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蝇王》第三章《海滩上的茅屋》的末尾:“夜色倾泻开来,淹没了林间的通道,使它们变得像海底那样昏暗而陌生。初升的群星投下了清光,星光下,无数蜡烛似的花蕾怒放出一朵朵大白花微微闪烁,幽香弥漫,慢慢地笼罩了整个海岛。”这是第九章《窥见死尸》里的一段:“藤蔓摇动不已,成群的苍蝇从内脏上嗡地飞开,发出邪恶的噪声,又一窝蜂地落回原处。西蒙站了起来。光线是神秘的。蝇王悬挂在木棒上,像个黑色的球。”最初明亮抒情的笔调慢慢地为阴郁邪恶的场景所替代,与此对应,在这个远离尘嚣的荒岛上,一出人性泯灭的大戏正上演。
《蝇王》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它甚至就是对发表于1857年英国文学中尽人皆知的儿童小说《珊瑚岛》的改写,后者描写拉尔夫、杰克、彼得金三个少年因船只失事漂流到一座荒岛上,他们团结友爱、抗强扶弱、智胜海盗、帮助土人。《蝇王》则是对这一老生常谈故事的反转,故事的时间被往后挪到某次核战争之后,一架飞机带着一群男孩从英国本土飞向南方疏散,然而飞机被击落,孩子们乘坐的机舱落到一座世外桃源般的、荒无人烟的珊瑚岛上。起初孩子们齐心协力准备共渡难关,后来由于愈来愈多的分歧分裂为两派,而最终以崇尚本能的专制派压倒了讲究理智的民主派而告终。提炼故事情节,对于评论者永远是一桩艰难的事,去除丰满的血肉,在概述中裸露出来的故事框架总有一种难以避免的寒碜味道。优秀的小说总是拒绝被提炼拒绝被归纳,它有本事让看起来最简单的情节充满魅力,让读者欲罢不能,这也许就是艺术的高明和神秘之处吧。《蝇王》正是一部具备这种艺术的小说。
威廉·戈尔丁毫不避讳地将《蝇王》的两个主人公命名为拉尔夫和杰克,但是他的重点不是在于文明和理性战胜野蛮和本能,而是将批判的锋芒直指人性的阴暗面。在他的笔下,最初田园牧歌般的海岛渐渐沦为人们相互厮杀的屠宰场,他关注的焦点始终是恶如何侵蚀了理性的肌体。为此,对比是他经常使用的手段,比如金发少年拉尔夫所象征的理性和正义,红发少年杰克所象征的邪恶和本能;故事开始时杰克所领导的教堂唱诗班,最终则沦为嗜杀嗜血的野蛮人。不少细节都有着耐人寻味的对比,在第一章《海螺之声》中描写了杰克率领小伙伴进行的一次不成功的围猎,由于心慈手软他们让一头小野猪逃脱了:“孩子们很清楚他为啥没下手,因为没有一刀刺进活物的那种狠劲;因为受不住喷涌而出的那股鲜血。”到第八章《献给黑暗的供品》围猎老母猪时,杰克已然心狠手辣:“杰克骑在猪背上,用刀子往下猛捅。罗杰发现猪身上有块地方空着,他用长矛猛戳,并用力地往里推,直把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都压在长矛上。长矛渐渐地往里扎,野猪恐怖的尖叫变成了尖锐的哀鸣。接着杰克找到猪的喉咙,一刀下去,热血喷到了他的手上。”严酷的自然环境,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恐惧——这一切都在拆卸着文明那虚弱的铠甲,而貌似从海中从空中而来的令人畏惧的野兽,其实正是出自人们的内心,出自那暂时被文明和律法压制的恶。它潜伏在人性深处,躁动不安,一有机会就要展示其可怕的摧毁性的力量,而这个荒凉的珊瑚岛则给恶的现身提供了绝佳机会。
荒岛杜绝了既有的文明规范,它封闭的环境放大了人们隐蔽的内心活动,同时也使对于外部环境的观察更为细致敏感。荒岛生存使人和自然的距离拉近,而海水、天空和星群这些恒久的自然意象则直接成为人内心活动的隐喻。在这方面,戈尔丁大显身手,在对故事情节的描述和推进中,有关自然景观的描写熨帖地穿插其中,成为了解主人公内心活动的有效渠道,因为众所周知,对人物心理活动的直接描写多半是才华平庸的标签。当然,由于整本小说情节都是在荒岛上展开,这些对于自然意象的精彩描摹显得非常自然,毫无斧凿的痕迹。多数时候,自然意象在人物的对话和行动之间闪现,诸如:“拉尔夫把眼镜片前前后后,上下左右地移来移去,夕阳的一道亮闪闪的白光落到一块烂木头上。”“西下的夕阳就像一滴燃烧着的金子,一点点滑向海平线。当夕阳和温度趋弱之际,他们几乎同时察觉到傍晚闪闪来临。”“在他们面前挂着的,是那繁星闪烁的椭圆形夜空,此外还传来了一阵阵浪拍礁石的空洞的响声。”这样的例子很多,自然意象恰如其分地成为人物行动和对话的某种注解——一种更隐晦更高明的注解,除此之外,在作为表征的行动、对话和内心活动之间,你找不到沟通两者的桥梁。
