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助的父亲名叫长井得,这位老人在明治维新时参过战,至今身体仍十分壮实。他辞官之后,进入实业界,辗转经营,自然而然地积攒了些金钱,这十五年来,成了赫赫有名的大财主。
代助有个哥哥叫诚吾,从学校一毕业就进入父亲经营的公司,现在也占据着一席重要的位置。他的夫人叫梅子,生下两个小孩,老大叫诚太郎,十五岁;妹妹缝子比哥哥小三岁。
除了诚吾之外,代助还有个姐姐,嫁给了一位外交官,现在同丈夫一同待在西洋。诚吾和这位姐姐之间,姐姐和代助之间,各有着一位兄弟,这两人都早夭,后来,母亲也死了。
代助全家就只有这么多人了。住在外边的只是那位住在西洋的姐姐,以及最近才另立门户的代助。留在老家的老少共五口人。
代助每月必定回一趟老家拿钱去。他是全仗着父兄的金钱过活的。除了每月这一趟之外,有时觉得无聊,也回去逛逛。逗逗孩子,和年轻的佣人下下五子棋,或者同嫂嫂看完戏评论一番,然后再回到住处来。
代助很喜欢嫂嫂。这位嫂嫂是将天保时期和现代明治时期不同的社会特征浑然结成一体的人物。她专门委托住在法国的小姑为她代买昂贵的、有着古怪名称的丝绸寄回来,请四五个人裁成衣带穿在身上,后来,才知道这是日本出口的商品,结果闹了个大笑话。这事代助跑到三越陈列所[7]才调查清楚。嫂嫂还爱好西洋音乐,代助常常陪伴她去欣赏。她还很喜欢占卜,特别崇拜石龙子[8]和姓尾岛的人。代助曾有两三次伴同她坐车跑到占星师那里占卜吉凶。
诚太郎这孩子最近热衷于打棒球,代助回家,时常和他练投球。这是个有着奇特爱好的孩子。每年夏初,许多家烤芋薯店刚刚改成冷食店,虽然还没有到要出汗的时候,第一个跑去买冰棍吃的就是诚太郎。碰到没有冰棍,就买上一杯冰水喝,然后得意扬扬地回来。最近他还说,要是表演相扑[9]的体育馆建成了,他便头一个跑进去观看。他还向代助打听过,有没有人会表演相扑。
缝子这姑娘,不管问她什么,她总是回答“我喜欢”,或者“你不懂”。她一天里要换上几次彩带子。近来,出外学习小提琴,一回家就练上一阵,发出杀鸡般的声音。但有人在的时候,她是坚决不拉的。平时总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吱嘎吱嘎地练习,父母都以为她进步很快。只是代助有时悄悄地推开门看看,她就嚷道:“我喜欢,你懂什么!”
