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云下关(上)
- 今古传奇·单月号(2017年3月)
- 今古传奇单月号编辑部
- 13338字
- 2020-11-06 10:37:16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阎王吃小鬼”,下关是南京水陆交通枢纽,也是沟通南北江岸的唯一通途,自然吃的是水饭。于是,猖獗的黑恶势力为了争夺码头、运船、店铺等,经常恃强凌弱,打打杀杀,把生活在下关一带的穷苦百姓搞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民国政府的南京警察厅水上派驻所于是出面调停,指望在流氓无产者中产生个头儿,以帮治帮,以乱镇乱,谁知当上了总头儿的独爷(真名黄峰)经过十几年的经营,竟成了下关一霸。
抗战胜利后,南京警察厅将水上派驻所改制升级成水上警察局,任命刘云贵为局长。刘云贵走马上任后,一心想铲除独爷这颗毒瘤,然而俗话说得好,“河大通船,匪大通官”,独爷经营多年,少不得与下关地区的官绅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刘云贵一时也奈何他不得。
且说下关有一座通火车的立交旱桥,四方形的桥洞下经常逗留一些闲杂人等,不少流浪汉把这里作为夜晚留宿之地。这天,桥洞下就躺着一位身材魁伟的东北大汉。这大汉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也不动地遥望着星空,毫无倦意。他不知道明天该干什么,或者说该吃什么。他背在身后的狍子皮,一张接着一张地换成了钱,又从钱变成了食物。下关地区三教九流的都知道,他是卖狍子皮的东北人,通称他为“狍哥”。
狍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甚至连姓氏祖籍也不知道。自记事起,他就与爷爷住在长白山脚下一间孤独的木屋内。爷爷从不提及他的身世,有人说他是在雪地里捡来的,有人说他是从山贼刀口下夺得的。爷爷叫他“山儿”,教他识字,教他习武,将毕生的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
爷爷自称老猎手,但枪法常常失准,让猎物逃生,附近的猎户都知道他有盖世的武功,有人亲眼见他将一只活生生的狼撕成了两半。他还藏有一堆发黄的书籍,四书五经俱全……猎户们都说他是文武全才,遂称他为“老全头”。
有一年冬天,老全头捡回一头病得奄奄一息的小黑瞎子(小熊),小黑瞎子是在枯树洞里捡到的,老全头就亲切地称它为“枯儿”。一晃七八年过去,枯儿长成了壮实的棕熊,山儿也长成了彪形大汉。
距木屋四十里地有一个东屯,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屯子。东屯有个皮货商叫韩宝才,仗着财大气粗,横行乡里。这日逢集,老全头牵着心爱的枯儿来到东屯。枯儿扭动着硕大笨拙的屁股,龇牙咧嘴地张望,惊吓得赶集人四处逃窜。老全头越发得意,背着手,昂着头,在集市上走来逛去。
韩宝才坐在柜台后剔牙,眼神在枯儿身上打转,多好的毛皮呀,棕褐色,没有一根杂毛,没有一处创伤,油而发亮,亮里闪光,要是能做一张褥子……
“老爷子,换点儿盐,刚进的货。”韩宝才忍不住对着街心喊。
“换就换点儿。”老全头怕吓着铺子里的人,将枯儿系在门外的树干上,然后走进铺里,往柜台上扔下一只狍子。
韩宝才用牙签往放在墙角的筐里一指,老全头走到墙角,往自己的挎袋里装足了盐,抬脚往外走去。
“老爷子,你不觉得自己心贪了点儿吗?东屯只有我铺子有盐,水涨船也高,再说狼、虎、紫貂能卖得好价钱,唯独这狍子满屯皆是!”韩宝才轻轻地啐出了牙签。
老全头也不言语,拎起袋角,准备倒还一半的盐。
“且慢,你那挎袋脏兮兮的,倒出来会毁了我一筐盐。你若愿意将铺外的那只大黑瞎子留下,铺里的盐就全归你,外加三十斤上好的烟叶。我从未出过如此高的价。”
老全头轻蔑地笑了笑,将盐全都倒回了筐里。
“想走?我年高老迈,尚不与你计较,我那两个儿子年轻气盛,岂能放过你?”韩宝才说着,从柜台底下抽出一把短剑。
他的两个儿子听了,从内屋里冲出来,三个人将老全头团团围住,一步一步地将他逼进了后院。
老全头立在一棵碗口粗的杉树旁,不紧不慢地弯下腰,捧起雪擦了擦手,一声吆喝,将杉树连根拔起。他并起五指,朝天一举,又朝地一划,“咔嚓咔嚓”,刀削般劈去枝叶,不一会儿就制成了一根粗大的“狼牙棒”。
妈呀,这是何等的功力啊!别说两个儿子,纵有二十个儿子也不是他的对手。韩宝才目瞪口呆,“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道:“小人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他两个儿子也跟在身后跪下了,大气不敢出。