当故事情节推进到自然意象的领地,戈尔丁则会毫不吝惜笔墨地予以浓墨重彩的描写,通常这些描写都很精彩,它们在相对静止的时间点上从横向上拓宽着经验的广度,很多时候广度也就是深度。这样的描写在书中至少有这么几处:第二章《山上之火》中对于迅速蔓延的火势的描写,第九章《窥见死尸》开头对于暑热的气流的描写,在这一章的末尾,则是西蒙被虐杀后对于自然环境的描摹和渲染,最后一段文字尤其精彩,将西蒙之死和更广大的因素联系起来,从而赋予西蒙之死特别的含义:“在地球曲面的某个黑暗部分,太阳和月亮正在发挥着引力;地球的固体部分在转动,地球表面的水却被牵住,在一边微微地上涨。潮水的大浪沿着岛屿向前推移,海水越涨越高。一条由充满了好奇心的小生物组成的闪亮的边镶在西蒙尸体的四周;在星座稳定的光芒的照耀下,它本身也是银光闪闪的;就这样,西蒙的尸体漂向辽阔的大海。”戈尔丁是公认的杰出的寓言小说家,除了他的小说主人公通常拥有某种抽象的品质(这也是复杂的寓意所要求的)外,他擅长的对于细节(自然细节和情节细节)剥丝抽茧般的描写也使戈尔丁小说的寓意变得立体和精微,甚至无处不在。试想,如果戈尔丁小说只是像平庸的批评指出的那样,呆板地对应着那些粗线条的善恶,他的小说该有多乏味,还好,乏味只是属于批评家的,戈尔丁的小说自然有其难以言传的魅力,我几乎要懒惰地说这种魅力主要来自于语言,来自于那些细致入微描写的罅隙处,来自于被戈尔丁完整呈现出的场景自身所拥有的神秘。
销量惊人的通俗小说家斯蒂芬·金为《蝇王》撰写了导言,在导言末尾,他为普通读者的“着迷”辩护,“‘这本书让我着迷’,是每一个读者都希望在他掩卷之时能够说出的话,不是吗?”他进一步补充说:“我作为作家和读者的首要原则——这主要就是在《蝇王》的影响下形成的——就是先感觉,再思考。”的确,作为杰出小说家,戈尔丁对于气氛的渲染以及对于人物内心的把握是一流的,他并不用为小说意义深刻与否殚精竭虑,他清楚地知道,只要立足于对感觉的精微把握,立足于对场景的丰满呈现,所谓的寓意和意义是水到渠成的,并且永远比作家自己预设的要深远。舍本逐末的事通常是批评家和小作家的专利。
整本《蝇王》精彩段落很多,它们像一串闪闪发亮的珠子赋予小说晶莹的质地,可是要论最高潮,那颗最大最亮的珠子非西蒙之死莫属。西蒙是小说里一个重要角色,虽然着墨并不多。他是一个先知先觉的神秘主义者,为人腼腆,不善发言,但有正义感,洞察力强。在大伙儿对所谓“野兽”争论不休的时候,西蒙第一个提出:“大概野兽就是咱们自己。”他想说最肮脏的东西就是人本身的邪恶,孩子们却把他轰了下来,连胆怯的猪崽子都骂他“放屁!”为了搞清“野兽”的真相,西蒙独自上山一探究竟,中途在一块空地休息时,看到当中竖着叮满苍蝇的猪头,在神志恍惚中,他觉得那个叮满苍蝇的猪头化身为硕大的苍蝇之王。书中有一大段蝇王和西蒙的对话,这在以写实手法精微刻画细节的整本小说里显得异乎寻常。但由于有之前情绪和气氛渲染的铺垫,并不让人感觉突兀。借助于蝇王之口,戈尔丁道出本书的主旨:“你心中有数,是不是?我就是你的一部分?过来,过来,过来点!我就是事情没有进展的原因吗?为什么事情会搞成这副样子呢?”也就是说,那个在书中被细致地描述为从水中从空中来的野兽,其实来自于我们的内心,来自于我们那个因为长久遮掩似乎已经不存在的阴郁的自我。
西蒙在山上获悉令大家惊恐万状的野兽,不过是已经死亡多时的发出恶臭的飞行员的尸身,是“无害而又是恐怖的”,尽管已经疲累至极,他还是踉踉跄跄跑下山,急于把这个消息告诉小伙伴们。而山下杰克和拉尔夫争权的好戏也正进入高潮,杰克极力拉拢人们进到他的队列,他和拉尔夫的争斗进入白热化了,此时一场暴风雨裹挟着雷电也莅临现场,“大滴大滴的雨点落在他们中间,每一滴打下来都发出一记声响”。在风雨雷电的感召下,人们也渐入癫狂的境地,孩子们跳起狂野的舞蹈,口中念念有词的“杀野兽哟!割喉咙哟!放它的血哟!”则进一步将孩子们推至嗜血的边缘。恰在此时,“有一个东西正从森林里爬出来”,孩子们并未看清那就是撑着疲惫的身体来向大家报信的西蒙,一条条木棒砸向西蒙,然后又跳到“野兽”身上,叫着、打着、咬着、撕着,“没有话语,也没有动作,只有牙齿和爪子在撕扯”。当滂沱大雨驱散了孩子们,西蒙已经静静地躺在雨中死去,戈尔丁的语调也从激昂转入沉郁和沉静,他细述着西蒙在灰白的海滩上蜷缩成一团的形状,甚至不放过银色的小生物在西蒙脸上镶上的一条银边,“弯弯的肩膀就像是大理石雕出来的”。整个西蒙之死的段落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恶在闪电和惊雷的修饰下被推向极致,而死亡却以自身的平静获得尊严。