哥哥经常不在家,尤其是到大忙时节,只在家里吃一顿早饭,其余的时光他是如何度过的,两个孩子一点也不知道。代助同样毫无所知,他也并不想知道,除非不得已,他决不想打听哥哥在外面的生活情况。
两个孩子对代助特别好,嫂嫂也很亲近他。哥哥对他如何,则不得而知。有时兄弟俩偶然碰到一起,只谈些世俗人情,而且双方都是平常一样的表情,习惯于板着面孔谈些陈词滥调。
代助最感头痛的是亲老子。岁数正值壮年,就有了年轻的小老婆,这也无关大局。代助甚至是赞成的,他仅仅谴责那些无力纳妾而偏要千方百计娶小老婆的人。他的老子很爱唠叨,代助小时候,有些事被父亲弄得不知所措,使他终生难忘。现在成人了,当然不必什么都听父亲的。代助担心的是,父亲把自己的青年时代同儿子现在所处的时代混同起来,认为没有多大变化。基于这种想法,觉得自己当年心里想做的,代助也肯定想做,要不,就认为儿子撒谎。当然,代助没有反问过父亲,究竟是哪些事欺骗了他。所以决不会吵起来。代助小时候非常爱动肝火,十八九岁的时候,甚至和老子打过一两次架。长大以后从学校毕了业,脾气顿时小多了。打那以后,从未跟谁生过气。老子暗暗为之高兴,相信这都是接受自己熏陶的结果。
实际上,老子的所谓熏陶,只能使父子间缠绵而温暖的感情逐渐冷却。至少代助是这样看的。然而父亲心里的想法,却和他完全相反。不管怎样,他们是父子骨肉,儿子对父亲天生的情分,不会因为教育方法有所改变而产生变化。为了教育好孩子,即使在方法上有不妥之处,也决不会影响父子的恩爱之情。受到儒教感化的父亲,对这一点确信无疑。是他使得代助生存到这个世界上的,单靠这一个简单的事实,一切痛苦和不快,都会化成永恒的父子之爱。他就是抱着这个坚定的信念大胆行事的。他生下了一个对自己十分冷落的儿子。当然在代助毕业前后,他对儿子的态度大大改变了,某些方面,甚至出乎意料地宽厚起来。然而,这只不过是父亲打从儿子一生下来就制订好的整个程序的一部分而已。这不是恰当的处置方法,因为他并没有看透儿子心情的变迁。至今他仍然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的教育给儿子带来的恶劣影响。
父亲为自己参加过战争颇感自豪。动辄就数落道你们没有打过仗,胆子不壮,那怎么成?在他看来,似乎有了胆量,人就有了至高无上的能力。代助每当听到这话,打心眼里感到腻烦。他认为父亲年轻的时候,处在那样野蛮的时代,一个人的胆量也许就是他生命赖以存在的必要条件;然而在文明的今天,胆量同那些弓刀剑戟等陈旧的兵器没有多大差别。而且,代助感到,胆量是同当前的时代势不两立的,比胆量更可宝贵的是要有高超的能力。而今,父亲又开始他的说教了。代助和嫂嫂在一起谈笑说,照父亲的说法,世上只有土地爷的石头像是最伟大的了。
代助不用说有些胆小,可是他并不因胆小而羞愧,有时他甚至以胆小而自居。孩提时代,父亲特意叫他半夜里到青山墓地走一趟。代助战战兢兢地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便再也受不住了,脸色惨白地回到家里。为此,他自己也很后悔。第二天,父亲取笑他的时候,他讨厌起这个老子来。听父亲说,当年有个跟他同时代的少年,有着这样的习惯:为了锻炼胆量,半夜里整装攀登皇城北面一里[10]路的剑峰山,独自一个人到达了最高点,在那里的十字路口的佛堂里过了一夜,天明看了日出才回来。父亲说,如今青年们的想法同他大不一样了。
看到父亲又要一本正经地谈论这些往事的时候,代助觉得他很值得同情。代助讨厌地震,一瞬间的摇动就会使他心惊肉跳。有一回他静静地坐在书桌前,感到地震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晃动了几次。于是,屁股底下的坐垫、铺席乃至地板都明显地震动了。他相信这是自己本能的感觉。在代助的头脑里,像父亲这类人物,只能是神经未成熟的野人,再不然就是故意装作糊涂。
