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铁血密杀令

1912年元旦的早晨,已经连下了三天的大雪仍在纷纷扬扬地乱舞着,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像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棉絮,鸦雀噤声。整个北京城,也是死一般的沉寂。

到了巳时时分,大街上的人才渐渐多了起来,赶大车的、拉骆驼的、卖冰糖葫芦的,以及笼着袖子埋头赶路的,顶着飞雪踩着冰泥在街上来来往往,蹿来蹿去。各商铺的小二也都站到门外,嬉笑着脸皮子招揽顾客,并为客人掀门帘子。

突然,两个报童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打破了大街的沉静:“顺天时报,特大新闻,革命党在南京成立中华民国,孙文出任临时大总统……”

路人一听,纷纷围上前去,掏钱买报。

一个戴眼镜的先生看完头条后,仰天大叫道:“大清气数尽矣!”

又一个眼镜先生叹道:“风水轮流转,满清将近三百年的江山,也该改朝换代了!”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当口,人圈外一个头戴破毡帽、穿着破旧羊皮褂子、卖冰糖葫芦的小伙儿,突然来了兴趣,挤到报童跟前,说道:“喂喂,小兄弟,给我一张报纸好不好?”

报童说:“你得给我钱。”

糖葫芦小伙儿说:“我还没开张哩,我用糖葫芦跟你换,两只糖葫芦换张报纸,总行吧!”说着从草垛上抽下两只糖葫芦来。

报童瞅着糖葫芦小伙儿,怀疑地说:“你要买报?你还认得字?”

糖葫芦小伙儿笑了笑,说:“我咋认得,一字一根棍,二字棍两根,其他的都认不得了。跟你说实话,我是买给我哥看的,我哥认得字。”

报童信了,接过糖葫芦,递出一张报纸。糖葫芦小伙接过报纸,高高兴兴地挤出人圈去了。

此时,紫禁城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燕禧堂内,隆裕太后正斜躺在卧榻上闭目养神,大太监陈公公忽然惊惶失措地送进来一份《顺天时报》。隆裕太后一看,顿时慌了手脚,忙叫陈公公宣摄政王载沣速速进宫议事。

陈公公道:“醇亲王爷和肃亲王、恭亲王、庆亲王、辅国公、镇国公、晋国公已在前殿里候着了。”

隆裕太后便由陈公公搀扶着,牵着六岁的小皇帝溥仪,往前殿急急地走去,未达门口,就听见里面闹哄哄一片。

“是可忍,孰不可忍!照此下去,大清江山岂不就断送了么!”一听这粗大嗓门,便知是恭亲王溥伟在说话。

“共和是啥东西,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岂能容他孙文说变就变!”这是肃亲王善耆的声音。

见太后和小皇帝进殿,众王公大臣都噤了声,跪拜过后,依序站立。

隆裕太后扫了一眼众人,长叹一声,说道:“看来,逆党还真成气候了!孙文在南京登基当了大总统,没准哪天就要打到北京来,把紫禁城也给共和了吧!”

一阵沉默后,辅国公载涛忍不住站出来,愤然道:“说来说去,都是袁世凯在作祟!当初既然将那贼子罢免了,又把他请回来作甚?如今他军政大权集于一身,谁又奈何得了他?那厮当面是人,背后是鬼,大清江山非败在他手上不可!”

肃亲王善耆、恭亲王溥伟等人转眼看向摄政王载沣和庆亲王奕劻。谁都听得出来,载涛这话表面上是在骂袁世凯,细细品来,话锋其实都是朝着摄政王和庆亲王的。

隆裕太后惶惑地将载沣盯着。

载沣咳了两声,说道:“今日南京发生的事,大家有何高见,都说说吧。”

见众人没有反应,载沣便把目光投向载涛,说道:“叔源(载涛字叔源),你应该是有办法的人,你说说看,眼下该如何是好?”

隆裕太后也道:“叔源有啥好主意,快说出来给大家议议。”

见载沣和太后都要自己说话,载涛便长叹一声,说道:“办法倒是有,就是把袁世凯那贼子给灭了,把军权重新拿回来!”

隆裕太后与载沣相互看了看,无奈地噤了声。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良弼站了出来,隆裕太后和载沣以及载涛等人便齐刷刷地将他盯着。

爱新觉罗·良弼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此人早年留学日本士官学校,武功高强,常以知兵自诩,曾参与清廷军制改革,练新军,立军学,尤其注重延揽军事人才,与铁良等人被称为清季干将。宣统元年七月,清廷采纳良弼的建议,撤军机处而仿日本参谋本部设立军谘府,时任军谘大臣的载涛不谙军事,凡事都以良弼的谋划是从。革命党武昌起事后,良弼坚决主张发兵弹压,后又坚决反对起用袁世凯,反对与革命军议和。岂知袁世凯很快东山再起,出任内阁总理大臣,夺了良弼统领禁卫军的实权,授了他一个不温不火的军谘府军谘使职,兼正白旗汉军副都统。

良弼老成,凡事处心积虑,从不轻易将内心的想法表露出来,而一旦表露,则必是掷地有声,有相当分量的。

良弼伏地向小皇帝和隆裕太后一拜,太后抬手道:“起来说话好了。”

良弼并没起身,腰板直挺挺地跪着,说道:“叔源所言不无道理。如今我大清内忧外患,社稷濒危!所谓外患者,并非西方列强,而是孙文乱党;所谓内忧者,乃我大清内部之叛臣逆贼。多年来,袁世凯钻营权势,拥兵北洋,日益坐大,傲视皇威,复出后更是变本加厉,公然借与乱党南北和谈之名,谋篡权夺位之实。据可靠情报,袁世凯派出的代表唐绍仪与逆党代表伍廷芳业已进行了多次谈判,并已初步达成协议,若袁贼赞成共和并胁迫皇上退位,逆党则推袁贼为大总统。情势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我等还对袁世凯率兵击败逆党抱以希望,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众人皆点头,唏嘘不已。

载沣问道:“赉臣(良弼字赉臣),话是这么说,但眼下的危局,你说该如何处置为妥?”

良弼愤然道:“内忧若除,危局或许可解。”

隆裕太后叹气道:“要除掉袁世凯,谈何容易!”

恭亲王溥伟道:“设个圈套让他钻进来,哪有除他不了的?”

肃亲王善耆道:“袁世凯老奸巨猾,论心计权谋都在你我之上,切不可将他小看了。”

良弼道:“太后可速召袁大总理进宫议事。”

载沣警觉道:“赉臣,难道你是想……”

良弼笑道:“醇亲王爷多虑了,微臣绝非愚妄之辈,虽说对袁贼有切齿之恨,但为社稷计,该隐忍时自会隐忍的。”

载沣舒了口气。

肃亲王善耆则道:“好好,请皇上召袁世凯进宫,我们也好听听袁大总理对眼下危局的高见。”

隆裕太后点了点头,便命人去总理府召袁世凯进宫。

谁知传旨太监林公公一去便是一个时辰。隆裕太后等不得,便带着小皇帝到后殿歇息去了。众人又等了半天,却见林公公走进来道:“袁大人有病在身,今儿个不能上朝!”

众人一听,皆气得大骂大叫起来。

良弼恨声道:“你们看,袁贼哪把太后、皇上放在眼里!为今之计,只有剪除袁贼这一条路可走了!”

众人便止了骂声,齐齐地看向良弼。

良弼道:“今日孙文于南京建国,出任临时大总统,这正好说明南北和谈已成败局。逆党背信弃义,袁世凯当大总统成了泡影,他岂能忍下这口恶气?我看袁贼势必有所行动,这倒给了我们一个机会。赉臣虽不才,若诸位相信赉臣,赉臣定当想方设法剪除袁贼。”

众人一时无语,唯载涛向良弼拱手道:“赉臣但请大胆行事,我愿与你同心协力,共赴国难!”

中午时分,北京城外西山。

雪停了,林子里时时传来乌鸦的怪叫。山崖下,一座木头房子里,两个年轻人正蜷缩着坐在火塘边烤火取暖。吊在火塘上面的砂锅里沸水滚腾,浓浓的蒸汽夹带着肉香在屋内弥漫。

头戴羔羊皮帽的壮小伙杨威,操起勺子在锅里捞起一堆肉,叫道:“兄弟,快尝尝,看煮熟没有?”

被称作兄弟的年轻人名叫黄林之,他抓起一块肉塞进嘴里大嚼了几下,快活地嚷道:“熟了熟了,三哥,好香啊!”

杨威笑道:“大哥二哥回来,不高兴得跳才怪呢!”

话音刚落,柴门被推开,大大咧咧地走进两个人来,进门便大呼大叫道:“煮的啥子好吃的,这么香啊!”边嚷着边操家伙在砂锅里捞。

“哇,是兔子肉!”一个年轻汉子惊叫起来,他叫张承武,长得五大三粗,皮肤黝黑,说话声如洪钟。他对一同进屋的汉子嚷道,“老大,累了大半天,肚子早饿了啊!”

屋中间的地上支着一块石板,是他们的饭桌。黄林之赶忙舀了一大钵兔子汤放在石板上,在每人面前放上一只碗,杨威则在屋角处提出一个瓦罐来,要往碗里倒酒。

“不行,这酒不能喝。”被称作老大的汉子伸手挡住道。

杨威问:“为啥,天寒地冻的,喝酒热身啊!”

老大说:“下午还要办事,成功与否在此一举,喝酒怕误事啊!”

张承武也道:“不喝就不喝,老大说了算。事情成功了,再喝个痛快。”

老大名叫彭天宇,壮实的身材,白净的面皮,有点儿斯文气。他一说,杨威便将酒罐放了回去。

彭天宇问:“好家伙,哪来的兔子肉?”

黄林之得意地说道:“三哥抓的呀!三哥太厉害了,在林子里追踪野兔,找到好几个兔窝子,抓到五只了,肥哟!”

彭天宇和张承武这才看见屋角墙上还挂着三只剥了皮的野兔。彭天宇高兴地擂了杨威一拳,杨威得意地笑了起来。

六天前,兄弟四人赶着一辆马车,躲到西山深处的山林里,就为办一件大事。事情主要由老大彭天宇来做,他是这方面的行家,除张承武做他的帮手外,老三老四都不让沾边。这事危险,彭天宇只给了二人管后勤和警戒的差事。

这事的确危险:制造手雷炸弹!他们的身份也非同寻常,乃同盟会京津分会暗杀团的骨干成员!

再往前推一个月,四人奉命从上海、南京等地先后赶到北京,依约在宣武门外法源寺会面。四人相见甚是相投,便在菩萨面前跪了,焚香起誓,为推翻帝制,开创共和,团结奋战,生死与共。他们依齿排序,彭天宇是老大,张承武是老二,杨威和黄林之则为老三、老四。

他们是奔着袁世凯的脑袋来的!

四兄弟都是为理想信念而提着脑袋行走于世的铁血男儿。菩萨面前无戏言,结拜过后,他们又在宣武门酒馆阁楼上尽兴地喝了一场。

彭天宇,四川武备学堂出身,在日本留过洋,学过军事,他年龄稍长,又颇有学识,是同盟会京津分会的军事部长,理所当然是大哥。杨威也是四川人,自幼家境贫寒,跟着师父练武学艺,后流落上海,参加了同盟会。张承武和黄林之都来自贵州,是保定陆军师范学堂的同窗学友,一起参加了同盟会。张承武自幼习武,功夫过人,而黄林之身板较弱,戴着眼镜,一身斯文气。

同盟会京津分会负责人“火凤凰”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十天前,火凤凰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由铁路运往北京的暗杀团必需的枪支炸弹在徐州站被意外查扣。彭天宇急了,形势紧迫,时不我待,凭着留学时学来的知识技能,他毅然决定自造手雷炸弹。

几天时间,四人分头行动,暗地里采购必要的材料,并去远郊铁匠铺打造炸弹的铁皮外壳。一切办妥后,他们就赶着大车,钻进这渺无人烟的深山雪林,住进那座无人居住的破木头房子。

兑制炸药、装填造雷的事,彭天宇决不让三个兄弟插手。可是,炸弹试爆了几次,效果都不理想,不是威力不够,就是引爆时间点不准。引爆时长了,扔出去久久不爆,引爆时太短了,只怕还没出手就把自己给炸了。为此,彭天宇绞尽了脑汁。

四人大嚼着兔肉,杨威忍不住问:“老大,东西搞得咋样了?”

彭天宇道:“应该差不多了吧。”

张承武说:“成不成就看今天下午试爆了,我估计没问题。”

黄林之兴奋地说:“下午我和三哥也去,大哥千万别把我们两个撇开啊!”

彭天宇道:“好嘛,都去都去。”

距木头房子约摸一里地的山林里,临时搭建了一座小小的茅草房,是彭天宇制造手雷炸弹的作坊。午后,杨威和黄林之跟着彭天宇走了进去,就见几枚已造好的手雷静静地放在茅屋中间的石板上,四人围着石板站定,凝视着那黑乎乎冷冰冰的铁家伙。

彭天宇小心地将铁家伙放进竹篮里,然后抱着篮子走出茅屋,来到不远处的山崖下站住。大约三十步外立着一个草人,彭天宇说:“那就是袁世凯!”他拿起一个铁家伙,给三个兄弟详细讲解使用的方法要领,然后让大家避开。

“弟兄们,我要向袁世凯开火了!”彭天宇怒吼一声,将铁家伙奋力向草人掷了过去。铁家伙吐着青烟,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瞬间一声巨响,爆炸开花,将草人炸得粉碎。

“成功啦!成功啦!”四兄弟欢呼雀跃,激动得流出泪来。

接着,彭天宇要三个兄弟每人扔一个试试。

“轰!轰!轰!”三声巨响惊天动地。

彭天宇心情激动地说:“这东西虽然不如兵工厂造的厉害,但一样管用,威力不小啊!”

到傍晚时分,雪又下了起来,风呼呼地刮着,寒气浸骨。四人回到木房子,杨威、黄林之赶紧生火做饭炖野兔,都说中午没喝成酒,晚上要喝个痛快,庆贺庆贺。

柴火熊熊,没一会儿工夫,木屋里便肉香扑鼻,野兔汤炖熟了。

这时,忽听外面有异响,彭天宇急忙出去看个究竟,就见一人骑着马远远地奔来。近了,彭天宇舒了口气,不禁笑了。

来人头戴破毡帽,身穿破旧羊皮褂子,身上披满了雪花,鼻头冻得红红的,正是早间在前门大街卖冰糖葫芦的小伙儿。

糖葫芦小伙儿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地叫道:“天宇哥!”

彭天宇迎上去,问道:“阿华,你怎么来了?”

“我有急事呀!”阿华疾步走到彭天宇面前,抓下头上的破毡帽,飘出一头青丝,原来她是个俊俏的姑娘。

彭天宇说:“我们已决定明天回城,没想到你又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你到底有啥急事?”

阿华从羊皮褂子里掏出报纸递给彭天宇,说:“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

彭天宇接过去扫了一眼,倏地起身,挥舞着双手,仰天狂笑道:“哈哈哈,中华民国成立了!孙先生当大总统了!大清要倒台了!袁世凯要完蛋了!”

张承武、杨威、黄林之急忙接过报纸传看,随后全都狂热地大呼大叫起来。

彭天宇提起酒罐,倒满五碗酒,然后端起酒碗,叫道:“来,兄弟们,咱们吃饱喝足,连夜收拾家伙回城!”

夜好静,静得可以听见雪花飘落的声音。

张承武赶着马车,行进在铺着厚厚积雪的山林小道上,车上满载着喂牲口的草料,堆得小山似的。他左边坐着黄林之,右边坐着杨威。辕马虽然雄壮,但道路难行,速度并不快,慢悠悠的。

彭天宇骑着阿华高大的黄骠马,紧跟在马车后面,阿华则坐在彭天宇身后,两手紧搂着彭天宇的腰,脸贴着他坚实的后背,陷入美妙的遐想中。

那是前年夏天的事。

已是黄昏时分,强二爷与女儿阿华在天桥练把式卖艺结束,牵着黄骠马回家。刚到桂香胡同家门口,他们忽见一个年轻人踉踉跄跄地奔来,跌倒在地。强二爷见年轻人腿上血流不止,又见远处一群军警在窜动叫嚷“快追,别让他跑了”,便和女儿一起,急忙将年轻人扶进自家小院,把门关上。

这年轻人就是彭天宇。那时,他被派到同盟会京津分会才半个月时间,没想到内部出了叛徒,设在永定门的联络站被破坏,他在逃跑中被子弹射穿了大腿,要不是强二爷和阿华碰巧救了他,他肯定没命了。

彭天宇在阿华家躺了一个月,强二爷治好了他的枪伤。他毫不隐瞒自己革命党人的身份,并从强二爷对摇摇欲坠的大清王朝所发泄的怨恨和咒骂中,感觉到这父女俩是很值得信赖和依托的好人。

强二爷也直白地告诉彭天宇,他是当年义和团的“拳匪”。他曾参加过对洋鬼子的战斗,进攻教堂和鬼子使馆,亲自杀死过好几个鬼子士兵。后来清廷出卖了义和团,开始对“拳匪”进行残酷剿杀,阿华的母亲就是在那时惨遭清军杀害的。强二爷带着六岁的阿华逃到河南,躲了两年后才回到北京。此后,他们便靠在天桥练把式卖艺维持生计。

彭天宇在阿华家养伤的那一个月,是阿华最快活也是最令她难忘的日子。彭天宇给她讲了很多她从来没有听过的道理,她依稀知道了同盟会、革命党是怎么回事,知道了孙中山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进而她深信,大清很快就要垮台了。

特殊的少女情愫在阿华心里涌动着,她不敢向彭天宇表白,他是个太了不起的男人,她与他隔得太远太远。他就像天上的星星,而她仿佛是地上的一棵小草。

彭天宇伤愈回上海后,阿华暗自伤心了好些天。

强二爷看透了女儿的心思,劝她道:“天宇可不是一般的人啊,你想都别去想了!过些时日,我托人给你说个端正的婆家,爹误不了你的。”

阿华却道:“我不嫁人的,我就陪着爹,一辈子侍候您。”

没想到一个月前的那天晚上,彭天宇突然出现在强二爷家的小院里,这下可把强二爷和阿华高兴坏了……雪停了,天亮了,马车走出了西山沟口,上了大道。张承武一个响鞭,辕马跑得快了起来。彭天宇两脚一夹,黄骠马也加快了速度。

“阿华,别睡着了啊,会掉下马去的。”彭天宇说。

阿华说:“我把你抱得紧紧的,掉不了的。”说着,就将彭天宇搂得更紧了。

彭天宇问:“在山里走了这么久,你一直没说话,在想啥?”

阿华说:“我在想,无论如何,我不能再让你离开了。不管你干啥,我都跟着你。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你做啥,我就跟着做啥。”

彭天宇断然道:“那可不行,我们都是提着脑袋行走的人,说不定哪天就见阎王去了,我不能让你也冒这个险,还有你爹。”

阿华攥紧拳头,在彭天宇背上狠狠地擂着,说道:“我要做你的媳妇儿,你不答应,我恨死你了!”

彭天宇不吭声了,他太懂阿华的心,前不久她就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那天,他很晚才回到桂香胡同。阿华将煲在锅里的饭送到他屋子里,看着他吃完,却迟迟不愿离去。相视良久,阿华突然扑到他怀里,眼泪汪汪地说:“天宇哥,我要做你媳妇儿……”

阿华是个好姑娘,人长得漂亮,还有一身好功夫,彭天宇打心里喜欢阿华,但他却沉默着,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黄骠马昂头打了个响鼻,彭天宇按捺不住自己,反过身来搂住阿华,一用力,将阿华拽到前面,拥在怀里。阿华竟浑身哆嗦起来,热泪潸然而下。

他们忘情地亲吻了很久,彭天宇说:“说不定哪天我就牺牲了。”

阿华说:“你死了,我就跟你一起去死。”

彭天宇说:“傻女子!”

