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序篇:台阶

在建筑师卡斯·吉尔伯特心目中,最高法院是“世上最伟大的法庭,联邦政府三大分支机构之一”,所以,对法院新大楼的设计,他自有一番宏伟设想。吉尔伯特深知,通向最高法院的道路,与大楼架构同等重要,二者都将决定人们对这座建筑的体验,但是,即将迁移的新址却给他带来难题。哥伦比亚特区其他几座宏大建筑——国会大厦、华盛顿纪念碑、林肯纪念堂——皆是以规整有序的步道唤起人们内心的敬畏。但在1928年,国会为最高法院指定的新址,却是一处狭窄且不对称的地块,勉强挤在国会大厦与国会图书馆之间。[1]吉尔伯特该如何精心设计,才能向访客们宣示,发生在最高法院大楼内的诉讼活动至关重要、泽及众生呢?[2]

答案是:台阶。按照吉尔伯特的设计,大楼两翼整体推后,这样一来,高大柱廊与恢宏台阶将得以凸显。参观者无须步行太久,即可进入最高法院,他们当然不会忽略登上44级台阶后,抵达8根支撑檐顶的两排巨柱时的感受。拾级而上的体验,恰是设计者的寓意所在,象征着美国跃向正义国度的艰难历程。台阶将最高法院与日常世界,尤其是国会政客的世俗考量分隔开来,宣示着大法官们将在更高层面上审慎判断、细致裁量。

当然,台阶仅仅是理论意义上的象征,最高法院内部的现实,远比这些复杂。

过去两百多年里,最高法院也曾面临与政府(Government)其他分支(Branch)一样的政治难题,走过了一段荣辱交织的历程。[3]担任首席大法官的漫长岁月里,在塑造与维系合众国政府的宪政架构方面,约翰·马歇尔[4]起到了与制宪先贤一样的作用。然而,在随后几十年内,无论是在改善奴隶恶劣处境方面,还是在避免内战爆发方面,最高法院的表现都与总统、国会一样糟糕。同样,在“一战”爆发前的领土与经济扩张时期,最高法院刻意避免成为潮流引领者,更大程度偏向商业利益及其政治盟友,政府其他两个分支亦受二者支配。直到1950年代至1960年代,在首席大法官厄尔·沃伦任期内,法院才真正将自身定位为独立、进取的宪法权利守护者。

在接下来的30年里,也就是首席大法官沃伦·E.伯格与威廉·H.伦奎斯特任期内,许多重大议题使最高法院呈现出内部分裂态势。涉及种族、性别、宗教、联邦政府权力的一系列问题,都曾引发持续争议。案件的最终结果,往往取决于那些摇摆不定的中间温和派(moderate)大法官,早期是刘易斯·F.鲍威尔,后来是桑德拉·戴·奥康纳,他们秉持初心、审慎裁断,力图使判决更贴近最广大美国人民的意愿。不过,这也恰恰是矛盾所在。因为,一直以来,大法官们都属于最高法院这一非民选机构,他们并不是经选举而产生,无须对公众承担任何形式的责任,任期终身制也使他们不必竭力逢迎民意。但是,从1992年至2005年,最高法院仍将能否最大限度反映公众意愿作为衡量判决的标准。判决以最高法院惯常使用的法言法语表达,看上去是为昭示宪法原意、遵循既往先例[5],但这些判决结果,实际上更像是经普选得出的。

现在,变革的时刻就要到了。经过伯格与伦奎斯特时代的紧张僵持,一股强有力的保守主义势力正卷土重来,矛头直指最高法院。这股意识形态上的攻击力量,主要来自精英法学院与福音派教会,而真正的幕后操纵者却是白宫。几十年来,这股势力想要推动的预定议程从未改变过:推翻罗伊诉韦德案[6],允许各州禁止堕胎;扩张行政分支权力;终止对非裔美国人的诸项种族优惠;加快死刑执行速度;倡导宗教进入公共领域。由于最高法院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内部分化严重,保守派的议程推进举步维艰。现在,伴随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们正逐步攫取最高法院的控制权,有时甚至可以一票定乾坤。

