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連昌宫詞
元微之連昌宫詞實深受白樂天陳鴻長恨歌及傳之影響,合併融化唐代小説之史才詩筆議論爲一體而成。其篇首一句及篇末結語二句,乃是開宗明義及綜括全詩之議論。又與白香山新樂府序(白氏長慶集叁)所謂「首句標其目,卒章顯其志」者,有密切關係。樂天所謂「每被老元偷格律」,(白氏長慶集壹陸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詩。)殆指此類歟?至於讀此詩必與樂天長恨歌詳悉比較,又不俟論也。總而言之,連昌宫詞者,微之取樂天長恨歌之題材依香山新樂府之體製改進創造而成之新作品也。
凡論連昌宫詞者,有一先決問題,即此詩爲作者經過行宫感時撫事之作,抑但爲作者閉門伏案依題懸擬之作。若屬前者,則微之一生可以作此詩之年月,共計有五,悉條列於下,論其可否。
第一説 討淮蔡時作
洪邁容齋隨筆壹伍(容齋詩話肆)連昌宫詞條云:
其末章及官軍討淮西乞廟謨休用兵之語,蓋元和十一二年間所作,殊得風人之旨,非長恨[歌]比云。
寅恪案:容齋以連昌宫詞作於元和十一二年間,未知是否僅依詩中詞旨論斷,抑或更别有典據。若僅依詞旨論斷,則爲讀者普通印象,無論何人,皆具同感。匪特容齋一人如是也。元氏長慶集貳肆連昌宫詞(全唐詩第壹伍函元稹貳肆。)云:
今皇神聖丞相明。詔書纔下吴蜀平。官軍又取淮西賊,此賊亦除天下寧。
詩中所言,皆憲宗時事。今皇明指憲宗,故此詩之作必在憲宗之世。據讀者普通印象論,此四句似謂,「憲宗既平蜀之劉闢,吴之李錡。今又討淮西之吴元濟,若復除之,則天下寧矣。」後二句爲希望語氣。故此詩之作應在方討淮蔡,而尚未竟功之時。洪氏此詩作於元和十一二年間之説,殆即依此立論。考憲宗討淮蔡,前後共歷三年之久,自元和九年冬起,至十二年冬止。即資治通鑑自卷貳叁玖唐紀憲宗紀所載:
元和九年冬十月甲子,以嚴綬爲申光蔡招撫使,督諸道兵討吴元濟。
至卷貳肆拾唐紀憲宗紀所載:
元和十二年冬十月甲戌,[李]愬以檻車送吴元濟詣京師。己卯,淮西行營奏獲吴元濟。十一月[丙戌朔]上御興安門受俘,遂以吴元濟獻廟社,斬於獨柳之下。
是也。(參閲舊唐書壹伍新唐書柒憲宗紀等。)其實即此數年中真與此詩之著作有關者,止元和十年十一年及十二年,而九年不能在内,以詩中有:
又有牆頭千葉桃,風動落花紅蔌蔌。
寫實之句,爲暮春景物,不能屬於其他節候。元和九年之暮春尚未出兵討淮蔡,故不能計入也。
新唐書叁捌地理志云:
河南道河南府河南郡壽安縣。(原注云:西一十九里有連昌宫,顯慶三年置。)
寅恪案:壽安約當今河南省宜陽縣地。連昌宫所在之地既已確定,連昌宫詞如爲憲宗討淮蔡而未竟功時所作,則在元和十年十一年或十二年暮春之時,微之至少必須經過壽安,然後始有賦此詩之可能。兹逐年考之於下:
(甲)元和十年暮春
舊唐書壹肆憲宗紀(通鑑貳叁捌唐紀憲宗紀元和五年亦紀此事。)云:
元和五年二月,東臺監察御史元稹攝河南尹房式於臺,擅令停務。貶江陵府士曹參軍。
微之自元和五年貶謫出長安後,至十年春始由唐州還京,復出京至通州。兩唐書本傳及白香山所爲墓志皆紀述簡略。今摘録其集中諸詩句及其題目自注等,與十年還京出京之道途時日有關者,以資參證。
元氏長慶集壹玖載:
桐花詩并序。(原注云:此後元和十年詔召入京及通州司馬已後詩。)
元和五年予貶掾江陵。三月二十四日宿曾峯館,山月曉時,見桐花滿地,因有八韻寄白翰林詩。當時草蹙,未暇紀題。及今六年,詔許西歸,去時桐樹上孫枝已拱矣。予亦白鬚兩莖,而蒼然班鬢,感念前事,因題舊詩,仍賦桐孫詩一絶。又不知幾何年復來商山道中。元和十年正月題。
去日桐花半桐葉,别來桐樹老桐孫。城中過盡無窮事,白髮滿頭歸故園。
西歸絶句
五年江上損容顔。今日春風到武關。兩紙京書臨水讀,小桃花樹滿商山。(原注云:得復言樂天書。)
只去長安六日期。多應及得杏花時。春明門外誰相待,不夢閑人夢酒巵。
今朝西渡丹河水,心寄丹河無限愁。若到莊前竹園下,殷勤爲繞故山流。(原注云:丹淅,莊之東流。)
寒窻風雪擁深爐。彼此相傷指白鬚。一夜思量十年事,幾人强健幾人無。(原注云:宿竇十二藍田宅。)
雲覆藍橋雪滿溪。須臾便與碧峯齊。風回麵市連天合,凍壓花枝着水低。
寒花帶雪滿山腰。着柳冰珠滿碧條。天色漸明回一望,玉塵隨馬度藍橋。
留呈夢得子厚致用(原注云:題藍橋驛。)(詩略。)
寅恪案:以上皆微之由唐州至長安途中所作。
灃西别樂天博載樊宗憲李景信兩秀才姪谷三月三十日相餞送
今朝相送自同遊。酒語詩情替别愁。忽到灃西總回去,一身騎馬向通州。
寅恪案:以上爲微之出長安至通州時所作。
又元氏長慶集壹貳載:
酬樂天東南行詩一百韻并序
元和十年三月二十五日予司馬通州。二十九日與樂天於鄠東蒲池村别。十三年予以赦當遷。我病方吟越,君行已過湖。(原注云:元和十年閏六月至通州,染瘴危重。八月,聞樂天司馬江州。)