老全头扔下狼牙棒,仰天大笑,趾高气扬地跨过韩宝才,向外走去。他不想沾染血腥,只想吓唬他们一下。
谁知韩宝才猛地跃起身,举剑对准老全头狠命扎去,剑柄紧紧贴着老全头的后脊,剑尖从前胸透出来,鲜血分成两股,沿着剑柄与剑尖汩汩往下淌。
老全头缓缓地回过身,眼睛瞪得像两只铜铃,一字一顿地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随即一巴掌拍过去,韩宝才顿时脑浆迸裂,尚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成了掌下之鬼。
老全头踉踉跄跄地跨出铺门,扑倒在枯儿身旁。
枯儿哀号着,舔吮着老全头的血迹,舔着舔着,它嘴巴红了,眼也红了,一声狂嚎,挣断了链索,蹿进店铺,逢人便扑,嘴咬掌拍。韩宝才的两个儿子找来砍刀棍棒,两面夹击,将枯儿活活打死了。
后来,韩宝才的两个儿子被抛尸荒野。警察署说是山儿干的,因为案发那天,山儿不见了踪迹。
再后来,韩宝才在天津南开大学读书的二儿子韩志清风尘仆仆地赶回东屯。他操办了家人的后事,整日以泪洗面,忽一日不见了踪影……
“轰隆隆,轰隆隆”,一列火车越桥而过,桥洞里响起了震耳的共鸣声,打断了狍哥的思绪,这些铭刻在脑海中的记忆,永远定格在白雪皑皑的长白山,眼前却是热得想扒皮的都城南京。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小儿郎,一觉睡到大天光,黄金万两湿一床……”一个人放声念着向桥洞走来。他满嘴酒气,脚下飘荡,压根儿就没有想走正道,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在土坷垃上。
他前脚从狍哥身上跨过,后脚故意钩住狍哥的膝盖,一下子摔倒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气势汹汹地骂道:“死狗一条,挡老子的道。算你走运,老子今天心情不错,掏几文出来,花钱消灾。”
狍哥懒得理睬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那人猛地对着狍哥腰部踢去。
“哎哟。”他觉得这一脚不是踢在腰间,而是踢在了石头上,立刻痛得抱起脚尖,呼天唤地起来。也许,他感到有失风度,便挺了挺胸脯,自我介绍道:“鄙人姓胡,单名一个仇字,江湖人称小无锡。小无锡向来不打屈死鬼,报个姓名,判官也好填写索命牌。”
狍哥仍然没有回答。
“妈的,哑巴了?算我小无锡倒霉。”胡仇咕噜着做出转身走的样子,暗地里却解下系在腰间的九节钢鞭,猛一转身,对着狍哥劈头盖脸地打来。
狍哥机灵地躲闪着,瞥见一个破绽,抬起脚尖对着胡仇手腕轻轻一点,九节钢鞭反弹回去,胡仇背脊落下一道血红的鞭痕。
我他妈发了神经,抽打自己?胡仇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这人的武功与自己的简直是天壤之别!他眼珠儿转了转,扔下九节钢鞭,纳头便拜道:“师父,小无锡愿为您扛包拎鞋,听差跑腿。小无锡落地二十二年,寻师二十二年,总算苍天有眼,没让小无锡人间白走一趟。师父若是不答应,我头磕得肿如笆斗,膝跪得透见白骨,也是不起身的。”
狍哥坐起来,打量着跪在面前的胡仇,只见他瘦骨伶仃的身子曲成了弓形,脊骨映了出来,像一座独木桥;小眼睛、小鼻梁,还有那张小巧利索的嘴皮,聚在一块儿颇显滑稽。
狍哥忍不住笑了。
“笑了就是同意了!师父,小无锡老海,雁尾子、晃条子、镖杵子、贩窑子,穷困潦倒时也干些时迁的勾当。”胡仇站起身,拍打掉裤子上的泥土,一屁股坐在狍哥身旁,手也勾搭在狍哥肩上。
这番故作深沉的黑话,狍哥一句也没听懂,但明白胡仇属于什么事都干的江湖浪人。他拨开胡仇的手,轻轻地敲了一下,算是异乡异土穷途末路结识的第一位朋友。
虽是夏末,“三大火炉”之一的南京酷热依旧不减。耸立在江边路上的候船室格外闷热,旅客们纷纷跑出来,楼外二十四层背阴的台阶上坐满了人。
大楼两侧,卖馄饨的、炒元宵的、下阳春面的占了长长一排路面。西面摊点群的末端,新增了一个卖油糍的小摊。摊前摆着一口油锅,锅上架着几只崭新的勺子,锅旁放着一盆稀糊糊的面。
摊主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异乡人打扮,黑黝黝的脸上布满了饱经风霜的褶皱。他卷着衣袖,瞻前顾后地忙着。
摊后还有位姑娘,她腼腆地含着笑,在老汉身边帮忙。姑娘长得丰腴精神,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晶莹剔透,只是皮肤黑了些。她的装束十分惹目,红色对襟外衫,领口和袖口镶着蓝色边条,像褪了色的戏衣。
胡仇迈着方步,停在油糍摊前。他敞开衣襟,裸露出搓衣板似的胸骨。自结识了狍哥,他精神了许多,像只领着老虎散步的狐狸。
“新来的?”胡仇扇着衣襟问。
“祖籍济南府。”老汉赔着笑脸回答。
“认识狍哥?”
