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秘械1924(1)
- 今古传奇·单月号(2019年1月)
- 今古传奇单月号编辑部
- 21710字
- 2020-11-04 17:03:22
1924年7月,正值炎阳盛暑。广州昌盛米行老板陆鹤龄的宅邸一片安静。圆月型的院门外,走进一个五十来岁的老者。这人体型偏瘦,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一副饱学宿儒的模样。他走到一间门前,凑眼望向房内。
屋内一个二十来岁、穿着丝绸褂子的青年正伏在书桌上睡觉。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推在手肘之外,地上丢着几张宣纸,上面的字显然是那青年所写,字迹歪歪扭扭,哪里看得出笔力和架构?那老者眉头一皱,当即喝道:“陆少爷,要你写字,怎么睡觉了?”
这一声喝立刻把那青年惊醒。他揉眼一望,见是先生,笑道:“曾先生,您这么大声,真是吓我一跳!您没午睡?”
被唤作“曾先生”的老者眉头紧蹙,道:“我就是来看你练字练得怎样了。陆少爷,自打我教你起,就没见你好好读过书,真要我把陆老爷叫来吗?”说完,曾先生袖子一拂,双手背在后面,不满地走了出去。
那青年看着曾先生的背影,“嘿”的一笑,把门关上,走到书桌旁,拿起字帖翻了翻,自言自语道:“真不知练这字有什么用?”说着便把字帖随手一扔。
这姓陆的青年名叫陆少庭,是昌盛米行老板陆鹤龄的独生子。陆鹤龄原是继承父业,在香港开米行。数年前听闻广州实业发展迅猛,他便把香港米行留给妹妹陆芳慈打理,举家迁到广州。但时局动荡,孙中山将陈炯明逐往东江之后,广州一带军队云集。陆鹤龄怕家业被毁,遂加入省商团总会。所谓商团,便是商人以武装组织形式,参与维持社会治安。得政府允许之后,商团军昼夜上街,持枪巡逻,并佩戴“粤商团军”标志。
眼见世乱,陆鹤龄有心将儿子送回香港,却又十分不舍。陆少庭少年心性,只知游街过巷,还迷上了去茶楼听评书。
春节时,陆鹤龄上门给总商会会长程怀宽拜年,不意间说及此事,程怀宽便将远亲曾祖轩推荐上门,做陆少庭的老师。陆鹤龄大喜,一来指望儿子能多读书,二来曾祖轩是程怀宽的亲戚,多了这层关系,也能和程怀宽把距离拉近些。曾祖轩既有来头,又得父亲尊重,陆少庭不敢造次,但也只表面应付,私下里仍散漫得很。
曾祖轩没再过来,陆少庭的小厮全印却过来了,告诉他,可以去茶楼听评书了。
陆少庭顿时两眼放光,立刻和全印出门,往“粤秀茶楼”奔去。
茶楼每日有个叫通古先生的人说评书,说的正是陆少庭极爱听的《三国演义》。
今日一上楼,陆少庭便是一愣。数日没来,那通古先生的说书位置居然搭了个台子,瞧模样倒像是个戏台。询问之下,伙计告知,通古先生病了好几日,介绍了一对姓宁的父女到这里唱戏。陆少庭对听戏本无兴趣,但回家读书写字是万万不愿的,能有戏听,也算是打发时间。
两杯茶后,楼梯处的茶客忽然有些动静,只听一人道:“宁师傅和宁姑娘来啦!”
陆少庭张眼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汉子正稳步登楼,阔脸虬髯,穿着一件青布汗衫,腰间扎着条板带,身材结实,瞧模样倒像北方人。见人一问,他微微一笑,拱手作答。在他身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绾了条长辫子,额前一排齐刘海,瓜子脸,唇小眼大,皮肤很是白净,穿着件桃色衣衫,下边是杭绸裙子。她似是害羞,低头跟在父亲身后,往台子上走去。
陆少庭只觉眼前一亮,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少女。
那宁师傅站在台前,双手抱拳,对着茶客道:“各位大爷,在下宁铁山,今天我们父女服侍诸位一段《醉打金枝》,我先告包涵了。”他转身对身后少女道,“玉儿,我们开始。”
陆少庭听那宁师傅自报家门叫“宁铁山”,又叫女儿作“玉儿”,心里便想,“宁玉”这名字,倒好听得很。
那宁铁山父女已经唱了起来。宁玉朱唇一启,便没了刚才的害羞之状,声如莺啼,听得人大畅心怀。陆少庭不觉看痴了。
全印看看台上,又看看少爷,不由暗笑,心想,少爷听通古先生说评书就没这么来劲,别不是看上这姑娘了。
唱完这段戏,宁铁山和宁玉都双双向台下道谢。宁铁山拿出一个托盘,走了下来,众茶客便摸出一些散钱,放进盘中。
宁铁山走到身前时,陆少庭忙把曲在椅子上的腿放下,向全印道:“拿一块。”
全印打开荷包,拿出一块大洋,放到宁铁山的盘子里。
宁铁山见他给得甚多,忙道:“谢谢这位先生!”也不由看了陆少庭一眼,见这青年面目清秀,一副公子哥相,当下不再多言,拿着盘子往下一桌。
全印轻声道:“少爷,你给这么多钱,要是老爷知道了……”
陆少庭把扇子往桌沿一敲,恼声道:“你要是敢跟我爹说,我剥了你的皮!”
两人正说话,忽听旁边传出了争吵声。
陆少庭抬眼见宁铁山站在一桌边,将一张钞票放回桌面,道:“这不行!”
围桌而坐的是三个青年,都穿着丝绸褂子,为首之人光头大耳,满脸横肉,瞧模样是个有钱的主儿。
光头见宁铁山将钱退还,脸上肌肉一横,道:“我的钱一出手,就从不收回,你把你女儿叫过来,陪我喝杯茶。这五块钱,你拿过去。”
宁铁山眉头一皱,道:“蒙马爷抬爱,只是小女怯懦,不敢陪马爷喝茶。”
那光头将桌子一拍,腾地站起来,喝道:“居然不给我面子,是不是活腻了?”他抢上一步,伸手便将宁铁山的胳膊拉住。
宁铁山脸上怒色一闪即逝,转身温言道:“马爷,请你放手!”
宁玉见父亲和人扭在一起,不禁花容失色,赶紧跑来拉住父亲的另一只胳膊,道:“爹,别这样……”
那姓马的见宁玉过来,“嘿嘿”一笑,道:“姑娘,我只不过要你陪我喝杯茶,是不是嫌钱少?那大爷再给你五块!”说着,他一扬脖,后面的一人又拿出一张五块的钞票。姓马的把钱接了,径直将钱往宁玉脸上伸过去,“宁姑娘,接着啊!”
陆少庭见那人如此轻慢宁玉,当即站起来,道:“别人不要你的钱,怎么还强迫人家?”
那人一听有旁人说话,转头看去,上下看了陆少庭几眼,冷冷一笑,道:“你是谁,敢管闲事?”
陆少庭含怒道:“我叫陆少庭,我爹是昌盛米行的老板陆鹤龄。”
“你是陆鹤龄的儿子?”那人冷笑道,“一个开米铺的,居然也敢来管马大爷的事?给我打!”
话音一落,姓马的身后两人一左一右地走过来,其中一人挥拳便向陆少庭打去。
陆少庭猝不及防,下颌重重挨了一拳。
全印一见少爷被打,立刻挡过来,喊道:“别打人!”他话未说完,脸上一个耳光打了上来。
宁铁山见陆少庭挨打,脚步一移,便要上去。宁玉拉住父亲,脸色哀伤,眼眶里泪水似要流下。
宁铁山见女儿脸色,极力按捺,浑身哆嗦,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茶楼众人一见双方动起手来,顿时大乱,纷纷往楼梯口抢去。
“少爷,快跑!”全印见少爷体弱,再打下去非吃大亏不可,自己挨耳光倒也罢了,要是少爷出了问题,老爷非扒了自己的皮不可。趁着人乱,全印又推倒旁边的两张桌子,将对方阻得一阻,拉着少爷便往楼下冲去。
二人刚刚跑到街上,见对面有六个身着黑色衬衫、佩戴“粤商团军”标志的人正扛枪走来。全印一见大喜,原来那六人正是陆鹤龄家的武装,队长叫陈永忠,是陆鹤龄的亲信。
陈永忠一见陆少庭和全印的模样,赶紧问:“少爷,出什么事了?”