时至中午,已到城郊,为了安全,他们分散开来。杨威跳下马车,独自步行。黄林之依旧坐在车上。张承武甩了两个响鞭,辕马奋蹄跑了起来。彭天宇则跳下马,让阿华骑着,自己牵着缰绳慢悠悠地走。

二人回到桂香胡同时,已是黄昏时分。强二爷赶忙生火做饭,阿华打来洗脸水。彭天宇洗完脸后,换上长袍马褂,戴了顶黑色的瓜皮帽,背后拖着一根假辫子,又在嘴唇上下粘了假胡须,说要马上出去办件紧要的事。

阿华说:“天宇哥,我陪你去。”说罢,赶紧去房间收拾打扮。俄顷出来,竟让彭天宇眼前一亮。阿华身穿一件得体的蓝色缎面小袄儿,头上别着一枝珐琅银丝的海棠花;大辫子搭在胸前,辫梢用蓝色的绸带儿扎着;略施粉黛,还抹了淡淡的唇红。

只见阿华柔情地一笑,说道:“天宇哥,跟你走在一起,只有这样才配。”

彭天宇也笑了,转身向外走去。

夜幕降临,前门大街灯火迷离,人头攒动,像往常一样热闹起来。彭天宇和阿华坐着黄包车进永定门,一路北走,进入前门大街,然后下了车。阿华挽着彭天宇一路逛去,快到广和楼戏园子时,他们停了下来。这晚,广和楼上演的是当红武生侯喜瑞的《战宛城》,戏园门前挤了不少看客。

阿华问:“天宇哥,你要看戏?”

彭天宇摇了摇头,视线越过广和楼,投向邻近的鑫源客栈。客栈门前站着不少军警,彭天宇快步走去,走到鑫源客栈对面街边站着。这时,几个军警从客栈里推出一个人来,那人被反绑着,边挣扎边大声嚷嚷道:“你们为啥抓我?我可是个良民啊!”

那人被拽向停在街中央的马车,突然看见了街对面的彭天宇,便冲着他大声嚷道:“掌柜的走了,就会回来的!”

载着那人的马车在军警的警戒下快速驶去。

彭天宇急忙拦下一辆黄包车,拉着阿华坐上去,然后穿小巷走捷径,回到桂香胡同。

“这么快就回来了?”强二爷好高兴,从厨房里端出酒菜,要与彭天宇和女儿共饮。

阿华不解地问彭天宇:“不是说要去办重要的事吗?咋又忙慌慌地跑回来了?”

彭天宇神情沉郁,说道:“我本来就是去鑫源客栈办事的,没想到那里出事了。”

阿华又问:“那个被抓走的男子是你们的人?”

彭天宇点了点头。

南京民国政府成立,孙文出任临时大总统,这一惊天动地的大事把北京城闹了个天翻地覆。彭天宇与众弟兄从西山雪夜赶回城里,就是想从同盟会京津分会头儿那里讨得明确的指示,下一步该如何行动。鑫源客栈是彭天宇与上级联系的唯一站点,此线一断,他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同盟会京津分会的头儿是个极其神秘的人物,彭天宇从上海来北京后只与他见过一面,此后他便来无影去无踪,与彭天宇联系的唯一途径,则是前门大街鑫源客栈姓史的二掌柜。彭天宇定时从史二掌柜那里获取情报,而每每得到的秘信中,都画着一只燃烧着的凤凰。

庚戌年(1910年)四月,发生在北京什刹海甘水桥的刺杀摄政王事件震惊华夏,刺客汪兆铭(即汪精卫)就是当时的同盟会京津分会会长,被捕后被判无期徒刑。袁世凯出任内阁总理后,开释了这位名噪华夏的刺客,并暗地里将他请入府中为他压惊。二人杯来杯往,相谈甚欢。接着,汪兆铭便赴上海,担任了南方议和总代表伍廷芳的首席谈判参赞,却又于暗中秉承袁世凯的意旨,力促南北联合拥袁。这些幕后的事情,没有几个人看得明白的。

然而,时任同盟会京津分会的头儿火凤凰似乎就感悟到了其间的机巧,故而在构筑分会机构,尤其是军事部暗杀团的联系网络时,就慎之又慎。彭天宇只能通过史二掌柜与火凤凰取得联系,而彭天宇手下的弟兄却无一人知道火凤凰是谁。当然,彭天宇在构筑自己的联系网络时也十分谨慎,除了他,没人知道自己弟兄的藏身之地,也没人知道他就栖身在桂香胡同强二爷家中。

见彭天宇埋头喝酒不说话,强二爷便问:“到底出啥事了?”

彭天宇叹道:“我与上级的联系断了。”

阿华问:“还有什么办法吗?”

彭天宇叹气道:“想想看吧,办法总是有的。”

这晚,彭天宇躺在床上难以入眠,他努力回忆当时鑫源客栈的情景。突然,史二掌柜冲着他叫嚷的那句话在耳边响起:“掌柜的走了,就会回来的!”他心里忽地一亮,这话似乎是在提醒他,火凤凰已经离去了,但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肯定是这样!但火凤凰又去哪里了呢?彭天宇苦苦思索,终于得出一个结论:他一定是去南京了!

第二天,彭天宇心情好了许多,但仍苦恼着。鑫源客栈这条线断了,他又如何与火凤凰取得联系?没有人知道他的藏身之地,火凤凰当然也难以找到他!对于下一步的行动,上级会有什么指示?

临近中午,阿华和强二爷从天桥回来了。

阿华交给彭天宇一份《顺天时报》,说许多买报看了的人都在说,这下子革命党要遭殃了,她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买回来让天宇哥看看。

彭天宇展开报纸一看,头版登着一条快讯:北洋军炮轰武昌城,孙中山抗议袁总理。说的是今日凌晨,驻汉口、汉阳的北洋军段祺瑞部炮火猛烈轰击长江对岸的革命军,刚上任的民国临时大总统孙文致电内阁总理袁世凯,表示强烈抗议。

彭天宇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不能这么被动地在家里等。他决定要适当暴露一下自己,到前门大街去走走。阿华非要陪他一同前往,他却没同意。

这天天清气朗,吃过午饭,彭天宇依然化了装,坐着黄包车,经天桥进入前门大街。下车后,他独自悠悠地沿街逛去。经过鑫源客栈时,他不经意地向那里看了看,见门帘子没垂放着,揭起半截儿挂在门柱上,透过门洞子可见里面有人影在晃动。彭天宇没敢停留,走了过去,行至正阳门又折转身,慢悠悠往回走。眼看又到鑫源客栈了,他索性走进斜对面的京津饭庄,在门侧的桌边坐了,隔着橱窗玻璃观察对面客栈的情景。

彭天宇要了一壶二锅头、两样菜,自斟自饮起来。

不一会儿,就见客栈里走出一个人来,向大街两头随意地张望了片刻,又钻进客栈去了。彭天宇心里一怔,那不是史二掌柜么!怎么这么快就被放回来了?难道是警署没拿着他的把柄,无可奈何就将他放了?还是……看史二掌柜刚才的那番举动,似乎在招揽客人,又像在等候着什么人物的出现。

等史二掌柜再次走出客栈,向街上张望时,彭天宇毫不迟疑地站起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他站在街边,点着一支纸烟抽着,他是有意将自己亮给史二掌柜。史二掌柜很快发现了彭天宇,隔街将他看着。彭天宇看了史二掌柜一眼,抬腿向大街南头走去。

彭天宇感觉到史二掌柜远远地尾随着他,便加快脚步走了一段路,拐进街旁的灯草胡同里。

就在这时,胡同里突然钻出四个持刀的汉子,前后夹击将彭天宇围住。其中一个汉子笑道:“逆党分子,你跑不了喽!”

彭天宇眼看不妙,猛抬腿向一汉子踢去,这汉子猝不及防,被踢翻在地。彭天宇拔脚就跑,不承想这是一条死胡同。正危急间,忽听一声喊:“天宇哥,我来了!”就见巷侧房上跳下一个人来,头戴破毡帽,穿着破旧的羔皮褂子,正是阿华!

阿华挡在彭天宇身前,从腰间抽出一条九节鞭,嗖的一声击去。一汉子来不及反应,顿时血流满面,跌倒在地。其他汉子挥刀扑向阿华。阿华左闪右突,身轻如燕,九节鞭在她手中舞得如蛟龙腾跃、饿虎扑食,几个恶汉近身不得,反被打得头破血流,丢刀弃剑,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阿华拉着彭天宇奔出灯草胡同,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到桂香胡同,彭天宇拉起阿华的手,动情地盯着阿华,又将她拥在怀里,说:“阿华,谢谢你!没想到你的武功竟然如此精湛!更没想到,在我进退两难时,是你现身救了我!”

“谁叫你不让我陪你去呢?嘻嘻,我只好偷偷跟着你了。”阿华笑道。

强二爷回家来,看出了二人的异样,急问道:“咋的,出事了?”

彭天宇说:“那个史二掌柜叛变了。”

彭天宇现在最担心的是,火凤凰很可能还不知道鑫源客栈出事了,万一他派人前去接头,或是他亲自在前门大街现身,损失岂不更大!

“一定要尽快除掉这个混蛋。”彭天宇说。

强二爷道:“除掉他还不容易,交给我好了。”

阿华也说:“我和爹一起去。”

彭天宇摇摇头,说:“强叔请放心,这事我会安排妥的。”他想,强二爷父女长年在天桥抛头露面,练武卖艺,认识他们的人不在少数,这事若交给他们去办,容易露出马脚。

当天傍晚,一位许姓客人(由张承武假扮)提着皮箱,来到鑫源客栈。此人穿着长袍马褂,戴着金丝眼镜,一副斯文相。史二掌柜将他安置在院后三楼歇下了。

过了没多久,许姓客人走到柜台前,笑问史二掌柜道:“掌柜的,就近有啥好玩的去处?”

史二掌柜笑道:“出门往左,从一道街口进去便是大栅栏。那里面窑子多着哩,姑娘们漂亮温柔着哩,你尽管玩高兴。”

许姓客人高兴地去了。

直至深夜丑时,客栈的门被敲得山响,值更的小二开了店门,是许姓客人喝得酩酊大醉回来了,小二忙将他扶住。

许姓客人喋喋不休地说:“北京的窑子太好玩了……翠儿姑娘漂亮,柔情似水!嘻嘻嘻……说好了,明儿晚上还去……”

一夜无事。岂料翌日天大亮时,住在楼下厢房的史二掌柜却没起床。小二敲门许久也无人响应,遂叫来驻守店内的便衣巡警。便衣巡警破门而入,却见史二掌柜横尸屋内。待到满店搜查后,竟然发现昨日住进后院三楼的许姓客人已经无踪无影了。便衣巡警猜测这事十有八九是革命党所为,就急急忙忙地向上级汇报去了。

就在张承武解决掉史二掌柜的第二天,彭天宇来到了崇文门外的鸿泰茶楼,在楼上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鸿泰茶楼是北京城的贵族哥儿、八旗遗老、文人墨客、落魄官僚、富商巨贾品茶消遣的一个好去处,就连紫禁城内的太监公公们,不当值的时候也会来此凑凑热闹。坐在座中,品着香茗,听听范小祺、陆彩凤这些鼓书艺人的精彩演唱,那可不是寻常人可以得到的享受。而且,鸿泰茶楼还是一个难得的信息中心,坊间许多千奇百怪、耸人听闻、惊世骇俗的怪事儿,大多会汇集到这里来,又从这里传播出去。

彭天宇与火凤凰唯一的一次见面就在鸿泰茶楼。

那时正值初夏,火凤凰穿着缎面长衫马褂,摇着一把大折扇,一看绝非寻常人士。而彭天宇衣着也不俗,旁人看来,这就是两个有钱有脸面且有势力的生意人。

那次见面也就是在靠窗的这个位置上。

上午一般茶客不会很多,稀稀拉拉的坐着三十来号人,而到下午或晚上,这里可就热闹了。彭天宇坐了一阵,向楼下看去,就见阿华和强二爷都在附近呆着,阿华卖纸烟洋火,强二爷则在城门边摆了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儿。

直坐到临近晌午,不见有甚动静。彭天宇正要离座下楼,茶楼的一个小厮提着茶壶走来,在给他续茶水的当口儿,将一个信封放在他面前,说:“一位先生让我给您的。”

信封上没写字,也没封口。彭天宇打开信封,掏出一张纸片,竟是一张广和楼下午场的戏票,戏票背面用钢笔画着一只小小的燃烧着的凤凰。他内心一阵激动,却又不紧不慢地起身向楼下走去。

上了大街,彭天宇特意从阿华和强二爷面前经过,轻松地笑了笑,去了。

这天,广和楼下午场上演的是侯喜瑞的《连环套》,演的是绿林好汉窦尔敦盗御马的故事。彭天宇走进场子时,戏还没开演,场子里看客不多。他的票是楼上四号包房,跟着小厮上了楼座,包房里空无一人。彭天宇一掀长衫坐了,小厮随即泡来鲜茶。

就在锣鼓打响的当口儿,走进一个人来,在彭天宇身旁坐了。彭天宇斜眼看去,正是火凤凰。

在激越的锣鼓声中,火凤凰凑近彭天宇,说道:“今后我们的联系点就在鸿泰茶楼,那个小厮是自己人,叫魏三,很可靠。”

彭天宇“嗯”了一声,说:“几天了,得不到上级的指示,我们都很着急。”

火凤凰说:“我知道,我也很着急。我前天到的北京,晓得鑫源客栈出了事,就想方设法跟你联系,还好,终于联系上了。”

戏台子上热闹起来。窦尔敦在夜色中潜入马圈,盗走了皇上赐予梁九公的御马追风千里驹,梁九公率兵追杀。候喜瑞饰演窦尔敦,功底扎实,腰腿功夫极佳,其身段与工架的丰富优美乃人所不及,虽然场内看客不多,却喝彩声不断。

彭天宇盯着戏台,问:“我们的行动计划还执行吗?”

火凤凰道:“必须尽快执行。”

彭天宇从火凤凰不多的话语中,悟到了目前形势的险恶。

南京民国政府成立,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后,好多人都以为革命大功告成了,其实不然。袁世凯立即撕破脸皮,屯兵汉口、汉阳的段祺瑞于民国政府成立的第二天,就向武昌城的革命军发动了猛烈炮击,革命党的一些人惊惶失措,竟然站在袁世凯一边,竭力主张孙中山将总统之位让与袁世凯,以促袁逼清帝退位。这些人幼稚地认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共和真正实现。

彭天宇咬牙切齿,低声道:“袁贼不除,民国难,共和更难啊!”

《连环套》还在紧锣密鼓地上演着,火凤凰提前离去了。彭天宇又看了一会儿戏,才站起身来,理了理长袍,走出包厢,慢慢步下楼梯,出大门从容而去。

入夜,崇文门外鸿泰茶楼,两层楼檐上排排儿悬着大红灯笼,老远看去,便知是个热闹的去处。楼内上下两层堂子均被炽热的煤气灯光照得亮煞煞的。二楼上茶客满座,鼓书当红艺人范小祺今晚开唱《单刀会》,引来许多人捧场,气氛十分热闹。

书未开场,从楼下上来一人,正是来自紫禁城的太监林公公。堂中座上便有人站起来,并伸手招呼,林公公拱拱手走了过去,于座中坐下。

招呼林公公的是一位年近四十、人称卢掌柜的男人。卢掌柜做着放印子钱的营生,没门店没铺面,往往在茶坊酒肆之中就将生意做了。

卢掌柜开了茶钱,二人聊了起来,话题自然就聊到时下的局势,座中其他茶客也就尖着耳朵听边风。

“哎哟哟,”林公公手指叩着桌面说道,“北洋军要是动了真格,打过长江去,革命党还招架得住?那孙文的大总统还当得下去么?不可能的,嘻嘻嘻……”

卢掌柜则道:“咱们平头百姓,谁坐江山当皇帝都无所谓的,管他龙也好虎也好狮子也好,有本事你就成神仙,没本事你就当凡人,跟我们生意人搅和不到一块儿去的。”

“话可不要这么说!”林公公立即说道,并在桌下踩了踩卢掌柜的脚背,神色便有些异样,“神龙要发威了,老虎可得当心啊!”

这当口儿,鼓点夹板响了起来,范小祺的《单刀会》开唱了,茶客们都安静下来。

听了一会儿书,卢掌柜忽然道:“糟糕糟糕,有件要紧的事儿给忘了,我得马上回家去。”说着,起身朝林公公及同桌茶客拱了拱手,急急地去了。

也就半个时辰的光景,卢掌柜就出现在东四大街内阁总理府袁大公子的茶房里。原来,林公公是袁世凯安插在紫禁城的内应。不过,林公公在宫中如若获取了重要情报,是绝不可直接送到总理衙门去的,袁克定安插了卢掌柜与他在鸿泰茶楼接头,并规定了特定的暗号:龙即宗社党,虎即袁世凯,狮即革命党。刚才林公公一句话,意思再明白不过,宗社党要对袁世凯下手!卢掌柜哪敢停留,立马托辞抽身赶来报告。

“父亲,宫里传来消息,良弼等人怕是要对您下毒手了,我们该怎么办?”袁克定心急如焚,即刻呈报袁世凯。

袁世凯正在灯下阅着《资治通鉴》宋仁宗卷,见袁克定着急的样子,他漫不经心地放下书,说道:“没啥大不了的。”

袁克定道:“父亲不要忘了庚戌年汪兆铭行刺摄政王之事,良弼要是发起疯来,其危害远甚于汪兆铭。”

“不妨事。”袁世凯若无其事地笑着,又拿起书来。

“父亲!”袁克定沉不住气了,嚷道。

袁世凯生气了,将书“啪”地扔在案上,大声道:“你有完没完,府里养着的卫队是干吗的?余占魁武艺超群,有他在我身边,我还担心什么?他良弼有胆量在大街上对我下手吗?我看那帮王孙公子,还不至于那么蠢吧。”

袁克定从翰文轩出来,不敢掉以轻心,还是将卫队长余占魁唤来,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余占魁生得虎背熊腰,武功十分了得,跟随袁世凯多年,忠心耿耿,生死不惧。他训练的百多名护卫,个个都是善战的高手。

听袁克定说完,余占魁拱手道:“大公子请放心,有我余占魁在,就没人能动总理大人一根毫毛。”

没想到,内阁总理府这天晚上真的出了情况。

这是个月黑之夜。没下雪,但云层厚厚地压在天空,不见星辰,风微微地吹着。

子时刚过,总理府内一片沉寂,蟋蟀在墙角低鸣。一个黑影在高高的东墙上匍匐着,蜈蚣一样慢慢地蠕动,见府院内静无声息,黑影轻轻地从墙上又蹿到正房顶上,再一跃飘落在后厢房房顶,然后伏在房脊处,俯视院内。

突然,府院内火光闪耀,从暗角里瞬间冒出十几个持刀的护卫来,并有数人腾上房顶,向黑影扑去。不速之客疾速撤退,却被护卫们团团围住。一番搏杀后,来客瞅准一个空当,跃下房去,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余占魁正要率众追击,又听府院东侧呐喊声阵阵,他飞身落在院中,赶到院东侧,竟见那里也有一个黑衣客被护卫们围住厮杀。

余占魁大呼道:“别让他跑了!”

未及赶拢,那黑衣客也一跃身蹿上墙头,瞬间不见了踪影。

袁克定手持宝剑从房中冲出,急问是怎么回事。余占魁详述了刚才发生的情况,袁克定惊魂未定,带着余占魁去见袁世凯。

此时府院内灯火通明,袁世凯已穿好衣服,拉开房门往檐下一站,竟见夫人太太丫环仆役等都钻出房来,瑟瑟缩缩地满院子站着。

袁世凯嚷道:“这都干吗呢?猫打架也值得如此惊惶?睡觉去!”

人们尽皆散去。

袁世凯走进翰文轩坐了,余占魁和袁克定跟了进去。

袁克定道:“父亲,定是良弼派来行刺的杀手!”

袁世凯看向余占魁。

余占魁却道:“要是来行刺的,不免也太愚笨了。难道他们就不会想到总理府会戒备森严么,区区两个刺客就成得了事?”

袁世凯沉吟道:“占魁说得有道理,他们只是来试探深浅的。”想了想,又道,“但我觉得,他们好像不是一伙的。一人从东进,一人从西进,碰巧凑到一处了。”

袁克定惊叫起来,说道:“父亲的意思,难道说革命党和宗社党的人今夜都来了?”