“不认识。老汉初来乍到,难摸锅灶,还盼指点。”
“好说,好说。两碗米粥,十只油糍,挂个账。”胡仇转身喊道,“师父,米粥油糍,我做东。”
狍哥应着,走到近前。
老汉打量了一下狍哥,见他一表人才,遂拱手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小生意本薄利微,日后还望狍哥多多关照。只是这油尚未烧到火候,若炸出油糍不透酥,不脆不香。这绿豆米粥倒是凉了多时,适胃爽口,望狍哥尽兴。”
“妈的,孔夫子的卵皮——文绉绉的。我小无锡也曾啃过几日书,尚未放出个文屁,油糍米粥还谈什么尽兴?算了,来六碗米粥。”胡仇说着坐了下来。
“好嘞。”老汉应着,向姑娘使了个眼色。
姑娘盛上米粥,奉上一碟什锦酱菜,狍哥和胡仇随即狼吞虎咽起来。
这时,从东面前呼后拥地走过来一群人。为首者年逾半百,头戴一顶通草礼帽,身穿绸布印花衫,手摇一柄朱漆折扇。他一只眼睛东溜西转,另一只眼睛死鱼般地瞪着,细一看,原来是只装饰用的玻璃球。一个红脸大汉紧跟在他身后。
“打头的那个就是独爷,紧随其后的叫‘鬼一刀’。”胡仇附在狍哥耳边说。
独爷在油糍摊前停下脚步,眼神从老汉身上滑过,落在姑娘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
老汉见来人的架势,明白绝非等闲之辈,连忙迎上前敬烟划火,赔笑解释道:“吃搁念饭的(跑江湖玩杂耍的),太岁海了(年龄大了),借老大宝地填个肚皮。”
鬼一刀见独爷没有吭声,指着老汉的鼻尖嚷道:“也配吃搁念饭,亏你腿长(跑的地方多),没规矩能成方圆?”
老汉心领神会,干瘪的手臂伸进衣内,捉跳蚤似的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块折叠的手绢,展开,现出三枚光洋。他捏起一枚,怯生生地看了看鬼一刀,又依依不舍地全都递了过去。
独爷用折扇推开鬼一刀接钱的手,和颜悦色地说:“既是吃搁念饭的,少不得有绝活儿,让这位尖斗(大姑娘)去我府里耍上几招,这块地皮就归你了。”
独爷说着,轻轻地跺了跺脚,仿佛下关地区的地都是他的祖产。
“别,千万别!老大高抬贵手,她还是个黄花闺女,我宁可喝油自残,也不能让孙女去。”老汉焦急地拱手乞求。
铁锅里的油刚刚沸腾,油花翻滚,冒着浓浓的青烟,“嗞嗞”作响,别说喝,哪怕尝一滴,也会皮破肉烂。
独爷望了望油锅,又望了望姑娘,阴险地一笑,说:“这可是你说的,只要你喝上一勺,嘿嘿,那就免了。”
狍哥霍地起身,拳头攥得咯咯响。胡仇一把将他抱住,使劲地往凳子上按。
老汉可怜巴巴地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算数?”
“独爷一言九鼎,从不食言。”鬼一刀奉承地抢着说。
老汉拿起勺,油锅里的热浪熏得他倒退了几步。他回头看了看躲在身后的姑娘,一跺脚,一咬牙,舀起满满一勺油,仰起脖子一口喝下。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老汉捂着脸栽倒了。他痛苦地翻滚着,手指开缝处显露出一个又一个大血泡。
“爷……”姑娘悲凄地一声呼唤,扑在老汉身上。
江边路纷乱起来。独爷一甩折扇,喽啰们便跟着主子扬长而去。
这里,卖油糍的姑娘打前领路,狍哥背着老汉居中,胡仇押后,四个人六只脚,越过喧嚣的码头,沿江堤往西,再拐过一段泥泞小道,来到杂乱无章的棚户区。
这些用芦帘、油毛毡、碎砖块等建材搭建而成的房屋,大小不均,形状各异。这儿住着卖艺的、拾荒的、无帮派的偷儿、好吃懒做的混混儿,还有走投无路的犯案者,只要愿意出气力,谁都可以筑个落脚的巢。
姑娘推开低矮的芦帘门,点亮油灯,棚屋里一下子亮堂起来。屋里陈设十分简陋,两张由树干支撑着的板床,一只油漆斑驳的木箱,除此之外找不出第三件家什。
狍哥将老汉轻轻放在板床上,撩起衣角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胡仇拉过姑娘,凑在她耳边讨好道:“刚才要不是我师父阻拦,我一个摆拳,会将独爷另一只眼里的黑水也放出来。”
姑娘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狍哥诧异地回过头,老汉伤势如此严重,不设法看医生,她还笑得出口?回想路途中姑娘并无悲痛焦急之情,难道……
果然,老汉伸了个懒腰,腾地坐起身,哈哈大笑。他接过姑娘手中的毛巾,满头满脸地擦了一通,血泡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狍哥与胡仇面面相觑。
老汉下了床,整了整衣服,抱拳施礼道:“江湖险恶,恕老翁将好人、恶鬼一块儿骗了。承蒙两位义士相助,来日方长,涌泉以报。老翁百家姓排行第八,乃彩门大棚弟子(自搭帐篷的杂耍班子),同门人称狐尾王三。这位姑娘是大棚里武把台柱,叫翠萍。流年不利,仙人摘桃泡了活儿,地痞起哄砸场,血肉撕搏,班毁人散,班头也命归黄泉。老翁与翠萍爷孙相称,一路流浪,落脚于此。”
狍哥频频点头,既是做戏,心境也就平静了许多。
“翠儿,还不赶快沽酒待客,为两位义士接风?”王三转过脸吩咐道。
翠萍应声出了门,不多会儿,就带回两瓶烧酒,几件荷叶包,摆上酒菜,招呼客人入席。
胡仇大口喝酒,大筷夹菜,等填饱了肚皮,打了两个饱嗝,他才兴致勃勃地问:“王三爷,敢问你练的是避火功还是障眼法?明明白白沸腾的油倒进你嘴里,竟未损皮肉?”