“陈队长!”全印抢着回答,“楼上有三个王八蛋,动手打了少爷,你看,少爷的下颌挨了一拳,我也挨了个耳光,还疼着。”
陈永忠一行闻言,无不大怒。居然有人敢动手打少爷,那还了得?陈永忠立刻拔出手枪,叫道:“弟兄们,我们上去!”
陈永忠等人还未走进茶楼,那光头已带着那两人跨出门来。
“就是他们!”全印赶紧指认。
没料陈永忠一见那三人,立刻愣住了。
“马少爷?”陈永忠喃喃地喊了一句。
那马少爷阴阳怪气地道:“哈!陈队长,你想怎样?”
陈永忠不似陆少庭和全印,他日日在外,什么人惹得和什么人惹不得,心中很是有数。眼前这个马少爷是广州汇丰银行老板的公子马庆荣,商会会长程怀宽和汇丰银行的关系也十分亲密。眼前之人,自己实在开罪不起。
陈永忠道:“马少爷,广州是讲法律的地方,您打人是不对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庆荣冷笑一声,道:“陈队长,叫你们少爷回去,以后闲事就不要管了。”
“马少爷!”陈永忠眼睛也转向马庆荣身后之人,“请这位动手的兄弟向我们家少爷道歉,我就送我家少爷回去!”
这时围观之人已是不少,大半是刚才茶楼上的听客,纷纷议论着刚才发生之事,对马庆荣很是鄙夷。马庆荣见犯了众怒,事情若是被父亲知晓,只怕难得收场,当下便说:“那行吧,陈队长,这可是我给你一个面子,长福,给陆少爷道个歉,我们走。”
那长福无奈,冷冷说了句:“陆少爷,今天可真是对不起了!”
“我们走!”马庆荣分开众人,带着长福等两人扬长而去。
陈永忠赶紧把陆少庭拉到一边,低声道:“少爷,这个人我们惹不起的,你还是赶紧回去。”
回到家后,全印赶紧给陆少庭拿跌打药揉下颌。
“少爷好些没有?”全印药水抹完,忍不住问。
“痛。”陆少庭动了动下颌,说了一个字。
正在这时候,房门被人推开,陆少庭和全印都吓了一跳,却见陆少庭的母亲沈佩珠走了进来。
沈佩珠一见儿子,就紧走几步,道:“少庭,你怎么出去和人打架了?”
陆少庭一听母亲开口就是说他打架,倒是吓了一跳,仍强辩道:“妈,我是摔了一跤,无大碍,全印,是不是?”
全印还没说话,沈佩珠脸色一沉,说:“少庭,对妈怎么能撒谎?陈队长在里面,把刚才的事都告诉你爹了。快去见你爹!”
听沈佩珠这样一说,陆少庭知是瞒不住了。沈佩珠带着陆少庭和全印,脚步不停,走进了大厅。
陆鹤龄正坐在正面靠墙的一张太师椅上。他年龄五十上下,颌下留着胡须,半灰半白,与头发无异。身材不高,有些偏瘦,脸上神色倒是显出一股威仪。
陆少庭向来怕父亲,此刻见父亲这等神色,更是着慌。
陆鹤龄看着儿子,半晌不说话。陆少庭看着父亲眼色,忍不住开口道:“爹……”
陆鹤龄缓缓点头,道:“少庭,陈队长把事情都告诉我了,这件事,不是你的错,爹不怪你。”
陆少庭一听父亲不怪罪,一颗心总算落下地来。
陆鹤龄挥手道:“全印,带少爷下去,擦那么多药干什么?过一两天就没事了。”
陆少庭见父亲居然没有动怒,心下大喜,当下向父母说声“儿子下去了”,便和全印走了出去。
陆鹤龄一直坐在椅子上,眉头却渐渐地皱起来,对沈佩珠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这一次,少庭可是闯了大祸了!”
沈佩珠大吃一惊,道:“老爷,动手打人的可不是少庭啊!”
陆鹤龄摇手道:“可对方是马家的人!”他眉头微蹙,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走了几步。
正在这时,曾祖轩从外面走进来,叫了声:“陆老爷、陆太太。”
陆鹤龄忙问:“曾先生,有什么事?”
曾祖轩说:“程会长派人过来,说请老爷和少爷去程公馆吃晚饭。”
“哦?”陆鹤龄倒是意外,“程会长叫我们过去吃饭?”
曾祖轩回答道:“程公馆的人还说了,除了陆老爷,还请了汇丰银行的马兆森先生和他的公子马庆荣。”
陆鹤龄不由一怔,不知是福是祸。
晚上,陆鹤龄携儿子去程府赴约。一路上,他想着儿子和马庆荣之间的纷争,越想越不放心。事情万一闹大,能出面解决的也只有程怀宽了。
到程怀宽公馆所在的西关之时,已近六点,暑气渐散。陆鹤龄父子下得车来,见程怀宽居然站在门口等候,其身侧站着一戴墨镜的老者。陆鹤龄到程公馆多次,认得那老者是程怀宽的师爷,姓龙。
陆鹤龄紧走几步,双手一拱,道:“有劳程会长亲迎,陆某愧不敢当。”又对龙师爷拱拱手,“龙师爷安好。”那龙师爷回个拱手,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程怀宽一身长衫,头上发蜡油亮,唇上胡须坚硬,年纪半百上下,显得精明老辣。见了陆鹤龄双手抱拳,看了陆少庭一眼,道:“鹤龄兄亲自光临,程某如何敢不相迎?这便是令公子吧?”
陆鹤龄道:“正是犬子。少庭,来见过程会长和龙师爷。”
陆少庭赶紧上前见礼。程怀宽亲自引路,将陆鹤龄一家带往餐厅。
一进餐厅,陆少庭见里面已经有了两个人,一个穿着西装,梳着背头,另一人却是光头,穿着丝绸褂子,不是打自己的马少爷又是谁?
一见程怀宽和龙师爷带陆鹤龄一家进来,马兆森微笑着站起来,马庆荣还是懒洋洋地坐在椅上,把身子挪了挪,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
“爹,他就是……”
陆少庭还未说完,陆鹤龄手一抬,打断道:“少庭,这位是马世伯,快点儿叫人。”他又看着马兆森,微笑道,“兆森兄,这是犬子少庭。”
马兆森哈哈一笑,道:“鹤龄兄,多日不见啊,来来,这是犬子庆荣。庆荣啊,快叫陆世伯。”
马庆荣却没站起,懒洋洋地叫了句:“陆世伯。”
程怀宽走到餐桌上首,哈哈笑道:“鹤龄兄、兆森兄,今日程某略备薄酒,难得两位赏光,来来,我们先喝一杯。两位世侄不打不相识。这杯酒,我就敬两位世侄了。”
“小孩子之间一点儿误会,倒要程会长操心了!”陆鹤龄见事情是程怀宽主动出面化解,赶紧说,“少庭,你和马世侄喝一杯。”
陆少庭见父亲发话,只得把酒杯举起。马庆荣也端着酒杯站起来。
见两人干杯,程怀宽哈哈一笑,说:“误会嘛,说清楚就行了。来,我们吃菜。”
陆鹤龄见事情解决,心中畅快,吃着吃着却冒出一个念头:自己与程怀宽交情不深,他居然亲自出面解决,不是无端欠他一个人情?马兆森也这么积极和解,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文章?
