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我们所知的世界,终结了

第一章

“你们都去死吧!”

这并不是丽子对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但这要真是最后一句,反倒好了。她已经想不起在妈妈送小杰杰和混蛋道格去医院时,自己说了什么,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他们走了,而她所记得的,只有曾经的尖叫、争吵和恶语相向。

客厅的百叶窗上积满了灰尘,丽子透过间隙,呆呆望着外面,街上空空荡荡。一开始,巡逻车还每天来几次,喇叭叫着“待在室内,禁止肢体接触”。

而现在,万籁俱寂。丽子已经记不起上一次看到巡逻车是什么时候了。

时钟指向下午三点,但太平洋西北地区白天的灰色光线已经逐渐消逝。丽子费劲地从磨秃的旧躺椅上爬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妈妈的卧室。她蜷缩在毯子下,想着晚餐吃什么。妈妈临走前往冰箱里塞满了披萨,但一个星期都吃同样的东西,终究有些腻。

床头柜边的石膏墙板上有个洞,电线从里面伸出来,让她想起坏了的座机。妈妈他们去圣约瑟医院那天,妈妈曾打来电话说,杰森,也就是丽子口中的小杰杰,住在314病房。第二天,电话就断线了。她本来想修一修,却怎么也不得其法,最后只能恼怒地把电话线从墙里拽出来。自从四个星期前,州政府宣布瘟疫警报起,通讯系统就一直处于超负荷状态。电话瘫痪,网络时好时坏,丽子独自一人,与世隔绝,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她想出去。去他的隔离。

AC/DC乐队的“地狱公路”铃声将丽子拉回了现实。手机响了?什么时候好的?她一把掀开毯子,循声跑到客厅沙发旁。屏幕上闪烁着妈妈的照片。一张丽子喜欢、妈妈却讨厌的照片。

“妈妈?”丽子坐在沙发上,将手机捧到耳边。“亲爱的……我一直不停地给座机和手机轮流打过来。”妈妈听起来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丽子屏住呼吸。妈妈抽了抽鼻子,说:“道格死了。”

丽子松了口气,绷紧的肩膀放松下来。还好不是小杰杰,只是混蛋道格——妈妈的男朋友而已。“妈妈,我很遗憾。”为了照顾妈妈的感受,她希望这话听上去真诚些。

“你还好吗?小杰杰怎么样?”

“杰森可是医院的老油条了。”妈妈不喜欢丽子给弟弟取的昵称。

“我在他的病房里,”妈妈的声音柔和起来,“床位很紧张。你有吃的吗?还待在家里吧?”

“嗯。”丽子咬紧牙关,她不会哭的。“你怎么样?”

耳机里传来一声咳嗽。“除了这么多年抽烟搞出的毛病,其他还好。丽子,把床上用品都烧掉。去院子里,用道格的桶烧,然后进屋。答应我,好吗?”

“好,我保证。杰森醒着吗?”小杰杰才十一岁,他是不是和丽子一样吓坏了呢?

“没有。他睡着了,在打呼呢。听到了吗?”

“听到了。”丽子笑了。小杰杰在哪里都能睡着。她做了个深呼吸,说。“妈妈,对不起,我以前不该说那些混账话。我一直都是个混蛋。”

“丽子宝贝,没事的,我也有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以前妈妈可从不会轻易原谅她。丽子说:“妈妈?”

“去歇会儿吧。我们明天再给你打电话。做个好梦,丽子。”

“妈妈,别挂,我——”电话挂断了。“我爱你,妈妈。”她小声说道。

小杰杰情况不错,而混蛋道格死了。混蛋道格总说,丽子十八岁就得搬出这个家。呵,我在这儿,你却走了,而我还有两个月才满十八岁。幸灾乐祸的丽子是不是很坏呢?