代助此刻正和父亲面对面坐着。屋子狭小,而屋檐却伸得很长,坐在屋里向外面望去,院子似乎被屋檐隔成两半,至少是看不见多少天空的。然而,却显得宁静、素雅,坐在这里心情很舒畅。
父亲抽着旱烟,他把带着长柄的烟盘拉到自己面前,不时地向里面磕着烟灰,那嘭嘭的声音震荡着寂静的院落,十分动听。代助的手炉里放着四五支镶着金纸的香烟,他已经对那种从鼻孔冒烟的吸法感到厌烦了,抱着胳膊,一直瞧着父亲的脸。那张脸上的肉还算不少,只是面颊清瘦些。浓眉下的眼皮也松弛了。胡须全白了,甚至有些发黄。他有个习惯,跟人家谈起话来,一会儿看看对方的膝盖,一会儿看看对方的面孔。他的眼睛有时微微斜睨着,闪动一下白眼珠,叫人家怪不自在的。
老人说:
“人总不能光为自己打算,也要想想社会,想想国家。丝毫不为别人做点什么的人,他的心情也不会好。你成天这样游游荡荡,哪里会有舒畅的时候。社会上那些没有教养的下等人,又当别论,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啊,绝不该游手好闲地混日子。你把学过的东西加以实地运用,才能从中得到乐趣。”
“是的。”代助回答。每当听老子说教的时候,他都穷于回答,想好歹对付过去了事。代助认为父亲的想法毫无意义,因为他往往在事情刚刚做了一半就随便作结论,下定义。今天是利人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变成利己的了。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冠冕堂皇,然而却是些不得要领的空谈。但是要想彻底打破他的观点,那是异常艰难的事情。所以谈话总是不了了之。代助从一开始就尽量回避。但是,父亲总把代助当作自己太阳系里的一颗行星,坚信自己有权利永远控制着他的轨道。代助本人也不得不彬彬有礼地围绕着老子这个太阳运转。
“你讨厌实业,这不要紧。不是说为了日本就要拼命赚钱,不要钱也没有关系。整日价谈论着钱不钱的,你心里也不会高兴的吧。今后,我照样供给你。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人死了总不会把钱带走的,不管怎样,我月月都可以负担你的生活用钱。所以你应当奋发有为,为国民尽点义务。已经三十了吧?”
“是的。”
“三十岁了,还游游荡荡,无所事事,总不大光彩吧。”
代助决不想过游手好闲的日子,他只是考虑着那些不为寻找职业而苦恼、有着充裕时间的上等人种同自己的差别。父亲每逢谈到这件事,他心里就感到难过。因为他毕竟度过了有意义的日月,他的这种努力在思想情操上正要开花结果。关于这一点,在父亲幼稚的头脑里,没有得到丝毫的反映。
“嗯,是有些难为情。”代助只好一本正经地应和着。老人本来把代助还当成孩子看待,听到这句回答,觉得儿子仍然年幼无知,不懂世故,实在看不顺眼。然而哥儿毕竟大了,也只好随他去吧。想到这里,又觉得代助说话的语气平静,既不腼腆,也不怯懦,态度极为寻常。这小子实在拿他没办法啊。
“身体还算结实吧?”
“近两三年,从未得过感冒。”
“头脑也不笨,学习成绩还可以,是吗?”
“嗯,是的。”
“所以说闲着没有事干太可惜啦。哎,有个人时常到你这儿来聊天,我也碰见过他两次。”
“是平冈吗?”
“对,是平冈。听说这人头脑不太灵活。一毕业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他遭到挫折,又回来了。”
老人禁不住苦笑着问:
“怎么啦?”
“还不是为了维持生计。”
老人弄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反问道:
“他干了什么不体面的事啦?”
“他也是想做一些理所当然的事,结果仍然失败了。”
“啊,”老人有些提不起劲来了。不一会儿就改变调子谈论起来,“青年人,失败乃是常有的事,这完全是由于诚实和热情还不足的缘故。我长这么大年纪,积多年之经验,认为没有这两者,做什么都不会成功的。”
“因为有了诚实和热情,反倒吃亏上当,也是常有的吧?”