王三呷了口酒,抬起衣袖抹了抹嘴,颇为得意地说:“屁功!此乃彩门小计。铁锅里盛的是食醋,漂浮着一层油,看似沸腾,实为温热……彩门之规,恕不点破。初来乍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若是遇见泼皮挑事,掀锅砸碗,沸油岂不伤人?这叫初试开门闩。”
“所以米粥也是凉的?今日我小无锡算是开眼了。”胡仇夹起最后一块猪头肉,连皮带毛塞进了嘴里。
狍哥眼望着翠萍,一下子联想起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也有一双与翠萍相似的大眼睛……
狍哥离开长白山后,白天赶路,夜宿草垛,漫无目的地漂流了几天,这日路过一座小镇。
这座小镇有数十户人家,一条十字小街将镇子分割成四份,街口有幢显眼的宅第,朱色大门敞开着,传出凄切震天的哭喊。门外停着一顶红色花轿,围观的镇民摇头叹息,惨然落泪。
不一会儿,几名身着便服、扎着绑腿的人架着一个哭成泪人的女人往外走。
“抢亲?”狍哥自语道。
“谁说抢亲?”领头的对着狍哥就是一巴掌。
狍哥轻轻一闪,伸出两根指头回敬了一下,领头人跌跌撞撞,摔了个四脚朝天。
“打,给我朝死里打。”领头人叫嚣道。
七八个人蜂拥而上,将狍哥团团围住。
狍哥自幼跟随老全头练文习武,身手了得,只见他声东击西,神出鬼没,不一会儿,七八个人连同领头的就割麦般倒下了。
狍哥拉着惊慌失措的新娘向路旁的丛林狂奔。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新娘再也挪不动步子了,便瘫坐了下来。
“追不上了,即使四条腿的豺狗也追不上了。”狍哥轻松地吐了口气,依着树干坐下。
“这位大哥,你救了我,谢了,可你也害了我啊!”新娘红肿的眼皮又涌出苦楚的泪。
“害了你?你可以远走他乡啊!”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爹娘、妹妹,还有那讨人喜欢的小弟弟……”新娘止不住哭出声来。
狍哥挥拳击打了一下树干,这才明白慌忙之中做了一件蠢事。
“这也怨不得你!他们把我抢去,是为了给保安团长当姨太太,我不甘让那老色狼坏了身子……你是好人,做好事要做到底……”新娘不再往下说,她使劲地拉扯衣扣,一件一件地脱下新装,洁白的玉体无遮无挡地裸露了出来。她脱完最后一寸纱,四肢舒展地躺在衣堆里,嘴中不断地嘟哝,“我叫秋妮,记住我,我叫秋妮……”她嘴唇在颤抖,心灵在颤抖,没有激情,没有矫揉造作,像一朵无瑕的玉莲,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狍哥从来没这么近地看过女人,更没看过女人那些永远遮掩的部分。他慌乱地躲闪着,眼底映下了一双深情重义、泪水汪汪的大眼睛……
王三看了看狍哥直愣愣的目光,又看了看满脸羞涩的翠萍,自以为是地笑道:“翠儿,天上落下个练拳的伴儿,别把王三爷踹到一边去喽!”
“爷,看你说的。”翠萍垂下眼皮,偷偷地笑了。
沿江边路往南拐走到尽头,街面冷落下来,有一条小巷叫绿叶新村。绿叶新村排列着八幢西洋式二层小楼,尖尖的屋脊,灰色的墙,每幢楼后有一个宽敞的后院。这是欧美教会组织为了传教而建造的群体寓所,后来民国政府限制教会肆意扩张,这几幢小楼便易了主。
居住在绿叶新村的都是下关地区有头有脸的人物,诸如水上警察局局长刘云贵、商界大亨贾庆银楼的老板余海仁、宪兵团团副高德全,以及下关霸主独爷。
独爷坐在楼上的客厅里,一面听着京剧《打渔杀家》选段,一面搂着一个叫玫君君的女人打情骂俏。独爷无妻无子,玫君君是他唯一的情人。
玫君君长得不算美,但有一股女人独有的诱惑力。她曾是女子中学的校花,喝过不少墨水,独爷情有独钟正因如此。
鬼一刀闯进客厅,一见二人在亲热,又慌忙往外退。
“什么风浪没见过,假正经!”玫君君不屑地说。
“独爷,那老东西有诈!他又出摊了,嘴边无伤无痕。”鬼一刀激愤地说。
独爷并不惊讶,笑道:“我早就看出了破绽,滚油进嘴,舌喉皆伤,岂能一勺饮尽?只是后桌上那个东北大汉,三番五次跃跃欲试,没有擒虎术岂敢拔虎毛?若身边的几个兄弟不是他的对手,大庭广众之下岂不丢了丑?我不过是顺阶而下!”