又云:
重喜登賢苑,方看佐伍符。(原注云:九年樂天除太子贊善,予從事唐州也。)
又云:
因教罷飛檄,便許到皇都。(原注云:十年春自唐州詔予召入京。)
寅恪案:以上諸句爲微之追述元和十年春由唐州至長安,又由長安至通州事。
據上引諸詩,知微之於元和十年春由唐州入長安,實取藍武大道,證以韓退之貶潮州刺史,其出長安途中所賦詩,如左遷至藍關示姪孫湘七律及武關西逢配流吐蕃七絶等,(悉見昌黎集拾。)與微之此次行程適合,不過有去國還京之别耳。微之此役,西渡丹淅,北經武藍,距連昌宫所在之壽安殊遠,似難迂道經過。即使經過,其時之景物亦與連昌宫詞所言者不符,自不可能。其桐花詩序雖記元和十年正月。繹其文意,乃補題元和五年三月二十四日之舊作者。本草綱目叁伍桐下引陶弘景説云:
二月開花,紅紫色。禮云,三月桐始華者也。
是正月時桐尚未開花。微之取元和十年正月詠桐孫詩附題於元和五年三月詠桐花詩後,不可因此誤疑商山道中氣候不同,花事特早也。西歸絶句言:「小桃花樹滿商山。」又言:「只去長安六日期。多應及得杏花時。」則此商山之「小桃花」必爲先杏開花之桃,而與千葉桃之較後開者不同類。考陸游老學庵筆記肆云:
歐陽公梅宛陵王文恭(寅恪案,文恭王珪諡也。)集皆有小桃詩。歐詩云,雪裏花開人未知。摘來相顧共驚疑。便當索酒花前醉,初見今年第一枝。但謂桃花有一種早開者耳。及遊成都,始識所謂小桃者,上元前後即著花,狀如垂絲海棠。曾子固雜識云,正月二十間天章閣賞小桃。正謂此也。
是微之元和十年正月間於商山途中所見之小桃花正是此種植物,確無可疑矣。又據微之題藍橋驛留呈子厚諸人七律,證以柳子厚集肆貳所載:
詔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詔書許逐陽和至,驛路開花處處新。
之七絶,是微之略前行而子厚後隨。子厚於二月達灞亭,即長安近傍。時微之已先到長安。故綜合推計之,謂微之元和十年到長安之時,約在正月下旬或二月初旬,諒不甚遠於事實也。是年三月末,微之即取道灃鄠,折向西南,(元和郡縣圖志貳關内道京兆府鄠縣,東北至府六十五里,豐水出縣東南終南山,自發源北流至縣東二十八里北流入渭。)由秦至巴赴通州司馬之任。然則微之於元和十年春季正月一小部分或二月之全部分及三月幾全部分之時日,悉在長安。夏季自四月至六月之時間,又在由長安至通州之途中。連昌宫牆頭之千葉桃花,自開自謝,微之關山遠隔,王程有限,(白氏長慶集壹柒夷陵贈微之詩云:「各限王程須去住。」此借用。)亦無從得而賞之詠之。此連昌宫詞不能作於元和十年暮春之證也。
(乙)元和十一年暮春
(丙)元和十二年暮春
元氏長慶集壹貳獻滎陽公詩五十韻云:
自傷魂慘沮,何暇思幽玄。(稹病瘧二年,求醫在此,滎陽公不忍歸之瘴鄉。)
寅恪案:舊唐書壹伍捌鄭餘慶傳云:
[元和]九年拜檢校右僕射兼興元尹,充山南西道節度觀察使。三歲受代,十二年除太子少師。
又舊唐書壹伍憲宗紀下云:
[元和]九年三月辛酉以太子少傅鄭餘慶檢校右僕射興元尹山南西道節度使。
同書同卷(參吴廷燮唐方鎮年表肆。)又云:
[元和十一年]冬十月丁巳以刑部尚書權德輿檢校吏部尚書兼興元尹,充山南西道節度使。
又白氏長慶集壹柒題詩屏風絶句并序云:
[元和]十二年冬微之猶滯通州,予亦未離湓上。(詩略。)
據此可知微之自元和十年六月至十二年冬,皆在山南西道區域。興元爲山南西道節度使治所,鄭權俱爲當時之文儒大臣,而載之尤負盛名。微之之能久留興元,要非無因。且通州即在山南西道管内,故微之因病求醫,得至其地。若連昌宫所在之壽安縣,則隸屬河南道。微之非有公務,不能越道境而遠遊。今既無微之奉使越境之事,此連昌宫詞不能作於元和十一年或十二年暮春之證也。
第二説 淮蔡平後作
連昌宫詞既不能作於元和十年十一年十二年暮春,即不作於淮蔡用兵之時。元和紀年凡十五歲,憲宗暴崩於十五年正月庚子,(見舊唐書壹伍憲宗紀等。)則僅十三年十四年暮春,與此詩之著作有關。復依前例條辨之於下:
(丁)元和十三年暮春
白氏長慶集貳陸三遊洞序云:
平淮西之明年(即元和十三年)冬,予自江州司馬授忠州刺史。微之自通州授虢州長史。又明年(即元和十四年)春祗命之郡,與知退偕行。三月十日參會於夷陵。翌日(即三月十一日)微之反櫂送予至下牢戍。又翌日(即三月十二日)將别未忍,引舟上下者久之。
又白氏長慶集壹柒載七言十七韻詩贈微之序云:
十年三月三十日别微之於灃上。十四年三月十一日夜,(三遊洞序言,三月十日參會於夷陵。微不同。)遇微之於峽中,停舟夷陵,三宿而别。
據此,則微之雖於元和十三年冬自通州司馬授虢州長史。至十四年春,始下峽赴新任。則十三年暮春仍在山南西道管内,無由得至壽安。此連昌宫詞不能作於元和十三年暮春之證也。
(戊)元和十四年暮春
舊唐書壹陸陸元稹傳云:
[元和]十四年,自虢州長史徵還,爲膳部員外郎。