“不,不会的。”
父亲的头顶上,悬挂着一块光闪闪的匾额,上面写着“诚者天之道也”几个大字。据说这是请上辈一位旧藩主书写的。父亲特别珍爱它。代助却十分讨厌,那第一个字,他就看不惯,对这句话,也觉得别扭。他甚至想,应当在“诚者天之道也”的后边,加上“而非人之道也”的字样才好。
昔日正值藩府财政疲弊,不堪收拾的时候,长井充当整顿的大任。他邀集两三名同藩侯有旧交的町人,在他们面前解刀俯首,请求临时借贷,他并不知道将来能否偿还。他对此直言不讳,结果取得了成功。为此,特请藩主写了这个匾额。而后,长井一直把它悬在自己的起居室里,朝夕观览。代助不知听父亲讲过多少遍这个匾额的来由。
据说十五六年前,旧藩主家里月月超支,好容易扶植起来的经济,再度出现崩溃的局面,长井再次受命,利用先前的办法重整旗鼓。当时,长井亲自为浴池烧水,发现柴禾的实际消耗同账面记载不相符合,他由此深入调查,卜昼卜夜,呕心沥血地工作,在一个月之内,终于找到了理想的办法。打那以后,藩主家的生活又富裕起来。
长井过去有着这样一段历史,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干过一件超出这段历史的事来。所以不管做什么,他都强调诚实和热情。
“你总是缺乏诚实和热情,这究竟为什么?不行呀,这样下去将一事无成。”
“诚实和热情有是有,可就是用不到人事上面来。”
“那是为什么?”
代助又穷于回答了。照代助看来,诚实也好,热情也好,都不是装在肚子里的现成东西,它应该是当事者两人很好合作、互相信任的产物,如同石头和铁块碰撞,爆发出火花一样。与其说是自己固有的品性,毋宁说是精神交换的结果。因此,如果对方不好,也就产生不了什么诚实和热情。
“父亲读过《论语》和王阳明的书,才囫囵吞枣地讲出这些道理来的吧。”代助沉默了一阵后说。
“囫囵吞枣?”
“就是囫囵吞枣嘛。”这个好钻书堆、感情偏激、不通世故的青年,说出了这样一个不得要领的警句,长井尽管感到新奇,却不敢同他深谈下去。
此后约莫过了四十分钟,老人换下和服,穿上礼服,乘车到什么地方去了。代助送到大门外,又返回来,打开客厅的门进去了。这里是新近增建的西式建筑,室内大部分摆设,都是根据代助的主意,特地请专家定做的。尤其是顶部木格窗周围的花纹,是请自己的旧交——一位已故画家,同他进行种种磋商之后画成的,因此显得更有意义。代助站在屋内像观赏一轴摊开的画卷一般。眼前的花纹向两边延伸开去,不知为什么,那色彩似乎远比先前看到的逊色得多。他想也许是自己的错觉,正要一点点仔细玩味的时候,嫂嫂突然进来了。
“哎呀,在这儿哪!”她叫道,“我的梳子是否丢到这里啦?”梳子正好掉在沙发腿旁边。她说昨天借给了缝子,她不知道丢在哪儿,正到处寻找呢。嫂嫂用两手按着头,将梳子插在发髻上,白了代助一眼,逗他道:
“干吗像只呆头鹅似的!”
“刚刚听父亲训话呢。”
“怎么?又挨骂了吧?快回去吧,真不机灵。也怪你不好,一点都不照父亲说的去做。”
“我在父亲面前没有还嘴,万事还是忍耐些为好。”
“所以就更糟啦,当面俯首帖耳,过后就是不照着办。”
代助笑笑,闷声不响。梅子在椅子上坐下,面朝着代助。她是一位身材苗条、肤色微黑、浓眉毛、薄嘴唇的女人。
“哎,请坐呀,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代助依然站立着,望着嫂嫂的身影。
“今天倒加了一件挺好看的衬领嘛。”
“这个?”
梅子紧缩着下巴颏,皱起眉头向下望着,她很想再瞧瞧内衣的领子。
“最近买的。”
“颜色很美。”
“哎,还是别管这个吧,坐到这儿来。”
代助在嫂嫂的对面坐下来。
“好,我就坐下。”
“今天都说了些什么?”