至此,书的节奏在加快,拉尔夫所象征的正义的一方在加速溃败,当我们看到拉尔夫的忠实伙伴猪崽子,后来被杰克的随从罗杰撬下的巨石砸死,也就不足为怪了。拉尔夫被迫在丛林里东躲西藏,而杰克所带领的野蛮人(从前的唱诗班)拉网式的搜索则愈来愈迫在眉睫,气氛越来越紧张。眼看拉尔夫将走投无路,准备承受进一步的种种恐怖,但神奇的是,出现在他面前的竟然是一个英国皇家海军的军官。原来杰克为了逼使拉尔夫走出隐身处,在岛上到处生起呛人的烟,竟意外地被海上的军舰发现。一个阴森可怖的故事突然被一个喜剧的结尾强行结束,只有在这个结尾处读者才缓过劲来——这到底是一部儿童读物。我这么说的意思是,相对于整本书阴森可怕的主题,尤其是对于这一主题纤毫毕现的呈现,这个稍嫌明亮的结尾显得多少有点随意和仓促,尽管戈尔丁后来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补充说:“成人拯救了孩子们,但是谁来拯救成人呢?”但这只是事后的弥补,是小说之外的挽回,并不能解决小说结尾所存在的问题。
《蝇王》整本小说强烈的道德倾向,以及对于人性恶持续深入的关注,使它在当代英语小说中显得非常特别,果然在一次访谈中,戈尔丁坦率承认当代文学对他影响很小,他说:“要是我真有什么文学源头的话——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有——但要是我真有的话,我将列出诸如欧里庇得斯、索福克勒斯,也许还有希罗多德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的确,和古希腊的几位大戏剧家一样,在戈尔丁的小说中,道德占据着绝对中心的地位,只要有利于对道德问题的讨论,他就不惜代价予以呈现,而不会让别的作家操碎了心的当代生活——一种表征——蒙蔽自己的眼睛。这使《蝇王》别具一种直接的震撼人心的力量,其文字总是紧紧围绕最重要的主题展开,绝不让趣味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事实上,《蝇王》和欧里庇得斯的《酒神》确有相似之处,前者着力描写的人性恶,同酒神代表的非理性力量有内在的传承关系。而且,《酒神》中忒拜王彭透斯被酒神女信徒在极度狂热中,把他当作“野兽”撕得粉碎的情节,显然孕育了《蝇王》中的西蒙之死。
但是和最好的古希腊戏剧相比,《蝇王》在复杂性上还是有所不足,像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等戏剧,善恶的谱系是混杂在一块的,它并不是按照绝对的善恶来塑造人物,事实上在一个人物内部,善恶的交战就已经堪称惊心动魄了,对此,席勒的一句总结非常准确,他说:“所谓悲剧就是将善恶打一个结,再在两端抽紧,这时候只有上帝才能解得开。”应该说,这才是古希腊那些著名悲剧最核心的力量。《蝇王》尽管在描写恶对人性的侵蚀方面入木三分,但是其人物所象征的善恶显得过于绝对,拉尔夫这个正面人物,由于没有恶的修饰而失之单薄,他从头至尾不断强调烟的重要性,到后来的确给人以了无生趣之感,他的善由于实用性匮乏到底是缺乏魅力的。而逐渐被邪恶控制的反面人物杰克则有点失真,他的嗜血倾向虽因小说中意象和气氛的渲染而颇富感染力,实质上却不太符合生活的一般逻辑——在严酷环境下的内讧只会使所有人趋向于死亡。当然,寓言总是善于将善恶提纯出来加以演绎,以突出炫目的效果,但是戈尔丁撰写这部小说显然不只是劝人向善,在更高的抱负上《蝇王》到底露出一丝疲态。就像小说的结尾,一个一身干净的海军军官突然结束了拉尔夫在丛林里绝望慌乱的奔跑,结束了西蒙在神志恍惚下疲惫的死亡之旅,也结束了杰克带领一众涂着花脸的野蛮人堕落的狂舞。大幕突然落下,既让人回味感叹,也不免生出一丝怅惘和遗憾。
原刊于《腾讯·大家》2015年5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