“谁来了也无须大惊小怪,睡觉去吧。”袁世凯轻松地笑了笑。

这事还真让袁世凯说对了。良弼一心想尽快除掉袁世凯,却一时想不出一个稳妥的办法,来明的他不敢,来暗的却又无从下手。他当然明白,袁世凯经营北洋多年,无论行止定然防范森严,要刺杀谈何容易,搞不好反把自己赔了进去,还落得个谋逆的臭名。正举棋不定间,良弼的贴身卫士、府中卫队长金熊说,今夜要去总理衙门探探水深水浅,如若得便,则顺势取了袁贼的狗头,如若情势不利,也可全身而退,再想他法。良弼深知金熊武艺高强,非常人可比,便允了他。金熊去走了一遭,像狸猫一样在总理府院墙上、房上悄无声息地蹿来蹿去,将总理府的情况摸了个大概。不料,他还是被发现了。一阵厮杀后,金熊伺机窜出,脱身而回。

良弼听了,摇头叹道:“看来要杀了那贼,还真不容易。”

金熊却道:“大人莫急,办法总会有的。我看那总理府院,也并非铁桶一般。”

良弼抬眼盯着金熊,竟见这个跟随他十多年的悍将,眼里闪烁着一种非凡的自信。

金熊走近良弼,低声说出一番话来。

良弼皱着眉头寻思良久,摇头说道:“不到万不得已,这着棋是不能走的。”

这晚,总理府院东侧那位不速之客则是彭天宇派来的阿华。

从火凤凰处明确了刺杀袁世凯一事迫在眉睫,彭天宇便与张承武等人连夜商量行动方案,却无结果。袁世凯多在总理府内办理公务,极少外出,即便进宫,也无规律可循,要行刺,可真像狗咬乌龟,无处下口。思来想去,还是得从总理府内想办法。于是,他们便有了派人去探路试水深的打算。

张承武本以为这差事会落在他头上,没想被阿华硬争了去。阿华说她是老北京,道路熟,北京的大小四合院的基本格局都在她肚子里装着,随便怎么蹿都不会迷路,即使是王府深舍,也决不会进去了钻不出来。再说,要论武功,她也不比张承武、杨威差,而论飞檐走壁的轻功活儿,则远在他二人之上。张承武、杨威争不过,而彭天宇也阻挡不了阿华,只得由她去了。

彭天宇和张承武、杨威、黄林之带着家伙在不远处守候接应,阿华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不久,就听总理府院里呼喊打斗声骤起,四人急忙赶过去,发现阿华已从墙内跃了出来。

彭天宇拉着阿华就跑,跑了许久,见后面没有追兵,也就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彭天宇问。

“防范太严了!”阿华喘着气说,“我上墙进了府院,很快就被发现,就有许多护卫扑了过来。他们人多势众,我打不过,只好撤退。”

张承武和杨威、黄林之自回天桥车行去了,彭天宇和阿华回到桂香胡同时,天色已经发白。

彭天宇到屋里坐了,沉默着一语不发。

强二爷问阿华:“咋的,你去总理府看了,有法子吗?”

阿华摇了摇头,不吭声。

强二爷叹着气,说:“不能这样瞎碰哟,要找机会,瞅准了就下狠手。”

阿华则道:“哪里找机会去?袁世凯是个缩头乌龟,天天都在总理府里呆着不出门。”

彭天宇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一头躺在床上,暗道:“我就不信,除不掉这个贼子!”

第二天上午,彭天宇身着长衫马褂走出桂香胡同,坐上黄包车来到崇文门,鸿泰茶楼上已有不少喝早茶的茶客。他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后,便有小厮前来上茶,却不是他想见到的魏三。

有卖报的走了过来,彭天宇买了份《顺天时报》,上面登着几条消息:《孙文背信弃义,南北议和搁浅》、《北洋军持续炮轰武昌,逆党顽固抵抗》、《英美等国公使敦促南北停战》。

彭天宇不经意地问上茶的小厮:“哎,小哥,咋不见那个魏三呢?”

小厮说:“大掌柜的叫他办事去了,大概就要回来了吧。”

彭天宇“啊”了一声,端起茶碗,用盖子划着碗里的浮叶,眼睛却瞟着窗外,就见魏三正从崇文门内走出,向茶楼走来。

彭天宇漫不经心地浏览着报纸,过了一阵子,又有小厮过来续水,他抬头一看,正是魏三。彭天宇掏出一枚银角儿,说:“帮我买包烟来,哈德门。”

魏三接过钱,笑嘻嘻地去了。不一会儿,他回来将一包烟和零钱放到彭天宇面前,小声道:“老板说了,下午两点,先农坛见。”

魏三到别处倒茶去了。彭天宇掏出怀表看了看,已是中午,便点燃一支烟抽着,慢悠悠地往楼下走。在附近餐馆吃了午饭,他方才坐上一辆黄包车,说要去天桥车行。

天桥车行其实就是同盟会京津分会暗杀团的秘密据点,别说张承武、杨威、黄林之,连车行老板和其他人员全都是彭天宇手下的强兵悍勇。这当儿的天桥正是热闹的时候,彭天宇挤在人堆里向车行方向走去,各种各样的叫卖声吆喝声不绝于耳。

从一道简陋的大门进去,宽大的院落里,左边一溜儿马厩,右边靠墙停着几辆各式大车,正面一横青瓦土墙房屋。彭天宇走进车行院里,就见张承武正从厩里牵出一匹马来,像要套车。

见彭天宇来了,张承武嚷道:“先生,要雇车么?”

彭天宇道:“去趟南郊,要辆棚车。”

车行老板捧着紫铜水烟袋从账房里出来,将纸捻儿朝着张承武指点着,说道:“去南郊啊?好的,就让这小子去吧。”

车行老板四十来岁,姓王名秋池,留着小胡子,也是一派斯文模样。

“好的!”张承武答应着,忙着将车马套好。

彭天宇坐进去,张承武牵着辕马出了大院,屁股一抬,在车前板上坐了,甩了一个响鞭,辕马便奋蹄跑了起来。

不久即到先农坛,老远看见一人在路边站着,马车便放慢了速度,在那人身边停下。此人正是火凤凰。他上了马车,也不和彭天宇搭话。马车接着驶出永定门,不久便到了郊外,路上行人少了起来。彭天宇这才转眼看向火凤凰,而火凤凰也正微笑着看他。

“昨晚你们去骚扰袁大总理了?”火凤凰笑问道。

彭天宇微微一愣:这家伙消息也太灵了!

火凤凰仍然微笑着说道:“岂止是你们,还有人也去了,他们比你们还着急的。”

“谁啊?”彭天宇惊问。

“最近出了个‘君主立宪维持会’,你知道么?”火凤凰问。

“在报上看见了。”彭天宇说。

“这些人可不简单,想除掉袁世凯的心情比我们还急。”火凤凰笑了。

彭天宇困惑地盯着火凤凰,问:“那,我们怎么办?”

火凤凰说:“暂停行动。”

彭天宇一惊,说:“停下来?为什么?”

火凤凰又笑了笑,说:“歇歇吧,我们先站在一边看看热闹再说。”

彭天宇顿悟,也笑了。

火凤凰告诉彭天宇,南京方面内部吵得厉害,以黎元洪、汪兆铭为首的主和派势力不小,不断向孙先生发难,尽管如此,仍挡不住强硬派的势头。估计孙先生不会按照主和派的主张,向袁世凯和清廷让步的。

火凤凰还说,其实隆裕太后和摄政王载沣对袁世凯已是深恶痛绝,但他们拿袁世凯没办法,只望利用袁世凯挽回危局,起码争取一个君主立宪,保住皇帝不垮台。而载涛、良弼这些人就不同了,他们不仅要君主立宪,更想要袁世凯的人头。

与火凤凰分手后,彭天宇不禁暗自惊叹,对他这个上司更加钦佩起来。太神奇太不可思议了,昨夜发生在总理府院的事,火凤凰竟然如此神速就掌握了信息,并作出了如此独到的决断。想到这里,彭天宇不免内心激动,有这样精明强干的上司撑着,他身负的使命再艰巨,又何愁完成不了!

其实彭天宇并不了解火凤凰的底细。此人乃天津富家子弟,早年留学法国,后又去了南洋,实业干得得心应手。庚戌年摄政王载沣遇刺,刺客汪兆铭被捕入狱,火凤凰重返天津,在租界办起一家南华洋行来,且在北京城钟鼓楼街开了间分理处,生意做得颇大,人们都称他盛大老板。盛大老板颇有人缘,与一些外国使节都有交往,而在北京城,他更是游走于王公贵族之间。他是恭亲王溥伟府上的常客,辅国公载涛、晋国公载泽,乃至庆亲王奕劻都与他有往来,他们在他的南华洋行投了不少银子,由他在南洋为他们生银蛋蛋。

恭亲王溥伟和辅国公载涛少年时就迷上了京戏,是个痴迷的票友。二人都工生角,一文一武,恭亲王善文生,辅国公善武行。每到天津,盛大老板必然要请二人到五大天仙之首的上天仙戏园子票戏,且与名噪一时的旦角儿金玉枝成了知交。

也是在庚戌年那年底,盛大老板暗地里又在京城东四大街办起一家狗不理包子店,恰好就在后来的内阁总理衙门斜对面。狗不理是天津的老招牌,分店开在了北京城,且开在内阁总理衙门边儿上,生意还有不红火的?包子固然味美可口,但招牌太邪门了,以致来往的过客,甚至进出总理府办理公务的阁员们,跨出府院大门便见狗不理招牌赫然悬着,岂有不理的道理?

袁世凯往年驻天津时就爱吃狗不理,复出组阁,没料衙门对面竟然钻出一家狗不理包子店来,他也就动了吃吃的念头。袁世凯是个极其心细警惕的人,派人调查了店家的来历,确认是天津狗不理来京城开的分店,便叫府内的厨子时不时去买一些来吃。

狗不理店的掌柜徐胖子和小厮们都热情地称呼常来买包子的总理府仆役叫宋二爷,往来多了,人也熟了,说话也就随便起来,再谨慎的人也不免会说出一两句漏嘴的话来。昨夜发生在总理府院内的热闹事儿,就是那位宋二爷神神秘秘地透露给徐胖子的。

两天后,北京又出了一件大事,良弼在八大处遇刺,消息很快在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有说良弼已被炸死的,有说被炸断了一条胳膊的,有说灵光寺佛祖庇佑,良弼大人毫发无损的。刺杀良弼的凶手,一致的说法,是革命党。

当晚,载涛、溥伟、善耆一大批“君主立宪维持会”的党徒急匆匆地跑到良弼府上探望,见良弼安然无恙,他们便都放下心来。

据良弼说,只因母亲病卧在床,汤药服了数日不见明显好转,依夫人之意,这天上午,他便与夫人一起,去往八大处进香求佛,为母亲祛病消灾。事毕回城,路旁林中忽然窜出一名歹徒,扔来两枚炸弹,一枚炸了,一枚却未响,是个哑弹。所幸仅只一名护卫受了轻伤,其他人均完好无损。歹徒被卫队打死,经查验,臂膀上竟刺有“共和万岁”四字,最明显不过是何人所为了。良弼召来警署管带胡长贵,胡管带验过死身,信誓旦旦要顺藤摸瓜,加强侦查力度,将潜入京城的革命党暗杀团斩尽杀绝。

听了事情的经过,众人皆感叹唏嘘不已,然余悸难消,纷纷互勉,但凡出行,小心谨慎,加倍防范,以免不测。

良弼却道:“为宗庙社稷,赉臣死而无憾!”

载涛等人对良弼更是敬佩得五体投地。

年近五旬的贝勒王爷毓朗一把抓起良弼的手,满眼泪花地说道:“赉臣,你可出不得事啊!大清的宗庙社稷,就全指望你了!”

溥伟发狠说道:“有赉臣之精气神在,我等后生还有什么可怕的?为大清宗庙社稷,赉臣能死而后已,我等亦死而无憾。”

次日,良弼应召入宫,隆裕太后和摄政王不免慰问了一番,回想庚戌年汪兆铭刺杀摄政王事件,尽皆不寒而栗。良弼却没把这当回事儿,神情一直泰然,与往常无异。

袁克定于事发当晚就得到情报,翌日即将警署管带胡长贵唤来细细询问。胡长贵将现场查验尸身的经过一一禀报,断言刺客必是革命党无疑。袁克定拿着报纸去见袁世凯。袁世凯沉默无语,看来,这一回他是信了。他也想起当年什刹海甘水桥行刺摄政王的事来,不由得发出几声冷笑。

袁克定急了,说道:“据可靠情报,革命党在京津的暗杀团近来活动猖獗,我们不得不防啊!”

“这是冯国璋的事,是余占魁的事,也是你的事。”袁世凯仍冷冷地笑着。

袁世凯何尝不知,孙文、黄兴那些人是最擅长搞暗杀的,仅近一年中,广州两任将军孚琦、凤山相继遇刺身亡,水师提督李准数度遭遇暗杀,所幸身受重伤而免于一死,而之前革命党谋划的一系列暗杀事件就太多了,袁世凯对革命党的暗杀活动已是见多不怪。

可是,这个消息却把彭天宇搞糊涂了:什么时候又钻出个革命党来暗杀良弼了呢?难道是张承武、杨威等人避开自己擅自行动?或者是火凤凰另外组织了人马,另辟战线多路出击了?他迫不及待地派阿华前去天桥车行打听情况。

晚上张承武来了,原来他们也正为这事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彭天宇深感奇怪,心想,这事只有火凤凰能说得清了。

第二天上午,彭天宇就去了鸿泰茶楼,结果魏三悄悄给了他一颗药丸。彭天宇回到桂香胡同,兴奋地剥开药丸,取出一粒小小的纸团,在灯下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良弼自导自演,好戏即将开场。”

“啊,原来如此。”彭天宇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心想,良弼这家伙也太诡计多端了!

彭天宇的心情好了起来,阿华和强二爷都不大明白其中的缘由,天宇便将纸团上的意思大致说了说。

阿华问:“那个死了的刺客,既然不是革命党,那就是良弼的人么?”

彭天宇说:“这也太简单了,随便弄个流浪汉,或者在监中弄个替死鬼来还不容易!”

强二爷仍不明白,说道:“这未免太麻烦了。良弼要暗杀袁世凯,他手下还没高手么,派人直接去干不就得了,何须这么转弯抹角的?”

彭天宇笑了起来,说:“这就是良弼的高明之处。嫁祸于人,掩人耳目,即使他杀了袁世凯,也不显山露水,估计下一步他就要这么干了。”

强二爷和阿华都明白过来。大家都很高兴,彭天宇便要阿华再亮亮她的身手,说那日她的九节鞭使得出神入化,叫那些巡警捕快近身不得,简直把他看得眼花缭乱的,今晚还想再看阿华露一手,甚至说要拜阿华为师习武。

阿华笑道:“想拜师,找我爹,我可没资格当你的师父。”

再看强二爷,却不知啥时候悄悄出门去了。

经不住彭天宇的蛮缠,阿华从屋内取出一柄剑,在小院里舞了起来。

一弯月亮斜挂在老槐树的枝头上,天空闪烁的繁星,与墙头、屋顶的积雪上下辉映,小院里竟然白昼一般亮堂。阿华舞出一套剑法来,只见她矫健的身姿翻腾跃越,手中剑呼呼作响,划出无数道闪电,八方出击,最后身子腾空而起,在空中旋翻一圈后稳稳落地。

“你这是什么剑法,这么精彩?”彭天宇看得目瞪口呆,急问道。

“神门十三剑,练得不好。”阿华羞涩地说。

这时,强二爷推门走了进来,提着酒罐儿,还有一大包菜肴。他笑哈哈地说道:“今儿是个好时候,咱爷儿仨高兴高兴。”

阿华忙将小桌儿小凳儿搬到小院里,飞快地拿出碗筷杯碟,又将三个杯子斟满了酒。三人坐了,不等强二爷和彭天宇举杯,阿华端起杯来一仰脖子干了,又给自己斟上。

彭天宇盯着阿华说:“你真能喝!”

阿华笑道:“习武的人嘛,就这样。”

强二爷却道:“从小惯了,没规矩。”

强二爷说,庚子年后,他拖着六岁的阿华逃到河南练武,卖艺度日,阿华没了娘,性子又倔,凡事就只好将就着她,天长日久,也就养成了这种没规没矩的德性。

彭天宇笑道:“阿华很好啊,我觉得没啥的。”

阿华看了看彭天宇,得意地笑了起来。

三人喝了一阵子,阿华突然笑道:“天宇哥,你不是要拜我爹为师习武么?”

强二爷盯着彭天宇道:“你要习武?好哇!”

彭天宇就要向强二爷行跪拜之礼,却被阿华拦住。

阿华说:“莫忙莫忙,要拜我爹为师习武,那可是有规矩的哟。”

彭天宇道:“有啥规矩,你尽管说出来,我都照办。”

阿华就附在强二爷耳边嘀咕了片刻,强二爷开怀大笑,说道:“闺女,这种事是勉强不得的。”

彭天宇不知其中究竟,说道:“不妨不妨,不管啥规矩我都答应。”

阿华开心地笑了起来,说:“天宇哥,那我就替俺爹说了哟。”接着说道,“俺爹是从来不收徒弟的,但要是哪个后生硬要拜俺爹为师,一要俺爹中意,二要我这当女儿的称心,第三,他必须心甘情愿做俺爹的女婿!”

彭天宇深情地看着阿华,“扑通”一声跪下,说道:“强二爷,阿华是个好姑娘,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亲爹了。”说着倒头便拜。

强二爷赶忙将他拉起,阿华激动得流下泪来。

三人喝酒直到二更时分方散,各自回房。

彭天宇躺在床上,竟无睡意,回味近日发生的事,真是妙趣横生。良弼自导自演的这幕暗杀剧,报上竟然描述得细致入微,惊心动魄。一颗炸弹爆了,一颗炸弹未爆,是颗哑弹;良弼卫队奋勇追击,将刺客击毙,刺客臂膀上刺着“共和万岁”……“炸弹未炸!”彭天宇蓦然一惊,更是睡不着了。

眼睁睁地直到天亮,彭天宇起得床来,出门一看,大雪漫天飘飞,小院里的雪已积了半尺来厚。他草草地吃了些早饭,便化了装,独自出门,坐上黄包车,来到天桥车行。

大雪天出车很少,张承武、杨威、黄林之等人都缩在窝铺里闲聊。忽见老大来了,他们赶忙将彭天宇迎了进去。掌柜王秋池随即安排了人去门外望风。

彭天宇急切地问:“那些东西怎么样了?”

杨威说:“一直藏在马厩的草料垛子里,外人没人知道的。”

彭天宇毅然道:“不行,我要检查一下。”

张承武笑问:“老大,你是担心被人偷了?”

彭天宇道:“不是。都放上十天了,我担心药会出问题。”

关上院子大门,杨威、张承武、黄林之和彭天宇去了马厩,马厩西头靠车夫窝铺房间处堆着无数的草料,形似一座小山。杨威在靠墙的草垛子上用力拉出几捆草料,而后伸手在里面摸了摸,随即拉出一只藤编的箱子,捧着就要放在地上。岂料一失手,藤箱翻落在地,二十来个圆滚滚的炸弹尽皆倾出。

“糟了,快跑!”彭天宇大叫一声,几人呼地窜出马厩,扑倒在院子里。

然而,炸弹并没爆炸。

彭天宇匍匐着爬到马厩门口,向里看去,竟见几枚炸弹已经滚落在骡马脚下,那骡马也许是好奇,竟然尥着蹄子将炸弹踢来踢去。

彭天宇哭笑不得。

张承武、杨威、黄林之小心翼翼地将捡回的炸弹放在藤箱里,呆呆地望着彭天宇。

彭天宇逐一检查了炸弹,随后摇头长叹。

杨威哭丧着脸,自责道:“大哥,都怪我。”

彭天宇道:“怪你干吗?药受了潮,炸弹不灵了。”又苦笑,“要不是这样,今天就惨了。你我死伤无所谓,但大事还没办,不值啊!”

彭天宇好恨,恨自己太过自信,要是真把这些玩意儿用到实战中去,非但炸不了袁贼,反而会将自己和兄弟们尽数赔进去。

彭天宇急着要见火凤凰。因前次去鸿泰茶楼时,他似乎被警署的密探盯上了,为保险起见,只好派阿华前往。阿华去了鸿泰茶楼,第二天便得到回信。

这天下午,彭天宇坐着张承武的厢棚马车,在永定门外的城郊路上与火凤凰再次秘密见面了。

听彭天宇讲完炸弹之事,火凤凰开心地笑了起来,说:“这玩意儿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造得好的哟。”

彭天宇神情沮丧地说:“那我们该怎么办?”

火凤凰说:“我已经搞到了一批手雷炸弹和枪支,只是还没想到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运到北京来。不过你放心,顶多三天时间,我就会把好货交到你手上。”

临别时,火凤凰诡秘地笑了笑,丢下一句话:“良弼的好戏马上开场了,热闹得很啦。”

彭天宇盯住离去的火凤凰,心里道:这家伙,太鬼,太厉害了!

良弼撒出的烟幕弹果真收到了不错的效果,不仅隆裕太后和摄政王等人信了,而且从种种迹象判断,就连老奸巨猾的袁世凯恐怕也信了。于是,他决定实施下一步的行动计划,而这一步才是他绞尽脑汁、周密谋划的整个行动的关键。

雪夜的北京城显得格外宁静、平和,大街小巷人迹杳无,偶尔可见一两只雪中觅食的饿犬。钟楼东去不远的狮子胡同里,良弼府第院里院外众多伏兵护卫,“忠祀堂”里烛火旺旺地燃着,将厅堂照得通明。壁上悬着的十二位大清皇帝像前,直挺挺地跪着一大片赤裸上身的彪形大汉。在烛光的映照下,这些人臂膀上“共和万岁”的刺青十分醒目。在金熊的引领下,众汉子向先帝们伏地叩拜,而后压低着嗓门,沉雄而豪壮地呼叫着:“剪除奸贼,消灭乱党,护我大清,视死如归!”