“独爷威风八面,一两个蟊贼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如让我带几个兄弟铲平油糍摊,出口恶气。”鬼一刀愤愤不平道。
“动得刀枪?新上任的警察局长刘云贵宣称以法治市,新官上任三把火,倘若闹出人命,正好钻进了火坑。得让他们自己卷铺盖走路,卖麻团的跌跟头——有多远滚多远。”独爷说。
“独爷有高招?”
独爷冷冷一笑,搂过玫君君,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口。鬼一刀知趣地退了出去。
太阳渐渐西坠,王三的油糍摊前坐满了人,连平时王三用于自己休息的小木凳也没空着。这些人一大清早就来光顾,每人只要了一碗米粥,一直坐到现在。这是独爷的妙计,软泡硬磨,让王三做不成生意。
天色不早了,鬼一刀耗不住了,他远远地盯着王三的油糍摊,盯了整整一天,既不见王三撵客,也不见王三发脾气,那个爱打抱不平的狍哥也不在,他难以挑起事端。
摊点群的对面一字排开有四个码头,二号码头的汽笛响了三声,示意轮船即将起航。一个小伙子匆匆忙忙买了一包油糍,刚想离开,冷不防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鬼一刀迎面撞倒,油糍落了一地。
小伙子爬起身刚想理论,鬼一刀手一挥,身后两个彪形大汉冲上前,不由分说将他一顿暴打。
“你的油糍砸了老子的脚。”鬼一刀恶狠狠地说,“油糍是粮食做的,一粒米九碗水,糟蹋了雷公会饶你?吃,给我吃干净。”
鬼一刀话音一落,彪形大汉就争先恐后地拾起地上的油糍,粗暴地塞入小伙子嘴里,连同泥沙碎石一块儿塞了进去。
鬼一刀对围观的人群大声宣布:“从今日起,油糍就是这种吃法。”
鬼一刀瞄着王三,王三正在擦洗碗筷,连眼皮都未抬,仿佛小摊以外即使死人也与他无关。
真他妈沉得住气!鬼一刀只好带着人悻悻地离去。
此刻,狍哥刚回到棚户区,他在货运码头干些扛包的零活,每日早早出门,傍晚归家。他紧挨着王三的棚屋又盖了一间,与胡仇同住。
胡仇从棚屋里走出来,拍了拍腰包,得意地说:“师父,开次洋荤如何?我小无锡做东。东关头的老鸨与我最熟识不过,宿两夜只需付一夜的钱。”
胡仇算得上棚户区的富人了,谁也搞不明白他从哪儿弄来的钱,不过他的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快,转眼又送给了饭馆、赌场、妓院,从不隔夜。
“肚皮贴脊梁,哪有那心思!”狍哥回答。
“饿了?怎么不早说。去夫子庙喝两盅,酒足饭饱再看一场戏。”胡仇不由分说,拉起狍哥就走。
华灯初上,六朝金粉之地,夫子庙格外喧闹。狍哥第一次来到城南,没想到南京竟有如此热闹的去处,他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任由胡仇拉扯着东奔西走。
大成殿与文德桥之间有个广场,广场左侧有个卖狗皮膏药的杂耍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胡仇嘴里喊道:“闪开,闪开,狍哥来了。”说着,拨开人群,领头挤到里圈。
摊主一手托着狗皮膏药,另一只手将胸口拍得咚咚响,道:“真金不怕火炼!嗨,有病贴前胸,药到病除;无病贴后背,益寿延年。想买的帮个钱场,不买的帮个人场……”
摊主边说边走,满场转圈,话越说越高亢,步子越走越急。狍哥的目光随着摊主移动,无意中发现圈子对面有位姑娘正呆呆地望着自己。她身材修长,头顶盘了个髻儿,手肘上挂着只精巧的提篮。她那嫩白的脸上镶着一对深情重义、泪水汪汪的大眼睛……她难道是秋妮?
狍哥情不自禁地从场地中穿过,顾不上摊主的咒骂,径自朝那姑娘走去。姑娘神情慌乱地挤出人群,快步越过文德桥,眨眼就在人流中消失了。
胡仇追到桥头,用肩头顶了顶狍哥,自作聪明地笑着说:“哪有男子不拈草,哪有英雄不恋花?这小女子我认识,是青月香巢的歌女秋香。”
“歌女?”
“这还不明白?政府禁娼,娼妓摇身一变成了歌女舞女,换汤不换药,戏厅里唱罢回巢接客。巢也由明变暗,不是老客摸不到门儿。论娼妓烟花,我小无锡海了去。秦淮河畔,古有八艳,今有四小名妓,这个秋香若是有巨头捧,说不准又增了一名妓。”
“别说那么多,能不能引我去见见她?”