陆鹤龄想到此处,暗中决定,不管怎样,不能再让儿子随意出门了。
回家之后,一连几天,陆鹤龄果然严令陆少庭在家读书,全印也被陆鹤龄叫去训斥一顿,严命他只许陪少爷读书,决不能再让少爷出门。
陆鹤龄下这样的命令,除了担心儿子生事,也是因为外面的形势一天不如一天。自孙中山重归广州之后,面对的不仅是退避东江的陈炯明卷土重来,还要提防滇军和桂军等军阀势力,局势十分紧张。
陆少庭一直在父亲的庇护下,对外界之事,既不懂,也不问。在家闷了几天,实在是受不了。这天吃过中饭,他把全印叫到房中,要他去打听打听宁铁山父女是不是还在茶楼唱戏。
陆少庭以前只爱玩鸟赌钱,没把心思放别的地方。自那天在茶楼看见宁玉之后,心里居然有些想念。
过了一个多时辰,全印还是没有回来。陆少庭有些担心起来,走出门外,却见陆鹤龄和陈永忠从外而入,径往大厅而去。
陆少庭感觉父亲脸上神色焦急,不由心中一动,也往大厅走去,他悄悄站在窗外,伸指挖破窗纸,凑眼往里面看。
大厅里很安静,只见陆鹤龄坐在太师椅上看信,陈永忠站在一旁。
陆鹤龄把信看完后,折起放在一旁,微微叹口气,道:“芳慈那边缺人,要我派人过去押米。”
陈永忠道:“老爷,我们现在也是要招人啊,事情都撞一起了。”
陆鹤龄“唔”了一声,道:“现在我们要增加航运商团,枪械一事,你先别管,我待会儿去找程会长商量。米行那边你负责。若出纰漏,那可是大事。”
陈永忠说:“我明白,我这就去办。只是老爷,现在枪械越来越贵,再组织一个航运商团,养人养枪,花费不少。不如我就多带几个弟兄,把航运保护起来。”
陆鹤龄没回答,深思了一下,才慢慢道:“米行这边少不了你,至于航运商团,我准备交给少庭……”
陆少庭在窗外,听说父亲有意让自己去负责什么航运,不禁吓了一跳。他不敢出声,屏息听下去。只听陈永忠问:“依老爷的意思,航运队要多少人手?”
陆鹤龄背着手,缓缓说:“至少得五十个人。还有,他们的枪械得用最好的。”
陈永忠一听要组织五十个人,不禁吓了一跳。目前市场动荡,物价飞升,陆家要组织这么一支庞大的商团,还得购买枪支弹药,委实是不小的负担。
陈永忠还是问道:“老爷,咱们家商团军已经足够,为什么还要组建?”
陆鹤龄微微摆手,道:“永忠,这个你就不要问了。”
“是,老爷!”陈永忠垂手道,还是忍不住说下去,“老爷,这一时半会儿的,很难组织起这么多人啊,时间这么紧,少爷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这……”
陆鹤龄没有回答,只挥挥手让陈永忠先走。陆少庭见状,赶紧回自己房间了。
进房没多久,全印回来了,多方打听,终于得知宁家父女住在菜园巷。
当日晚饭之后,陆少庭正不知以什么借口出去,陆鹤龄忽然把他叫过去说话。
陆少庭生怕父亲问及自己念书写字之事,不觉有些紧张。
陆鹤龄看着儿子,慢慢说出原委。眼下广州形势逼人,自己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如今除了儿子,无他人可信,所以要陆少庭晚上和全印到米行去,与陈永忠他们一起巡逻,学点儿东西,毕竟,陆家的担子,早晚还得要他挑起来。
陆少庭见父亲如此一说,倒是跃跃欲试,当下道:“好,爹您放心,儿子会做得很好的。”
陆鹤龄点点头,挥手道:“你们去吧。”
陆少庭和全印出门时天色已晚,街上已没什么人了。陆少庭在家闷了数日,此刻到得外面,只觉空气清新,胸间的烦闷之感一扫而空。他依父亲吩咐,去米行找陈永忠,却扑了个空,原来陈永忠今晚巡逻到四海丝庄那边去了。
陆少庭对全印轻声道:“四海丝庄旁边是不是就是菜园巷了?”
全印一听,眼睛也是一亮,道:“对啊!四海丝庄旁边就是菜园巷!少爷,你想去找宁……”
“多嘴!”陆少庭打断他,“赶紧走!”
陆少庭和全印走到菜园巷口,巷子里每户人家都关着门,月光铺在地上,安静得很。陆少庭鼻孔中只觉一股花香沁入,说不出的舒爽。广州本就被称为“花城”,气候温和,此刻虽当盛夏,围墙上四处搁着花盆,里面鲜花正盛。
到宁铁山屋前时,全印用手指了指,站住了。陆少庭在门外站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上前敲门了。
开门的是宁铁山,他微微一愣,随即认出道:“啊,是陆少爷。怎么此刻到寒舍来了?”
陆少庭赶紧拱手道:“宁大叔,我听全印说你们住在这里,正好散步至此,唐突了。”
宁铁山哈哈一笑,说:“陆少爷是贵客,请进请进。”
陆少庭迈步而入。小院中,宁玉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在她身边,几盆扶桑正开,宁玉坐在花旁,更增秀色,陆少庭不觉心头大大一跳。
宁玉见他们进来,赶紧站起来,脸上微热,她只看了陆少庭一眼,便赶紧低下头去。
宁铁山将陆少庭和全印让进来,对宁玉说:“玉儿,到里面倒两杯茶出来。”
宁玉“嗯”了一声,转身往里走去。宁铁山拉过两把椅子,让陆少庭和全印坐下,道:“卖唱人家,没什么好招待的,陆少爷随便坐。”
这小院不大,四处都是扶桑花,花开正盛,平添一股清香。陆少庭一边和宁铁山说话,一边瞧见西墙处有一兵刃架,上面插着一把刀,刀鞘古意斑斓,很是惹眼。陆少庭不禁好奇,问:“宁大叔,你会武术?”
宁铁山看向兵刃架,微笑道:“我们这种跑江湖的,没事舞弄几下。”
陆少庭体质文弱,平时从未动过刀枪,大是好奇,不禁起身,走到架旁站住,转头对宁铁山道:“宁大叔,这刀要怎么使?”说着,他弯腰把刀提在手中,只觉手臂一沉,显是分量不轻。他做少爷惯了,不知客气,顺手抽出刀来,新月下刀光闪烁,感觉冷飕飕的一股凉意,近柄处的刃上刻着一个“王”字。陆少庭不知何意,却也没问。
宁铁山走过来,接过陆少庭手中之刀,手腕摆动,做了个招式,似乎想舞,却很快又收刀在怀,还刀入鞘。
这时宁玉从屋内端出茶来,道:“陆少爷,请喝茶。”
陆少庭伸手接过茶杯,看着宁玉,心头不禁一颤,低头喝了一口,将茶杯递给全印,再抬头看着宁玉道:“宁姑娘、宁大叔,你们别叫我少爷,叫我少庭得了。”
宁玉还没回答,宁铁山把话接了过去,道:“那如何敢当?这些日子,我总是想当面向陆少爷说声谢谢,却又不知何处见得到。这么巧你到了寒舍,宁某就以茶代酒,敬陆少爷一杯。那天若不是陆少爷仗义执言,只怕还会出事。来,我先喝了。”
陆少庭说:“小事而已,不足挂齿。”
宁铁山把茶喝了,宁玉起身给父亲添水,又给陆少庭添上。她不说话,眼睛却是瞧着陆少庭,嘴角微微带笑。
“陆少爷!”宁铁山眉头微蹙,继续道,“那件事没惹出什么麻烦吧?”
陆少庭说:“麻烦倒是没有,后来程怀宽会长出面,把事情平息下去了。”
“程怀宽?”宁铁山不禁微愣,“他出面了?”
“是啊!”陆少庭说,“宁师傅也知道程会长?”
宁铁山笑了笑,道:“在广州,谁不知道商团总会的程会长?不过陆少爷,我看那姓马的绝非善类,你以后还是提防着点儿。”
陆少庭还未回答,全印已插嘴道:“我早上路过这儿,见马家那个长福,鬼鬼祟祟的在巷子口,我就觉得他不怀好意。”
宁铁山和女儿互相望了一眼,问:“在这个巷子口?”
“是啊!”全印说。
宁铁山闻言,不禁沉吟起来,道:“陆少爷,时间也不早了,广州不是太平之地,我不敢多留你,回去的时候多加小心。”
陆少庭见天色确实已晚,便起身道:“宁大叔、宁姑娘,那我告辞了,得空再来拜访。”说完便依依不舍地带着全印迈步而出。
陆少庭觉得宁玉对自己眉目含情,不禁心情舒畅。
二人刚出巷子口,忽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陆少爷,我们的缘分还真不浅哪!”
陆少庭一看,面前站着两个人,却不是马庆荣和长福是谁?陆少庭心内不禁紧张,当下道:“马少爷,你怎么在这儿?”
马庆荣仰头一笑,随即脸色阴沉下来,道:“我在哪儿要你来管吗?陆少爷在这里干什么?”