新唐書壹柒肆元稹傳云:
[元和]末召拜膳部員外郎。
寅恪案:憲宗崩於元和十五年正月。微之於十四年已由虢州長史徵還長安,爲膳部員外郎,則連昌宫詞之作,似即在元和十四年暮春,自通州赴虢州,就長史新任,便道經過壽安之時。元和郡縣圖志伍云:
河南道河南府壽安縣,東北至府七十六里。
同書陸云:
河南道虢州,東至東都四百五十里。
是微之未至虢州之前,必先經東都。而東都與壽安,僅七十六里之隔,便道經行,亦頗意中之事。北地通常桃花開放之時,約值舊曆清明節時。唐孟棨本事詩崔護「人面桃花」之句,爲世所習知,其所謂「去年今日」即清明日也。然考是年清明在三月三日,(此係據陳垣先生中西回史日曆,未知與當時實用之曆如何?即使不同,要不過相差一二日,於本文論證之主旨無關也。)微之發夷陵時,已爲三月十二或十三日,據通典壹捌叁州郡典壹叁云:
夷陵郡南至江陵水路二百三十七里。
江陵郡北至襄陽郡四百四十五里。
又同書壹柒柒州郡典柒云:
襄陽郡去東京八百五十七里。
今復加計自東京至壽安七十六里,共爲一千六百一十五里。縱唐代里度較今略短,又微之行程較前元和十年由唐州至長安由長安至通州二役爲迅速,然亦非四月初不能到壽安,是距清明已一月之久,恐不及見連昌宫牆頭千葉桃落紅蔌蔌之狀矣。且元和十四年二月憲宗平定淄青最爲當時一大事,通鑑貳肆壹唐紀憲宗紀元和十四年條(參閲舊唐書壹貳肆新唐書貳壹叁李正己傳等。)云:
元和十四年二月壬戌,田弘正捷奏至。乙丑命户部侍郎楊於陵爲淄青宣撫使。己巳李師道首函至。自廣德以來,垂六十年,藩鎮跋扈,河南北三十餘州自除官吏,不供貢賦。至是盡遵朝廷約束。
據此,微之即行色怱怱,所經過之大都邑如洛陽等,似不能不稍作淹留,與當地官吏及平生親故相見,因從得知平齊消息。連昌宫詞若適作於是年暮春,則雖不必如劉夢得平齊行(劉夢得文集壹伍)之誇大其事,亦不能僅敍至淮西平定而止,絶不道及淄青一字。於此轉得一强有力之反證。此連昌宫詞不能作於十四年暮春之證也。
總而言之,連昌宫詞若爲作者經過行宫感時撫事之作,則其著作之時日,用地理行程以相參校,僅有元和十年暮春及元和十四年暮春二者之可能。而元和十年微之所取之道,即韓退之「雲横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之道也。故不可能。元和十四年其所取之道,即杜子美「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之道也。故似可能。但一考當年節候與花事之關係,又爲不可能。二者既皆不可能,則連昌宫詞非作者經過其地之作,而爲依題懸擬之作,據此可以斷定也。
連昌宫詞既爲依題懸擬之作,然則作於何時何地乎?考元氏長慶集壹貳見人詠韓舍人新律詩因有戲贈略云:
喜聞韓古調,兼愛近詩篇。好去老通川。(原注云:自謂。)
是微之在通州司馬任内曾有機緣得見韓退之詩之證也。
又考韓昌黎文集拾和李司勳過連昌宫七絶云:
夾道疏槐出老根。高甍巨桷壓山原。宫前遺老來相問,今是開元幾葉孫。
此爲退之和李正封之詩,李氏原作,今不可得見。退之作詩之時,爲元和十二年冬淮西適平之後。頗疑李氏原詩或韓公和作,遠道流傳,至次年即十三年春間遂爲微之所見,因依題懸擬,亦賦一篇。其時微之尚在通州司馬任内,未出山南西道之境。觀其託諸宫邊遺老問對之言,以抒開元元和今昔盛衰之感,與退之絶句用意遣詞尤相符會。否則微之既在通州司馬任内,其居距連昌宫絶遠,若非見他人作品,有所暗示,決無無端忽以連昌宫爲題,而賦此長詩之理也。據舊唐書壹陸陸元稹傳云:
元稹河南人,元和元年四月除右拾遺。出爲河南縣尉。四年奉使東蜀,使還分務東臺。
夫河南雖是郡望,但洛陽則爲微之仕宦居遊之地。元和五年未貶江陵以前,至少亦當一度經過壽安,連昌宫門内之竹,牆頭之桃,俱所目見。故依題懸擬,亦能切合。李正封之作,其藝術高下未審如何。若微之此篇之波瀾壯闊,決非昌黎短句所可竝論,又不待言也。至唐詩紀事陸貳鄭嵎津陽門詩,雖亦託之旅邸主翁之口,爲道承平故實,抒寫今昔盛衰之感。然不過填砌舊聞,祝願頤養而已。才劣而識陋,較之近人王湘綺之圓明園詞,王觀堂之頤和園詞,或猶有所不逮。以文學意境衡之,誠無足取。其所以至今仍視爲敍述明皇太真物語之鉅製者,殆由詩中子注搜采故實頗備,可供參考之資耳。
綜合此詩末章前後文意言之,「官軍又取淮西賊,此賊亦除天下寧」二句爲已然語氣,而非希望語氣。故「年年耕種宫前道,今年不遣子孫耕」二句,意謂今年不依往年之例,耕種宫前御道,以待天子臨幸。「今年」爲淮西始平,天下遂寧之年,文意甚明。是此詩實成於元和十三年暮春。洪氏作於元和十一二年間之説,即以依題懸擬言,猶有未諦也。
連昌宫詞末章「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廟謨休用兵」之語,與後來穆宗敬宗兩朝之政治尤有關係,略徵舊史述之於下:
舊唐書壹柒貳蕭俛傳(參舊唐書壹陸穆宗紀長慶元年二月乙酉馬總奏條。)云:
穆宗乘章武恢復之餘,即位之始,兩河廓定,四鄙無虞,而俛與段文昌屢獻太平之策,以爲兵以静亂,時已治矣,不宜黷武。勸穆宗休兵偃武。又以兵不可頓去,請密詔天下軍鎮有兵處,每百人之中限八人逃死,謂之消兵。帝既荒縱,不能深料,遂詔天下如其策行之。而藩鎮之卒,合而爲盜,伏於山林。明年朱克融王庭湊復亂河朔,一呼而遣卒皆至。朝廷方徵兵諸藩,籍既不充,尋行招募。烏合之徒,動爲賊敗。由是再失河朔,蓋消兵之失也。
舊唐書壹陸陸元稹傳云:
荆南監軍崔潭峻甚禮接稹,不以掾吏遇之,常徵其詩什諷誦之。長慶初潭峻歸朝,(新唐書壹柒肆元稹傳作,長慶初潭峻方親幸,較妥。蓋新唐書壹柒玖李訓傳明言潭峻爲元和逆黨,即弑憲宗之黨,而憲宗於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被弑,穆宗嗣位。次年,方改元長慶。是潭峻歸朝當在長慶以前也。)出稹連昌宫詞等百餘篇奏御。穆宗大悦,問稹安在?對曰,今爲南宫散郎。即日轉祠部郎中,尋知制誥。由是極承恩顧。無何,召入翰林,爲中書舍人承旨學士。中人以潭峻之故,争與稹交。而知樞密魏弘簡尤與稹相善。穆宗愈深知重。河東節度使裴度三上疏,言稹與弘簡爲刎頸之交,謀亂朝政。言甚激訐。穆宗顧中外人情,乃罷稹内職,授工部侍郎。上恩顧未衰,長慶二年拜平章事。詔下之日,朝野無不輕笑之。
當憲宗之世,主持用兵者,宰相中有李吉甫武元衡裴度諸人,宦官中則有吐突承璀。然宦官亦有朋黨,與士大夫相似。其弑憲宗立穆宗及殺吐突承璀之諸宦官,世號爲「元和逆黨」。崔潭峻者,此逆黨中之一人。故「消兵」之説,爲「元和逆黨」及長慶初得志於朝之士大夫所主持。此事始末,非本文所能詳盡。但連昌宫詞末章之語,同於蕭俛段文昌「消兵」之説,宜其特承穆宗知賞,而爲裴晉公所甚不能堪。此則讀是詩者,於知人論世之義,不可不留意及之也。
又白氏長慶集肆伍策林序略云:
元和初予罷校書郎,與元微之將應制舉。揣摩當代之事,構成策目七十五門。
四十四銷兵數
若使逃不捕,死不填,則十年之間,十又銷其三四矣。故不散棄之,則軍情無怨也。不增加之,則其數自銷也。
然則「銷兵」之説,本爲微之少日所揣摩當世之事之一。作連昌宫詞時,不覺隨筆及之。殊不意其竟與己身之榮辱升沈,發生如是之關係。此則當日政治之環境實爲之也。
又微之賦此詩述玄宗時事託諸宫邊野老之口,如「弄權宰相不記名,依稀憶得楊與李」之例,其有與史實不甚符合者,可置不論。然今日流傳之本,亦有後人妄加注解者,則不得不亟爲删訂。如「明年十月東都破,御路猶存禄山過」之句,今全唐詩本第壹伍函元稹貳肆此句下注云:
天寶十三年禄山破洛陽。
寅恪案:舊唐書玖新唐書伍玄宗紀及通鑑貳壹柒同記天寶十四載十二月丁酉安禄山陷洛陽,「十月」自是微之誤記,至「十三年」之誤,更不待言也。(又元氏長慶集貳肆新題樂府立部伎亦有「明年十月燕寇來,九廟千門虜塵涴」之句。)其最可異者,莫如「爾後相傳六皇帝,不到離宫門久閉」之句下注云:
肅代德順憲穆。
六字。據詩中文義,謂「今皇」平吴蜀,取淮西,(連昌宫詞此數句,可與元氏長慶集貳壹代嚴綬諭淮西書參證。)則「今皇」自是指憲宗而言,自玄宗不到離宫之後,順數至「今皇」即憲宗,只有五帝,何能預計穆宗或加數玄宗而成「六皇帝」?嘗徧考諸本,俱作「六」,無作「五」者,可知此誤字相傳已久。頗疑微之於本朝君主傳代之數,似不應譌誤至此,而諉爲野老記憶不真之言。如元氏長慶集伍貳沂國公魏博德政碑所云:
五紀四宗,容受隱忍。
其「四宗」自指肅代德順四宗而言,所言既無譌舛,以彼例此,則應亦不致誤述也。或者此詩經崔潭峻之手進御於穆宗,閹椓小人,未嘗學問,習聞當日「消兵」之説,圖復先朝巡幸之典,殊有契於「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廟謨休用兵」之句,遂斷章取義,不顧前後文意,改「五」爲「六」,藉以兼指穆宗歟?此言出於臆測,别無典據,姑備一説於此,以待他日之推證可也。然其後敬宗欲幸東都,殆亦受宦官之誘惑者,經羣臣極諫,並畏藩鎮稱兵,不得已中止。其事本末見舊唐書壹柒拾新唐書壹柒叁裴度傳,兹迻録通鑑原文及胡三省注於下,似亦與「望幸」句意關涉,讀此詩者可併取以參證焉。
通鑑貳肆叁唐紀敬宗寶曆二年條云:
上(敬宗)自即位以來,欲幸東都。宰相及朝臣諫者甚衆,上皆不聽,決意必行。已令度支員外郎盧貞,按視修東都宫闕及道中行宫,(胡注,自長安歷華陝至洛,沿道皆有行宫。如壽安之連昌宫是也。)裴度從容言於上曰,國家本設兩都,以備巡幸。自多難以來,兹事遂廢。今宫闕營壘,百司廨舍,率已荒阤。陛下儻欲巡幸,宜命有司歲月間徐加完葺,然後可往。上曰,從來言事者,皆言不當往。如卿言,不往亦可。會朱克融王庭湊皆請以兵匠助修東都。三月丁亥,敕以修東都煩擾,罷之。(胡注,史言修東都之役,非以羣臣論諫而罷,特畏幽鎮之稱兵而罷耳。)