这时,良弼走到众汉子面前,拱手一揖,慷慨言道:“眼下奸贼当道,逆党横行,宗庙蒙难,社稷倾危。尔等都是我大清忠勇之士,旗中义胆之人,请受我良弼一拜。成功与否,全仰仗诸位了。”说着跪了下来。

众汉子齐声道:“为宗庙社稷,万死不辞!”

夜色深沉,鹅毛似的雪花静悄悄地飘着,东四大街内阁总理府院大门廊檐下,四只大红灯笼在雪风中摇曳。十来个黑影紧贴着街边的房檐,悄无声息地疾速移动,瞬间窜到总理府前的围墙下。同时,在府院后面,也有二十来个黑影蜷缩在附近的旮旯里隐藏着。就在院前墙下的不速之客正欲跃上府墙时,四下里突然冲出无数凶猛的卫士来,杀声顿起,瞬间将不速之客逼到高墙之下。来客还未及出手,枪声骤起,竟被一个个撂倒在地。这当口儿,伏在府后的那群黑衣人趁前面混乱之时,直扑府院,就要腾身上墙。没想府墙上陡然出现一排手持枪械的卫士,几乎同时,不知从何处又拥来大批的卫士,将黑衣人团团围住。黑衣人拼命冲杀,欲夺路脱逃,然而,仅只一个黑衣人凶猛太甚,冲了出去,其余不速之客尽皆毙命。

雪夜经过短暂的喧嚣后,又归于沉寂。

袁克定搀着袁世凯走出府门,在火把的光照下查看横七竖八躺着的黑衣人尸体。余占魁用刀挑开尸身上的黑衣,看到了他们臂膀上“共和万岁”的刺青。

袁克定嚷道:“是革命党!”

袁世凯轻声笑了起来,只说了句:“各自回去吧,好好睡上一觉。”

那个凶猛过人、冲出重围逃出去的黑衣人就是金熊。他仓皇逃回良弼府,一头跪在良弼面前,号啕大哭道:“大人,金熊无能,愧对大人一世恩德了!”说着拔刀就要自刎,却被良弼一把拉住了。

如按预定方案,趁着袭击总理府前院的十几个金刚勇士将护院卫士吸引并缠住之机,金熊亲自率人从后院跃入,直捣袁世凯寝居,孰料袁世凯早有防备,以至全军覆没。

良弼咬牙道:“如此看来,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袁贼的掌控之中了。”

金熊道:“的确如此,大人,都是金熊之过啊!”

“此乃天意,你何过之有?”良弼仰望壁上众先皇的遗像,悲伤地嚷道,“先皇啊,难道上天真的要灭我大清了吗?”随即伏地跪下,泣不成声。

第二天,总理衙门昨晚发生之事并未在京城造成多大的骚动,各报记者虽然有所风闻,但总理府却守口如瓶,没透露任何信息,报上也只登出了诸如《昨夜内阁总理府惊闻枪声,详情未知》之类的简讯,给人留下了诸多想象的空间。

一列火车嘶叫着开出天津站,缓缓向北京开去。京戏名角金玉枝披着貂皮大氅,坐在头等车厢的包座内,隔着几案与他对坐的则是南华洋行的盛大老板。二人此次进京,是应恭亲王溥伟之邀,去恭亲王府赴“梅香阁会”的。

此前几乎每年的二月,恭亲王府梅园梅花盛开之时,溥伟作为京戏的痴迷票友,都会将金玉枝或其他头牌腕儿请到府内园中赏梅票戏,称为“梅香阁会”。届时都会邀上票友辅国公载涛及其他王公戏迷,场面雅致而热闹。日前接到邀请,金玉枝甚是疑惑,梅开尚早,怎么就要“会”了?恰逢盛大老板也有生意上的事情要与恭亲王和辅国公交割,也就应邀一同前往。

盛大老板心里明白,恭亲王之所以急着要“会”,实为当下时局所逼,王爷们心绪极其糟糕,想瞅空儿乐乐,放松放松罢了。经盛大老板一说,金玉枝顿悟,也就答应前往。

每次进京,金玉枝衣饰行头及乐师的软硬场面家什至少得六七口大箱装着,临上火车,盛大老板又拉来了两口大箱子,要一起托运进京。

金老板笑问:“啥宝贝儿?”

盛大老板淡然一笑,说:“你是知道的,拜托了。”

金玉枝笑了笑,在他看来,这必是烟土无疑。盛大老板神通广大,啥生意都做得得心应手。

天津到北京也就半天的车程。到了前门车站,盛大老板与金玉枝相携出站,金玉枝的管事赶到前面招揽马车运行头衣箱。

盛大老板很快看见站在门外候着的张承武、杨威,于是挥手道:“喂,你的车快过来,跟我拉行李去。”

张承武和杨威赶着大车,跟着盛大老板和金玉枝的管事去货车厢下货装车。很快就搞定了,一溜儿载着箱子的大车便向站外驶去。谁知刚驶出车站大门,却被几个巡警拦住了。一个领头的走到马车前,盯着车上的一个个大箱子,说要开箱搜查。

金玉枝一脸的不快,说道:“你搜查啥呀?你知道我是谁吗?”

领头的巡警道:“我可不管你是谁,我就是要搜,这是例行公事。”

金老板的管事赶忙上前,赔着笑脸,说道:“老总,这位可是天津上天仙戏园子的金老板,这些都是唱戏的行头箱子,您就放行了吧。”

巡警头儿不知道什么上天仙下天仙,也不晓得什么金老板,他将管事推在一旁,坚持要开箱搜查。

盛大老板走上前来,派头十足,说道:“这么给你说吧,我和金老板都是恭亲王请来的客人,这些箱子都是运到恭亲王府的,你们是不是还要搜?”

巡警头儿犹豫了,愣眼将盛大老板和金玉枝打量过来又打量过去。

就在这当口儿,恭亲王府大管家包二爷领着王府的豪华马车赶来,见到金玉枝和盛大老板,包二爷拱手笑道:“二位老板,对不住对不住,在下来晚了。王爷在府里恭候二位哩!”

盛大老板笑了笑,盯住巡警头儿,问道:“还搜吗?”

包二爷才知是要搜查,劈手一掌向巡警头儿打去,骂道:“没眼水的东西,不想活了!”

几个巡警灰溜溜地去了。

包二爷将盛大老板和金玉枝请上豪华马车坐了,几辆载运箱子的大车跟随其后,驶到正阳门,拐了进去,奔什刹海方向而去。

张承武驾车跟在车队末尾,行到正阳门,他却拉着辕马笼头向右驶进了前门大街,向天桥方向驶去。一路上,张承武轻轻地晃着长鞭,任辕马慢慢前行。杨威背靠箱子坐在车尾,嘴里吹着口哨,有点儿悠然自得的样儿。

很快到达天桥车行,张承武和杨威跳下车,拉着辕马进了大门,就见彭天宇和阿华已经在大院里等着了。

大家迅速卸车,将两个大箱子搬进里面房间。彭天宇开了箱,搬出放在上面的烟土,就见箱底放着两个较小的木箱,搬出来打开一看,众人眉开眼笑了,这正是他们盼望得到的东西。

彭天宇心里惊呼道:“火凤凰这家伙太厉害了!”

那厢,盛大老板和金玉枝车到恭亲王府,恭亲王溥伟拱手迎了出来,将二位请了进去。

梅香阁里,四围早已放置了几个暖炉,偌大的厅堂内暖烘烘的。二人进了梅香阁,便有侍婢帮着脱了皮毛大氅。还未落座,辅国公载涛就已赶到,又是一番拱手寒暄,于是坐下品茶。

梅香阁对面建有戏楼,其间有三丈许的庭院相隔,四周丘峦山石,嶙峋奇趣,湖光掠影,珍禽嬉戏,更有名梅数百,花开时姹紫嫣红,娇媚无限。“梅香阁会”一般都是在梅开时节举办,溥伟、载涛二位王爷都会扮装上台票上一票,过足戏瘾。

今日瑞雪纷飞,园内银装素裹,天地一色。恭亲王本想将肃亲王等人也请来聚聚的,但转念一想,如今非常时期,大家心情都极为不佳,再说他们也只是一般的票友,兴趣本不很浓的,也就作罢。故而,溥伟和载涛也只好在梅香阁内小小地票上一回了。

一桌酒宴也已备好,宾主相邀入座,恭亲王亲自把盏为金玉枝、盛大老板和载涛斟酒,而后一举杯,大家干了。

盛大老板不难看出恭亲王和辅国公热情洋溢的外表下暗藏的忧郁,便笑眯眯地拿过壶来,为各位满上,说道:“二位王爷心系天下,忧国忧民,实在难得。今日相聚不易,还望将心中之烦恼尽置于脑后,畅饮几杯如何?”

溥伟、载涛笑了笑,却没言语。

其实盛大老板和金玉枝有所不知,上午二位王爷在宫内得知有关总理府遭袭的细节后,至今余悸未消,端着酒杯不免也间或想起此事来。几杯酒过后,载涛便忍不住说道:“两日前,赉臣在八大处遭暗杀,昨夜袁世凯总理府院又遭三十余黑衣人袭击,你说这革命党是不是太猖獗了?”

盛大老板微微一惊,问道:“怎么,昨夜总理大人遭暗杀了?”

“没能杀成,袁世凯命大啊!”载涛道,“总理府防范甚严,革命党还没越墙入院,就被全歼了。”

盛大老板皱着眉头,问道:“既然是黑衣人,如何便知是革命党?”

溥伟说:“那些黑衣人臂膀上都刺有‘共和万岁’的纹青,那天在八大处炸良弼的歹徒亦然如此。早听说京津有个革命党暗杀团,没想到是如此猖獗,如此亡命!”

金玉枝“哎哟”地惊叫了一声,宽慰道:“二位王爷,别看革命党眼下闹得沸沸扬扬的,我看是成不了气候的。”说着站起身,双手轻轻地在胸前划了道弧,触于腰间,微微一弯腰,拖着京腔唱道,“望夫君,莫烦忧,风雨一过万事休。”

二位王爷心情似乎好了起来,频频举杯,喝得十分畅快。

下午是要票戏的,金玉枝到室内化妆去了,盛大老板便与二位王爷步出室外,踏着雪径,散步闲聊。盛大老板掏出两张五万的银票,奉与二位王爷,说是当年二位王爷投资的红利。载涛和溥伟高兴地接了,话题又扯到革命党上来。

盛大老板道:“有一点我很不明白,革命党搞暗杀,为啥偏偏要在自己臂膀上刺上‘共和万岁’呢?我就觉得有些讲不通。盗贼行窃,难道会在自己额上写着‘我是贼’么?这未免太滑稽了。”

此言一出,载涛和溥伟面面相觑,竟然说不出话来。

这时,金玉枝已经装扮妥帖,软硬场面也已安排就绪,票戏就要开张。三人回到梅香阁,溥伟和载涛二位王爷的福晋、格格们早已坐定候着了。待三人入内坐定,锣鼓便响了起来。

金玉枝上的是一折《贵妃醉酒》。这腕儿扮相太漂亮了,以致出场亮相就赢得一片喝彩,且身段眉眼处处动人,道白唱腔,更如莺声燕语,声声动情: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盛大老板侧眼看了看溥伟、载涛二位王爷,见其目不转睛地盯着金玉枝,那样儿真是如痴如醉了。

两位王爷都上了一折戏。载涛工武生,上的一折《挑滑车》,饰高宠。他身扎蓝长靠,头戴扎巾盔,脸上虽没上妆,但英气十足。载涛曾师从名家张淇林,功夫是很不错的,尤其一段边唱边打的戏,即便班子里的好角儿,也不过如此。

溥伟工文生戏,他可是认认真真地全妆上阵,化妆出来真是一个俊美书生。他与金玉枝搭档上了一出《长亭送别》。崔莺莺于十里长亭送别赴京赶考的张生,二人将一对恋人的离情别怨演绎得淋漓尽致。盛大老板看了,也忍不住赞叹唏嘘,鼓掌不断。

戏玩到挑灯时分,吃了夜宵,盛大老板便要告辞,恭亲王派车将他送回了钟鼓楼洋行分理处。

盛大老板走后,三人兴犹未尽,各色段子又唱了十来曲,直至夜深方息。

次日上午,溥伟与金玉枝在梅香阁又玩了一上午的戏段子,午后推说有要务辞别了金玉枝,便驱车来了良弼府第。没想车到大门外,辅国公载涛也赶到了。真是不约而同,二人相视一笑。

良弼将二人迎至客堂坐定,问道:“二位王爷不期而至,想必是有什么见教了。”

载涛笑了笑,拱手一揖,说道:“前夜在总理衙门发生之事,我与恭亲王心中都有些许疑惑难解,特来请教赉臣兄。”

良弼将载涛看着,并不言语。

载涛道:“那三十多个刺客臂膀之上都文着‘共和万岁’四字,我想革命党要行刺袁世凯,何必非要给自己贴上一个标签,以标明是何人所为呢?”

溥伟接口道:“是呀是呀,回想此前若干起革命党的暗杀事件,这回未免有点儿离谱了。”

良弼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他起身走到窗前,抬手推开雕花窗扇,室外纷飞的雪花扑面飘了进来。

良弼仰望着灰暗的天空,说道:“不瞒二位王爷,夜袭总理府院的并非革命党,而是我良弼。谁知天不佑我,袁贼不亡啊!”说着竟悲怆地隐泣起来。

“赉臣兄!”载涛和溥伟也潸然泪下,同时呼喊道。

载涛哭道:“如今社稷艰危,满朝文武,不是叛逆附敌,就是自保其身。我等纵有救国抚民之志,但无沥血回天之力,唯赉臣兄殚精竭虑,赤胆忠心,锄奸伐逆,生死不惧。我等枉为皇室贵胄,惶惶矣,愧极也!”哭着说着,就拉着恭亲王跪了下来。

载涛、溥伟都是王公至尊,而良弼虽也是宗室之人,但毕竟只是个黄带子,哪敢受二位的跪拜。良弼惊吓不已,却也阻止不住,便也“扑通”跪了。三人手手相拥,泪如雨下。

良久,三人重归于座。

溥伟埋怨道:“赉臣呀,如此重大的行动,事前也该与我等说上一声,我等虽说愚钝,但多少也能出一些力,总比赉臣兄单枪匹马干强。”

载涛却道:“恭王兄就不懂赉臣了。如此隐秘的行动,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溥伟点点头,向良弼拱拱手,不再说啥。这时候,府院总管走了进来,交给良弼一封信函。良弼拆开来细看,神情骤然凝重起来,又递与溥伟、载涛看了,二人也脸色大变。

原来,良弼早在上海、南京布下了情报网络,此时南京方面拍来密电,孙文正式宣布北伐。不消说,宫里和总理府也已得到了这一信息,北京定会更加热闹了。

天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雪的样子。

下午,张承武驾着厢棚马车,载着彭天宇,在阜成门外接着了火凤凰,而后照火凤凰指点的方向一直往西驶去。

彭天宇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火凤凰说:“八大处。”

彭天宇问:“咋去八大处?”

火凤凰一笑,说:“灵光寺的菩萨灵验得很呀,咱们烧香去。”

彭天宇也一笑,说:“孙先生决心北伐了,求佛陀保佑北伐成功,推翻帝制,实现共和!”

二人都爽朗地笑了起来。

彭天宇当然明白,火凤凰是要找一个特别幽静的去处,与他多聊聊当前的局势,他自己也有这个欲望。南京方面和与战两种势力的较量,眼前虽说主战的一方占了上风,但主和派可是一股非常强大的力量,一切都难以预料。

就听火凤凰说道:“孙先生不容易呀,要下北伐这个决心,不知要突破多少保守派的阻挠!再说这一打起来,那就是场全面的大战了。北洋军是块硬骨头,还有不少的地方新军顽固势力,况且朝中还有那么一批要与革命党对抗到底的死硬分子,你说说,孙先生容易吗?”

实际上孙中山一直处于两难之中。早在武昌起义事发之初,在革命党内部以及国内外舆论界就形成了一种如若袁世凯反正,赞成共和,就推其为大总统的首要人选的思潮,这种思潮在南京政府成立、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后,不但没有消减,反而更盛。而以英国为首的列强不但不承认南京政府的合法地位,还截断了革命军占据地区海关的税收财源,以致南京政府一成立便陷入极度的财政困境中。在这种情况下,袁世凯反而在南、北以及外国列强间更加强势,游刃有余了。正因如此,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后,就亲自给袁世凯发了电报,表达了他的出任只是权宜之计,只要袁世凯赞成共和,促成清帝退位和列强对共和政府的承认,即通过议会推其为大总统。可见,孙中山处境之困窘,北伐之艰难了。

彭天宇撩开帘子向车外看去,天居然放晴了,太阳从云层里钻了出来,照在铺天盖地的积雪上,刺人眼目。

他放下帘子,说道:“该是我们动手的时候了。”

火凤凰道:“是啊。前些天本想坐山观虎斗,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无奈良弼大人太不争气,费尽心机也奈何袁世凯不得。”

彭天宇已估计到那晚总理府院发生的事件是良弼所为,但不知其中究竟。火凤凰便将良弼如何精心谋划刺杀袁世凯的前前后后说了说,彭天宇听了,皱起眉头,看来袁世凯真不是轻而易举就暗杀得了的。

火凤凰叹道:“良弼低估了袁世凯,而且他也选择了一个错误的地点,他是在孤注一掷啊!”

彭天宇咬咬牙,说道:“我们可不是良弼!再难也要干,纵然牺牲也要干!”

火凤凰十分欣赏地点了点头。

八大处灵光寺在积雪的覆盖下,显得格外沉静、肃杀。这座千年古刹里珍藏着佛祖仅存世上的两颗佛牙舍利中的一颗,在佛教界可说是声名远播。

马车在寺院山门前停下,火凤凰与彭天宇下了车,便有小沙弥迎着。冰天雪地的,却有施主来寺进香,对于灵光寺来说无疑是一件幸事,就见住持和尚走了过来,盛情邀请二位贵宾到客堂吃茶。

火凤凰、彭天宇在客堂坐了一会儿,与住持聊了一些佛家的事情。火凤凰拿出一张五百大洋的银票送给住持和尚,说是对菩萨的一点儿心意,住持和尚高兴地接了。接下来便到各殿进香,住持和尚说施主自便,就不随陪了。

二人在寺中踏雪漫步,弥勒殿、大雄宝殿、观音殿逐殿进香,布施功果。来到毗卢殿,拜过毗卢遮那佛,忽见香案上放着一只签筒,看筒上镌刻的篆字,竟是周公灵签。

“灵光寺也有这玩意儿!”彭天宇有点儿意外。

火凤凰笑道:“那日良弼大人前来进香,他一定是在此抽过签的,而且他一定抽的是上吉之签,否则他不会这么固执地干下去。”

彭天宇笑了笑,说:“盛兄之意,我们也要来抽抽签了?”

火凤凰笑道:“抽签卜卦要心诚,否则不灵。”说罢,他在佛前双手合十,闭目凝神,嘴里嘀咕了一会儿,连掷了三次圣杯,而后抽出一支签,在师父那里兑了签文,并未展开来看,而是握在手里,只将彭天宇看着。

彭天宇如法炮制,也抽了一签,兑了签文,握在手里。

从灵光寺出来,上车回程,二人这才各将签文展开来看,看着看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接着,二人交换看了签文。

火凤凰抽的是第三签:燕将独守聊城。时值宣统三年,他是专为清王朝卜上一签的,解语说,“衔得泥来成叠后,到头叠坏复成泥”。

“清王朝是倒台定了!”火凤凰鼻子里哼了哼,微笑道。

彭天宇想的则是暗杀袁世凯,唯愿一个“顺”字,抽了个六六签:楚霸王阴陵失道。解语说,“安分无忧,不须贪望,凡事待时仔细小心”。这分明是个不吉的征兆。

“看来凶多吉少了!”火凤凰说道。

彭天宇沉思着,却笑了起来,说:“照我的理解,‘阴陵失道’指的是袁世凯,而非我们革命党人。袁贼倒行逆施,良弼却拿他没法子,但他碰上了我们,这厮就真的要小心了!”