“我……”陆少庭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全印却说话了:“我们家少爷在这里干什么,也不要你管!”
马庆荣看着全印,冷冷一笑,道:“陆少爷,你这跟班缺少管束,我帮你个忙,教训教训他,免得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说罢,马庆荣上前一步,扬手便给了全印一个耳光。
陆少庭见全印挨打,喝道:“你怎么打人?”
“我打人怎么了?”马庆荣冷笑道,“跟班也教不好,我看你这少爷也该打!”说着,对着陆少庭又是一耳光搧过来。陆少庭心下气愤之极,也是一拳头对着马庆荣打过去。
那长福在旁,立刻冲了过来,四人打成一团。
全印不是长福的对手,陆少庭也不是马庆荣的对手,两人各挨了几拳。全印见势不好,弯腰端起墙角一个花盆,对着马庆荣和长福扔过去,大叫:“少爷,快跑!”
马庆荣和长福见一个花盆飞来,赶紧闪避,眼见花盆扔在长福肩头。全印又顺手推翻墙边几个木桶,朝马庆荣和长福滚去。全印拉着陆少庭,撒腿便跑。
陆少庭和全印跑到丝庄附近,便撞见了陈永忠及陆家的商团军。
陆少庭不敢对陈永忠说自己又和马庆荣发生冲突,只说是父亲命他来找陈队长,看一下商团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陈永忠虽是粗人,却粗中有细,见二人狼狈的模样,问道:“少爷,真的没事吗?”
“没事。”陆少庭回答,脸色却是紧张。
陈永忠猜不出是何事,少爷既不说,他也不好追问,便道:“少爷,已经不早了,先让全印带你回去,明天早一点儿出来,我带着弟兄们在米行等你。”
陆少庭也巴不得能早点儿回去,赶紧说:“那也好,我就和全印先回去了。”
回家后,陆少庭生怕父亲前来询问,便赶紧上床睡觉。但他哪里睡得着?父亲严令他出去不许惹事,偏生他又和马庆荣发生了冲突,不觉烦恼。但他又想起宁玉那羞涩的神情,不觉又有些甜蜜,心里五味杂陈。
这一夜,陆少庭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蒙眬中他只觉得宁玉走了过来,伸手敲自己的房门,他心中一喜,几乎跳起来。眼睛一睁,才知是在做梦,那敲门声却真的传了过来。
只听得“嘭嘭嘭”之声,来得又快又急。那敲门的根本不是用手敲门,而是用脚在狠狠踹门,踹得“哐哐”响。陆少庭不觉惊讶万分。他立刻站起,打开房门,往外便走。
这时,陆家看门人也被惊起,正披衣走向大门,一边走一边问:“谁啊?谁啊?”
只听得外面有人恶狠狠地叫道:“快点儿开门!”
陆少庭奇怪之极,对走过去开门的道:“把门打开。”
外面的人如此气焰,他也不禁着恼,想看看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敢对陆家不敬。
陆家大门还只开得手掌宽,外面的人就把门一下子挤开了。
陆少庭一见,更是惊讶,外面冲进来的,居然是六个佩戴“粤商团军”臂章、着黑色衬衫的商团军人。他们个个持枪,一拥而入,把枪端起来,恶狠狠地看着陆少庭。
陆少庭还未说话,就听得身后有人威严地道:“你们是哪家的商团?到我陆某人家中干什么来了?”
陆少庭回头一看,只见父亲站在大厅台阶上,不怒自威地看着那几个商团军人。
那几个商团军人见陆家老爷出来,不敢造次,不觉把枪放了下来。
只听一个声音道:“陆老板,你在家里,那是最好不过了!”随着声音,外面走进一个脸色凶狠的人来。
陆少庭听声音就知道,来人是马庆荣。他见马庆荣如此嚣张,居然到自己家里来闹事,不禁气恼,大声道:“马少爷!”
他还未说完,陆鹤龄已经说话了:“少庭,你别说话!”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马庆荣,走下一步台阶,“马少爷,不知道你一大早的带这些人到我家里,有何贵干?”
马庆荣看着陆鹤龄,道:“陆老板,我想要你看一个人。”
陆鹤龄心头有气,却不发作,缓缓道:“看什么人?”
马庆荣转头叫道:“抬进来!”
只听外面有人吆喝道:“是!”
话音刚落,只见两人抬着副门板走了进来。门板上躺着一个人,赫然便是马庆荣的跟班长福。长福躺在木板上一动不动,浑身是血,瞧模样竟是死了!
陆少庭不禁惊讶失色。陆鹤龄见马庆荣命人抬进一个死人来,也不由一惊,他走下两级台阶,道:“马少爷,你这是何意?”
马庆荣恶狠狠地看了陆少庭一眼,再看着陆鹤龄,咬着牙道:“陆老板,我要你一句话。他是我十几年的跟班!”马庆荣指着长福的尸体,“昨晚被你儿子打死了,你说该怎么办?”
马庆荣这句话如同一个霹雳,陆鹤龄再是沉稳,也站不住了。他脸色发白,眼睛看向陆少庭。
陆少庭也不禁惊怒交迸,他走到马庆荣面前,大声喊道:“胡说八道!你怎么可以信口雌黄地说我杀了人?”
陆少庭说完,不禁去看长福尸体。只见那尸体血迹斑斑,脖子上一处刀口,显然是一刀致命。
陆鹤龄定定神,道:“少庭,昨晚你干什么去了?”
陆少庭看着父亲眼神,心下着慌,道:“爹,我……我……”
他还未说完,沈佩珠也已经走了出来。她一见院中摆着一具鲜血淋漓的尸体,不禁惊叫一声。
陆家下人也陆陆续续出来,全印分开围观的下人,几步跑过来,对陆鹤龄说:“老爷,您千万别信马少爷的话!昨晚我们在街上遇到马少爷和长福,吵了几句动了手,我和少爷就赶紧跑了,少爷没有杀人!”
陆鹤龄听全印这么一说,心下稍安,当下便说:“全印,你把昨天的事从头到尾和我说一遍。”
全印还未开口,马庆荣冷笑道:“陆老板,你们一家人,当然不会承认杀人,可我亲眼所见,会冤枉你们不成?”
陆鹤龄抬头看了马庆荣一眼,道:“那好,马少爷,那就请你把昨晚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马庆荣见陆鹤龄颇为镇定,便道:“那我就在这里先说一遍,到了警察局,我也会一字不改,再说一遍。昨晚在菜园巷那里,我见着你家少爷和全印,全印见到我就拿花盆砸我,砸了人就跑,我和长福想追过去,没想到你家少爷躲在暗中,挥刀就把我这跟班劈了。陆老板,现就请你家少爷和我一起去警察局吧!”
“他撒谎!”陆鹤龄还没说话,全印就叫了起来,急急忙忙对陆鹤龄道,“老爷,昨日明明是这个马少爷不问青红皂白,打我耳光,我和少爷打不过他们,才扔了个花盆赶紧跑了,我们还见到陈大哥了。少爷根本没杀人!”
听到全印这番话,陆鹤龄更加冷静,他走上一步,对马庆荣道:“马少爷,你是不是误会了。我这儿子从小就手无缚鸡之力,别说杀人,只怕连刀都没有提过。夜里很黑,你当真看清了凶手?怎么这么肯定是我儿子杀了人?人命关天,什么都可以胡说,这事却乱说不得。”
沈佩珠也赶紧说:“是啊,我们家少庭哪里有刀呢?马少爷,你别错怪少庭了。”
马庆荣冷笑道:“我虽然没有看清凶手的脸,可他穿着的就是你儿子这件衣服,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陆鹤龄听他这么一说,道:“这样吧马少爷,你先和这些弟兄出去,尸体也带出去。今天上午,我本来是想去你家找马先生的。杀人的到底是谁,总会水落石出。你就是把警察局的叫来,我也可以先把儿子保出来。这里是陆家,别在这里大喊大叫的。请出去!”
马庆荣倒真被陆鹤龄的眼光逼视住了。他微微一愣,然后怪声道:“那好,陆老板,你也听清楚了,我不会就这么算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走!”
见他们都出去了,看门的赶紧冲上去,将大门关上。
沈佩珠冲上来,一迭声问儿子是怎么回事。陆少庭一直没缓过气,见母亲过来拉扯,一连串地发问,他也急起来,将沈佩珠的手一摔,大声道:“我没杀人!妈,怎么连您也不信我?”