復有傳本譌寫應即校改者,如「往來年少説長安,玄武樓成花萼廢」之句,唐詩紀事本(卷貳柒)作「玄武樓前花萼廢」。全唐詩本「成」字下亦有「一作前」之注,案唐六典柒云:
興慶宫在皇城之東南,東距外郭城東垣。(原注云:即今上龍潛舊宅也。開元初以爲離宫。至十四年又取永嘉勝業坊之半以置朝。自大明宫東夾羅城複道經通化門磴潛通焉。)宫之南曰通陽門,通陽之西曰花萼樓。(原注云,樓西即寧王第,故取詩人棠棣之義以名樓焉。)
宋敏求長安志陸大明宫條(參考徐松唐兩京城坊考壹。)云:
北面一門曰玄武門。(原注云:德宗造門樓,外設兩廊,持兵宿衞,謂之北衙。)
據此,玄武樓在大明宫之北面,興慶宫遠在大明宫之東南,而花萼樓又在興慶宫之西南隅,則花萼樓準諸地望,決無在玄武樓前之理。昔人譏白香山長恨歌「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之句爲誤,以峨嵋山在唐代嘉州境内,明皇由長安至成都不經過其下也。(見夢溪筆談貳叁譏謔附謬誤類及詩人玉屑壹壹。)殊不知微之使東川,作好時節絶句,(元氏長慶集壹柒。)亦有「身騎驄馬峨嵋下,面帶霜威卓氏前」之語。(並見長恨歌章。)此皆詩人泛用典故率意牽附之病,不足深責。獨此詩説長安今昔之變遷,託諸往來年少之口,乃寫實之詞,與泛用典故者不同。其於城坊宫苑之方位,豈能顛倒錯亂至此。若斯之類,自屬後人傳寫之誤。況花萼樓建於玄宗之世,爲帝王友愛之美談。玄武樓造於德宗之時,成神策宿衞之禁域。一成一廢,對舉竝陳。而今昔盛衰之感,不明著一字,即已在其中。若非文學之天才,焉能如是。此微之所以得稱「元才子」而無愧者耶?又五代會要壹捌前代史條載賈緯之語,謂「自唐高祖至代宗,紀傳已具。」則今舊唐書玄宗紀實本之舊文,夫君舉必書,巡幸陪都之大典,決無漏載之理。考舊唐書玄宗自開元二十四年十月丁丑自東都還西京之後,(新唐書伍玄宗紀及通鑑貳壹肆俱作丁卯。而舊唐書捌玄宗紀作丁丑。當依張宗泰校記改爲丁卯。)遂未重到洛陽。是後率以冬季十月或十一月幸華清宫,從未東出崤函一步。故通鑑貳壹肆開元二十五年九月條(參閲新唐書伍叁食貨志。)云:
先是西北邊數十州多宿重兵,地租營田皆不能贍,始用和糴之法。有彭果者,因牛仙客獻策,請行糴法於關中。戊子敕以歲稔穀賤傷農,命增時價什二三和糴東西畿粟各數百萬斛,停今年江淮所運租。自是關中蓄積羨溢,車駕不復幸東都矣。癸巳敕河南河北租應輸含嘉倉者皆留輸本州。
國史補上略云:
玄宗開元二十四年時在東都,因宫中有怪,明日召宰相欲西幸。裴稷山張曲江諫。是時李林甫初拜相,竊知上意,乃言,兩京陛下東西宫也。臣請宣示有司,即日西幸。上大悦。自此駕至長安,不復東矣。
雖册壽王妃楊氏在開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乙亥,(見通鑑貳壹肆及考異並唐大詔令集肆拾全唐文叁捌册壽王楊妃文。)其時玄宗尚在東都,未還西京。然自楊妃於開元二十九年正月二日入道,即入宫之後,(詳見長恨歌章辨曝書亭集伍伍書楊太真外傳後。)明皇既未有巡幸洛陽之事,則太真更無以皇帝妃嬪之資格從遊連昌之理,是太真始終未嘗伴侍玄宗一至連昌宫也。詩中「上皇正在望仙樓,太真同凭欄干立」及「寢殿相連端正樓。太真梳洗樓上頭」等句,皆傅會華清舊説,(樂史楊太真外傳下云:「華清宫有端正樓,即貴妃梳洗之所。」)構成藻飾之詞。才人故作狡獪之語,本不可與史家傳信之文視同一例,恐讀者或竟認爲實有其事,特爲之辨正如此。
至元氏長慶集壹柒燈影七絶云:
洛陽晝夜無車馬,漫掛紅紗滿樹頭。見説平時燈影裏,玄宗潛伴太真游。
則亦微之依據世俗傳説,姑妄聽之,姑妄言之。既有「見説」之語,則更不足辨。而全唐詩第壹玖函張祜貳連昌宫七絶所謂「玄宗上馬太真去」者,又在微之之後,尤可不論矣。又詩中「百官隊仗避岐薛,楊氏諸姨車鬭風。」之句,容齋續筆貳開元五王條已言其非事實,故兹不再辨。惟洪氏以「楊太真以[天寶]三載方入宫」,則殊疏舛,殆誤會通鑑書法所致。寅恪别於長恨歌章詳論之矣。更有可論者,詩云:
明年十月東都破。御路猶存禄山過。驅令供頓不敢藏,萬姓無聲淚潛墮。
寅恪案:通鑑貳壹捌唐紀叁肆至德元載六月[安禄山]遣孫孝哲將兵入長安條考異略云:
新傳又云[安]禄山至[長安],怒,大索三日。按舊傳[張]通儒爲西京留守編檢諸書,禄山自反後未嘗至長安,新傳誤也。
是禄山自反後未嘗至長安。連昌宫爲長安洛陽間之行宫,禄山既自反後未嘗至長安,則當無緣經過連昌宫前之御路,故此事與楊貴妃之曾在連昌宫之端正樓上梳洗者,同出於假想虚構。宋子京爲史學名家,尚有此失,特附論及之,庶讀此詩者不至沿襲宋氏之誤也。