最高法院运转隐秘,向来与世隔绝,唯有在某些仪式性场合,外界才有机会窥其风采。2005年9月6日这天,大法官们集聚一堂,送别3天前离世的威廉·伦奎斯特。

在最高法院任职的33年间,伦奎斯特有过105名法官助理[7]。在他们眼中,伦奎斯特非常注重形式、效率和守时,甚至到了近乎偏执的程度。因此,仪式开始前,助理们准时来到最高法院一间雅致的会议厅内,商议相关注意事项。7名前助理和1名前行政助理已被选中为伦奎斯特抬棺,他们必须再次确认各项程序。8位扶灵者与逝者亲属讨论了一系列问题,其琐碎、细致程度,几乎超过这位已故首席大法官对律师们的苛刻要求:如谁该站在何处;扶灵者应一步一顿,还是缓步慢行;步幅是两英尺还是一英尺;等等。他们当中,只有一人有过扶灵经历,由他负责提醒其他扶灵者,以让众人保持步伐一致。“必须十分小心,”1980—1981年间任伦奎斯特助理的小约翰·G.罗伯茨说,“这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困难。”

上午10点,扶灵者们与灵车准时到达第一街(First Street),伫立在卡斯·吉尔伯特设计的台阶前。[8]棺木质地如同伦奎斯特本人特质:圆润光滑、不加修饰。7位男士、1位女士擎住松木灵柩的扶手,最后一次将首席大法官送入这座宏伟建筑。晚夏的晨光柔和地投射在台阶上,大理石板折射出强烈光芒,颇有些耀眼。

扶灵者向法院缓步迈进时,其他法官助理肃穆地列队于台阶左侧,右侧则是大法官们。大法官人选11年来未有更替,创下了历史纪录,如今,很快就会有一位新的大法官产生。(自罗伯特·H.杰克逊1954年离世以来,伦奎斯特是50多年来唯一在任上逝世的大法官。)大法官们沿台阶站立,次序严格依照任职资历由低到高、自下而上。

灵柩首先经过斯蒂芬·G.布雷耶,他于1994年由克林顿总统任命。布雷耶不太适应这种仪式性场合,之前在国会山工作时,他长袖善舞,擅长交际,其乐趣远胜于在最高法院做一名循规蹈矩、刻板无趣的大法官。[9]他刚刚过了67岁生日,可看上去要比实际年纪整整年轻10岁。布雷耶略有些谢顶,头顶被晒成棕褐色,这与他热爱长途单车旅行和鸟类观察探险有关。很少有大法官对上述运动有如此大的兴趣与热情。

布雷耶的精力旺盛,与克林顿之前提名的另一名大法官,1993年上任的露丝·巴德·金斯伯格形成鲜明对比。她站在离他三个台阶远的地方。72岁的金斯伯格纤细瘦弱。沿台阶而下时,她挽住布雷耶的胳膊。尽管身着黑衣,她的气质仍与往常一样优雅高贵。面对伦奎斯特的离去,她难掩痛苦与失落之意。事实上,无论是个人背景,还是政见立场,伦奎斯特与金斯伯格都截然不同:一位是来自密尔沃基[10]郊区信奉路德教派的保守派,一位是来自布鲁克林区的犹太自由派,但他俩却共同分享着对司法事业的挚爱与热忱。一直以来,金斯伯格都扮演着局外人角色。她知道,首席大法官的离世将使她与法院主流距离更远。

灵柩接下来经过的,是大法官中最为人熟知的面孔——克拉伦斯·托马斯。1991年那场令人难忘的听证会,使他声名远播,面孔更是广为人知。[11]不过,台阶上的这位大法官已经一点儿也没有当年那位震惊全国、深陷窘境的年轻人的影子了。[12]尽管托马斯才57岁,可看上去却很苍老。他的头发在那场听证会上时还显得漆黑茂密,如今已变成缕缕白发。病痛让他永远告别了篮球场,长期久坐则让他的体重增加了100多磅。摄影师的快门此起彼伏,摄像机也拍个不停,托马斯却一直横眉冷对。事实上,他从不掩饰,甚至公开表示过对媒体的敌视与轻蔑。