彭天宇这一说,火凤凰不禁大声笑了起来。

自良弼夜袭总理府后,袁世凯对自身的安全更加警惕起来,他决不轻意外出,但凡公务要事自有各部大臣亲来总理府商定,而对宫里的御前会议,他是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前往。袁世凯既要防备宗社党徒的暗算,更要提防随时可能发生的革命党暗杀团的突然袭击。

也就在良弼八大处挨炸弹的那天,袁世凯收到了从南边传来的绝密情报,说一个代号火凤凰的革命党人正在谋划暗杀袁大总理的行动,一股寒气顿时袭上袁世凯的背脊。他当即召来冯国璋和袁克定,将这事交代给了二人。冯国璋增派禁卫军加强了对总理府院和袁世凯出行时的警戒,而袁克定则费尽心机要把这个神秘的火凤凰从火堆里刨出来,置之死地。接着就发生了夜袭总理府事件,袁世凯却没被假象蒙蔽,看穿了此次袭击是宗社党所为。此后,他似乎预感到,革命党暗杀团针对他的行动也要开始了。

与总理府院一个胡同之隔的一座大四合院,没有门匾,却戒备森严,这里是袁克定与他的一妻二妾居住的宅院。

这天,袁克定正在等待警署那边给他传来侦破火凤凰的消息。

警署审讯室里,管带胡长贵正在审讯被吊在房梁上已被打得皮开肉绽的一名男子。审讯室的墙壁上,也挂着一幅被通告捉拿的革命党的画像。画像上的人依稀是彭天宇,因为上次在鑫源客栈门外,他是和巡警们打过照面的,又在鸿泰茶楼被人盯梢过。胡长贵指着画像,厉声吼叫着,要被吊着的男子指认画像上的人。

那男子嘴里流着血水,无力地说道:“我不认识,真的不认识。”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鸿泰茶楼的伙计魏三。

原来,鸿泰茶楼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自然就少不了各路密探:警署的、宫里的、宗社党的。彭天宇在鸿泰茶楼进进出出,早进了警署密探刘老四的视野,只是由于彭天宇每次出门之前都化了装,说像吧又不太像,走出鸿泰茶楼后又眨眼间不见了踪影,因此,尽管刘老四怀疑彭天宇,却拿他没办法。现在,袁克定要抓火凤凰,刘老四就将这个情况报告给了警署统制江恩泽和管带胡长贵。江恩泽马上汇报给了袁克定。袁克定一听,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顿时兴奋不已,马上叫上冯国璋,直奔警署衙门。

冯国璋听了刘老四的详细描述后,不高兴地说:“你既然两次发现那厮可疑,怎么两次都让他逃脱了?究竟是他太狡猾,还是你太蠢,或是你有心放他一马?”

刘老四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前门大街和崇文门一带暗查,都没发现那厮的踪迹。大人,实在是那厮太狡猾了啊!”

袁克定细心琢磨刘老四的话,说道:“你这是守株待兔,你以为他还会在你眼皮子底下出现么,你也太蠢太幼稚了嘛!”又琢磨了一阵子,突然说,“鸿泰茶楼无疑是革命党继鑫源客栈之后的联络站。你想过没有,那厮在茶楼出现绝非一次两次,谁最有可能与他在茶楼接触,难道你就没有过丝毫的印象和警觉?”

刘老四转着眼珠子,搜肠刮肚了半天,终于挖出一个十分重要的疑点来。

刘老四想到的重要线索就是魏三。他记得,他第二次在茶楼无意中发现那个革命党时,那厮很快就拔脚开溜,就在他紧追下楼的当口儿,却与魏三撞上,滚烫的开水淋了他一身,要不是寒冬穿得厚,他就惨了。刘老四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没准就是魏三暗中给那厮支了招儿让他逃,又故意撞他,给那厮打掩护。

于是,魏三当晚就被抓了。

胡长贵使尽招数,将魏三折磨得死去活来,魏三就是不肯招认,说那人又不常来茶楼,他咋晓得那人是干啥的。要说他魏三也是革命党,真是天大的冤枉。

魏三不比鑫源客栈的史二掌柜,不是个受点儿皮肉之苦就吐出真情的人,胡长贵还真拿他没法子。

袁克定正烦躁地等着,胡长贵垂头丧气地赶了来。得知审讯情况后,袁大公子热着的心情骤然冷却了。

袁克定气愤地问道:“你就没法子撬开他的嘴巴?”

胡长贵叹着气说:“打死他也就那两句话,不晓得那人是谁,他魏三不是革命党,他冤枉。我看再审下去,只有弄死他了。”

袁克定道:“别弄死了,得留着。”

袁大公子很鬼,他想将魏三作诱饵,将火凤凰钓出来。

胡长贵却说:“魏三已是十天半月起不来了,放回去也不管用的。”

袁克定灰溜溜地来到总理府这边。走进翰文轩,见袁世凯闭着眼睛躺在卧榻上,不便打扰,正要转身离去,袁世凯却说话了。

“你们在崇文门茶楼抓了个伙计,审得怎么样了?有没有审出火凤凰的下落?”

袁克定道:“没有,那家伙打死不认账。”

袁世凯道:“革命党里有的人是软骨头,也有的人是硬骨头。这么说,那个茶楼伙计是个硬骨头了。”

袁克定道:“父亲放心,冯国璋和江恩泽都作了周密部署,会确保父亲安全万无一失的。”

袁世凯笑了笑,说:“我才不担心哩。几十年了,我是什么风浪都经历过,生生死死也好些回了。嘿嘿,你父亲命大福大,管他火凤凰水凤凰,奈何不了我的。”

魏三被抓的第二天中午,阿华挎着货匣子来到鸿泰茶楼,听见茶客议论纷纷,才知道魏三已被警署抓走了。她在楼上转了一圈,果然不见魏三的身影,急忙下楼回家。

但听魏三出事,彭天宇紧张起来,真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而且,随着魏三的被捕,与火凤凰的联系又中断了,而眼下是关键时刻,这种联系可是一天也不能断啊!

“我还是去茶楼转转吧,也许他会另派人来与我联系的。”阿华说。

“你不能去茶楼了,就在家里呆着,哪儿也别去,等我想想再说。”彭天宇担心,要是魏三也像史二掌柜那样叛变,阿华则是第一危险的人。至于火凤凰,那才不必为他担心,那家伙极鬼,在编织地下联络网上做得丝丝入扣,天衣无缝。

“你不能出去,我也不能出去,困死在家里呀?”阿华说。

强二爷从厨房里出来,说:“要不,我去走走吧。”

“没用的,那边不知道你,即使来了人也联系不上。”彭天宇真是无计可施,长叹一声躺在了床上。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传来马的嘶鸣,接着有人在敲院门。彭天宇和阿华都紧张起来,强二爷指了指后面,示意要是有情况,二人可从后面越墙逃走。二人迅速躲到后面去了。

强二爷这才向院门走去,从门缝里向外一看,便大大松了一口气,来人是张承武,门外还停着一辆厢棚马车。

强二爷开了院门,张承武问:“强二爷,老大呢?”

彭天宇和阿华走了出来,彭天宇急问:“你怎么来了?”

张承武两只手臂做了个飞的动作,笑道:“快上车。”

真是意外的惊喜。彭天宇钻进马车棚厢里,见里面坐着一位须发斑白的老者,笑眯眯地将他看着,正是火凤凰。彭天宇一把握住他,道:“你搞的啥子鬼?”

张承武长鞭一甩,辕马奋蹄小跑起来。

火凤凰笑着,说:“鸿泰茶楼那个联络点不能用了,不得已我亲自去了天桥车行,要不咋能找到你?”

“你怎么知道天桥车行的?”彭天宇急问。

火凤凰仍笑道:“是你们自己告诉我的呀。”

“我们何时告诉过你?”彭天宇不解。

“你就没注意到,每次来接我的马车,车辕上都烙着‘天桥车行’的字样么?”火凤凰笑得更开心了。

彭天宇狠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叫了声“哎呀”,说:“你这人,简直成精了啊!”

马车在永定门郊外缓缓行驶着。

彭天宇说:“是动手的时候了,该怎么做,你该拿个方案出来,我们好执行。”

火凤凰寻思着,说:“南边北伐出兵在即,宫中已经乱作一团了。良弼那批宗社党徒尽管强硬,又苦于手中无权,调不动一兵一卒。隆裕太后和摄政王是六神无主,只得寄希望于袁世凯。袁世凯却大玩其两面派的手段,把清廷玩得团团转。”

彭天宇问:“袁世凯对北伐难道就不担心?”

火凤凰笑了笑,说:“据我掌握的情况,袁世凯才不担心了,而且他是巴不得孙先生兴兵北伐,大打一场的。我估计,袁世凯根本就没把北伐放在眼里。”

彭天宇皱着眉头,问:“为啥?”

火凤凰说道:“袁世凯肯定认为,孙先生北伐没有多大的胜算,根本就没有大打一场的底气。”沉默了一阵子,又道,“我也觉得,孙先生是困难重重啊!”

彭天宇惊呆了,愣愣地将火凤凰看着。火凤凰就将孙先生目前所处的困境说了出来,一是内部分歧大,二是财政吃紧得非同一般。没钱,拿什么跟北洋军拼?孙先生面临的压力太大了。

彭天宇明白了火凤凰的用意,在此关键时刻,暗杀袁世凯就更是刻不容缓了。他急切地说道:“该怎么行动,你直说好了。”

火凤凰却反问道:“你认为我们该怎么行动?”

彭天宇说:“看准机会,发动袭击,炸死他。”

火凤凰问:“什么机会?”

彭天宇沉思片刻,说:“在袁世凯出行的路上,突然袭击。”

火凤凰微微点了点头,却又叹息起来。自良弼冒充革命党夜袭总理府院后,袁世凯几乎是大门不出,宫中的御前会议也不参与,只派内阁大臣前往。他既是在玩手腕向朝廷施压,也是为安全起见,防患于未然。

彭天宇咬咬牙,说道:“我才不信他就不出总理衙门一步了。他再怎么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肯定也有不得已而进宫的时候。只要他进宫,我们就有机会动手。”

火凤凰点头道:“你说得也对,这就必须准确地掌握袁世凯进宫的时间,以便提前设伏。”

彭天宇道:“我们选好位置,每天都去守候,总有碰着的一天。”

“守株待兔?”火凤凰摇摇头,“这样一来,可能兔没守着,你们就已经暴露了。”

彭天宇又迷茫了。

马车在郊外坑坑洼洼的路上行进着。火凤凰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说道:“这样吧,你们随时作好准备,机会一到,我会迅速派人通知你。”

彭天宇问:“你,有这个把握?”

火凤凰说:“我会想办法的。”

火凤凰还说,袁世凯进宫一般会走两条路线。最常走的是从总理府出来,经东四大街往南抵东长安街,而后西行至紫禁城,从端门午门入宫,袁世凯强调的就是一个正字。另一条路线是出府后南下王府井再西进,经丁字街至东华门入宫。这条路线确实便捷,但东华门不是正门,袁世凯很少用。

彭天宇心里基本有数了。他惊叹火凤凰竟然将情报搜集得如此详细和准确,说道:“你放心,我们会立即行动,勘察线路,确定最佳的行动地点。”

火凤凰抓起彭天宇的手来,紧紧握着,说:“千万小心,尤其要考虑好撤退的路线,尽量减少牺牲。”

彭天宇轻松地笑了笑,说:“为了共和,牺牲也值。”

这天,袁世凯仍没进宫,来的是陆军军部大臣王士珍、度支大臣严修,另外还增派了民政大臣赵秉钧来参加御前会议。赵秉钧说,只因来了一大拨外国使节,袁大总理实在是没法子抽身进宫来见皇上、皇太后了。

隆裕太后十分不悦,问道:“都来了些啥样的人?”

赵秉钧回道:“以英国公使朱尔典为首,法国公使裴格,美国公使卫理,俄国公使库朋斯基,日本公使伊集院彦吉,还有……”

隆裕太后打断他的话,说道:“好了好了。这节骨眼上,都凑热闹来了。”

贝勒王爷毓朗极为不满,说:“昨天太后特别说了,请内阁总理今日务必进宫议事。这个袁世凯,心里还有没有太后,有没有皇上啊?”

载涛嚷了起来,道:“是国事重要,还是那些外国佬重要?袁大人舍重就轻,是何道理?”

溥伟、载泽、载洵等人也附和着嚷嚷了起来。

赵秉钧笑了笑,说道:“各位王爷何必逞一时之气呢?难道与外国使节的商谈就不是国事么?这么多年来,难道诸位王爷还没体会到与列强公使打交道乃是千头万绪的国事中尤其重要而又最难缠的国事么?在辅国公眼里,外交都算不了国事,也许票票戏,泡泡窑子,莺歌燕舞,那才算是国事?”

赵秉钧言辞犀利,毫不顾及王爷们的颜面,气得载涛脸青面黑。

王士珍拱手一拜,说道:“禀太后、摄政王爷,那些公使到总理府,正是为革命党北伐一事而来的。”

隆裕太后和载沣直盯着王士珍,要他说下去。

王士珍道:“各国公使强烈要求朝廷采取措施平息战乱,要是各国在华利益遭受重大损失,他们不排除出兵干预的可能。”

隆裕太后脸上顿时愁云密布,问摄政王载沣道:“醇亲王,你看如何是好?”

载沣哼了哼,说:“吓人的。那些洋鬼子,动不动就拿出兵相挟,习惯了,没啥不得了的。”

良弼这时上前,对隆裕太后和小皇帝拱手一拜,说出一番话来。

良弼说:“外交无小事,的确如此。眼下孙文北伐,战乱频仍,洋人乘势相逼,从中渔利。袁大人身为内阁总理,与众列强公使往来交涉,理所必然,确也辛劳。不过,如此重大国事,袁大人数日不曾进宫面圣,他到底是如何与各国公使商谈的,而商谈的原则与结果又是怎样,是有利于朝廷还是有损于朝廷,太后与摄政王一无所知,我们这些臣下就更是被蒙在鼓里了。臣下以为,内阁总理大人在对列强的外交及当下应对孙文北伐这些重大国事的处理上,虽然皇上年幼,但袁大人也不可无视皇上,无视太后和摄政王的。”

良弼这一说,载涛、溥伟、载洵等人就跟着起哄。

善耆悲泣着嚷道:“袁世凯目无朝廷,颐指气使,为所欲为,与董卓、曹操无异啊!”

赵秉钧向善耆一拱手,说道:“肃亲王这话就不对了。如今国家内外交困,袁大人身为内阁总理,可是殚精竭虑,辛苦备至,肃亲王如此枉加指责,真不知良心何在?”

镇国公载洵脾气火暴,直冲赵秉钧嚷道:“我看肃亲王说得还轻了!我倒要问问你,到底皇上是皇上,还是他袁世凯是皇上?他不进宫议事,难道要皇上、太后和摄政王去他总理府议事不成?”

庆亲王奕劻颤巍巍地走了出来,说道:“眼下国势危艰,还望各王公大臣摒弃前嫌,团结齐心才好。”又转向赵秉钧、王士珍和严修,“也请各位大人转呈袁大总理,请他明日务必进宫御前议事,将其应对孙文北伐之良策公之于廷,也让皇上太后及诸位王公大臣心里有个数,不至于人心惶惶才好。”

隆裕太后说道:“庆亲王说得好,国难当头,各位王公大臣要以大局为重,不要在枝节问题上争执不休了。”

御前会议草草结束。

出了养心殿,载涛、溥伟等人同行出宫,愤懑之情积郁于心,真是不吐不快,只有良弼埋着脑袋不说话。

载洵凑上前,说道:“赉臣兄殿前所言一针见血,击中要害呀。”

良弼淡然一笑,说:“言之无用,白说了。”

走到乾清门,忽见陈公公站在路旁,眼盯着良弼微微笑着,似有话说。良弼走了过去。

陈公公谦恭地一揖,说:“谢谢军谘使大人,鸿泰那边搁平了。”

良弼问:“人放了?”

陈公公又一揖,说:“放了。要不是大人您,真不知要惹出啥麻烦来。”

就在魏三被抓当晚,良弼就得到了袁克定追踪革命党暗杀团的消息,并且得知那个火凤凰是专门冲着袁世凯来的。这信息令良弼眼前一亮,积郁已久的心里顿时生出一股莫名的轻松与快意。

紧接着宫里的陈公公心急火燎地赶到良弼府中来了。

原来,鸿泰茶楼实为陈公公置的私产。他从奉天老家请来表弟柴玉林代为经营,后来柴玉林的内侄魏三也到茶楼做了伙计,茶楼生意兴旺,确也生财。魏三突然被抓,柴掌柜慌了神,赶忙托林公公给陈公公带信请求帮助。陈公公更是急得心如猫抓,茶楼酒肆原本三教九流、五马六道人物出没的场所,即便有革命党在茶楼坐过了,就将茶楼的伙计也当革命党抓起来,他陈公公今后还有啥脸面在宫里做事!

“陈公公,你的人咋会是革命党呢?肯定是警署的人搞错了。”良弼坦然笑着,他给陈公公出了个主意,要他去找警署统制江恩泽,没准就成。

陈公公连夜去了江恩泽府第,果真是一说就准。陈公公的面子他江恩泽能不给么?再说江恩泽原本就不是袁世凯一线的人,加之那魏三打死都不认账,无凭无据的,还关着人家做啥?他立刻下令放了魏三,事后才通知了袁克定,且将一切都推在了陈公公身上。袁克定无奈,只好作罢。

离开陈公公,良弼紧赶几步追上载涛等人。就听肃亲王善耆在说:“袁世凯这厮目无朝廷,刚愎自用到如此地步,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贝勒爷毓朗说道:“明日袁世凯若是还不进宫,我等就不得不采取断然措施了。”

众人便将毓朗盯着,毓朗即道:“我等联名弹劾袁世凯,拿下他的内阁总理来。”

善耆摇头叹道:“今非昔比,不抵事的。”

良弼忽地停下脚步,低声对善耆和毓朗说道:“贝勒爷所言不无道理。虽说联名弹劾不一定拿得下袁世凯,但至少可对袁贼形成一种威逼的态势,再则,醇亲王爷优柔寡断,太后过于软弱,此举对他们也是一种警示,若对袁世凯一味迁就忍让下去,大清必亡无疑!”

溥伟和载涛即刻叫好。

良弼又道:“肃亲王爷和贝勒王爷德高望重,还请二位今晚拨冗去醇亲王府一趟,话该怎么说,二位王爷自明。”

善耆和毓朗点头称是。众人行至乾清门,各自上车出宫回府。

恭亲王溥伟心情好了许多,当下约了载涛,同到他的王府继续梅香阁会,同时又派人去南华洋行北京分理处恭请盛大老板赴会一聚。

盛大老板正寻思着找个恰当的理由去拜会恭亲王,没想溥伟的请柬就送到了。他赶到恭亲王府时,梅香阁里已经备好酒宴,溥伟、载涛及金玉枝正品茗闲聊,但见盛大老板到来,也便入座开席。

酒过三巡,二位王爷不由自主地聊起朝中事来,说袁世凯目无朝廷,狂妄已极,明日如若再不进宫,便将如何如何。

盛大老板听出了其中的机巧,故作愤怒地说道:“姓袁的也太过分了!各位王爷也不能太软弱,如若真能齐心对付,他袁世凯还敢为所欲为么?”

金玉枝忽然起身,玉手胸前一划,做出一个身段来,京腔道白:“董卓啊贼子,有朝一日,貂蝉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也!”

几人边饮酒边唱戏,直闹到下午四点来钟,突然林公公赶了来,说是太后懿旨,明日御前有要事朝议,特命各王公大臣准时进宫,不得延误。

溥伟便觉奇怪,问道:“明天原本就要进宫的,太后怎么突然派人打招呼来了?”

林公公又说:“南边孙文北伐已经真刀真枪干起来了,故而明日朝议极为重要。”

载涛便问:“袁大总理那边是否也传了懿旨?”