妈妈的状态听起来很糟糕。如果他们回不了家怎么办?隔壁那个养猫的阿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心不在焉地翻看着手机,里面还有她和前男友查德在滑水道上的合照。他们夏初分手后,还是继续做着朋友。九月开学,查德是丽子认识的所有人中第一个死掉的。接着,学校广播里、她的脸书主页上,全都充斥着死亡者的名字,一个接一个,直到学校停课,世界终结,支离破碎。

丽子穿过房间,走到酒柜旁,取出混蛋道格最爱的威士忌,一个印着“加拿大俱乐部珍藏”的玻璃瓶。每次喝完,他就往里灌塑料瓶散装酒。丽子拔出黏乎乎的瓶塞,“这杯酒敬你,混蛋。”她仰脖灌下去。威士忌流进胃里,带来一阵灼烧感。反正瓶里的酒也不多了,她又喝了一大口。

既然手机能用了,是不是一切正在好转?丽子翻着手机通讯录,随便按下一个名字。詹妮弗。电话通了,随即转入语音信箱。“你知道我是谁,也知道你是谁,更知道你要干嘛。”

“小詹,我是丽子。给我回电。”

又一通电话,又一条语音留言。哪怕这些人都已过世,他们声音依然如音乐般动听。

第二天早上,小杰杰的闹钟如尖声鸟叫,吵醒了丽子。她的头一阵阵地痛,口燥唇干,舌头像砂纸一样。

她从客厅沙发上翻身下来,一肚子起床气,简直想宰了她弟弟,敲碎那能把死人叫醒的闹钟。“杰森·罗纳德!把那玩意儿关——”现实猛然回到眼前。弟弟还和妈妈待在医院。“该死。”她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一晚上和衣而卧,衣服被压得皱皱巴巴。丽子循声找到床头柜上的闹钟,将线从墙上扯出来,扔到地上。

她又摇摇摆摆地回到沙发上。地板上的威士忌瓶子让她心里一惊。这可是混蛋道格最好的酒啊。但他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因此打她,或打任何人了。

妈妈对男人的品位糟糕透顶。丽子三岁的时候,妈妈就将爸爸扫地出门,还把这一切都怪到毒品和军队头上。爸爸唯一留下的东西,就是被妈妈保管着的CD和电影收藏。后来丽子年龄足够大时,把这些东西要了过来,妈妈没有拒绝。

丽子举起威士忌瓶,想将瓶中所剩一饮而尽,酒碰到她干燥的舌头时,她却一阵作呕,似乎要把胃里所有东西全部吐出来。她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扑了些冷水。脑袋上的血管怦怦地跳着,经验告诉她,如果她不做点什么,只会感觉越来越糟。她连忙从药柜里找了些布洛芬吞下去。

回到客厅,丽子扑通一声倒在沙发上。手机屏幕在闪烁——未接来电。“可恶。”她点击“回拨”,将手机拿到耳边。“妈妈?”

“丽子?”妈妈疲惫的声音柔弱如薄羽。

“是我。妈妈,对不起,我没接到你的电话,我刚才睡着了。”丽子的解释略显苍白。

“丽丽。”妈妈欲言又止。

丽子听到妈妈在哭。她喉头一紧,肚子里翻江倒海,觉得自己要吐了。“小杰杰出事了?”

妈妈的啜泣声更大了。

“不行,妈妈,我马上过来。”

“别过来!”妈妈的声音坚定似铁,啜泣声停了,“不准过来!你没生病,可我病着。道格死了,现在杰森也死了。见鬼了,我也快死了!求你了,丽子,答应我,待在屋里。”又是一声呜咽。“答应我。”

“我保证,妈妈。”丽子的泪水滑落下来,隐约听到那头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

“护士拿药来了,丽子。我之后再给你打,好吗?”

“好。”电话挂断了。

为什么她没说“我爱你”?是因为说出来太像诀别吗?还是她只是像妈妈一样,隐藏着自己的爱?丽子抓住离她最近的东西——一个碟子,猛地掷到墙上。碟子在墙上磕出一个凹痕,摔到地上,碎了。她高声尖叫,却依然感到憋闷。

丽子紧握手机走进妈妈的房间,她瘫倒在床上,把妈妈的枕头拉过来抱住。枕头闻起来和妈妈一样:辛甜的香水味和一丝烟味。一个星期了,妈妈的香味还没有褪去。

丽子想起小杰杰。想起他上学第一天就被她染红的金色短发,想起他吃什么都要加番茄酱,想起他恼人的凡事都问为什么的习惯,还有他从不闯祸的乖乖劲儿。混蛋道格老说杰森只是她半个弟弟,但是失去杰森的痛苦并未因此减少一半,毕竟血浓于水。她泣不成声,浑身颤抖,躺了很久很久,直到哭泣慢慢平息。