陆鹤龄沉吟了一会儿,道:“少庭,你到大厅来,把事情详详细细地说给我听。全印,你也进来!”
一行人走进大厅。听完两人的叙说,陆鹤龄慢慢道:“少庭,昨晚的事,真如你们刚才所说吗?”
“是的!”陆少庭还是垂着手,不敢抬头。
陆鹤龄重重地“哼”了一声,又慢慢道:“如果真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好怕的。从这事里,你要学会一些东西,凡事不要着急,不是你的错,就不要慌。记住,慌是没办法解决问题的。不过,马家死了人,这件事怕是无法善了。”
陆少庭以为父亲会将自己狠狠地训上一顿,不料父亲说出的却是这样一番话,他终于抬头去看父亲,道:“爹,我没想着要去闯祸的。”
“闯祸?”陆鹤龄说得更慢,“你这不是闯祸,是祸来找你,来找我们陆家了!”他转向全印,“曾先生呢?你去把他叫来,就说我有事找他。”
全印赶紧答应一声,出去了。
沈佩珠不解道:“老爷,你找曾先生干什么?”
陆鹤龄凝视外面道:“事情不能闹大。时间还早,我想和曾先生先去一趟程公馆。程会长若是出面,事情会好解决得多。”
曾祖轩随全印过来,他似乎还不知道早上发生之事,问:“陆老爷,有什么事?”
“曾先生!”陆鹤龄对曾祖轩一直敬重,见他走近,便站了起来,“我想和你去一趟程公馆,有些事情,恐怕需要曾先生说几句话。”
“去程公馆?”曾祖轩十分惊讶,“可程会长昨天晚上已经离开广州,去香港了。”
“程会长去香港了?”陆鹤龄不禁凝视着曾祖轩,“曾先生如何知道的?”
曾祖轩说:“龙师爷告诉我的。”
陆鹤龄问:“龙师爷说了程会长是因何事去香港吗?”
曾祖轩说:“龙师爷和我说了,昨天下午,程会长接到香港发过来的电报,说是那边有个英国人手头有批枪械要脱手,程会长就连夜赶过去了。”
陆鹤龄闻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用过早点后,陆少庭带着全印前往米行。走到半路,陆少庭心念一动,叫了辆人力车,和全印直奔菜园巷。
宁铁山家中无人应答,陆少庭举手推门,一推便开,里面已经人去楼空了。
陆少庭心中着慌,他旋首环顾,不觉望向那个兵刃架。架子上还是插着枪,架旁还是那个千斤担,靠在千斤担上的那把刀却不见了。
陆少庭暗暗吃惊,想起长福脖子上的刀口,一种让他惧怕的惊讶从心头闪过。他暗想:“他们父女为什么要走?难道昨晚杀人的是宁大叔?”
全印走过来,在陆少庭身边蹲下,问:“少爷,你怎么啦?”
陆少庭也不站起,转眼看着全印,道:“全印,你说是不是宁大叔杀的长福,不然他们怎么就忽然不见了?”
全印闻言,吓得半死。
两人心惊胆战地出得门来,人力车也懒得叫了,慢慢朝家的方向走。拐上大街,街上又是一片热闹。这时正是广州人喝早茶之时,两人刚拐过一条大街,全印忽然把陆少庭一拉,说看见曾先生进了前面的茶楼。
陆少庭说:“曾先生出来喝早茶,有什么奇怪的?”
全印说:“喝茶是不奇怪,可这里离家很远啊,他怎么没去咱们周围的茶楼?”
陆少庭听他这么一说,倒也真是奇怪起来,两人到茶楼门口抬头一望,只见茶楼招牌上写着“天宽茶楼”四个字。
陆少庭也没多想,径直走进门去。茶楼伙计见来了客人,赶紧迎上来。陆少庭问:“刚才进来一位戴眼镜的先生,在哪里?”
那伙计朝楼上一指,说:“那位老先生上二楼了,在‘绿竹’厢房。”
陆少庭和全印到了二楼,一间间厢房看去,伙计所说的“绿竹”厢房是最里面的一间包厢。那包厢门关着。
陆少庭和全印蹑手蹑脚,到了包厢外面,这茶室窗子没玻璃,只一些错乱木格。陆少庭先是蹲下来,到窗下向里面望去。
曾祖轩坐在里面,对面还坐着一个老者,戴副墨镜。陆少庭一见之下,觉得那老者很是眼熟,却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就在他愣神之际,只听得曾祖轩道:“龙师爷,让你久等了。”
曾祖轩这句话一说,陆少庭蓦然记了起来,那老者是程怀宽家的师爷。
陆少庭不敢多留,拉着全印赶紧离开。
陆少庭对曾祖轩忽然和龙师爷见面感到诧异。全印倒是不以为然,他觉得曾祖轩本就是程怀宽的远亲,和龙师爷一起喝个早茶,没有什么疑惑的。陆少庭觉得虽有道理,还是疑云难释。
到街上之后,陆少庭道:“我们回家去,这个事,我得跟爹说一下。”于是便拦下一辆人力车,主仆二人坐车回到陆宅。
他们回来不久,陆鹤龄也回来了。陆鹤龄在太师椅上坐下,眉头紧蹙。
“老爷!”沈佩珠颇是心急,开口道,“没出什么事吧?”
陆鹤龄看了看沈佩珠,又看了看陆少庭,道:“今天我去马兆森家里,还没说上几句,他就接到了电话。电话里声音很大,我听到是马庆荣在说我们家少庭是凶手。没想到的是,马兆森在电话里立刻对儿子吼了起来,大声命令他回家。马庆荣当时是在警察局。对了,警察是不是来过我们家了?”
沈佩珠说:“来是来了,他们说要带少庭去警局,后来又来了一个警察,不知跟那个带队的说了些什么,那些警察就都走了。老爷,这事情实在太蹊跷了。”
陆鹤龄缓缓点头,道:“是蹊跷,我在马家见到的事更蹊跷!”
沈佩珠和陆少庭不由互相望了望,陆少庭说:“爹,您快说。”
陆鹤龄道:“警察到我们家,来了又走,就是源于马兆森接完儿子电话后,又拨通警察局的电话,他直接找到局长,要他下令把去我们家的警察叫回来,并说撤销儿子刚才在警察局的报案。以马兆森在广州的势力,那警察局长哪敢得罪他?便赶紧下命令,把来我们家的警察给叫了回去。”
陆少庭惊异之极,忍不住问:“后来呢?”
陆鹤龄接着道:“后来,他把电话一放,就跟我不停地道歉,说自己儿子胡乱冤枉人。他说了半天,马庆荣来了。他一见我在场,显得非常激动,立刻就说我是杀人犯的父亲。这时马兆森就站了起来,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我想要劝,马庆荣恨恨地走出门去了。这个时候,马兆森的电话又响了,这次打电话过来的居然是程会长!”
“程会长?”沈佩珠和陆少庭几乎同时惊讶道。
“是啊!”陆鹤龄继续道,“马兆森说程会长和他打电话,说他在香港已经和英国人联系上了,可以为我购买一批枪械。我之前托程会长帮忙查访这个事,主要是为组建航运商团。马兆森问我买枪做什么,我见他态度诚恳,便没有隐瞒,就如实说我打算再组建一个商团。”
陆少庭说:“爹,您不是说今天去马家要贷款的吗?”
陆鹤龄看了陆少庭一眼,道:“我还没开口,马兆森就主动说陆家要购枪组团,一定会需要大笔开支,还说程会长一直很重视我们昌盛米行。我再一想,说不定程会长对我们陆家有所倚重,马兆森也愿意与我们合作。瞧他刚才处理他儿子跟班被杀的事,看出他是个明是非的人。几句话下来,事情就说好了。”
沈佩珠说:“那就是说,贷款的事情解决了?”
陆鹤龄说:“是啊,他要我明天去银行办理手续。”
沈佩珠长舒一口气,道:“老爷,事情能这么顺利,真是菩萨保佑了。马家不会再说少庭是杀人凶手了吧?”
陆鹤龄没马上回答,蹙着眉,沉思了片刻,然后说:“马兆森是不会的,但那个马庆荣,就说不准了。”
他刚刚说到这里,一个下人忽然走进来,脚步甚急,弯腰道:“老爷、太太,马庆荣马少爷前来求见!”