“动心了吧?今天不行,秋香是东北娘们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听起的这名儿,是伺候唐伯虎的,身价高着呢!”
东北娘们儿,真的是她?狍哥想见秋香的心更迫切了。
黑暗之中有个人影一直注视着狍哥,见狍哥与胡仇准备离开,他围着他们绕了两圈,迎面走上前。这人身穿黑色马褂,戴着墨镜,镜片后有张清瘦白净的脸。他一手执竹幡,幡上写着四个正楷大字:揣骨神相,另一只手托着一只鸟笼,笼里关着一只黑羽黄嘴的小雀儿。
“看相能知福凶吉祸,占卦能卜转世未来。先生算命占卦否?”
“去去去,哪有闲空听你信口雌黄。”胡仇拨开了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没有理会,望着狍哥继续道:“恕我多言,刚才先生穿地摊而过,灯光之下看得真切,所以跟随而来。先生印堂黑而呈青,流年不利,走的是霉运。”
“小心割你舌头,我师父走的是桃花运!”胡仇呵斥道。
“没说错的话,先生是长白山人吧?”
我没开口说一句话,他咋知道我是长白山人?狍哥不由一愣。
算命先生拍了拍竹幡,淡然一笑道:“云游四海,浪迹天涯。先生衣襟里的腰带,只有长白山的猎户才有这种系法。我观先生日角略高,想必令尊大人早已过世。哎呀,日角之中还有道细痕,令堂大人也追随而去了,先生如今是孑然一身啊……”
“你大概牙胀得难受,小无锡帮你松动松动。”胡仇早就听得不耐烦,挥拳便打。
狍哥拦住胡仇,开口道:“请先生赐教。”
算命先生也不客气,伸出一根手指在狍哥额前比划了一番,说道:“家境之相深不可测,只能点到即止。我观先生华盖之间有股黑气,近期必交噩运,不过,先生地阁方圆,得地者必富,福祸相克,福大祸微,先生将来必有一番事业。”
一席话说得狍哥微微点头。
胡仇生性不信命,但见狍哥心悦诚服的样子,想来必是算命先生说进了狍哥的心坎,他一把扯住算命先生的胳膊,爽快地说:“站着说话腰痛,走,我做东。”
三个人就近在奇芳阁茶社坐定,胡仇抖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拍在桌上,对店小二道:“看钱上菜。”
几杯酒下肚,大家的话便多了起来,说长道短,甚是投机。算命先生的脸渐渐红润,兴奋之余,他连金门内幕也说了出来。
“我哪有什么未卜先知,全凭熟背祖传秘本‘英耀篇’,察言观色,迎奉人心。我身不由己,背井离乡,混口残食而已。”
他长叹一番,道出了自己的身世。他说他姓徐名宇,父亲是祖传金门子弟,在天津曾颇有名气,有徐氏神相之说,高官厚禄的夫人、巨贾富商的小姐常不惜重金求相。租界着名恶棍袁文会的姨太太过寿,邀他父亲为上客。不料,他父亲受宠若惊,不觉多喝了几杯,竟在寿宴上说出了个“死”字。袁文会双眼一瞪,吓得他父亲魂飞魄散,回到家竟一命呜呼了。从此,徐氏神相的金字招牌也成了臭狗屎一堆,他也只好离开天津,四处飘荡……
徐宇的喉头哽咽了,泪水终于没有忍住,滚出了眼眶。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悲痛止住了他的话语。酒桌上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徐宇稳住情绪,起身举杯,神情变得庄重,道:“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我们算是有缘人,同是三棵孤松,何不趁今日酒兴……”
“桃园三结义,孤独一枝花。”胡仇抢着说道。
狍哥也站起来,拱手说道:“我乃山林粗俗之人,岂敢高攀?”
“师父又错了,刚才宇哥说了,师父地阁方圆,必有一番事业。结拜好啊,我小无锡岂不与师父平起平坐,称兄道弟了?”
狍哥与徐宇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三人报过生辰八字,狍哥年长为老大,徐宇居中,胡仇最小,成了小弟。三人重新坐定,推杯换盏,开怀畅饮,一直吃到茶社打烊,才余兴不减地离开。
狍哥在码头扛了一个多月的包,省吃俭用攒得几文钱,因心系着那个女子是不是秋妮,于是又向胡仇借钱凑了个整数,独自来到夫子庙。狍哥穿着一套八成新的西装,只是略嫌紧身。这是胡仇的杰作,不知他从什么地方搞来的。
南京明令禁娼,娼妓由明转暗,各妓寓雇佣些中年婆娘守在半道上,一则拉客,二则安全。
狍哥按照胡仇的指点,立在白鹭桥头四下张望,果然带客的婆娘一拥而上。
“去青月香巢。”狍哥说。
到了地点,一个穿大襟花袄的婆娘笑眯眯地迎上前,其余的婆娘自动闪开退避。带路的婆娘领着狍哥七拐八弯来到东关头,在一座宅院前停下脚步。
“妈妈,有客。”带路的婆娘对着门内喊。
妈妈迎出来,她不像旧小说里描绘的老鸨,而像大户人家的贵妇,长得慈眉善目,穿着华丽得体。她端详狍哥,说是有钱人吧,长相又显土气,说是穷哥吧,又分明身着西装。
妈妈试探着问:“欢迎欢迎,贵客面生,陪茶还是住局?”