此詩復有唐代當時術語須略加詮釋者,如「賀老琵琶定場屋」之定,及樂府雜録敍貞元時長安東西兩市互鬭聲樂事中,「西市豪族厚賂莊嚴寺僧善本,以定東鄽之勝」之定,其義爲「壓」及「壓場」之意也。又如「蛇出燕巢盤鬭拱」之「鬬拱」,即近日營造學者所盛稱之「斗拱」。斗字義不可通,蓋古代工匠用以代鬭字之簡寫,殊非本字。然今知此者鮮矣。(見校補記十。)
【校補記十】
(段後加:)復次,兹有一事可附論於章末者,即微之此詩與唐代久閉之離宫在寒食節時,特命中官於内斫竹之舉是也。依微之此詩如「連昌宫中滿宫竹」至「小年進食曾因入」一節,「初過寒食一百六,殿舍無煙宫樹緑」二句,「明年十月東都破」至「不到離宫門久閉」一節,「去年勑使因斫竹,偶值門開暫相逐」二句,及「自從此後還閉門,夜夜狐狸上門屋」二句等語,綜合論之,則知唐代皇帝不臨幸之離宫,必將宫門鎖閉,而此宫門亦必尚存垣牆,否則雖閉門,亦不能阻禁外人闌入宫内也。白氏文集壹貳江南遇天寶樂叟詩云:
我自秦來君莫問,驪山渭水如荒村。新豐樹老籠明月,長生殿闇鎖黄昏。紅葉紛紛蓋欹瓦,緑苔重重封壞垣。惟有中官作宫使,每年寒食一開門。
則是樂天於元和十年貶江州司馬之時,華清宫中之殿宇固甚破敗,但其垣牆雖已毁損而尚存在,宫門則長閉,至寒食節始有中官開門於内斫竹也。樂天此詩乃寫實之作,與微之之詩出於揣想者本自不同,然微之此詩亦依據唐代離宫一般之情況而言,絶非無中生有之描繪。如其所述久閉之離宫,尚存宫牆,在寒食節時,宫使始開門於内斫竹等事,與樂天所言華清宫之情狀並無少異也。故在連昌宫詞爲特性之虚構,江南遇天寶樂叟詩乃通性之寫實。由是而論,元白兩詩可以互相證發也。
至天寶亂後,東都洛陽之上陽宫,則更有詳論之必要。請略引史料,考釋之於下:
杜工部集壹伍諸將五首之三云:
洛陽宫殿化爲烽。
若據此語,是唐代洛陽之宫殿已於安史亂時化爲烽燼矣。但檢仇兆鰲杜詩詳註壹陸,此句注引後漢書董卓傳並曹植詩「洛陽何寂寞,宫殿盡燒焚」爲釋。然則仇氏僅舉出少陵所用之古典,實無安史焚燒洛陽宫殿之今典。(仇氏所引子建詩乃文選貳拾曹子建送應氏詩二首之一,其詩云:「洛陽何寂寞,宫室盡燒焚。」仇氏改「宫室」爲「宫殿」,意雖相同,但改曹詩以合杜句,殊可不必也。)可知子美此句乃詩人感傷之語,不可過於拘泥也。
白氏長慶集叁上陽白髮人篇注云:
天寶五載已後,楊貴妃專寵後,宫人無復進幸矣。六宫有美色者,輒置别所,上陽是其一也。貞元中尚存焉。(寅恪案,鄙意以爲此篇乃李紳之原唱,而元稹白居易和之者,白氏之注原出公垂也。詳見此稿第伍章新樂府上陽白髮人篇。)
新唐書柒柒后妃傳下代宗睿真皇后傳云:
代宗睿真皇后沈氏,吴興人。開元末,以良家子入東宫,太子(指肅宗)以賜廣平王(指代宗),實生德宗。天寶亂,賊囚后東都掖庭。王入洛,復留宫中。時方北討,未及歸長安,而河南爲史思明所没,遂失后所在。代宗立,以德宗爲皇太子,詔訪后在亡,不能得。
通鑑貳貳陸唐紀肆貳德宗紀建中二年正月條云:
初,高力士有養女,嫠居東京,頗能言宫中事。女官李真一意其爲沈太后,詣使者具言其狀,上聞之驚喜。時沈氏故老已盡,無識太后者,上遣宦官宫人往驗視之,年狀頗同。宦官宫人不審識太后,皆言是,高氏辭稱,實非太后,驗視者益疑之,强迎入上陽宫。上發宫女百餘人,齎乘輿服御物,就上陽宫供奉。左右誘諭百方,高氏心動,乃自言是。驗視者走馬入奏,上大喜。二月辛卯,上以偶日御殿,羣臣皆入賀,詔有司草儀奉迎。高氏弟承悦在長安,恐不言久獲罪,遽自言本末。上命力士養孫樊景超往覆視。景超見高氏居内殿,以太后自處,左右侍衞甚嚴。景超謂高氏曰,姑何自置身俎上。左右叱景超使下,景超抗聲曰,有詔太后詐僞,左右可下。左右皆下殿。高氏乃曰,吾爲人所強,非己出也。以牛車載還其家。
元氏長慶集貳肆上陽白髮人篇云:
御馬南奔胡馬蹙,宫女三千合宫棄。宫門一閉不復開,上陽花草青苔地。月夜閑聞洛水聲,秋池暗度風荷氣。日日長看提象門,終身不見門前事。近年又送數人來,自言興慶南宫至。
新唐書伍玄宗本紀(參舊唐書玖玄宗本紀下及通鑑貳貳壹唐紀叁柒肅宗紀上元元年六月條)略云:
[至德二載]十二月丁未,[玄宗]至自蜀郡,居于興慶宫。上元元年徙居于西内甘露殿。
寅恪案,代宗睿真皇后沈氏,既能於廣平王即代宗收復東都之前後,皆留在上陽宫,斯爲當日洛陽上陽宫非如少陵所謂「化爲烽」之確證。又德宗建中二年高力士女有能以假太后之資格,居于内殿,則上陽宫之正殿,尚未被毁或被毁後重加修理之一證也。夫自天寶五載迄貞元之末,歷時六十載,儻上陽宫全被焚毁,則此老宫女,豈能露宿如此之久。若謂上陽宫雖全被焚毁,後來重加修理,當修理時,將此老宫女搬移他處,迨修理完畢後,再將其遷於原處居住,則楊貴妃死已五十載,尚有何人妒忌,而令此老宫女受終身監禁之苦乎。然則上陽宫雖經安史之亂,仍未全部毁壞,故上陽白髮人暫可在其中居住也。至於元微之詩云:「近年又送數人來,自言興慶南宫至」之「近年」,其界説殊可研究。考微之此詩作於元和四年,則不能上溯至德二載玄宗自蜀郡還長安居于南内至上元元年遷於西内之時間無疑,蓋歷年將五十載,固不得謂之近年也。