陆鹤龄一愣,马上叫请进来。
片刻后,马庆荣带着一个跟班走了进来。
陆鹤龄见他进来,站了起来。
马庆荣客客气气地拱手道:“我料想世伯此刻应该在家,所以就过来了。”他转头对着那个跟班道,“长贵,这位是陆老爷,这是陆少爷,你见过的。”他指了指陆少庭。
那长贵拱了拱手,道:“陆老爷安好!陆少爷好!”
“好说!”陆鹤龄一指椅子,“马少爷,请坐。”他一撩衣襟,先坐下来。
马庆荣落座。陆鹤龄看着马庆荣,缓缓道:“马少爷,不知来寒舍,有何贵干?”
马庆荣道:“陆世伯从我们家走后,家父马上叫过小侄,谈了很久。家父措辞虽然严厉,但分析得很有道理,我毕竟没有看见那个凶手的脸,就说是少庭兄动刀杀人,确实很武断,还一大早把陆世伯家里弄得鸡犬不宁,家父特命我上门道歉。陆世伯,给您惹来麻烦,真是抱歉!”
陆鹤龄虽感万分诧异,还是道:“马世侄,事情说清楚就好,别这么客气。”
马庆荣看看陆鹤龄,又看看陆少庭,继续道:“陆世伯,家父命我过来道歉,我也完成了父命,我还有一事,想和陆世伯说一下,不知世伯意下如何?”
陆鹤龄道:“马世侄,有话但说无妨。”
马庆荣一笑,也不回头,只将左手食指一扬,指了指站在他身侧的长贵,道:“我听家父说,世伯打算组建一支航运商团,现在人手不够。我这个跟班长贵,身手不错,能否到世伯的航运商团里当个领队?我爹也会跟程会长说明此事。”
陆鹤龄闻言,心下顿时起疑,心想:“难道马兆森上午是在我面前演戏,目的是想把他马家人安插到我陆家商团里来?”想到这里,陆鹤龄看了长贵一眼,对马庆荣微笑道:“这个如何敢当?只怕我陆家池水太浅,委屈了贵府之人。马世侄,你的意思陆某心里记下了,如果确实需要这位兄弟帮忙,我陆某人再重金礼聘,你看可好?”
马庆荣看着陆鹤龄,眉头挑了挑,道:“那我就恭候陆世伯的吩咐了。”
“如何敢当!”陆鹤龄道,“世侄明天去银行吗?”
马庆荣道:“家父命我管理贷款部门,陆世伯明天来银行,直接找小侄便是。今天我就不打扰了,告辞。长贵,我们走!”
陆鹤龄待马庆荣走后,不禁眉头紧蹙,自己组建航运商团的目的,表面上是为航运,真实的缘由却是谁也没告诉。难不成马兆森知道他的真实目的?
不会。陆鹤龄想到此处,轻轻摇了摇头。但马兆森想把一个马家人安插进航运商团,究竟有什么目的?陆鹤龄百思不得其解。
临吃中饭时,曾祖轩回来了。陆少庭一见他,就想起他和龙师爷喝茶的一幕。曾祖轩却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到大厅里和陆鹤龄、沈佩珠及陆少庭都打了招呼。陆少庭不由打量曾祖轩,见他若无其事地吃饭,和平时无异。
饭后各人回房休息,陆少庭到房间只躺得一个时辰,全印便奉陆鹤龄之命来叫他去议事。陆少庭见到父亲后,不知怎么,曾先生和龙师爷一起喝茶的一幕又在他脑中出现了,他不再犹豫,道:“爹……”
他还没说完,陆鹤龄就举手阻止了,他侧头看着陆少庭,道:“少庭,前几天你姑妈来信,要我派个人过去一趟,现在抽不出人手,不如你明天去你姑妈那里吧。”
陆少庭不由吓了一跳,不解地问:“爹,您要我一个人去香港吗?”
陆鹤龄目光深沉,道:“你和全印去。有一些米,需要你押过来。”
陆少庭说:“就是把米押过来?”
陆鹤龄道:“这只是开头,你将来要带船队。还有,程会长眼下在香港购买枪械,那批枪械,是我们陆家要买的,你到香港,可以去见见程会长,跟着多学习。你把陆家的担子挑起来了,爹才会放心啊。”说到这里,他伸手在儿子肩上拍了拍。
陆少庭连连答应。
“还有一件事,”陆鹤龄继续道,“我这里有封信,你到香港后,交给你姑妈。”
陆少庭道:“爹放心,我会亲手交给姑妈的。”
陆鹤龄点头,吩咐下人给少爷准备行李,第二日一早便送他们主仆上船了。
陆鹤龄给儿子买的票是二等舱位。全印放过行李后,就和少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主仆二人正观赏风景,东望西看之际,一阵喧哗声忽然传来。
陆少庭转头看去,那喧哗发生在船的另一边,不少人正赶过去看热闹。陆少庭见状,和全印跟着人群往船的另一面走去,只听众人纷纷大叫:“用力!用力!”
陆少庭和全印都踮起脚尖,想看个究竟,却怎么也看不到。
过得片刻,只听见里层围客一阵欢声,“好!好!赢啦!我们赢啦!”
这句喊完,拥挤的人群不由松开,全印趁势往里挤去,陆少庭立刻跟上来。
到得里面,才发现是一个中国人和一个英国人刚刚扳完手腕。
那英国人显是输了,脸庞涨得通红,正悻悻地从嘴巴里吐出什么话。
再看那中国人,陆少庭和全印都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
那人居然是宁铁山!
一见宁铁山,陆少庭的眼睛便往他周围扫去,果然,宁玉就在对面人群中,正凝目瞧着父亲。
陆少庭看见宁玉,一颗心扑通直跳。他嘴巴一张,正想和宁铁山打招呼,一个英国人却开口说话了。
在那个输了的英国人身后,站着好几个外国人,有一人坐在椅子上,西装革履,戴着一顶帽子,遮住了眼睛,一看便知是这些英国人的头头。他开口说话了,说的却是中文。只听他道:“皮特,你输了,先下去。杰克,你来和这个中国人试试。”他说着,把头转向另一个英国人。
那杰克走上来,也用中文对宁铁山道:“中国人,你的力气很大,我们来比赛!”
说着,他走上来,蹲稳身子,伸出右手,和宁铁山的手握到一起。
那领头的英国人又道:“一、二、三,开始!”
他话音一落,宁铁山和杰克同时用力,互相扳着手腕。
宁铁山刚刚经过一战,连续和人扳手腕,感觉很吃力。那杰克身高体壮,只见他手臂上肌肉隆起,脸也开始涨红,嘴唇张开,大声喊起来,想将宁铁山手腕扳倒。
全印忍不住大喊道:“宁大叔,用力!”
这“宁大叔”三字一叫,宁铁山和宁玉都听到了。宁铁山不由微微侧头,看见了陆少庭和全印。宁玉也抬头看见陆少庭和全印,父女俩都吃了一惊。宁铁山略一分心,腕力稍懈,立刻被杰克占了上风,把宁铁山手腕几乎压到桌面。宁铁山顿时收敛心神,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一声吼叫,手腕顿时稳了下来,只见两只握在一起的手腕又慢慢回到原来的位置。
杰克心浮气躁,连声大吼,终于支撑不住,只听得“嘭”的一声,杰克的手腕被宁铁山牢牢压到桌面。
“赢啦!赢啦!中国人又赢啦!”围观的中国人都兴奋不已,大叫起来。
杰克满脸惭愧,还是对宁铁山竖了竖大拇指,道:“中国人,是你赢了!”说完这句话,他也退到刚才输了的皮特身边。
宁铁山转身向围观的人道:“多谢诸位捧场,谢谢了!”说着,他拱起双手,对众人作个四方礼。
众中国人纷纷称赞宁铁山力大,打败了英国人。
那坐着的英国人微笑慢慢收敛,横目看了皮特和杰克一眼,道:“我们回房间去。”说罢,他起身便走,跟着他的几个英国人一起转身,跟在他身后,朝一等舱方向走去。
围观众人也开始散去。惊喜交加的陆少庭几步走到宁铁山面前,道:“宁大叔,您怎么在这里?宁姑娘,你好!”说后一句时,他将眼睛看向宁玉。
宁铁山刚才突见陆少庭,微微惊愕,此刻已安静下来,微笑道:“陆少爷、全印小哥,太巧了,你们这是去哪儿?”