头又疼起来。她溜出温暖的被窝,踩上拖鞋,走进卫生间,打开药柜,无视写着自己名字的药瓶,直接去拿妈妈的药。自己的处方是为了让她“与正常世界融洽相处”,如今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妈妈的可待因能很快缓解头痛。丽子打开药瓶,倒出一颗,然后把药瓶放回架子上。

镜子里苍白的面孔注视着丽子,她想起了妈妈。以前她从没意识到,但现在有了黑眼圈和悲伤的红眼睛,除开耳洞和头发,她和妈妈像极了。丽子的寸头已经长长了,像个假小子。浅粉色的卷曲发梢已经褪成了淡金色,发根则是深金色。我要补充睡眠。闹钟把她叫醒得太早了。

也许在自己的床上能睡得更好。她拖着步子走过“庇护所请走这边”的指示牌,上了楼。这所房子比她童年居住过的大多数移动式临时房屋都要大,但对一个四口之家来说还是有些小。以前的房主将阁楼改成了卧室,逼仄的空间正好能让一个小个子站直。这正好成为了丽子的房间。

静得可怕的中午,阳光从窗户倾泻进来。丽子从无梦的睡眠中惊醒。薄薄的墙壁那边没有传来一点噪音。没有闹钟的响声,没有愤怒的吵闹,没有电视声。

丽子抓起手机,查看屏幕,手机还能用,但妈妈没有来电话。小杰杰走了。死了。她心里空荡荡的,眼中满含泪珠。“杰杰。”

丽子想给妈妈打电话,但恐怕没什么用。相信护士吧,丽子。妈妈说过她会打来的。“要是她忘了呢?靠。”

头不再疼了,丽子感到身体舒服了一些,却越发孤独。人都不在了,连她的猫咪戈迪托也不在了。戈迪托去年夏天就跑不见了,也许是躲到哪里死掉了吧。

她的手习惯性地摸到烟,只剩一支了。她想找件出去抽烟穿的夹克。妈妈和混蛋道格都曾想让她戒烟,但他们自己的烟瘾却不相上下。他们俩都抽烟,却坚持让丽子到室外去,在混蛋道格的非法燃烧桶旁边抽,而且烟钱要她用零花钱自付。去他的。丽子点燃烟,在自己的床上抽起来。

烟起到了作用,但需要活动活动,舒缓紧张的神经。丽子可以打扫一番,但工作量大得让她不知所措。地板上是成堆的脏衣服、糖果包装纸、旧CD、盒子。一摞纸堆放在日记本上,大多都潦草地写着歌词,或是用铅笔、钢笔画满复杂而抽象的图形、花体字、基础裸体画。这样的艺术创作还有一部分在墙上。丽子曾想用绘画覆盖掉丑陋的蓝绿色佩斯利墙纸,但还只完成了一小部分。

丽子把烟叼在唇间,抽出一本小小的暗红色丝绒日记本,那是小杰杰送她的礼物。她握起笔,笔尖悬在空白页上,不知道写什么——不知道该如何缅怀自己的弟弟。回忆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

手里握着笔,纸上留下的却只有泪,丽子放弃了。她忘了抽烟,烟已经快要燃尽了。丽子将烟蒂按在她的烟灰缸——混蛋道格的CD上。不知道刚才算不算被迫抽了自己的二手烟。

小杰杰主动提出帮她整理房间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响,可她那时候却用但丁的《地狱篇》砸他。既然不能为弟弟写点什么,那至少能为他打扫一下房间。丽子把日记本和钢笔塞进兜里,开始收拾地板上的杂物,堆好衣服,把其他物件也一一摞起来。每件东西都让她想起了从前。她捡起一只用永久记号笔涂成彩色的鞋子,扔进壁橱。打扫得差不多了。

她跑下楼,把“庇护所”的指示牌从墙上撕下来,揉成一团。回忆不由分说轻易向现在袭来,她多么希望自己也能一样容易地回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