布日古德印证一下《皇极意经》的内容,或许就有了发现,现在看来得见了沈家人才能印证。”曲思扬叹了口气,低头又翻开《皇极意极》。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沉下心来继续往后看去,《土经》之后是《皇极经》,这一篇的内容与五行之经大不相同,讲的是五行生五,皇极是五行相生相克的总合,可复杂程度却是五行总合的数倍,把曲思扬前面辛苦读五行经建立起来的概念一下子全打乱了。

曲思扬满脑子都是皇极的抽象概念,再往后的旅途,一直到他们走到格日勒雪山,他都一直不停地问自己,如果世上真有人五气同修,炼成了皇极之气,那真正合五行成了皇极的人该是个什么样子?现在看来,身边的苏醒大概就是这世上最接近皇极的人了,他体内机缘巧合已经有了水灵之气、金凝之气与厚土之气,好像世间也只有他的特殊体质才能同时容纳几种不同的真气,他想着自己回火藏神庙用冷火换来的火魄应该赠送给他,反正自己对习武没什么兴趣,全当报答苏醒的救命之恩吧,那样他就只差潮生十七岛郑家那一股万物生长之气便能入皇极之境。

只是谁又能说清楚入了皇极之境是凶是吉,若按《皇极意经》的道理来看,入了皇极之境的人能感知天地,与万物同生同朽,甚至可以随时舍弃肉身,只留存一股精神意志在世间游荡,又随时只凭那一股精神意志便能以万物之间游走的五行元素重新凝聚出新的肉身,那样一来岂不是生老病死完全掌握在了自己手中……那得有多么可怕,还能不能称之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