陆少庭说:“我们去香港,你们呢?”
宁铁山微笑道:“我们也是去香港。”
陆少庭不由兴奋起来,能够再见到宁玉,而且还同船去香港,使得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问:“宁大叔,你们怎么忽然离开菜园巷了?”
宁铁山道:“陆少爷,那晚你们走后,我听得外面有惨叫之声,等我出门去看,地上很多血迹。我担心是陆少爷出了什么事,就赶紧追了出去,发现是马少爷跟班被杀了。后来看见你们和几个商团军在一起,这才放心。”
陆少庭大出意料,道:“宁大叔,您那晚追出去看见我了?”
宁铁山微笑道:“是啊!我瞧出事的不是你,就回去了。但那姓马的一个跟班死在那里,我也不想惹什么事,所以我一回家,就和玉儿商量,连夜收拾收拾就走了。”
宁铁山也问及陆少庭为何去香港。陆少庭便告诉对方,自己奉父命前往,押送一些米回广州,然后又问:“宁大叔,你们在香港住哪儿?”
宁铁山看着他笑了笑,道:“我们这种卖唱的,到哪里都一样。”
陆少庭“哦”了一声,就说:“我家在香港的房子大得很,我爹把人都带到广州去了,我姑妈总说希望有人来陪她。大叔,如果你们在香港一时没找到地方,暂时就住我们家吧。”
宁铁山闻言,赶紧道谢。
船到香港,一行人下得船来,陆少庭的姑妈陆芳慈亲自来接他了。
陆芳慈四十多岁,打扮精致,年纪虽然不轻,面容倒还干净。年轻时她嫁过人,但那男人结婚没几年就生病死了,陆芳慈无子女,婆家又无他人,陆鹤龄便将妹妹接回家中,待陆少庭出生后,陆芳慈将这个侄儿视如己出。几年前,陆鹤龄举家广州,香港的米行便留给妹妹打理。陆芳慈感念陆鹤龄的手足恩情,便全心扑在店内,将事业打理得井井有条。
陆少庭与陆芳慈寒暄过后,又将宁铁山父女介绍给姑妈说:“这位大叔姓宁,是我在广州的朋友,这位是宁姑娘。”
陆芳慈见是陆少庭的朋友,很是热情,当下也极力邀请他们去家中小住。宁铁山客气了几句,接受下来。几人结伴,一同回米行。
陆家在香港的宅子比广州要小,和米行连在一起。前面是米行,后面便是住家了。住房之后,有一阔院,里面堆着一袋袋大米。陆鹤龄带家人及陈永忠等亲信去广州后,留下的空房不少。
陆芳慈见宁玉生得眉目清秀,侄儿显是对她怀有情愫,便不住地打量,越看越欢喜。倒是那宁玉被陆芳慈看得很是害羞,低着头不敢说话。
陆少庭带着宁铁山父女到了里面的两间居室。但见窗明几净,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陆少庭跟在他们身边,道:“宁大叔,您和宁姑娘就先在这里委屈一下了。”
宁铁山道:“陆少爷说哪里话?这么好的地方,我心里倒真是过意不去。”
陆少爷微笑道:“宁大叔客气了。旅途劳累,你们先休息着,我就不打扰了。”
陆少庭从房间出来,想起父亲曾要自己给姑妈带一封信,便赶紧去房间行李中找出信件,交给陆芳慈。陆芳慈展信阅读。她读着读着,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
她看完信,没吭声,吩咐侄儿自去休息。
陆芳慈对宁铁山父女客客气气,尤其厚待宁玉。宁铁山对陆家姑侄的感激更是溢于言表。陆少庭看见宁玉心中便欢喜。宁玉总是害羞,和陆少庭说话也多不了几句,双方的心意却是十分明了。
这日晚饭后,陆少庭说去海边走走。宁铁山父女答应了。于是陆少庭带着全印,宁铁山带着女儿出门。陆芳慈要守在家里,不和他们四人结伴。
香港夜景甚美,尤其海边。听着涛声隐约,星月垂空,不禁让人胸怀为之一畅。陆少庭等四人沿着海滩行走,呼吸带点儿咸味的空气,都觉美妙。
陆少庭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宁大叔,我看您能舞刀弄棒的,您是学武的吗?”
宁铁山似乎踌躇了一下,道:“陆少爷,我父女多得你关照,我也不瞒你了,我以前是个镖师。”
“啊?”陆少庭大感意外,“镖师?”
宁铁山微微一笑,这笑却甚是苦涩,道:“是啊,民国之前,我在顺源镖局。陆少爷知道这个镖局吗?”
陆少爷和全印互相望了望,摇头道:“我不知道,这个镖局是在哪里?”
“在北京!”宁铁山的神情也像跟着进入了回忆,“当年我师父在北京半壁街开了这个顺源镖局,后来又迁到广安大街。镖局活动范围广大,北自山海关,南到江苏省,都有我们的镖车。”
陆少庭对读书无兴趣,对这些却是大大来了精神,道:“那后来呢?镖局怎么没开了呢?”
宁铁山道:“后来,八国联军到了北京,英国人就把我师父枪杀了。屈指一算,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
陆少庭也感到气氛悲凉,不禁问道:“宁大叔,您师父是谁?”
宁铁山犹豫一下,还是慢慢道:“我师父,是大刀王五!”
陆少庭闻言,不禁吃了一惊。他虽不读书,大刀王五的名头却实在响亮,万没料到眼前这个宁大叔居然是他徒弟!
陆少庭不禁惊呼一声:“宁大叔,您是大刀王五的徒弟?”
宁铁山点点头,道:“是啊,我自幼父母双亡,是师父养大我,教我武艺。英国人枪杀我师父时,我就在师父身后,眼睁睁看着英国人对我师父开枪。师父倒下去时,正好把我压在身下,我才捡了一条命……”说到这里,宁铁山声音不禁悲愤,双手握成拳头,仿佛那一幕又在眼前出现。
“后来呢?”陆少庭的声音变小了。
宁铁山道:“后来,我一直想找那个英国人,为师父报仇,可惜始终没见到。”
陆少庭和全印越听越奇,主仆都惊讶万分地看着宁铁山了。
沉默半晌,陆少庭问:“大叔,现在您还想报仇?”
“师门血仇,怎可不报?”宁铁山沉浸在回忆中,“当时整个城里都乱得很,清廷和洋人都在四处追捕我们。我逃出北京城后,就一路南下,在韶关遇到玉儿的母亲,和她成了亲。”
陆少庭顺嘴问道:“宁姑娘的妈妈呢?现在没和您在一起?”
宁铁山眉头动了动,走到一块礁石旁站住了,眼望大海,叹气道:“玉儿的母亲原是梨园弟子,专门演粤剧的。我们成亲,生下玉儿后,我不敢卖艺,跟着玉儿妈妈学起了粤剧,只能卖唱。玉儿七岁时,有一天晚上,一个英国人趁我离家时,强暴了玉儿的妈妈,她不堪凌辱,横刀自尽了。我回家后,立刻把那个英国人杀了,带着玉儿四处漂泊。不管是师门还是家门,我都发誓要报仇,可又担心玉儿没人照料,只得作罢,没想到漂泊这么多年,会到广州和陆少爷你结缘,也是天意吧。”
陆少庭没想到这个偶然结识的宁大叔,居然有如此惊心动魄的经历,不禁呆了。又想起宁玉没了母亲,身世凄惨,内心大增怜惜,不由看她一眼。
宁玉的眼光也恰好看过来,二人目光一碰,都赶紧同时转开。
陆少庭对宁铁山道:“怪不得大叔在船上,对那些英国人像有仇一样。”
宁铁山笑一笑,道:“陆少爷,其实在中国人的领地上,有外国人在横行霸道,就是中国人的耻辱。这个乱世,真是不知何时才能太平。”
陆少庭从未想过,也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事,此刻见宁铁山脸色端凝,便道:“大叔,那照您这么说,我们中国是没希望的了?”
宁铁山微笑一下,说:“也不是,中国的希望,现在只在一个人身上。”
“哦?大叔说的是谁?”