林公公道:“已有专人传去了。”

载涛和溥伟明白过来,看来是肃亲王善耆和贝勒王爷毓朗在摄政王那里的游说有了效果,载沣和太后打算强硬起来了。

盛大老板一听,知道机会来了,便托辞有事,离开了恭亲王府。

彭天宇昨天下午乘着马车出去后,直到深夜才回来,强二爷给他开了院门,说饭煲在锅里。彭天宇说在外面吃过了,走进房间,往床上一躺睡去了。

阿华一直没睡着,静听着外面的响动。彭天宇终于回来了,她那悬着的心仍没落地,她不知彭天宇干啥去了,为啥不声不响地将她瞒着,更别说带她一起去了。

小院静了下来,阿华穿上棉袄走出房间,站在彭天宇房门边,听着里面的动静。没有鼾声,显然彭天宇并没睡着。

“天宇哥,我想跟你说说话。”阿华轻叩房门,低声说。

“阿华,你睡吧,我特困,想睡,明天还有事的。”彭天宇说。

阿华失望地回到自己房间,很久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第二天一早醒来,听得隔壁有响动,阿华赶忙穿衣起床,就见彭天宇要出门的样子。

“天宇哥,这么早又要出去呀?”阿华问。

“吃了饭去吧,我马上就做。”强二爷走了出来。

“不了,这两天事很多,我出去吃。”彭天宇道。

“天宇哥,我跟你一起去吧。”阿华说。

“不行,过了这两天,啥事都让你跟着我,好吗?”彭天宇说着往外就走。

阿华急了,也很生气,突然一发狠,回到房间换了身行装,跟踪彭天宇而去。

昨天与火凤凰分别后,彭天宇即刻赶回天桥车行,召集张承武、杨威、黄林之和王秋池,秘密商量行动方案。大家都很兴奋,终于等到这一天,要对袁世凯下手了。

根据火凤凰提供的情报,必须将参战人员分成两个组分头行动。一组沿东长安街一线选点设伏,二组则在东华门外大街到王府井一线选点设伏。彭天宇决定,他和王秋池等人为第一组,张承武、杨威和黄林之等人为第二组,每组十人左右。没料张承武和杨威、黄林之都不服,坚决要与彭天宇组调换,他们都认为袁世凯进出宫最有可能走的路线就是东长安街。两组人员争执不下,为公平起见,只有抓阄决定了。

两个纸团儿,一个纸团儿里划了个勾儿,表示抓着了就为第一组,另一个纸团儿则是个空白,抓着则为第二组。都没意见了,彭天宇让张承武先抓。张承武与杨威、黄林之将两个纸团儿盯了半天,最终选定一个抓了,展开一看,空白。

其实彭天宇耍了个滑头,桌上的两个纸团儿都是空白的,那个划有勾儿的纸团早藏在他手心里了。

彭天宇说:“二组的人决不能有丝毫懈怠,袁世凯老奸巨猾,没准他就走东华门进出宫了。”

这天的任务就是两组人员分头行动,选择伏击点。

彭天宇一早出了桂香胡同,赶到东长安街娘娘庙时,王秋池几个也赶到了。大家分散走进庙里,假借烧香观察庙里的地形路径,又将庙外大街的景况细细察看了一遍。彭天宇与王秋池商量决定就在这里设伏。

早时,北京城内计有东、南、西、北、中五座娘娘庙,称为五顶娘娘,这座娘娘庙位于紫禁城东面,故人称东顶娘娘庙。娘娘在军营人中的地位颇高,大概仅次于关圣人,且又招财送子,所以香火向来很旺,就是平常日子,进庙烧香的人也不少。庙外临街一溜儿摆了许多售卖香蜡祭品、瓜果小吃、古玩旧货,以及算命看相的小摊儿,简直就是一个热闹的市场。

彭天宇很满意,这里应是最佳的设伏地点,攻则便于向街中投掷炸弹,退则庙里庙外人多杂乱,便于掩护。

彭天宇与王秋池等人返回天桥车行不久,张承武的第二行动组也完成任务回到车行。他们立即召开秘密会议,汇集情况,敲定具体的伏击方案,接着开始分配炸弹枪支,强调炸弹枪支的携带、隐藏及使用等等事项。

到这时,天已渐渐黑了下来。彭天宇正要返回桂香胡同,火凤凰派人送来急信,说明日袁世凯很可能要进宫议事,命令做好一切准备,在袁贼出宫回府的路上实施伏击。

彭天宇、张承武等人顿时激奋起来。明日一搏,袁世凯的末日到了!

彭天宇乘坐黄包车回到桂香胡同时,天已黑尽,阿华早做好了晚饭等他回来。见彭天宇买了二锅头和烤鸭,阿华高兴地接了。

强二爷道:“家里有酒,你还买干啥?”

三人围桌坐了,彭天宇拿过酒瓶来,给三只杯子满上,恭恭敬敬地将酒杯捧给强二爷和阿华,说道:“这两天我忙事去了,没顾上陪陪二爷和阿华,今晚我好好陪你们喝个尽兴。”

强二爷却将端着的杯子又放在桌上,说:“天宇呀,还二爷二爷地叫,你是存心要与我爷儿俩生分了?”

彭天宇道:“二爷,我彭天宇已是认了您这个爹的,只是我生性特立独行,唯以推翻帝制、实现共和为立身之本,且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怕难以为爹尽儿子之孝了。”

听了这话,阿华不禁暗自心酸,就要流泪。

强二爷叹息道:“庚子年闹义和团,我们这些‘拳匪’,哪个不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跟洋鬼子真刀真枪干的?”

听了强二爷这话,彭天宇喊了一声“爹”,将酒杯捧给强二爷。

彭天宇对阿华说:“我俩一起敬爹,给爹磕头。”

阿华笑着答应,跟彭天宇一起,对着强二爷跪下,磕了三个头。

强二爷忙将彭天宇扶了起来,心中暗自纳闷:这娃儿今天是怎么了?

这晚的酒喝得实在尽兴。强二爷醉了,歪歪倒倒地上床就蒙头大睡。彭天宇嘴里叨念着袁世凯要完蛋了,大清要完蛋了,躺在床上就打起呼噜来。阿华好像还清醒着,在厨房收拾了后回到自己的小屋,钻进被窝里发愣,不久睡意袭来,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凌晨时分,阿华突然惊醒,就听隔壁屋里有轻微的响动。她迅速穿衣下床,走到彭天宇屋前,见窗缝里有亮光透出,就从窗缝向里看去,就见床上摆着三个黑乎乎的炸弹,彭天宇似乎在考虑将炸弹藏在身上的最佳方法,既稳当又不暴露,但试来试去都不甚理想。

阿华轻轻叩响了房门。

“谁?”彭天宇压低嗓门问。

“开门吧,还有谁!”阿华说。

门开了,彭天宇显得局促不安,问:“这么早,你……”

“是啊,这么早,天宇哥就起来了。”阿华突然扑上去,将彭天宇紧紧搂住,眼泪奔涌而下。

“阿华,我睡不着,起得早了些。”彭天宇搂紧阿华道。

“甭骗我了,我什么都知道。”阿华揭开被子,露出那三个炸弹来。

阿华隐泣着,说:“昨天你一出门,我就跟上你了,远远地跟了你一天。我知道你们要干什么,你们今天要在娘娘庙那里炸死袁世凯。我知道这很危险,也许这一去就回不来了,但是我说过,不管干什么我都要跟你在一起,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天宇哥,今天我必须跟着你,一起干。”

“不,阿华,这不行。”彭天宇说。

“天宇哥,你什么也甭说了,你丢不下我的,我说过,到阴曹地府我们也做夫妻。”阿华抹了眼泪,走出房间,又提着她的货匣子走了进来,在床上将货匣打开。这货匣是双层设计,上层摆放纸烟洋火瓜子货物,下层则是小货仓,上层的货卖出去了,再从下层取出补上。阿华将炸弹小心地放进下层小货仓里,再用几袋瓜子将炸弹周边塞得严严实实的,而后把上层扣下来,将货匣子挎在肩上,含泪朝彭天宇一笑。

“放心,我紧跟在你身边,不会出事的。”阿华说,“你知道,我武功满行的,不会拉你后腿,我还想保护你哩!”

彭天宇泪眼模糊了,紧紧地将阿华搂在怀里,忘情地吻着她,一股幸福的暖流在全身激荡。

袁世凯今天不得不进宫了。

昨天南边发来密电,孙文的北伐战役正式打响,分兵六路北进,气势汹汹,看来姓孙的是彻底要与他袁世凯撕破脸皮了。接着,宫里派人传太后懿旨,明日务必进宫御前议事。又有密线报说良弼等人欲联名弹劾之事,袁世凯不得不小心对待。

辰时二刻,总理府前突然开来大批禁军,将总理府前大街两端一里之内范围严加控制起来,商铺通通关门停业,行人严禁通行,袁世凯出门进宫还从未有过如此阵势。

总理府斜对面的狗不理包子店,众多顾客被关在了店内,隔着门窗看热闹。胖子徐掌柜从楼座窗口向下看去,就见袁世凯出行乘坐的四轮豪华马车已经在府门外停着了,辕马和两匹骖马都清一色的通体雪白,高大威猛。总理府一百多剽悍的卫士或持枪铳或持大刀长矛,在豪华马车两旁紧贴防护。接着,袁世凯从大门走了出来,上了马车,卫队长余占魁一声令下,豪华马车在前后数百禁军和卫士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开去。至此,街上店铺才纷纷开门营业。

胖子徐掌柜赶忙跑下楼,召来两个伙计交代了一番,二人各自速速去了。

彭天宇和阿华赶到娘娘庙时,王秋池等人也陆续到达,庙里庙外开始热闹起来。他们分散到预定的位置,夹杂在人流中注意着大街。相隔不到十来分钟时间,先后两辆豪华马车在众多人员的护卫下朝紫禁城驶去。过了一阵,又一支队伍开来,前后禁军护卫,足有两百多人,气势之大,乃是前面过去的那两位官员不可比拟。彭天宇便想,这些肯定都是进宫去的王公大臣的舆乘了,要是袁世凯来了,又将如何判定那就是他的车队呢?

正纳闷着,一个头戴护耳毡帽,身穿灰色短棉袄的汉子走到彭天宇身边,悄声说:“袁世凯进宫了,卫队人很多,四轮豪华马车,三匹白色的高头大马拉着,坐那车上的就是袁世凯。”

彭天宇点了点头,那汉子悄然离去。

彭天宇明白过来,前一阵子驰过的那只庞大的队伍,辕马和两匹骖马不正是白色的高头大马么?那肯定就是袁世凯无疑了。

彭天宇向王秋池使了个眼色,而后转身向娘娘庙里走去。阿华挎着货匣子,始终跟在彭天宇近处转悠,漫不经心地叫卖纸烟洋火瓜子。

养心殿一早便集聚了诸多王公大臣,一些平素少于上朝的老王爷也早早赶了来,大殿里显得特别热闹。这时,隆裕太后牵着小皇帝从后殿走进大殿,在龙椅上落座,摄政王载沣也在旁边坐下了。众王公大臣齐刷刷地伏地跪拜后,分列两边站定。

隆裕太后环视群臣,对载沣轻声道:“难道袁世凯今天还是不来?”

载沣道:“估计他会来的。”

正说着,外面传来执事太监的呼叫:“内阁总理大臣袁世凯袁大人进殿!”

众王公大臣都扭头向外看去,就见袁世凯双手抱在胸前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外务大臣梁敦彦、度支大臣严修和民政大臣赵秉钧。他们进至龙座前伏地跪拜,而后一旁站着。

隆裕太后便道:“孙文兴兵北伐,大清危在旦夕。各位爱卿都是朝廷的脊梁,挽救国家,匡扶社稷,就仰仗各位了。”

载沣对袁世凯说道:“袁大人,南边兵分六路北伐,来势汹汹,阁下想必已有应对之策了。”

袁世凯一拱手,说道:“太后、醇亲王爷,匡扶社稷,匹夫有责,袁某自然有自己的想法。我看还是广开言路,先听听诸位王公大臣的高见为好。”

载沣便显出无奈的样儿,转对诸王公大臣说道:“也好,各位就先说说吧。”

众王公大臣便都垂着脑袋默不出声,大殿里异常静寂。

沉寂了好一阵子,镇国公载洵憋不住了,长叹一声,说道:“还有啥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革命党大军北进,朝廷别无选择,唯有一战。”

晋国公载泽随即说道:“我们的北洋军难道是吃素的?还有那些地方新军,不都是强兵悍勇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难当头,正是同仇敌忾,拼死一搏的时候了。”

二人说话慷慨激昂,其后却又是一阵沉寂。过了一会儿,贝勒爷毓朗将袁世凯看了看,对隆裕太后和小皇帝拱手一揖,说道:“我看如此空泛之议于事无补,如今内政外交军事,都是内阁统领之职权,所幸今日内阁总理袁大人来了,还是请袁大人说说内阁的应对之策为好。”

隆裕太后和载沣便将袁世凯看着。袁世凯淡淡笑了笑,却不言语。

隆裕太后道:“袁爱卿,内阁是如何打算的,你就直说吧。”

袁世凯朝隆裕太后拱拱手,又将善耆、毓朗、载洵等人扫视了一圈,这才说道:“其实,我要说的话,前两日御前会上王士珍、严修及赵秉钧三位阁员已经替我说得十分清楚的了。”

袁世凯这一说,便引得众多王公大臣面呈不悦之色。载洵忍不住发出讥刺之声,道:“听这话的意思,袁大人今天是没话可说了?”

他这话确也太过,使得隆裕太后极为不快地盯了他一眼,说道:“听袁爱卿的。”

袁世凯原本没将载洵、载涛、溥伟这些乳臭未干的宗室子弟瞧在眼里,见载洵如此放肆,心中不免生厌。他大度地笑了笑,说道:“镇国公年轻有为,也曾赴欧美考察过军事,并曾肩负海军大臣之重任,不愧为朝廷栋梁之才,对打仗这码子事原本是胆识谋略都超乎常人的。要说应对孙文北伐之策,袁某本该向镇国公多多讨教才是啊!”

载洵气得脸红筋胀,无言以对。

袁世凯轻松地笑了起来,又对隆裕太后及小皇帝拱了拱手,而后转对众王公大臣道:“孙文兵分六路北伐,已经正式拉开战幕,其具体军事部署不知各位是否已经知晓?”

其实众王公大臣只是根据朝廷的简报以及报纸上的消息对孙文的六路北伐略知一二,其具体情况确实不甚清楚,袁世凯这一问,他们便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袁世凯也就将所谓六路北伐的具体内幕详细地陈述了一番。

袁世凯说:“根据掌握的情报,北伐军参谋长黄兴制定的所谓六路进攻计划确也雄心勃勃:以鄂湘新军为第一路军,由京汉铁路向北推进;以宁皖新军为第二路军,向河南推进,进而与第一路于开封、郑州之间会合;以淮扬新军为第三路军,烟台新军为第四路军,向山东推进,将会合于济南;秦皇岛之新军会同关外之新军为第五路军,山陕新军为第六路军,向北京推进。在一、二、三、四路军达其第一目的之后,即与第五、六路军会合,进而围攻北京城,达其彻底推翻我大清之目的。”顿了顿又说,“日前宁皖、淮扬两路军已经率先北上,柏文蔚部皖军和姚雨平部粤军也已在津浦铁路线上发动了进攻,而且孙文任命了蓝天蔚为关外都督,率三艘巡洋舰已从上海出发,经烟台向北进攻,意欲占领东三省,而后从侧背直捣北京。”

袁世凯这一细说,可真把王公大臣们唬得目瞪口呆的了。隆裕太后脸现惊恐之色,说道:“这该如何是好!”

毓朗问道:“袁大人,如此看来,是打还是不打呢?”

“当然要打!”袁世凯斩钉截铁地说,“我北洋大军和地方新军数十万之众,在此国家危难之际不奋起一搏以报效朝廷,岂不是白养了么?”

隆裕太后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善耆说道:“既然这样,想必袁大人已是运筹帷幄,胸有成竹了?”

袁世凯却道:“肃亲王,我袁世凯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啊?”

载泽冲动起来,嚷道:“你不是说奋起一搏吗?”

袁世凯也不来气,依然平和地说道:“奋起一搏也不是不看天时地利人和,不计后果地胡拼乱打一气啊!”

一直不吭声的良弼,此时冷笑了两声,说道:“说来说去,袁大人还是绕回到你的老路上去了,和则两利,战则俱伤。”

良弼仗着皇室血统的背景和他早期在大清军制变革上的建树而清高自傲,但袁世凯压根儿就没把他放在心上。

“军谘使此话说对了一半。”袁世凯笑道。

摄政王载沣一直稳稳地坐着,此时动了动身子,说道:“袁大人,内阁究竟是如何谋划的,你就直说出来好了。”

“醇亲王爷,”袁世凯对载沣拱拱手,说道,“陆军部大臣王士珍已于昨日赴前线巡视督军,既然要打,我军必全力迎战,并打出我军的威风来。袁某已电令各地各部,作好一切迎战准备,以逸待劳,力争首战即破其锐气。”

载沣点头称是,隆裕太后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袁世凯接着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在全力迎战的同时,也须往和议的方向着眼,以战促和,这乃是我们应对孙文六路北伐的基本策略。”他停了片刻,叹道,“说到底,无论北边还是南边,都没有大战一场的底气啊!”

他这一说,又将隆裕太后刚刚热起来的心冷却了。

袁世凯继续说道:“打仗就是烧钱呀,而且这钱一烧起来就是个无底洞。日前,王士珍和严修二位大人进宫,已经给太后列了笔账,想必国库是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银子来的。有人说,就是将宫里坛坛罐罐全都卖了也要打这一场大仗,这是逞一时之气,不管用的。而南边呢,他孙文也是没这个底气的。别看他六路进攻势头不小,我看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各省军阀向来拥兵自重,各自为政,孙文要想统一在他的手下,恐怕一时还很难办到。据袁某所知,南京政府草创,财政拮据非同一般,独立各省都张大嘴巴向南京要钱,诸位试想,他孙文可有这个财力支撑来与朝廷拼死一搏,大战一场?”

袁世凯又将他所掌握的南京政府财政拮据的具体情况一一细说,但仅此一分析,已使得隆裕太后、摄政王载沣及众多王公大臣心服口服、无话可说了。

庆亲王奕劻颤巍巍地站出来,说道:“袁大人高屋建瓴,真知灼见,唯此一策,方可保朝廷平安无虞啊!”

摄政王载沣向隆裕太后点了点头,太后便道:“袁大人所言极是,应对孙文六路北伐之事,就请内阁全权处置。朝廷虽说财力窘困,也当尽其所能予以支持。”

袁世凯当即跪拜道:“谢太后。”

良弼早已气得脸色铁青,向身旁的载涛愤然说道:“大清休矣!”而后,不等执事太监宣布散朝,径自向大殿外走去。

东华门通往王府井方向一个名叫丁字街的地段,历来是个热闹去处,这里楼堂馆店卖着各式京味小吃,茶坊旅馆绸缎铺成衣店比比皆是。一家名为“玉茗轩”的茶楼上,临街靠窗的茶座上坐着张承武、黄林之及两个车行的弟兄。斜对面是一家小客栈,二楼临街的房间里住进了杨威和车行的另两个弟兄。张承武与杨威隔街相望,不时探出头去,眺望东华门的方向。

二人都有点儿失意,昨日怎么偏偏就拈着一个空白的阄儿了?今晨到这里驻下后,不久便有人捎来急信,说是袁世凯已经从东长安街进宫了,车队庞大,护卫森严,袁世凯乘坐的四轮豪华马车由三匹白色的高头大马拉着。张承武和杨威不免更加丧气,看来今日行动他们只有在此坐冷板凳了。

他们并不敢掉以轻心。张承武在去东华门方向的两个点上暗中布置了瞭望哨,一旦发现袁世凯的车队出现,就梯次传递报警信号,以免措手不及,延误战机。

时已近午,娘娘庙里里外外更加热闹起来。彭天宇依着山门外那棵虬柏粗壮的树干,注视着紫禁城方向,阿华挎着货匣子守在他身边,漫不经心地叫卖着纸烟洋火瓜子。

怎么袁世凯还没出宫,难道他改变回府路线了?

