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井掌柜半个月后,陆菊人才知道了情况,在炕上大哭了一场。那天没有出太阳,阴得很瓷,街上逢了集,杨掌柜早早起来烙好了饼,并把醪糟罐子和鸡蛋都放在了车板上,他要去集上卖东西,临出门时叮咛杨钟到饭时做饭,坐月子的早饭一定要吃结实,鸡蛋醪糟泡饼子,鸡蛋要煮嫩些,饼子不要掰得太大。到了饭时,杨钟在厨房里忙活,烟囱里直冒黑烟,陆菊人坐在炕上隔窗看着,还正想:烧个鸡蛋醪糟就这么大的烟,是房子走魂啦?!隔壁的柳嫂又过来了。柳嫂是每天都要来一趟照看陆菊人的,陆菊人就取了一堆花花绿绿的布让给孩子做小衣服,她告诉柳嫂,她小时候家穷,一岁前都是破布裹的,七八岁了衣服上还是补丁摞补丁,她那时就发誓过,等自己将来有孩子了一定要有穿不完的新衣服!柳嫂就啊啊地附和着,说:这孩儿有福!陆菊人说:他是有福,你瞧这眉眼,也长得好看吧!柳嫂说:他娘好看,他能不好看?陆菊人说:我长得一般,但我孩儿将来肯定高高大大,是涡镇最好看的男人!柳嫂说:和井宗秀一样!陆菊人说:井宗秀,你觉得井宗秀好看?柳嫂说:你觉得他不好看?两个人就咯咯笑起来。柳嫂能裁剪,但缝制的针脚大,陆菊人倒没看上,自己要纳,柳嫂说:你不要动,月子里干活,将来会落病根的,杨钟是第一回下厨房?陆菊人说:烟呛着你啦?平时让人伺候惯了,让他也伺候伺候我。柳嫂说:杨伯不在,去井家了吗?听说井宗秀今日给他爹坟上要立碑子。陆菊人说:他爹不是浮丘在庙里吗?有地埋了?柳嫂说:埋了。我都不知道纸坊沟还有你家的地。陆菊人说:啥?埋到纸坊沟那三分地里了?柳嫂说:远是远了点儿,但总算入土为安了。陆菊人立即大声地喊杨钟,杨钟应声来了来了,端了一碗鸡蛋醪糟泡饼,一进厢房门自己先用嘴吞吃了一口荷包蛋,说:下辈子我也坐月子呀,能吃好的!陆菊人说:我问你,是不是井掌柜埋到纸坊沟那三分地里了?杨钟说:是呀。陆菊人说:怎么能把那个地给了别人?!杨钟说:不就是三分地吗?种那么点麻,不够个来回路钱!吃吧,趁热吃,香得很!陆菊人脸色全变了,说:我不吃!你给我端走!杨钟说:你不吃?那我就吃呀!竟然就把碗端走了,在院子里吃起来。柳嫂撵出来说:你还真吃哩?!夺了碗又端回来。陆菊人吁了一口气,说:柳嫂,今日逢集你不去吧?柳嫂说:我不去,只是拆了被子要到河里洗洗,我把孩子的屎尿垫子也带上?陆菊人说:让他洗!今日不做衣服了,你去忙吧。柳嫂出来,给杨钟说:月子里不能让她生气啊兄弟。杨钟却躁了:我咋逢上这么个吝啬媳妇!柳嫂说:这事得让她知道么。杨钟说:我爹送的,与我啥干系?柳嫂一抬头,猫就卧在门楼的瓦槽里,无论她进厢房出厢房还是院子里,猫都是看着她。她说:与你啥干系?你不如个猫呀?!
柳嫂拿了被单往南门外的河里去洗,走到十字街口的老皂角树下,新的皂荚正嫩着长,旧皂荚还挂着,就有一颗掉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脚前。柳嫂喜欢地说:呀呀,我还是个德行高的人!旁边经过一个人,说:不是德行高吧,是嫌你脏,让洗哩。柳嫂见那人不认识,说:你是哪里的,会不会说话?正好东背街的割漆匠刘老庚瘸着腿过来,背篓里装着一株带根的野桃树。别人还在问:腿咋啦?他说:在山上跌了一跤。问:又给庙里挖了棵野桃树?他说:咱给庙里做不了啥事儿么。问:那哑巴尼姑做野桃核串,那能保佑吗?他说:能么。问:那咋还跌瘸了腿?他说:要不保佑,就跌得没命了。柳嫂和人吵嘴,他也不满了外村人,插了一句:镇上人干净得很,就是有这老皂角树!那人说:既然人都干净,就没必要长皂角树了。刘老庚一时倒没话了,嘴张了张,却低头走了。柳嫂说:你看这皂荚挂在树上像啥?那人说:像刀子。柳嫂说:知道了吧,树都在仇恨你哩!但柳嫂到了河边,往水里照自己,果然头发又乱又脏,就砸碎了皂荚,还没洗被单,先洗起了头。