“说了些什么,我也不得要领。父亲说他还要为国家和社会尽力,这使我很惊讶,从十八岁到现在一直都在尽力啊。”
“所以他才取得这样大的成就。”
“为国家和社会尽力,要是能像父亲那样赚那么多钱,我也愿意干。”
“所以不能闲着不干事,得找个差事做。你只想躺着要钱,好狡猾呀。”
“我没有一次向人要过钱。”
“不要?但总是要花的,还不是一个样?”
“哥哥说什么了?”
“哥哥都发呆了,他什么也没说。”
“他够厉害的。不过,哥哥比父亲更了不起。”
“为什么?你那样骂他,又那样捧他,你就这点不好,一本正经地尽拿人开玩笑。”
“是这样吗?”
“什么这样那样的,还是问问自己吧,好好想想看。”
“我一到这儿来,就变得跟门野一样,真糟糕。”
“门野是谁?”
“就是我那里的学仆,别人问起他什么,总是反问说‘是这样吗?是这样吗?’的。”
“那个人吗?倒挺有意思呢。”
代助煞住话头,顺着梅子的肩头,从窗帘缝里,窥探着晴朗的天空。远处有一棵大树,满树绽放出鹅黄色的幼芽,柔嫩的树梢,直连着天际,宛若迷蒙的细雨交织而成的一团烟雾。
“气候转暖了,到什么地方赏樱花去吧。”
“走吧。我一去你可得说啦。”
“说什么?”
“父亲给你讲的那些事。”
“他说了许多,我怎么能一一记得起来呢,我的脑袋记不住啊。”
“你又装糊涂啦,我全知道。”
“那么我来问你。”
梅子带着几分骄矜的口气说:
“你最近变得嘴硬啦。”
“我是不如嫂嫂那样俯帖,嗳,你今天倒挺消停的,怎么啦?孩子们呢?”
“他们上学去啦。”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佣,推门进来,她说老爷要太太接电话,说完等着梅子的回答。梅子立刻站起来,代助也跟着站起来。他正想跟着走出去,梅子回过头来说:
“你在这里等着,我有点事给你说。”
嫂嫂这种命令式的言语,代助听来总觉得挺有意思的。他送走梅子之后,又坐下来,再一次瞧着天窗周围的花纹画。好一阵他仿佛觉得那色彩并不是涂在墙上,而是从眼球里飞过去,紧紧黏附上去的一般。最后,就像眼里能飞出色彩一样,他甚至觉得对面画上的人物、树林都能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变化。代助凭着自己的想象将那些画得不好的地方,重新更换了颜色,使之变得更加完美。他被眼前的五颜六色包围了,神情恍惚地坐着。这时梅子回来了,代助又立即恢复了常态。
他问起梅子究竟要谈什么。原来又是为了自己的婚事。代助从学校毕业之前,梅子就张罗给他说媳妇,又看照片,又相面,一个个都不中他的意。起初还讲些好听的话婉言拒绝,从两年前起,居然厚着脸皮专挑对方的毛病。什么嘴巴和下巴颏不相称啦,眼睛和面孔不成比例啦,耳朵长得不是地方啦,等等。总是拿一些奇谈怪论非难人家。梅子转念一想,代助寻常从不讲这样的话,或许自己有些操之过急,热情过度,才使得他放纵起来,故意为难自己吧。不如先把这事撂在一边,等代助主动上门相求再说。主意已定,她打那时起再不提说亲的事。谁知直到今天,代助还是那副老样子,一点摸不透他的心思。
正在这时候,父亲出门旅行回来了,他给代助找了一门亲事。他和这家原系至交。代助没有回家前两三天,梅子已经听父亲提起过,她想,今天父亲肯定给他说了。实际上,代助这边根本没听老人提起过结婚的事情。老人招呼代助,也许想讲明此事,但看到代助那个态度,心想还是暂时不提为妙,结果故意把话题岔开了。