正当彭天宇焦虑不安的时候,就见一辆黄包车从紫禁城方向快速跑来,在娘娘庙前停下了。被派去前哨打探的王秋池下了黄包车,疾步走向彭天宇,悄声说:“袁世凯的车队出了天安门,突然改变方向,往北拐进南池子大街,很可能要从东华门大街返回。”

“老奸巨猾的东西!”彭天宇骂了句,向王秋池、阿华等人递了个眼色,而后拔腿就走。众人紧跟其后,在纵横交错的胡同里疾步穿行,欲赶到丁字街去支援张承武他们。

袁世凯在乾清门上了车,在禁军及卫队的前呼后拥中,经午门、端门出了天安门,往左上了东长安街。

袁世凯突然撩开帘子,对紧随其侧的余占魁说道:“改道东华门。”

余占魁催马赶到队伍前头,一声令下,车队拐进南池子大街,随即纵马疾行。

正在玉茗轩茶楼上心烦意躁的张承武突然发现远处的瞭望哨传来了警报,心里为之一振,与黄林之等人暗暗地将炸弹取出。对面客栈楼上的杨威等人也警觉起来,迅速作好了战斗准备。

随即,就见一队人马威风凛凛地疾驰过来,一辆四轮豪华马车被三匹白马拉着在大队禁军护卫的中间奔跑,沿街行人纷纷退避在街两侧的屋檐下,观望着这支威武的官家队伍驰过。

眼看袁世凯的豪华座驾就到眼前,张承武、黄林之毫不犹豫地向马车投去了炸弹,街那边杨威他们也将炸弹扔了下去。猛烈的爆炸声此起彼伏,大街上浓烟滚滚,人仰马翻,座驾倾覆,鲜血四溅。

“捉刺客!捉刺客!”禁军和卫队惊呼着朝街道两边射击,路人惊惶失措,四散逃窜。忽见从倾覆的马车下钻出一个人来,正是袁世凯。他直挺挺地站在车旁,大呼:“务除刺客,一个不留!”就有十余个卫士拥了上去,将袁世凯团团护卫在中间。

密集的子弹向楼上倾泻,更有禁军冲进茶楼、客栈捉拿刺客。

“糟糕,袁世凯没死!”张承武惊叫一声,从桌下拔出暗藏的龙纹单刀,纵身跳下楼去,直扑袁世凯。对面客栈,杨威等人也持刀跳下楼,与护卫展开了厮杀。

“抓活的!”袁世凯狂呼着。

彭天宇、阿华和王秋池等人还没跑出胡同口,就远远听见轰隆隆的爆炸声和射击的枪声。当他们赶到王府井时,就见一大队人马正在驰过,浑身是血的张承武、杨威和黄林之被五花大绑着,由十多个卫士抓住绳索,连拖带拽地在队伍中跌跌撞撞地艰难前行。

“承武哥……”阿华轻声呼叫着,被彭天宇拉了一把,没敢再嚷出声。

只听得有人在说:“革命党太亡命了,被打死了好几个,袁世凯却没炸着。”

“袁世凯命大,他没事,卫队长却被炸死了,还炸伤了十几个护卫。”

傍晚,彭天宇和阿华回到桂香胡同,强二爷打量着二人,说道:“我已听说丁字街的事了,我还以为是你们干的。”见二人情绪颓丧,问,“咋回事?”

“是另一伙弟兄干的,我们没赶上。”彭天宇无奈地走进房间,躺在床上,望着房顶发呆。

阿华到厨房里去了,强二爷坐在小院里唠叨着:“昨晚你俩把我灌醉了,就为了今天这事?唉,没赶上也好,要不,今晚你们也许就回不来了。”

回到总理府院,惊魂未定的袁大总理暴跳如雷。这次进宫,他是小心又小心,啥对策都使了,但到底没躲过革命党暗杀团的袭击,跟他多年的卫队长余占魁被炸身亡,禁卫军和护卫死伤二十余人。这平生从未遇上的打击,令袁世凯既愤怒又沮丧,他气急败坏地大骂起来,骂革命党和孙文丧心病狂,连带着将隆裕太后、摄政王以及良弼、载涛一伙宗社党的人也骂了。骂过之后,他顿觉浑身无力,倒卧在床。

这时,袁克定小心地走进来,问:“父亲,那三个亡命之徒怎么处置?”袁克定问“交给陆建章。”袁世凯说。

陆建章,天津北洋武备学堂毕业,早期跟随袁世凯训练新军,曾任山东曹州及广东高州和北海镇总兵,广东第七协统领,眼下在袁世凯手下任警卫军参谋官兼右路备补军统领。此人心狠手辣,对付革命党很有一套。

警卫军刑讯室,身负重伤的张承武、杨威、黄林之被倒吊在房梁上,几个彪形大汉轮番用皮鞭狠劲地抽打着他们。

陆建章跷着腿,悠闲地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手里捧着青铜水烟斗,时不时用火纸捻儿点着烟丝咂上两口,面带微笑地看着三颗淌着血的脑袋。

“说吧,是谁派你们来的?”陆建章微笑着问道。

被倒悬着的张承武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我们就是革命党……为了推翻大清,为了共和……死不足惜……”

陆建章仍微笑着说:“好,有骨气。说吧,那个火凤凰现在哪里?只要把火凤凰供出来,我可以免你们一死。”

张承武说:“火凤凰就是我。”

杨威说:“我是火凤凰。”

黄林之也说:“我是火凤凰。”

陆建章吹燃火纸捻儿,咂巴着水烟,依然笑道:“看来,你们都喜欢火。”

随即,几个大汉端来了三个火盆,分别放在张承武、杨威、黄林之的头下。炭火炽热的气流向上升腾,熏烤着他们的躯体,渐渐地,三人都昏迷了过去。

刘老四被唤了来,盯着三个革命党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说都不是他见过的那个革命党。毫无疑问,这个火凤凰还极秘密地在哪儿藏着。

陆建章给袁世凯报告了对三人的审讯情况。袁世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没说话,回想近几年发生在各地的革命党暗杀事件,不禁一股寒气从脊背直冲脑门。

陆建章问:“还审么?”

“你看着办吧。”袁世凯微闭双眼,不再说话。

这天,大雪纷飞,厚厚的积雪给北京城蒙上了一层凄凉。宣武门外菜市口法场刑台的三根木桩上,绑缚着早已气息奄奄的张承武、杨威和黄林之。风呼呼地吹着,飞扬的雪花轻柔地抚慰着他们血肉模糊的躯体。数百荷枪实弹的禁卫军警戒着法场,围观的百姓冒着严寒瑟缩着身子,躲得远远的,盯着刑台上那三个看似已经死去的革命党。

刑台下,那把紫檀木的圈椅上,披着皮毛大氅、捧着青铜水烟斗的陆建章正襟危坐,仍是面带微笑地看着台上的人犯,看着远远围观的百姓。

法场上死一般沉寂。就在陆建章将青铜水烟斗慢慢举过头顶之际,一群行刑的大汉扑上台,没用刀,也没用枪,却将一堆破棉絮连人带木桩紧紧包裹着并捆了起来,而后泼上火油。又有三个大汉手擎燃烧着的火把走上刑台,在张承武、杨威、黄林之身边站定。接着,微笑着的陆建章将水烟斗在面前晃了一晃,三个大汉立刻引燃了泼透火油的破絮,瞬间烈焰冲天而起。烈火中传出几声惨烈的尖叫,随即便没了声息,唯有烈焰在风雪中呼呼怪叫。

烈火燃烧了约摸半个时辰才慢慢熄灭,三根焦黑的木桩下,已被烧成黑炭的三位好汉的尸骸仍在冒着缕缕青烟,官兵早已撤走,围观的百姓也已散尽,空旷的法场显得格外凄凉和阴森。

夜色沉沉,雪花乱舞,天地一片昏黑,刑台上三位好汉的尸骸几乎要被积雪淹没。这时候,一老一少牵着一匹高大的黄骠马缓慢地走进了法场,老者身穿羊皮大袄,腰间捆着白布带子,少者头上一顶颇大的狗皮帽几乎将整个脑袋罩住,看不出是小伙儿还是姑娘,马后还紧跟着两个小和尚,手里捻着佛珠,走起路来跌跌撞撞。

这一老一少就是强二爷和阿华。到了刑台前,强二爷和阿华点燃香蜡插在雪地上,纸钱燃烧后的灰烬随着热气流腾空而起,夹杂在雪花中漫天飞舞。两个小和尚则咿咿呀呀地念着《般若波罗密度多心经》,为三个好汉超度亡灵。

强二爷和阿华走上刑台,小心地刨开积雪,将三位好汉的尸骸分别装进三只麻布口袋里,在马背上驮了。两个小和尚经已念毕,跟在马后离开了法场。

袁世凯遭遇暗杀,最高兴不过的莫过于宗社党这伙人了,因为袁世凯是他们的死敌。而最丧气不过的,也莫过于宗社党这伙人了,因为袁世凯并没被炸死。

当天下午,探子兴冲冲地跑到良弼府中,惊喜万分地报告说,袁世凯在出宫回府的路上遭遇革命党暗杀团,挨炸弹了。良弼兴奋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而当探子又说袁世凯命大没死之后,良弼气急败坏地一脚将探子踢倒在地,拔出宝剑来就要砍,幸好被金熊拦住,最终赏了二十皮鞭才罢。也怪这探子不会说事,你干脆利落地报告事情结果不就得了,何必话分两头说呢?冤枉挨了一顿皮鞭。

忠祀堂里,良弼直挺挺地跪在众先皇画像前,悲泪长流。肃亲王善耆、恭亲王溥伟以及毓朗、载涛、载泽、载洵等人都不约而同赶到良弼府,齐刷刷地跪在先皇画像前,捶胸顿脚,悲痛欲绝。

毓朗流泪道:“难道我大清真的气数已尽……”

善耆哽咽着说道:“先皇在上,您的子孙无能,大清江山就要败在革命党、袁世凯手里了啊……”

众皇室宗亲呼天抢地,哀鸿一片。

突然,良弼站起身,仗剑在手,愤然说道:“不!大清还没完。只要我等还在,大清的江山就决不会落在革命党和袁世凯手上!”

众人都站了起来,眼睁睁将良弼看着。在良弼看来,如今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革命党与袁世凯之间既暗中勾结又相互倾轧,世事难料,时局千变万化,没准什么时候朝廷的机会就来了!

见良弼心定神凝,临危不乱的气概,众人也都沉下心来,似乎又燃起了一线希望,为大清的江山社稷,还要继续拼下去。

大雪纷飞,夜色迷茫,天寒地冻,阴风凄凄,几条野狗在人迹渺无的菜市口逛来逛去。强二爷和阿华牵着黄骠马慢慢走出法场,走过菜市口那座人称落魂坎儿的石拱桥,到宣武门后便沿着城墙根儿前行,走到阜成门折转向西,往远郊走去。北风呼呼,雪花扑打在脸上,路面上积雪越来越厚,踩在上面发出“叽咕叽咕”的声响。

当父女俩还在法场祭灵收拾尸骸的时候,就已有三个幽灵似的黑影躲在暗处将他们盯上了,而后一直紧紧尾随在他俩后面。

那三个不要命的革命党都说自己是火凤凰,这恰恰说明了他们都不是火凤凰。陆建章和袁克定从总理府护卫中选出三个高手,于暗夜中监视着法场的动静,如有人前来收尸,就尾随跟踪,想以此发现线索,把真正的火凤凰刨出来,将革命党暗杀团一网打尽。

然而,三个高手却都没能活着回来。

三个幽灵盯紧驮着尸骸的马匹到了阜成门郊外,茫茫积雪将黑夜映得形同白昼,而飞扬的雪花却模糊着视野,难以看清前方的情景。三人又不敢吊得太近,躲躲闪闪地紧紧尾随。

猛然间,路旁雪堆里“嗖”的一声,腾空蹿起一团黑影,跟踪的幽灵来不及反应,便有一人中剑倒下。两个护卫缠住黑影厮杀,岂料对手武艺十分了得,将一柄青锋舞得如魔如幻,出神入化,稍一闪忽,又一护卫咽喉中剑,当即气绝而亡。余下这厮哪敢恋战,拔腿便跑。对手并不追赶,只将手中剑掷出,那柄青锋便疾飞而至,从后背透穿前胸,护卫扑倒在地。

这个魔幻般的黑影正是阿华。她几步赶上前去,拔出宝剑,在雪地里蹭了几下,插进剑鞘。

阿华追上了父亲。

强二爷问:“几个?”

阿华说:“三个,全干掉了。”

前面就是西郊的木鱼岭,路更难行了。强二爷和阿华拉着黄骠马钻进了山沟,忽听前面有人在说:“他们来了。”接着,就见林子里走出三个人来,是彭天宇和王秋池,另一位强二爷和阿华都不认识,也不问。这人正是火凤凰。

三个墓穴已经掘就。强二爷和阿华从马背上解下麻袋,分别放进三个墓穴里,彭天宇、王秋池和火凤凰执锨填土,半个多时辰,三座坟茔便在雪地里兀现。

彭天宇指着墓后的山崖说:“这地方好记,等胜利了,再来把墓好好修一修,立上墓碑。”

随后,他们在坟前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才起身离去。

一辆厢棚马车停在山沟口的林子里。临上车时,火凤凰忽地向强二爷和阿华深深一鞠躬,说:“谢谢你们了。”

强二爷细细看了看火凤凰,却道:“没把俺们当一家子。”而后骑上黄骠马,又将阿华拉在身后坐了,自顾驰去。

彭天宇和火凤凰钻进马车车厢,王秋池拉着辕马让车驶出沟口上了大路,加速向城里驶去。

天已微明,飞雪渐停,一路无语。

快到阜成门时,彭天宇突然说道:“弟兄们的血不能白流。”

火凤凰也道:“决不会白流的,再困难再危险,也要将袁贼干掉,讨回这笔血债。”

几天后,火凤凰突然紧急约见彭天宇。二人在先农坛接上头后,马车仍旧向永定门郊外驶去。一路上,火凤凰脸色阴沉,很久没说话。

“是不是形势不利了?”彭天宇问。

“非常不利啊!”火凤凰焦虑地说道,“北伐军很有可能打不下去了。”

“为啥?”彭天宇问。

“各种因素摊一块儿了。财政极度困难,内部主和派的反对,外国列强的干预,袁世凯的阴谋,全凑上了。这种压力,孙先生是难以承受的。”火凤凰心情十分沉重,彭天宇还没见他这么忧郁过。

“我们怎么办?”彭天宇问。

火凤凰突然抓住彭天宇的手,说:“我想来个破釜沉舟,再干他一次。”

“你直说,怎么行动?”彭天宇毫不犹豫地说。

火凤凰将彭天宇抓得更紧了,说:“近日袁世凯要去天津巡视,肯定是坐专列出行,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彭天宇激动起来,说:“你搞准具体时间,我来执行。”

火凤凰却道:“这次我要亲自出马。你那里人手不够,我另组织天津的同志执行此次任务,你们作为后援。”

“不行!”彭天宇断然道,“你只负责谋划,把天津的同志也交给我,具体怎么干,看我的。”

火凤凰拗不过,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把你的人转移到廊坊,找个合适的客栈安顿下来,天津的同志已经在廊坊住下了,我把信息搞准后,立即赶到廊坊会合,一切听我的。”

火凤凰是上级,彭天宇只好服从。

彭天宇却又犹豫起来,说:“要炸袁世凯的专列,那得埋上多少炸药才行?光靠手雷炸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火凤凰已谋划好了,说:“在距廊坊大约十来里的地方有一片山地,那里森林茂密,铁路从山林间穿过,我们的人也便于隐蔽。到时先把巡路的军警干掉,我们伪装成军警,把铁轨破坏掉,造成专列翻覆,而后再用手雷炸弹猛攻,这样一来,袁世凯不死才怪。”

彭天宇激动起来,说:“这真是一个近乎完美的方案!”

分手后,彭天宇随即吩咐王秋池选几个弟兄,迅速赶马车前往廊坊。

回到桂香胡同,彭天宇又将这一行动给强二爷和阿华讲了,二人执意前往。彭天宇没理由阻止他们,再说如今人手确实太少,而强二爷和阿华的战力又非其他人可比,也就答应了。

他想了想,说:“我与阿华乘火车随即出发,二爷就以卖艺人的身份骑马独行。”

强二爷点头说:“这样安排最妥。”

当天下午,彭天宇携阿华在前门车站上了火车,一路也还顺畅。阿华穿一身蓝色印花棉旗袍,脑后绾着发结,紧挽着长袍马褂的彭天宇,俨然一对夫妻。她悄声对彭天宇说,她好幸福,就是死也值了。彭天宇却道,甭说不吉利的话,我们还要生个胖小子哩。

廊坊本就是一个小城,却又是北京到天津塘沽门户的咽喉重地。彭天宇和阿华到达后,按火凤凰的指示,在西门的燕山客栈住了下来。到傍晚时分,强二爷到了,又过了半个时辰,王秋池他们也到了,都住进了燕山客栈。

第二天一早,彭天宇带上阿华和王秋池,坐着马车沿铁路旁的大路西行,路上偶有岗哨盘问,都轻松过关。他们找到了火凤凰说的那片山林,从山坡上俯视着下面的铁路,但见每隔一里路就设有一个岗亭,大约三两个清军把守着。彭天宇暗自惊喜,要是不出意外,按照火凤凰谋划的行动方案,应该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回到燕山客栈时,已是下午,便有天津方面的同志接上了头,他们带来了手雷炸弹,还有为数不多的德国造手枪。彭天宇兴奋至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渴盼着火凤凰的到来。

黄昏时分,正当彭天宇翘首苦盼的时候,一辆厢棚马车停在客栈前,车夫正是天津方面前来接头的小哥。小哥招呼彭天宇上了马车,没想车上坐着火凤凰。彭天宇惊喜不已,却见火凤凰神情凝重,便觉奇怪。

“咋的,袁世凯的专列不来了?”彭天宇问。

“不是。”火凤凰说,“行动取消了!”

彭天宇惊问:“为啥?多好的机会呀,我都去那片山林侦察过了,你谋划的行动方案完全可行,干掉袁世凯是完全可能的事。”

火凤凰叹息道:“今天中午突然接到南京方面的密电,北伐停止了,马上重启南北和谈,命令我们取消暗杀袁世凯的行动。”

彭天宇道:“为啥取消,要是杀了袁世凯,对和谈不是更有利吗?”

火凤凰抓住彭天宇,说:“这也是孙先生的指示,我们必须照办。而且,南京方面要求我们尽快干掉良弼,以确保袁世凯的安全!”

彭天宇思忖了片刻,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说:“就算没有南方的命令,我也想杀了良弼这个朝廷走狗!”

火凤凰点了点头,说:“我也正有此意。”

火凤凰和彭天宇都认为,暗杀良弼比暗杀袁世凯容易。良弼自恃武艺高强,外出随行护卫不多,近来几乎每天都要进宫或到恭亲王府、肃亲王府串访,动手的机会不少。

火凤凰说道:“据我掌握的情报,近几天良弼每天下午都在恭亲王府与溥伟、载涛、善耆和毓朗等宗社党的人聚会密谋,我想就在恭亲王府附近动手。”他攥紧了彭天宇的手,又道,“这回我要亲自出手拿掉良弼的狗命。”

“不行。”彭天宇说,“交给我好了。”

“为啥不行?我有接近恭亲王府的机会,那里可是戒备森严的。”火凤凰说道。

“这事不能由你去做,因为……”彭天宇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他崇敬火凤凰,这人的能量太大了,要是他牺牲了,对共和事业无疑是一大损失,“因为,我已经有了一套干掉良弼的可行方案。”

“难以置信。”火凤凰摇头说。

“我们不能像暗杀袁世凯那样在路上截杀了,那样成功率很低,而且几乎没有退路。”彭天宇说。

“你想咋办?”火凤凰问。

“放心,我有办法接近他,而且,我也尽量争取全身而退。”彭天宇非常固执,甚至还无须火凤凰配合,他有的是人手。

这天上午,肃亲王善耆、恭亲王溥伟和贝勒毓朗相约进宫去见隆裕太后,欲就罢免袁世凯、重组战时内阁的事再次游说,却见摄政王载沣已在养心殿坐着了。

隆裕太后深知他们的来意,不免哀叹起来。

“太后,昨日所奏之事,不能再犹豫了,否则大清江山就此毁矣!”善耆、毓朗和溥伟跪伏于地,痛心疾首奏道。

隆裕太后皱着眉头,不知如何作答,只将摄政王盯着。

载沣长叹一声,说道:“刚才我与太后已就此事议过了。不是我与太后瞻前顾后,不能决断,实乃时过境迁,今非昔比了。”

善耆愤然道:“要是老佛爷还在,决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呀!”

隆裕太后为之愕然。

就在这时,执事太监走进殿来,说是外务大臣梁敦彦、民政大臣赵秉钧求见。

就见梁敦彦和赵秉钧走进殿来,也不跪拜,只向隆裕太后和载沣拱手一揖。

赵秉钧说道:“太后,我二人奉袁大总理之命,特地进宫来与太后协商善后事宜。”

载沣大怒道:“你说什么?什么善后事宜?”

隆裕太后也蒙了,直愣愣地将赵秉钧和梁敦彦盯着。

肃亲王善耆指着赵秉钧骂道:“你这个不知尊卑的东西,在太后面前居然用协商二字,你不想活了?”

“是协商!”赵秉钧笑道,“如今共和之势不可挡啊,袁大总理也是为国家为天下黎民着想,故顺势而为,赞同共和。皇上退位也只是个时间问题,袁大总理一心想为皇上和皇室宗族争取一些必要的优待条款,希望太后和摄政王不要辜负了袁大人的一片苦心。”

载沣突然歇斯底里地号叫起来,说道:“谁说皇上要退位了?谁敢要皇上退位?痴心妄想!”