上論洛陽宫至安史亂時迄元和初年實未毁壞並宫牆存在宫門常閉。故亦如其他唐代離宫之通例於寒食節始有中使開門斫竹之事。兹請先考唐代杏花桃花開放之時間,兼及地域並其他相關之問題,以資説明。
唐摭言叁「慈恩寺題名遊賞賦詠雜紀」條云:
進士題名自神龍之後,過關宴後,率皆期集於慈恩塔下題名,故貞元中劉太真侍郎試慈恩寺望杏園花發詩。
寅恪案,登科記考列劉氏於貞元四年主禮部試,今檢文苑英華壹捌捌省試玖載李君何,周弘亮,陳翥,曹著四人應試是科之原作。陳翥曲江亭望慈恩寺杏園花發詩云:
曲池晴望好,近接梵王家。十畝開金地,千林發杏花。映雲猶誤雪,照日欲成霞。紫陌傳香遠,紅泉落影斜。園中春尚早,亭上路非賒,芳景堪遊處,其如惜物華。(寅恪案,沈亞之沈下賢集壹並全唐詩第捌函沈亞之及全唐詩第柒函陳翥俱收此首。夫陳翥爲貞元四年進士,既經徐松考訂,可以無疑。沈下賢集集首元祐丙寅之序稱沈氏「元和十年登進士第」,唐才子傳陸沈亞之傳同,故全唐詩及沈集所載此詩,實非出自下賢之手。蓋宋人編唐人專集時,誤收於沈集者,全唐詩不加詳考,以致陳翥、沈亞之兩人詩内均列此詩,可謂疏舛矣。)
陳氏「園中春尚早」句,可證杏花開放在早春大約相當於二月之時間。至於桃花開放之時間,前已略言及,兹爲與杏花開放時間比較,故再詳引人所習知之人面桃花故事於下。
孟棨本事詩情感類「博陵崔護」條略云:
博陵崔護舉進士下第。清明日獨遊都城南,得居人莊,扣門久之,有女子自門隟窺之,開門設牀命坐,獨倚小桃斜柯佇立。崔以言挑之,不對,崔辭去。來歲清明日,逕往尋之。門牆如故,因題詩於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秪今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然則桃花之開放約在距清明節先後不遠之時間,可以無疑。吾國昔時本用陰曆,清明節之排列,或在二月,或在三月。若此年有閏月而閏月在此節氣之前,則表面視之花開較早,如第伍章牡丹芳篇論裴度得見牡丹開放始卒之例。若閏月在此節氣之後,則表面視之花開較遲。通常言之,杏花開放約在二月,桃花開放約在三月,其與此通例不合者,蓋别有其他特别原因,亦可爲詳究解釋也。
其一特别之原因爲地域性之關係。地域有高低及南北二種。凡地勢較高如山頂或高原空氣較平地寒冷,故花開較平地爲遲。白氏文集肆叁遊大林寺序略云:
余與河南元集虚[等]凡十七人,自遺愛草堂歷東西二林,抵化城,憩峯頂,登香鑪峯,宿大林寺。大林窮遠,人迹罕到,其僧皆海東人,山高地深,時節絶晚。于時孟夏日,如正二月天,梨桃始華,澗草猶短,人物風候與平地聚落不同,初到怳然若别造一世界者,因口號絶句云:「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時元和十二年四月九日樂天序。
寅恪案,樂天言大林寺「山高地深,時節絶晚」,足證地勢高,則時節晚。又考元和十二年有閏五月,閏月又在節氣之後,則覺時節較晚,故大林寺之桃花晚開,實兼具二因素。廬山自六朝以來,如惠遠、陶潛、白居易、朱熹諸名人,皆居住山南,蓋以交通便利,可以供給家屬朋友及生徒食用,此乃躬耕傳法及講學適宜之條件。至近歲西人闢山北牯嶺之地,藉作避暑之用,斯前人所未嘗夢見者,而大林寺遺址復於牯嶺發現,尤可與樂天此文相印證也。前引韓昌黎和李正封過連昌宫詩,有「高甍巨桷壓山原」之句,則連昌宫建築於山上平坦之地。微之作此詩時,雖未身到其地,但亦應知此宫不在平地而在高原,所以三月清明前後,桃花猶可留滯於盛開將落之狀態。遂有「更有牆頭千葉桃,風動落花紅簌簌」二句。
至若地域南北之關係,則北方較寒,故花開較遲,南方較暖,故花開較早,此爲一般通例,不待詳論。如陸游劍南詩稿壹柒臨安春雨初霽云: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
此詩世人習誦,無須贅釋。所可注意者,第柒捌二句明言客杭州時猶在清明之前,而杏花已開放可賣也。惟曹寅楝亭十二種後村千家詩三節候門載杜牧清明七絶一首云: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此詩收於明代千家詩節本,乃三家村課蒙之教科書,數百年來實唐詩最流行之一首。若究其出處,殊爲可疑。今馮集梧杜樊川詩注,既不載此首,其補遺亦不收入,馮氏未加説明,不敢臆斷。但此詩有「清明時節雨紛紛」及「牧童遥指杏花村」二句,似是在北方所作。考杜牧曾以監察御史分司東都(見新唐書壹柒肆杜佑傳附牧傳,並參孟棨本事詩高逸類杜舍人牧弱冠成名條。)然則牧之此清明七絶一首,或在此時所作耶?然無佐證。又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註壹捌載送蜀人張師厚赴殿試二首云:
忘歸不覺鬢毛斑。好事鄉人尚往還。斷嶺不遮西望眼,送君直過楚王山。
雲龍山下試春衣。放鶴亭前送落暉。一色杏花三十里,新郎君去馬如飛。
寅恪案,馮氏於此卷卷首古今體詩四十七首下引查注云:「元豐二年己未正月在徐州任,三月後移知湖州道中作。」此題第壹首之楚王山,並第貳首之雲龍山及放鶴亭皆在徐州。足證此二絶句明是在徐州任内,元豐二年三月之前所作也。宋代汴梁殿試亦在二月杏花開放時節。取東坡此二絶句與上引放翁七律一首相比較,則地域之南北與杏花開放之早晚關係,可以明瞭矣。
其二特别之原因爲某一年氣候暫時改變之關係。白氏文集壹春雪詩略云:
元和歲在卯,六年春二月。月晦寒食天,天陰夜飛雪。上林草盡没,曲江冰復結。紅乾杏花死,緑凍楊枝折。
舊唐書壹肆憲宗紀上略云:
元和六年二月丙寅朔。三月乙未朔。閏十二月辛卯朔。
全唐詩第伍函韓愈伍辛卯年雪五古略云:
元和六年春,寒氣不肯歸。河南二月末,雪花一尺圍。生平未曾見,何暇議是非。
寅恪案,元和六年辛卯二月小盡,其次日爲三月乙未朔,適值清明節。是歲有閏十二月,在清明節後,即樂天所謂時節較晚之年,此年東西二都皆有大雪,杏花凍死,故可目此年之氣候與其他一般時節不同也。又檢竇氏聯珠集叁竇庠陪留守韓僕射巡内至上陽宫感興二首云:
翠輦西歸七十春。玉堂珠綴儼埃塵。武皇弓劍埋何處,泣問上陽宫裏人。
愁雲漠漠草離離。太乙句陳處處疑。薄暮毁垣春雨裏,殘花猶發萬年枝。
寅恪案,舊唐書壹伍伍竇羣傳附庠傳云:
吏部侍郎韓臯出鎮武昌,辟爲推官。臯移鎮浙西,奏庠爲節度副使殿中侍御史,遷澤州刺史,又爲宣歙副使,除奉天令,登州刺史,東都留守判官。
同書壹肆憲宗紀上略云:
[元和五年十月]以户部尚書韓臯爲東都留守判東都尚書省事。[元和八年六月]以東都留守韓臯檢校吏部尚書兼許州刺史充忠武軍節度使。
故疑胄卿以東都留守判官之資格陪仲文巡内至上陽宫之時間,乃元和六年二月念九日寒食節。依竇氏絶句第壹首「翠輦西歸七十春」句,蓋從天寶元年下推至元和六年適爲七十載。其實玄宗自開元二十四年後,即不再幸洛陽,此點竇氏及其他唐代文人固不詳悉計算也。若揣測不誤,則韓竇二氏之巡視上陽宫亦循唐代離宫於每年寒食節遣中使斫竹之通例耳。(竇氏絶句第壹首第肆句或者可與上引元微之元和四年所作上陽白髮人篇中「近年又送數人來,自言興慶南宫至」二句互相印證。蓋元和四年距元和六年時間甚近,竇氏既於元和六年尚得見上陽宫内之宫人,則此宫人當是不久送來者,與微之詩「近年」之語,亦甚適合也。餘詳上論微之此詩節。)竇氏絶句第貳首第肆句之「殘花」,當是杏花而非桃花。桃花雖通常在清明前後開放,此年之氣候寒冷與往年不同,是以開放時間較遲,此爲變例,即樂天詩所謂「紅乾杏花死」者,宜胄卿以殘花目之。復據全唐詩第陸函李正封洛陽清明雨霽詩云:
曉日清明天,夜來嵩少雨,千門尚煙火,九陌無塵土。酒緑河橋春,漏間宫殿午,遊人戀芳草,半犯嚴城鼓。
李氏此詩爲何年所作,雖不能考,但唐代洛陽寒食節時亦有春雨連綿之氣候也。
其三特别之原因爲人事忽有變動,杏桃二花開放之時間表面視之,似與常年不同,按諸實際,並無改易也。
太平廣記壹伍肆李顧言條引温畬續定命録略云:
唐監察御史李顧言,貞元末應進士舉。見[南]省東南北街中有一人徐吟詩曰:「放牓只應三月暮,登科又校一年遲。」明年,京師自冬雨雪甚,畿内不稔,停舉。貞元二十一年春,德宗皇帝晏駕(寅恪案,舊唐書壹叁德宗紀下云:「貞元二十年正月癸巳帝崩。」),果三月下旬放進士牓。
權載之文集玖和九華觀見懷貢院八韻略云:
上巳好風景,仙家足芳菲。地殊蘭亭會,人似山陰歸。滯兹文墨職,坐與琴觴違。麗曲滌煩虚,幽緘發清機。支頤一吟想,恨不雙翻飛。
同書同卷上巳日貢院考雜文不遂赴九華觀祓禊之會以二絶句申贈云:
三日韶光處處新,九華仙洞七香輪。老夫留滯何由往,珉玉相和正遶身。(原注云,時以沽美玉爲詩題。)禊飲尋春興有餘,深情婉婉見雙魚。同心齊體如身到,臨水煩君便祓除。
寅恪案,温氏謂貞元二十一年春,德宗晏駕,三月下旬放進士榜,與權氏詩題上巳日貢院考雜文不遂之語可互相印證。考載之不以進士出身,但三次主禮部試,其以沽美玉爲試題,則在貞元二十一年。(見徐松登科記考壹伍)檢舊唐書壹肆捌權德輿傳載其卒於元和十三年,是前列兩題乃權氏四十八歲時之作品,前一題爲答其夫人寄懷之作,故第貳題以「申贈」爲言,且「深情婉婉見雙魚」句即指其夫人所寄之書並詩也。兹綜合上引唐摭言文苑英華續定命録,權載之文集等材料論之,則知唐代通常放進士牓時正值杏花開放。至若貞元二十一年放進士牓時在三月下旬,乃桃花開放之際,而與常年不同,斯實由此年有人事變動之故所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