代助和这个对象有着特殊的关系,他知道她的姓,但不知她叫什么名字,至于年龄、相貌、教养和性格更是一无所知。然而他却很清楚这个女人是有着怎样的关系才被选作自己的对象的。
代助的父亲,有个哥哥名叫直记,只比父亲大一岁,个子也比弟弟矮小。两个长得一模一样,不知底细的人往往误认为是一对孪生兄弟。那时候代助的父亲也还没有取“得”这个号,只是有个乳名,叫诚之进。
直记同诚之进这对兄弟相貌相似,性格也完全一样。两人除非有特别的情况之外,只要可能,总是形影不离,共同做着一件事情。上学时同来同往,读书时同用一盏灯,关系十分亲密。
直记整十八岁那年秋季。一天,父亲打发两人到城外的等觉寺办一件事。这是藩主的菩提寺,那里有位叫楚水的和尚,同他们的父亲是至交,父亲叫兄弟两个送一封信给楚水。内容很简单,只是请他来下围棋,用不着写回信。楚水留住他们一直谈得很晚,天黑前一小时才让他们离开庙门。当天正赶上什么节日,大街上熙熙攘攘。他俩分开人群,急急忙忙赶回家去,当刚要拐进一条横街的时候,同河对岸走过来的一个人碰了面。这人向来同兄弟两个关系不好,这时又带着几分酒意,双方没有争辩几句,他就蓦地拔刀砍了过来。对方是冲着哥哥的,弟弟不得已也拔刀相助。这个人平时被认为是个大恶棍,尽管喝得酩酊大醉,力气仍然很大,要是袖手旁观,哥哥准要吃亏的。因此,弟弟拔出刀来,兄弟两个七手八脚就把那人杀死了。
按照当时的规矩,武士杀死武士,杀人者必须剖腹自殉。兄弟俩带着这个打算回到家里。父亲也决心亲自为剖腹的两个儿子砍断头颅。不巧,母亲应邀到亲友那里过节去了,不在家。父亲出于人之常情,赶快去接她回来,好让两个儿子死前再见见母亲。在母亲回到家里之前,他一边训诫儿子,一边叫他们准备好剖腹用的坐垫,尽可能挨磨时光。
母亲去做客的这一家是远房亲戚,姓高木,是颇有势力的豪门望族。这下子可好了,当时由于社会的变化,有关处罚武士的法令不像从前那样严格了,何况被杀的一方又是臭名远扬的无赖青年。高木伴同母亲来到长井家,劝父亲等一段时期再说,在对方未公开起诉之前,先不要处置儿子。
高木为之奔走开了。他首先说服了家老[11],然后再通过家老说服了藩主。另外被杀者的父母又是通达事理的人,平常对儿子的恶迹感到非常苦恼。再说,当时也是自己的儿子先动手的,对方拔刀抵挡也是自然的事。在他们知道真相之后,就没有对宽大处分长井兄弟这件事再提什么控告。两人暂时躲在一间屋子里,以表“慎独”之意,不久就悄悄舍家外出了。
三年后,哥哥在京都为浪人所杀。第四年,天下改元明治,又过了五六年之后,诚之进将双亲从故土接到东京,成了亲,取一个“得”字作为自己的号。当时,救过自己命的高木已经死去,家业由他的养子继承。诚之进再三劝他到东京来寻求仕宦之道,他没有听从。这个养子有两个孩子,男的到京都考入同志社[12],毕业以后,听说在美国住了很长时间,现在神户经商,成了显赫的资本家。女的嫁给了县下的一个大户人家做媳妇。代助的这个对象,就是这户人家的女儿。
“这亲事真复杂啊,我都感到很惊奇。”嫂嫂对代助说。
“你不是听父亲说过多次了吗?”
“他总不提娶媳妇的事儿,我也听过就算了。”
“我不知道佐川倒有这样一个女儿。”
“把她娶来吧。”
“你同意吗?”
“当然同意,这是前世姻缘哪。”
“这个祖上的姻缘,还不如我自己选中的姻缘好呢。”
“啊,你有这样的意中人啦?”
代助苦笑着未作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