“就是孙中山孙先生!”宁铁山道,“中国只有真正统一了,才不会被外国人欺负。其实你看,很多买办和英国人勾结,把中国的东西不声不响地拿走。对外国人来说,中国越乱,他们才越好掠夺我们的东西。很多势力,你看起来是中国人,后面站着的却是国外势力了。他们的目的当然就是分割我们。分割得越碎,他们才越好控制。”
陆少庭道:“我也听爹说过,现在中国真正不能缺少的就是孙先生。”
宁铁山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道:“你父亲也这么认为?那可太好了。”
“是啊!”陆少庭说,“我记得去年,孙先生大元帅府军政部要求米商提供三万担军粮,很多人不愿意,我爹却说,这是中国的大事,就把粮食给了元帅府,商会很多人还骂我爹瞎起哄呢。”
宁铁山闻言,道:“陆老爷大仁大义,在下很是钦佩,有幸的话,当去拜访才是。”
陆少庭见宁铁山视野广阔,见识不凡,便将长福之死,马兆森和父亲之间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征求他的意见。
宁铁山听后沉吟道:“那个马兆森的态度很是蹊跷,我还真是没明白。不过,陆少爷确实得对马家有所提防,我很担心这里面有什么阴谋诡计。”
陆少庭闻言,心思复杂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陆少庭等人正在闲聊,米行下人来报,说是程怀宽到了。陆芳慈赶紧起身,和陆少庭一起去大门迎接。
程怀宽的装扮和陆少庭在广州见到时无异,还是一袭长衫,正从一辆车上出来。一见陆芳慈姑侄,便双手一拱,看着陆少庭笑道:“哎哟,陆世侄!”
陆少庭赶紧过来,道:“程会长安好!”
程怀宽哈哈一笑,道:“陆世侄何时到的香港啊?叫什么程会长,叫程伯伯嘛!”
陆少庭答道:“是。小侄前天到的,很高兴在这里能见到程伯伯。”
程怀宽又转过身,在他车内,有一西装革履的人正弯腰钻出。程怀宽手掌向后摊开,道:“陆世侄在这里,那是再好不过。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香港总督府的罗伯逊特使。特使先生,这位就是昌盛米行陆鹤龄老板的公子陆少庭。”
陆少庭一见之下,不由吃了一惊,这个程怀宽介绍的特使居然就是在船上见到的那个带头的英国人,没想到他居然是香港总督府的特使!
罗伯逊出来后,倒是微笑一下,右手竖起大拇指,用中国话说:“昌盛米行,我早听程会长介绍过,特意来看看。陆公子、陆女士,你们好!”
陆少庭和陆芳慈互看一眼。陆芳慈赶紧说:“原来是贵客!来,快请进、请进!”
她和陆少庭让开身子,让罗伯逊和程怀宽先行进来。
全印过来沏茶之时,陆少庭赶紧给他递了个眼色。全印会意,把茶沏完,便赶紧往后院走去。他知道少爷的意思,是担心宁铁山父女过来。宁铁山憎恨英国人,不如索性不让他们见面。
程怀宽落座之后,首先打了个哈哈,道:“陆世侄也在香港,那可是正好。陆女士,昌盛米行是香港龙头米行,不仅在香港,就是在整个广东地区,也影响颇大。昨天我和罗伯逊特使说起你们昌盛,特使先生就一定要过来看看。”说到这里,他的眼睛望向罗伯逊。
罗伯逊笑了笑,道:“程会长说得有道理。陆女士、陆公子,我们英国人在香港,为的是发展香港,保卫香港安全,不让香港被侵略者占领。我想你们也能够看到,我们英国人在香港几十年,很好地治理了这个对中国全然无用的地方。陆女士、陆公子,你们说呢?”
陆芳慈和陆少庭闻言,不禁心中恼怒。这个英国人居然大言不惭地说香港是对中国全然无用的地方,真是可恶!
程怀宽赶紧抢着道:“陆女士、陆世侄,特使先生的意思,是想团结香港商人,把香港发展起来,英国政府对这里的前景很是关心,所以特意从北京调派罗伯逊先生为特使,就是专为香港乃至广东的繁荣而来。”
陆少庭不说话,看了看姑妈。陆芳慈微笑说:“程会长,少庭过来时,给我带来一封我哥哥的信,信中也说及此事。”她说着,又转向罗伯逊,仍是微笑道,“特使先生,不知道贵国风俗,怕是怠慢了贵客。”
罗伯逊哈哈一笑,道:“陆女士、陆公子,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天和程会长过来,就是希望昌盛米行能在香港和整个广东地区,与众商家连成一体。陆女士、陆公子,你们以后若有什么难题,就只管到总督府找我。”
陆芳慈想起陆鹤龄的来信,说到组建航运商团一事,也言明程怀宽到香港便是因为购置枪械而来。难道程会长购置枪械是和这个英国特使有关?
程怀宽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对罗伯逊说:“特使先生,我们还有一些地方要去,就不打扰陆女士他们了吧。”
罗伯逊点点头,起身告辞,陆芳慈赶紧起身留客,程怀宽也微笑着告辞,道:“陆女士,我今天只是特地带罗伯逊特使过来看看,下午就回广州,还有一些事情,我会和鹤龄兄相商的。”
陆芳慈道:“那有劳程会长了。”便和陆少庭一起,将他们一直送到大门口。
罗伯逊和程怀宽弯腰进车,车子开动了,程怀宽仍是微笑着向窗外的陆芳慈和陆少庭挥手。
陆芳慈和陆少庭送走程怀宽和罗伯逊,回到堂屋坐下,都觉得程怀宽和罗伯逊来得甚是莫名其妙。陆芳慈对侄儿笑道:“多思无益,你还是去后院看看宁姑娘吧!”
陆少庭被姑妈说中心事,也不否认,看着姑妈走了,便转身向后院走去。
他还未离开堂屋,全印已经过来了。全印看上去有点儿紧张,道:“少爷,你坐下来,我跟你说个事。”他一边说,一边将陆少庭拉到椅子旁。
陆少庭坐下了,全印俯在他耳边,轻声道:“少爷,刚才程会长他们一到,宁大叔就在窗口一直盯着那个英国人,等他们走了,我问他发现了什么。他说那个英国人今天没戴帽子,他终于看清楚了,那人就是二十四年前杀死他师父的仇人!”
陆少庭闻言,猛吃一惊,忙道:“宁大叔看清楚了?”
全印说:“那怎么没看清!那英国人坐在这里,宁大叔一直盯着他看。”
陆少庭说:“可开枪杀他师父的是个英国士兵啊。”
全印道:“少爷,你想想,都二十四年了,人家可不会老当士兵啊。”
陆少庭不由又问一句:“那……宁大叔想报仇?”
全印说:“少爷,这话我哪里敢问?我看你还是去和宁大叔说说。这万一出了事,那可就闯大祸了。”
陆少庭暗暗心惊,赶紧去宁铁山房间敲门。宁铁山站在窗边,凝目看着窗外后院。听见陆少庭叫门,他赶紧过去将门打开,让陆少庭进来。
陆少庭进得门来,落座之后,宁铁山说:“陆少爷,刚才全印小哥和你说了吧?”
见对方开门见山,陆少庭倒是意外,答道:“是啊,宁大叔,您看清楚了?”
“看得很清楚!”宁铁山说,“在船上时,他戴着帽子,我没看清,刚才在门后,我看得很仔细。就是这个人,对我师父开了致命的一枪!”
“宁大叔,那您……”陆少庭不知如何说下去。
宁铁山还是脸色平静,道:“陆少爷,你担心我会找他报仇?”
陆少庭点点头,道:“是啊!”
宁铁山道:“我找他这么多年,终于看见他了,你说我怎么能不去报仇呢?”
“可……”
“我刚才在门后,不仅看清楚了那个英国人,也听到了他们的话。刚才那个程会长说,他和银行的马家联系,已经贷款给你家了。陆少爷,你想想,贷款只是你家老爷和银行的事,这个程会长怎么会插手?”
陆少庭笑道:“宁大叔,我爹贷款,是要组建一支航运商团。程会长来香港,也是特地帮我爹购置枪械的。”
宁铁山闻言,颇感意外,道:“你爹要组建一支航运商团?”
陆少庭说:“是的,我听爹说,要五十个人,现在很难找到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