“陪茶。”狍哥扔下几张钞票。
妈妈像一位老到的魔术师,闪电般把钱打开,又闪电般合拢,数得过来的几张钞票中还夹着几张零票,她的热情顿时敛起了一半,勉强说道:“不好意思,让贵客破费茶钱了。香巢里有十多位姑娘,个个闭月羞花,能歌善舞,不知先生要点哪位?”
“秋香。”
“秋香?先生真是好眼光。不怕先生生气,桌上这点儿钱给秋香姑娘买梳头水还差一截呢!”
狍哥慢条斯理地又掏出几张钱,压在了先前的钱上。这是胡仇的主意,叫做喂猴吃栗,钱少充钱多的花法。
果然,妈妈一把掠起桌上的钱,算是应了,说:“哎呀,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吴老板在秋香屋里。吴老板是出了名的惧内,做完事就要回府的。先生坐下喝杯茶,等不了多会儿。”
妈妈前脚离开,狍哥后脚就跨出客厅,他惦记着寻人。
这是座典型的江南妓院,两层木楼围成一圈,十几间屋,每间屋都有一条厚实的门帘,放下门帘的屋中有客,不得到客人的允诺,任何人不得掀门帘进屋,这是青楼起码的规矩。
琵琶声、打情骂俏声、喝酒行令声,从一间间屋里传出。狍哥沿着一间间屋前走过,一直走上楼。楼上第三间屋里传出了东北乡音,虽然娇媚造作,但那清脆的声调早已铭刻在狍哥的记忆里。
真的是秋妮!
狍哥一把掀开门帘,秋妮赤裸的身体从被褥里探出一半,一个肥胖的男人搂着她,迫不及待地往上爬。
这就是秋妮,就是那个纯情善良的秋妮,那个扎根在记忆里、难以忘怀的秋妮?狍哥一使劲,整个门帘都被扯了下来。
秋妮也看见了狍哥,她先是惊慌失措,然后表情凝固,思维也停滞了。
“我的小乖乖,你怎么啦?”肥胖的吴老板吞吐着蛇芯般的舌头,泰山压顶而至。
“啪”的一记响亮耳光,吴老板栽下了床。狍哥立在他面前,脸色比啃了死人骨头还难看。
“你……你他妈算什么东西,敢打老子?”吴老板气急败坏。
“啪”,又是一记耳光。这一记比前一记更重,打得吴老板满嘴喷血。他捂着面颊,惊恐地退缩着,猛地抓起椅子上的衣裤,没命似的跑了,边跑边叫唤:“神经病,救命啊!闯进来一个神经病……”
青月香巢炸开了锅,几名看家护院的家丁冲上了楼。青楼里的家丁大都是小混混,没什么真本领,主要是用来震慑姑娘的,经不住狍哥三拳两脚,他们就败下阵来,眼睁睁地看着狍哥从容离去。
夜深了,喧嚣的夫子庙冷落下来,空旷的广场只有几个拉客的野鸡在游弋。广场前的秦淮河倒映着一轮皓月,圆而明亮,像落在河底的一只金色托盘。
狍哥坐在文德桥的青石栏上,不住地往河里扔石子,水波涟漪,金色的托盘破碎了。他想明白了,有钱人就像石子一样可以任意摆布水中的月,而娼妓就像水中的月,只能任凭石子摆布。他也想不明白,千里之遥的秋妮咋会流落到南京?又咋会堕入青楼……
身后飘过一阵香风,一件浅黄色的丝绒披肩披在了狍哥的肩头。秋妮立在他身后,洁白的脸,晶莹的眸子,在月光下依旧那样清晰,那样楚楚动人。
四目相遇,久久凝视,秋妮终于抑制不住,扑进了狍哥的怀抱,那揪心的回忆,随着热泪源源不断地流淌了出来……
那日,秋妮与狍哥分手,心力交瘁,竟迷失了方向,昏昏然在荒郊野岭走了半日,突然眼前一黑,从土坡上摔了下来。后来,她被当地好心的村民背回家,调理了几日。她思家心切,不顾村民的劝阻,拖着未愈的伤腿,趁着天黑摸回了家。
她仓皇地跨进家门,没走几步就被绊了一跤。她爬起来,摸索着走向供桌,拿起神龛旁的火柴,点亮了小镇上唯一的一盏汽油灯。家里霍然亮堂了,白炽光下鲜血淋漓,奶奶、爹、娘、妹妹,还有那个讨人喜欢的小弟弟,一家人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之中……
“我想到了死,但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五条人命,血海深仇啊!我想到了你,我记得你说要去南方,便踏上了南来的列车。在列车上,我遇见了一个男人,他很热情,把我带到南京。当他从妈妈手中接过一大沓钞票时,我才恍然大悟……”秋妮泣不成声。
听完这个悲怆的故事,狍哥的心像挂了锁,沉沉地往下坠。当初若不是自己冲动,她的家人也不会遭此噩运。他感到自己欠下了一笔无法还清的血债。他爱抚地拢着秋妮额前的乱发,暗下誓言:等过几年风声平息,我会回到东北,亲手宰了那个王八羔子保安团长!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两个身影紧紧地贴在一块,两颗心也紧紧地融合在了一块。
黄昏时分,王三的棚屋前坐满了人,地上落下星星点点的劣质烟蒂。
独爷下了“通令”,今年的摊位保护费上涨两成,新来户翻番,违规者只有一个字:滚。鬼一刀传话时,加了一个字:打!