梁敦彦向载沣一拱手,说道:“醇亲王爷,如今不是说想不想、敢不敢的时候了。试想想,自古无不亡之国,哪朝哪代都有个开始也都有个结束。这都是天命在管着,没有千秋万代江山不败的,没有啊!”

赵秉钧接着说道:“太后、醇亲王爷,我们今天进宫来,不是来跟你们协商具体的条条款款的,只是来传个信。请你们认真合计合计,你们要是主动让皇上退位,赞成共和,民国政府肯定会有特别优待的条款,如果逆势而为,那就难说了。”

赵秉钧和梁敦彦随即转身离去。

隆裕太后隐声痛哭起来,载沣则呆呆地盯着二人渐渐逝去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善耆、毓朗和溥伟发狂似的吼叫起来,骂孙文骂革命党是乱世草莽,骂袁世凯是旷世奸贼。骂了好一阵子,到底没劲骂了,就泪流满面地将隆裕太后和载沣看着。

这时候,殿外进来一人,悄无声息地走到太后面前跪下,正是军谘使良弼。

良弼担心善耆等人难以说动太后和摄政王,就急匆匆赶进宫来。在乾清门迎面碰上赵秉钧、梁敦彦,见二人踌躇满志的得意样儿,良弼便知养心殿内的情况了,走进殿内,果然看见隆裕太后等人如丧考妣般的悲情状。

良弼奏道:“太后,如今要保住大清江山,唯有一搏,如若顾虑太多,恐将落个徽、钦二宗的下场啊!”

隆裕太后流泪道:“爱卿,没用了没用了,要罢免袁世凯的内阁总理,另组战时内阁,说说而已,行不通的哟!”

良弼毅然说道:“恳请太后给臣下一道懿旨。”

隆裕太后问:“你要干吗?”

良弼道:“臣下要调集禁卫军和八旗劲旅,为大清江山作最后一搏!”

“不可!”隆裕太后坚决地说道,“难道你没看见,如今冯国璋、徐世昌和段芝贵掌控京城,禁卫军已经姓袁了,爱卿这样做,岂不是自取灭亡吗?”

良弼道:“袁世凯虽然解了我协统之职,只要太后给臣下一道懿旨,相信众多标统仍会听我调令,加上城内八旗禁军,围攻总理府不在话下。太后、醇亲王,大清近三百年江山,不能就这样被灭了呀!”

良弼悲愤激昂,泪流满面。

隆裕太后仍然不置可否,她担心良弼此举适得其反,事不成反而害得朝廷连退路也没有了。

善耆、毓朗及溥伟一齐跪伏于地,恳求太后准奏。

载沣突然抬手狠狠捶击座椅,对太后说道:“不妨就让赉臣一试。”

隆裕太后惶恐地盯着载沣。

载沣说道:“就是失败也要一试。如今朝廷被逼得无路可走,如若毫无反抗,就将大清江山拱手相让,我等还有何颜面去面对先皇啊!”

良弼得了懿旨,与善耆等人出了养心殿,行到乾清门,相互嘱托一番,各自上车去了。而就在这天下午,袁世凯得到了这一情报,情报的来源正是林公公。

很快,禁卫军训练大臣徐世昌、禁卫军统领冯国璋及拱卫军统领段芝贵应召赶到了总理府。袁世凯说明原委,三人大怒。段芝贵主张先下手为强,拿下良弼、载涛、溥伟、善耆这批宗社党徒。

袁世凯笑道:“不必大动干戈,你们只需适当做些动作即可。”

且说彭天宇与火凤凰分手后,与王秋池去逛了趟琉璃厂大街,直到天黑才回到桂香胡同。阿华开门迎进小院,彭天宇却要阿华买好酒好菜去,趁王秋池在,大家畅快喝一场。

没多久,阿华回来了,左手抱着一罐牛栏山二锅头,右手提着一篮子下酒菜。

强二爷就在小院里摆好了桌椅碗筷,四人入座。

时值腊月初七,月黑风清,一盏小马灯挂在屋檐下,给小院撒下昏黄的光亮。

彭天宇给四只杯子斟满酒,举起杯,说道:“好些天没痛快地喝过酒了,难得秋池兄也在,今晚一定要喝好。”说着一仰脖子干了。

王秋池和强二爷也爽快地干了。阿华端着杯子,直盯着彭天宇看了许久,才把酒慢慢地喝下。

彭天宇频频举杯,与强二爷、王秋池对饮。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地叩响了院门。

四人警觉起来。阿华去开了院门,闪进一个人来,是火凤凰!

“你怎么来了?”彭天宇惊问。

“我来讨杯酒喝的,可以吗?”火凤凰笑答。

“坐坐。”彭天宇对强二爷、阿华说,“自己人。”

阿华赶忙添了碗筷杯子,斟了酒,火凤凰毫不客气地自个儿干了。阿华又给他满上。

火凤凰端着酒杯,笑道:“强二爷、阿华,我是不请自来呀,咱们一起干了!”

“老兄,你一定有重要情况,说吧,都是自己人。”干了酒,彭天宇说道。

“我是不放心你。”火凤凰对彭天宇说。

火凤凰这人太精了,上午养心殿里发生的事,傍晚他便得到情报,更觉良弼务必立马除掉,但对彭天宇的行动方案却一无所知。他突然闯了来,就是为自己心里有个数,甚至还想坚持由自己担当这幕大戏的主角,亲手宰了良弼这只清王朝的鹰犬。

彭天宇笑了笑,说:“你还想自己动手,不信任我?”

火凤凰说:“我动手比你容易得多,你很难接近良弼的。”

彭天宇道:“不见得吧。”

“这是肯定的。”火凤凰武断地说道,“你的计划取消,这事由我来办,你做我的后援。”

“不行,你也太小看我彭天宇了。”彭天宇站起身,“既然你来了,我就给你交个底吧。”

彭天宇说罢,走进自己的住屋,关上房门。过了好一会儿,房门开了,只见彭天宇身着官袍,头戴正六品顶戴花翎,大大咧咧地走了出来。

他朝火凤凰拱手一拜,道:“良弼大人,请受弟子崇恭一拜。”

火凤凰及强二爷、阿华、王秋池都为之惊讶。

“崇恭,哪个崇恭?”火凤凰急问。

彭天宇掏出一张名帖。

火凤凰接过去一看,上面印的是:奉天讲武堂监督崇恭。

光绪三十二年,良弼任军学司副使,并主持保定陆军学堂校务期间,时为学堂教官的崇恭对良弼十分崇拜,常以弟子自称随行左右,自然也得到良弼的赏识,做了奉天讲武堂监督。彭天宇是一年前在奉天府与朋友的一次餐聚上认识崇恭的,言谈中便知这个口口声声自称良弼弟子的崇恭,其实已有四五年时间没见过他的“恩师”,虽说如此,但崇恭维护皇权、反对共和的立场却与良弼一脉相承。

“老兄,我要在良弼府第门外堵住他,要了他的狗命。”彭天宇自信地说道。

“啊,你这家伙,我服你了!但是……”火凤凰仍有顾虑。

彭天宇看着强二爷、阿华和王秋池,说:“放心,有他们配合接应,我会力争安全撤退的。”

话虽这样说,但此行犹如荆轲刺秦,彭天宇能否活着回来,却也是个未知数。

彭天宇看出了火凤凰的忧虑,笑道:“共和成,虽死亦荣,共和不成,虽生亦辱。与其生得辱,不如死得荣。”

火凤凰紧紧抓住彭天宇,眼睛不觉湿润了。他给几个杯子斟满酒,又将酒杯逐一捧给彭天宇、强二爷、阿华和王秋池,五只杯子相碰,尽都豪气地干了。

火凤凰突然说道:“我同意这个方案,但是,我必须参与行动。”

隆裕太后拗不过载沣一帮皇族大臣,给良弼颁了懿旨,心里却很不踏实,唯恐良弼做事弄巧成拙,授人以柄,反给朝廷带来不可挽回的灾难。昨夜她做了一个噩梦,乱党攻进紫禁城,小皇帝被掷死于太和殿石阶下,自己则被孙文授白绫一段,在养心殿自尽而亡。惊醒后,她恶汗浸身,心虚气短,宛如生了一场大病。

至午时,忽见林公公神色慌张地走来,呈给隆裕太后一份《顺天时报》,说他当日休值,在崇文门鸿泰茶楼喝茶时得到了这份报纸,见事关重大,特赶进宫来呈报太后。

隆裕太后展开报纸一看,只见头版头条赫然登着一则消息:

段祺瑞等四十七名北洋将领联名通电,吁恳清帝退位,改行共和政体。

隆裕太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林公公赶紧请来太医,忙乎了好一阵子,隆裕太后方才醒了过来。

见摄政王载沣在侧,隆裕太后流泪道:“大清没救了啊!”

载沣愤然骂道:“这都是袁世凯玩弄的手段啊!”

隆裕太后低声啜泣起来。就在二十天前,冯国璋联名北洋将领通电全国,誓死拥护君主立宪,反对共和政体,才几天,这伙人便彻底翻脸,倒向逆党了。隆裕太后和摄政王如今大彻大悟,前前后后都是袁世凯精心设置的一个局。这厮将朝廷及南边的孙文玩于股掌,大获其益,只等清帝退位,便整冠上位,出任民国大总统了。

“醇亲王,这该如何处置,你要拿个主意啊。”隆裕太后有气无力地说。

载沣也潸然泪下,说道:“大势已去,我也是束手无策了。”

隆裕太后道:“昨日真不该给良弼懿旨,要是赉臣不顾一切地闹起事来,恐怕对朝廷更为不利。”

载沣沉吟着,其实他已想到这一层了,犹豫半晌,突然说道:“太后可再颁懿旨,令良弼终止一切行动。”

隆裕太后随即令林公公颁旨去。

林公公刚走,赵秉钧和梁敦彦就到了,仍是来劝隆裕太后和摄政王速作决断,让清帝退让,接受共和。二人声称,要是顺应天意民心主动退位,袁总理定会在南北协商中努力为幼帝及皇室宗亲争取优厚的待遇条款,如若执迷不悟,非得要革命军武力解决,其后果就难料了。

赵秉钧、梁敦彦话不多,但咄咄逼人,不容隆裕太后及载沣多言,便拂袖而去。

这无疑是最后通牒。

这天上午,王秋池驾着厢棚马车驶到钟鼓楼,转向东街驶去,经狮子胡同驶至安定门内大街口的福宁客栈门前停了,身着官袍的彭天宇下车后,在客栈楼上号了间临街的客房住下。推开客房窗户向西看,正好对着狮子胡同良弼的府第大门。

午后,该去良弼府报个到了。

彭天宇仍坐着马车来到良弼府第,大门外四个护卫持着刀枪把守,彭天宇下车后,不慌不忙地走到府门前,却被护卫拦住。彭天宇掏出名帖说明原委,就有一护卫头领从里面走出,将彭天宇看了又看,而后领至门内一间小屋内坐了。

护卫头领问道:“崇恭大人,你有何事?”

彭天宇道:“良弼大人是我恩师,我近日进京办事,就要返回奉天,行前特来拜会恩师。”

护卫头领又道:“近来逆党活动猖獗,形势十分紧张。许多人都投靠逆党去了,你却跑到京城里来,这不是找死么?”

“正因如此,我才急着要进京拜会恩师的。”彭天宇激动起来,“如今袁世凯与逆党沆瀣一气,逼皇上退位,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看朝中也只有恩师能力挽狂澜,救大清于危难了啊!”

护卫头领似乎被感动了,点头道:“大人说得是。”

彭天宇一拱手,又说:“本人敬重恩师,唯恩师马首是瞻。当前局势危急,我也有诸多疑难之处,只有前来请教恩师了。”

彭天宇一口一个“恩师”,护卫头领信了,说:“军谘使大人的确不在府里,恐怕要很晚才能回来。”又说,“近日军谘使忒忙,崇恭大人最好还是甭来了。”

“不行,离京之前我无论如何要见恩师一面。”彭天宇叹息着,“这样吧,恩师回府,请代为禀报一声,我晚上一定前来拜望,聆听恩师的教诲,给恩师磕头。”

护卫头领没说啥,算是默认了。

彭天宇乘上马车离去,心里很觉欣慰,第一关闯过了。

且说林公公骑着快马直奔军谘府,不见良弼,又奔向狮子胡同良弼府院,也没见良弼在家,接着又镇国公府、恭亲王府、晋国公府一路寻去,都不见良弼的影子。林公公跑得人困马乏,最终寻到肃亲王府,才知良弼和这些王公重臣都在肃亲王善耆府里聚着。

良弼等人正秘密谋划着最后一搏的策略及行动方案细节,不料隆裕太后又降旨叫停,溥伟、载洵等人顿时愤怒地嚷了起来。

“太后出尔反尔,她是糊涂了啊!”

“醇亲王摄政误国啊!”

“这岂不是自己将大清江山拱手让给革命党,让给袁世凯了么!”

载洵拱手向众人一揖,说道:“大清存亡,在此一搏,我们决不能停下来!”

肃亲王善耆也道:“管它什么懿旨,干了再说!”

众王爷将良弼围住,嚷个不住,时已至此,还听太后和醇亲王的干啥?

就见良弼将手向空中一挥,众王爷都静了下来。

良弼说道:“既然太后懿旨叫停,就先停下来吧。我等因忠而谋最后一搏,却不能抗旨而背上不忠的罪名啊!”

众王爷还想争辩,良弼却接过懿旨,对林公公说道:“请转告太后,良弼遵旨。”

林公公高高兴兴地回宫复命。

隆裕太后放下心来,对载沣说:“赉臣毕竟是个顾大局、忠于朝廷的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事儿很快传到了总理府。

袁克定兴奋起来,说:“崩溃了,崩溃了,良弼偃旗息鼓,宗社党还不树倒猢狲散么?朝廷彻底没戏了。”

袁世凯沉吟着,忽地笑了起来,说:“不一定吧。良弼绝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说不定他是在敷衍太后,还会继续铤而走险的。”

袁大公子却不相信,难道段祺瑞四十七名北洋将领的通电也没能将良弼这个宗社党的党魁镇住,他还敢强撑下去?

袁世凯冷冷地道:“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袁世凯毕竟是袁世凯,他说对了。

林公公刚一离去,良弼突然跪了下来,声泪俱下道:“太后、皇上,臣良弼誓死效忠朝廷,捍卫先皇创下的大清江山,在此生死存亡之际,臣也顾不得犯欺君之罪了啊!”

善耆、载涛等人恍然大悟,热血沸腾,满怀期待地将良弼望着。

良弼此举实属破釜沉舟,而心底里并不踏实。载洵、溥伟、载泽要集结内城八旗禁军对总理府发动攻击,但谁都清楚,旗军早已没有了昔日的威风,更无战力可言,不能寄太大的希望。良弼唯一的依托则是他曾苦心经营的禁卫军第一协四个标的近五千人马,这才是他获胜的希望。

载洵、溥伟、载泽等人分头联络八旗禁军去了,良弼静静地坐着,等待着禁卫军第一协他的亲信的到来。天色已近黄昏,久等不至,陪在一旁的肃亲王善耆和贝勒爷毓朗也焦躁不安起来。

就在这时,门官引进四个人来,正是禁卫军第一协的四位标统,胡度、李正、张阳和金成良,全是良弼一手培植起来的亲信悍将。

良弼和善耆、毓朗兴奋地站起,迎了上去。

胡度四人向良弼拱手一拜,说道:“属下愿听大人调遣,为大清江山拼死一搏!”

良弼甚感欣慰,拱手道:“成败在此一举,就看各位的了。”

贝勒爷毓朗激动不已,颤抖着声音说道:“有希望了,有希望了!”

彭天宇在客栈房间里呆了半天,心里不免烦躁起来。他设想着在良弼府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况,以及应对的种种预案。

上午离开良弼府时,听护卫头领说,军谘使大人也有不回狮子胡同的时候,有时会去西四红罗厂宅院住宿,彭天宇感到很意外。此前他们并未掌握良弼居无定所这一情况,要是今晚良弼不回狮子胡同,他们此行不就扑空了么?

已是黄昏时分,天上突然飘起了雪花,雪不大,稀稀疏疏,纷纷扬扬。彭天宇向楼下看去,街对面小酒馆门前停着王秋池的厢棚马车,一个戴狐皮帽的汉子走到小酒馆前,掀开门帘进去了。彭天宇看得真切,那人是火凤凰。

彭天宇随即下楼,慢悠悠地走向小酒馆。酒馆里很清静,只有火凤凰和王秋池坐在屋角里小酌。彭天宇过去坐了,边吃边小声地说了良弼居无定所的新情况。又说今晚按原计划进行,如若不成,就须重新制定行动方案。

吃完饭,彭天宇回到客栈,在房间里直呆到九点过了。估计是时候了,他将撑开着的窗户放了下来,穿戴好官袍官帽,将两颗手雷稳稳地在袍内腰间藏着,而后熄了油灯,走下楼去。

柜台里掌柜的见了,问:“大人,这晚了还出去呀?”

彭天宇说:“去拜会朋友,很快回来。”

雪已停,街上行人稀少,显得特别静寂。彭天宇拐进狮子胡同,老远就看见胡同中段良弼府第门檐下的四个大灯笼,在暗夜中散发着透明的光亮。依然是四个护卫站在门前,像是发现了渐渐走近的来者,都警惕地将视线向彭天宇投来。

彭天宇不慌不忙地走到大门前,拱拱手,又递上名帖,说道:“我来拜望恩师良弼大人,上午就来过了的。”

很快从门内走出上午见过的那位护卫头领来,说:“崇恭大人,很不凑巧啊,军谘使还没回府。”

彭天宇道:“明天我就要回奉天去了,我还是等等吧,有重要情况必须向恩师禀报的。”

护卫头领似乎领略到了所谓重要情况的意指所向,说道:“也好,大人就等一会儿吧,不过,也许军谘使今晚不会回来的。”

彭天宇随护卫头领进到门内那间小屋里坐了,就与头领摆谈起来。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仍不见良弼回府。

护卫头领忽地打起哈欠来,说:“崇恭大人,估计今晚军谘使住红罗厂那边去了,你等也是白等,干脆明天再来吧。”

彭天宇无可奈何地站起身,走到门外,站在台阶上朝胡同西头看去。夜已深沉,万籁俱寂。他也认定良弼不会回这边来了,遂向护卫头领拱手告辞,步下石阶去了。

彭天宇失意地往回走着,忽听身后车马声响,转身望去,就见一队人马从胡同西头开来。

良弼!彭天宇瞬间热血沸腾,大步走向良弼府第。

就见一辆官车在门前停了,车上下来一人,正是良弼。

良弼正要步上石阶,彭天宇大呼一声:“恩师,弟子崇恭特来拜会!”就在良弼转身看向彭天宇的一瞬间,彭天宇毫不犹豫地掏出手雷,拉了引线扔过去,轰然一声巨响,良弼及几个护卫应声倒地。彭天宇又扔出第二颗手雷,又一声巨响,府门前火光爆闪,硝烟扑腾。

彭天宇拔腿就跑。后面枪声猛烈地响了起来,他忽觉身上一热,腿脚也仿佛变得软弱无力了。

就在这时,阿华的声音骤然响起:“天宇哥,上马!”

彭天宇扭头一看,阿华骑着黄骠马已经驰到身后,他抓住阿华伸出的手,被她猛力一带,稳坐在了马上。

“天宇哥,抱紧我!”阿华大叫着,黄骠马向胡同口疾驰而去。

二人身后,大队护卫骑马追来,枪声不绝于耳。

胡同口,隐藏在街角的火凤凰和王秋池待阿华驰过,立即扔出手雷阻击追来的护卫。爆炸声响彻夜空,护卫追兵人仰马翻,堵塞了狭窄的狮子胡同。

扔完手雷,火凤凰和王秋池迅速跑向停在街边的马车,跳了上去。强二爷猛一甩鞭,辕马奋蹄疾驰,紧追着阿华朝安定门驶去。

阿华和强二爷的马车一前一后迅猛狂奔,顺利地出了城,又跑了很长一段路,到了远郊,这才慢了下来。阿华忽然感到不对劲,反身将彭天宇抱着,一用力挪到身前,发现彭天宇浑身鲜血淋漓,已经没了气息。

“天宇哥!”阿华惊呼着,号啕痛哭起来。

火凤凰、强二爷和王秋池赶来,将彭天宇放到雪地上躺着。

彭天宇牺牲了,清末民初暗杀时代的最后一位刺客,为封建帝制的终结,为共和政体的始创,流尽了他一腔热血。

天上又飘起了雪花,越飘越大,漫天飞舞。朔风呼号,扬起死者散乱的头发,仿佛一只鹰要冲天而起,直刺苍穹。这是对刺客的追思,也是对英雄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