洗毕了被单,柳嫂回到家里还换了一身净衣服,便听见院子那边陆菊人在哭,而且越来越悲切,她就喊叫:杨钟,你媳妇咋哭了?杨钟这一年来跟着黑河岸彭家砭的彭拳师学武术,他又小又瘦,杨掌柜是想让他练着能把身坯子发开,他却迷上了武术里的轻功,这阵在院子把五颗鸡蛋放到一张刻了浅窝的木板上,然后双脚小心地踩上去,第一次踩上去碎了两颗鸡蛋,重新换个鸡蛋再踩上去,又碎了三颗鸡蛋。他不理会柳嫂,柳嫂又喊叫:你耳朵塞驴毛了听不见,你媳妇哭得那么凶,你不去看看啥事?杨钟一下子火了,拿起还没有碎的两颗鸡蛋,叭地砸在厢房的窗子上,骂道:你是哭丧哩?!柳嫂赶紧过来拉,说:让你去看看你媳妇有了啥事,你却在院子吼?你是当爹的人了,还不生心!那鸡蛋是你爹从我家买了给你媳妇吃的还是让你耍的?杨钟说:我练轻功哩。柳嫂说:练个狗屁。
陆菊人哭声不止,鸡蛋甩在了窗上,蛋清蛋黄鼻涕一样吊在窗格上,溅到炕上,她看着杨钟那个小脑袋上头发又脱了几片,红红的皮肉裸着,像火里烧出的柿子,嘬嘬嘴在给柳嫂说:我是打她啦?倒是她三更半夜地把我往炕下蹬。柳嫂说:甭说了,我脸都臊哩,你那事以为我看不出来吗?杨钟说:我有啥事,我只是没她大,没她高,可她再大再高还不在我身底下?!柳嫂说:今日咋没见把褥子晾出来?杨钟说:晾褥子又咋啦?那是孩儿尿的。柳嫂说:孩儿能尿那么大一片?以前晾褥子在院子里,现在晾到院外了,有了孩儿可以栽赃了?!杨钟恨道:你!出院门就走,双脚一颠一颠的,像雀步一样。陆菊人的哭声更大了。柳嫂就进了屋,说:哭吧,哭吧,落下眼病以后有你受的罪!低头瞧见孩儿的裹被解开了并没有再包,光嘟嘟地晾在那里,忙去包裹了,说:你哭,使劲哭!陆菊人却不哭了。
不哭了,眼泪还在流,大热天的只觉得头凉,脸凉,手脚冰冷,她没有转过身来,还望着窗外。院墙根的石缝里有了半条蛇皮,白花花的,像洗得淡了颜色的布,蛇是在庙里蜕的皮吗,蛇蜕皮一定是疼痛的,才一半还夹在石缝里,一半掉到墙根的草丛吧。而檐角下的那张网上没见了蜘蛛,这张网一直以来总想着能网住天的,上边却落了片树叶,摇摇欲坠,突然就飞过来一只鸟,竟然一下子把网全部撞破了。陆菊人在想:怎么就送给了井家?后悔自己隐藏秘密,如果早说了,公公是不会送给人的。可为什么就没有早说呢,是自己命里没有呢,还是活该就是井家的?院子东边的墙里有了一朵花,花在行走着,噢,那不是花,是蝴蝶。
还在开春的时候,她看到过附在爬壁藤上的卵化成了幼虫,幼虫一直在吃藤叶,到了实在吃不动了,用尾部勾住藤蔓开始了吐丝,它吃进那么多的藤叶全变成了丝,丝就将它又包成了蛹,现在是蛹壳裂开钻出了蝴蝶?蝴蝶是杯口那样大啊,后翅上还拖着斑斓的尾巴,它向西墙角的杏树飞去,空中便有了一道金属般的光泽。
院门口有咳嗽声,进来的不是杨钟,戴着草帽的杨掌柜,提着一颗猪头,过门槛时猪头嘴里塞着的猪尾巴掉了,他一边捡着重新塞好,朗声叫:杨钟杨钟!人呢,人呢?柳嫂从厢屋出来,说:你真舍得,卸了个整头。杨掌柜说:家里得有腥气啊!麻烦你又来照看了,杨钟不在?柳嫂说:两口子顶了嘴,他出去了。杨掌柜说:都是另一辈人了还顶嘴,这不成器的东西!柳嫂说:多少钱一斤?杨掌柜说:价比前几天又贵了,嘿,生意再不好还吃不上一颗猪头啦?!前巷子的四爷说要续族谱,问我孙子的名字,你说叫个啥好?柳嫂说:你这爷当得操心的!杨掌柜听到了响动,见陆菊人从厢房也出来了,把褥子往靠在院墙的梯子上晾,就说:孩子得有个响亮名的,我想了个杨继富,又觉得富字叫起来嘴皱着,叫着嘴能张开的好,叫杨有贵?陆菊人知道公公是说给她听的,脚却被地上的猫食盆绊了一下,食盆里还有一些吃剩的东西,顺口说:剩剩。杨掌柜说:咋能叫这贱名字?陆菊人说:普普通通的孩儿么。杨掌柜说:杨家的后代咋是普通,我指望着出人头地哩,能当官的就当官,能富豪的要富豪。陆菊人说:唉,你儿叫杨钟,这钟从来没响过。柳嫂说:名字贱了好养。杨掌柜看着晾出的褥子上又有着那么大一片子湿,说:咋让孩子又尿炕了?柳嫂装着没听见,陆菊人也没有说话,低头就进了厢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