凡不按时交纳者,打得七窍生烟,打得屁滚尿流。明摆着是冲着棚户区来的,更是冲着王三、狍哥一群人来的。
俗话说,狗急跳墙,独爷的通令反而使这些棚户区的无业游民拧在了一起。
狍哥端坐在树桩上,腰板挺直,双手支撑着膝,显得十分威武。他的豪爽,他的侠义,他超群的武功,自然使他成了群龙之首。
胡仇紧贴在狍哥身后,俨然尾随将军的副官。他对什么样的提议都感兴趣,总爱插上几句,显示自己的存在。
王三坐在人群外圈,半倚着树干,一面往烟斗里添加烟叶,一面琢磨着别人的话。翠萍穿梭于众人之中,忙着沏茶倒水。
徐宇是棚户区的外来客,是狍哥请来出谋划策的。他等大家的怨气泄得差不多了,便口若悬河地说出一段蛊惑人心的话来。
“诸位兄弟,纵观南京城,东南西北,邪恶势力各据一方,唯独城北下关这口水饭吃得饱吃得好。独爷是人,我们也是人,人聚多了就是一个众字。独爷是人上人,我们是人下人,搬掉人上人,众就成了从。这就是说,若从我做起,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一席话说得大家情绪更加高涨,狍哥也微微点头,他转身问胡仇:“独爷的家底摸清了没有?”
胡仇装腔作势地干咳了几声,说:“我小无锡三教九流、七十二行,行行有朋友,无须半日,就将独爷的根底摸得一清二白。独爷独揽四个货运码头,装货卸货,按量抽头。独爷还开有三爿茶社,数江边路的春江茶楼最为气派,明匾茶楼,实营赌馆,前厅泡茶,后厅开馆,赌盘甚大,赌客都是些有身份头脸的人物,所以警察局的禁赌告示贴到了茶楼门口,赌馆照开不误。实力最弱的要数一品香茶社,老板姓何,赌场上走了麦城,欠下独爷驴打滚的债,连人带茶社一块儿归顺了独爷。”
徐宇站起身,双手叉在身后,来回踱着方步,摇头晃脑地思索着,又摇头晃脑地否定,显得十分谨慎。他豁然舒展眉头,说出一段慷慨激昂的话。
“打鸟先捅巢,打狼要捶腰。仁者杀身以成名,君子有死而无二……”
“宇哥之意是夺码头?说得在理,码头在手,吃穿都有,夺码头方显英雄本色!”徐宇的话音刚落,胡仇抢着说。
众人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王三敲了敲烟斗,哈哈大笑,用烟斗点着胡仇说:“夺码头?四个码头连成一线,相隔不过几百米,一呼即应,仅码头工少说也有两三百人,就凭你我二三十条汉子,怕是以卵击石!”
胡仇眼珠转了转,回过味来,说:“王三爷说得也在理,我们总不能长出三头六臂,以一当十啊!”
众人一阵哄笑。
狍哥暗下思忖:徐宇乃意气之谈,王三的话言之有理。目前势单力薄,打蛇不成反被蛇咬。暂不兴师动众,不如投石问路,挫挫独爷的锐气再说。
他拿定主意,遂拱手道:“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议。”
众人于是散去。
一品香茶社的门匾已经斑驳脱落,茶厅里的桌椅也陈旧不堪。它正门临街,距江边有一段路程。
狍哥头戴一顶旧礼帽,身穿长衫,手摇折扇,俨然一副商人打扮,立在一品香门前环顾四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胡仇学着狍哥的样子,尾随着进了门。
二人挑了一个柱子后面的座位坐下来,不一会儿,王三与翠萍也走了进来。王三没等屁股落座就扯着嗓子喊:“上茶,上好的龙井。”
店小二应声走上前,在王三和翠萍面前放下茶盅,提起长把铜壶,挨个沏上沸水。
“上茅房还讲个先来后到,老子没少给一个子儿!”胡仇嚷起来。
“就来,就来。”店小二忙不迭地应道。
王三趁店小二回头的瞬间,袖口一抖,茶盅里落下个大黑点。
“嗯,茶水里加了荤?”王三指着黑点问。
店小二探头望去,鼻尖顿时冒出了虚汗,差点儿没把水沏在桌上。这分明是一只硕大的红头苍蝇漂浮在水面,正拍打着翅膀垂死挣扎呢!
“欺我人老眼花,欺我人穷无卵?”王三直起脖子叫嚷。
“不敢,不敢,小店一视同仁,童叟无欺。我这就给您重新沏茶。”店小二满脸堆笑。
“慢,先说个明白,为什么满座皆无,唯我独有?”
店小二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