戴维·H.苏特本应站在托马斯右侧。伦奎斯特去世时,苏特正在新罕布什尔州韦尔市的家里,由于没有及时接到消息,所以未能赶回参加送别仪式。事实上,当苏特待在新罕布什尔州时,人们很难联系到他,因为他只用电话与钢笔,排斥电视、传真、手机和电邮。(别人倒是送过他一台电视,可他连插头都没动过。)他65岁了,看上去更像是生活在18世纪的人。苏特讨厌华盛顿,对这份工作的热情也比不上其他同事,而且丝毫不在乎他们对自己的看法。他将于翌日返回,参加伦奎斯特的葬礼。

安东尼·M.肯尼迪也没来,缺席原因与苏特差不多。伦奎斯特逝世时,他正在中国出访,因此连星期三举行的葬礼也无法参加。肯尼迪1987年被罗纳德·里根总统提名时,因为其一直住在萨克拉门托[13]的祖居,而被人看作一个沉闷无趣的保守派。但是,他很快从一名典型的乡村俱乐部型共和党人,蜕变为一个狂热的旅行爱好者。出任大法官后,他热衷于各类国际旅行,无论公差还是私务都乐此不疲,长期奔波在外。

再往上三个台阶,站着安东宁·斯卡利亚。此君素来争强好胜,并以此著称于世,此时此刻,他却显得黯然神伤。1986年,伦奎斯特被里根提名为首席大法官时,斯卡利亚填补了前者在最高法院留下的空缺,两人从此成为这一时期司法界的灵魂人物。作为歌剧爱好者,斯卡利亚情感丰富,从不掩饰内心好恶,痛失好友之恸,令他禁不住当众抽泣。斯卡利亚一向被认为是最高法院“反革命势力”的中流砥柱,而伦奎斯特则是其领导者。[14]老友的离去,令69岁的斯卡利亚看起来失落而孤单。

桑德拉·戴·奥康纳也在哭泣。在最高法院历史上,奥康纳与伦奎斯特的友谊可谓独一无二。从她在斯坦福大学餐厅见到这位端盘子的英俊法学院青年开始,他俩的友情已跨越半个多世纪时光。(她随后成为伦奎斯特的同班同学,并在两年后同期毕业,毕业致辞时,她正好在伦奎斯特之后发言。)他们都曾在凤凰城居住,其间,两个家庭经常互邀对方到自家后院烧烤,或是一起外出度假,直到伦奎斯特1969年搬至华盛顿。

伦奎斯特于1972年进入最高法院,9年后,罗纳德·里根任命奥康纳为最高法院第一位女性大法官。以两人多年的交情,似乎意味着奥康纳从此将成为伦奎斯特的最佳拍档,但现实并非如此。事实上,奥康纳在法律意识形态之争上给伦奎斯特带来的失望与挫伤,远多于其他任何一位大法官。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奥康纳,而不是首席大法官掌控着最高法院。但是,她的悲恸是真诚的,或许她也在为自己掬一把伤心之泪。她75岁了,一头金色短发已全部变白。尽管比布雷耶更热爱最高法院的工作,但她即将从这里离开。两个月前,为专心照顾阿尔茨海默病日益严重的丈夫,她已宣布辞去大法官职务。巨大的失落感包裹着奥康纳,许多美好事物正离她远去——一位亲爱的老友、弥足珍贵的大法官席位,还有她最不愿失去的:挚爱伴侣的健康。

除了忧伤,奥康纳也很恼怒。乔治·W.布什在任期内的种种表现,在她看来,简直是傲慢无礼、无法无天、不择手段。奥康纳曾是位共和党政治家,也是最高法院内唯一一位出任过民选官员的人。眼睁睁看着小布什把自己的政党,乃至自己的国家拖向令人深恶痛绝的境地,奥康纳痛心疾首,却无能为力。5年前,正是她投下的决定性一票,将布什送进白宫,如今,正好又是她腾出一个席位,给布什一个任命大法官的机会,这令她更加沮丧。

站在台阶顶端的是约翰·保罗·斯蒂文斯,与往常一样,他与同事们远远地保持着距离。这位由杰拉德·R.福特总统任命的唯一一位大法官,仍是1975年被提名时的模样,厚厚的眼镜片,花白的头发,以及恒久不变的领结。他已85岁高龄。初入最高法院时,他扮演着中间温和派的角色,当最高法院整体右倾时,他又偏向左翼。当然,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依照自己对宪法的独特理解行事。尽管斯蒂文斯向来特立独行,也很难被人真正了解,但同事们都对他心存敬意。

44级台阶一路走来,扶灵者们都已略显疲态,唯一的例外是约翰·罗伯茨。仪式之前一天,经布什总统任命,约翰·罗伯茨刚刚成为继伦奎斯特之后的新一任首席大法官。他刚满50岁,没有遭受过太多焦虑与磨难的煎熬。此刻,尽管负重而行,但他步履坚实,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尤其是在那些未来的同僚们面前。

台阶上的仪式,预示着最高法院自旧而新的蜕变。

最高法院的组成在相当长时期内都是固定的,这就意味着,任何的人员调整,都可能产生巨大影响,而伦奎斯特与奥康纳的同时离去,预示着更为剧烈的变化,代际更替、意识纷争、个人兴衰,皆是如此。近年来,尽管最高法院日趋顽固,共和党人逐步占据绝对多数,但保守派仍不断遭受挫折。1991年以来,大法官组成始终维持在7~8人由共和党总统任命,1~2人由民主党总统任命的状态。尽管共和党的核心日渐右倾,最高法院却没有亦步亦趋,甚至呈现出偏离之势。保守派可以选出总统,可他们却无法改造最高法院。

有三位大法官算得上反革命势力的死敌。苏特是其中一位,他受偶像约翰·马歇尔·哈伦二世[15]与勒尼德·汉德[16]等司法适度主义者影响颇深,总是让保守派的努力付诸东流。第二位则是肯尼迪。与历史上许多旅行家一样,肯尼迪不断在旅行中进行自我完善与调整,他的国际主义思想也使他在面对许多法律争议时,保持着更为自由、开放的思维。三人中最重要的人物,当然是奥康纳,正是她改变了最高法院的判决走向,并通过这些判决影响了整个国家。

在历史上,很少有奥康纳这样的大法官[17],能通过不断投下关键性一票,控制并主导整个最高法院——在许多重大法律争议前,她的态度都游移不定,从堕胎到种族平权措施[18],从行政分支的战时权力到总统大选,所有问题皆是如此。尽管卡斯·吉尔伯特试图用大理石台阶显示大法官们已远离国会政治侵扰,但是,伦奎斯特法院——这个审理过布什诉戈尔案[19]的法院——恰恰位于美国政治生活的中心。

近年来,最高法院维护了堕胎权,但在具体实施上增加了诸多限制;大法官们容许在高等教育领域采取种族平权措施,但仅限于特定情形;他们批准了大量死刑案件,同时又在死刑适用上附加了不少限定条件。通过一系列案件的审理,大法官们容忍了公众场合中越来越多的宗教表达,对同性恋权利也表现出审慎支持的态度。

作为伦奎斯特法院的遗产,上述判决之所以得以产生,很大程度源于奥康纳大法官,这正好表现了司法实践与政治理念的细微差异。她仿佛拥有一只神奇的耳朵,能够倾听美国公众的心声,并将判决结果控制在绝大多数人盼望,或至少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从来没有人像奥康纳那样,对中间主义与司法适度主义这些冷冰冰的原则有着那么大的热情。也从没有一位大法官能像她那样,在影响一代人的法律发展上烙下如此深的个人印记。但是,正如卡斯·吉尔伯特为最高法院设计的这座宏伟建筑仅仅只是形式象征一样,奥康纳留下的遗产虽丰富多样,却脆弱不堪,那些经她努力以5:4票数达成的判决,随时可能被新的判例修正,乃至最终被颠覆。

这一进程已被自由派阻挡了20多年,现在,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