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其人
李卫原是雍正的潜邸家奴,并非是正经的科举进士出身,却有一套特殊的治世治国的本领。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给皇上写折子满纸错字别字的官吏,与朝堂上诸多一本正经的官吏明显就不是一路人。他是一品朝臣,却略带邪气,满口白话浑话;他是清官能吏,却圆滑乖张,常出损招怪招。他爱出没于戏园赌场、市井街巷,却是个出淤泥而不染、视百姓如子的好官;他表面上吊儿郎当,一副混混儿气质,骨子里却是疾恶如仇、重情重义的汉子。
这样的一名官吏,只要他往贪官污吏堆里一扎,就像一条狗鱼冲进了草鱼堆里,准会闹个沸反盈天、人仰马翻,少不了要在大清的历史上留下许多亦庄亦谐、既悲又乐的官场喜剧故事。
乾隆元年,九月初。
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两天两夜了,雨夜中那烛火下的水花闪着昏黄的光,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潮湿之气,远远近近都是“沙沙”的雨声。二更天的时候,一顶二人抬的小轿,冒雨向紫禁城西华门而去。
轿里坐着的人正是老臣李卫。刚入更的时候李卫接到旨意,命他立刻到紫禁城养心殿见驾。
这个时候皇上召见自己,一定是有大事。李卫坐在轿中,一路寻思着,却怎么也猜不出到底是什么事情。
李卫随着宣旨太监一路进了紫禁城,来到养心殿,进到东暖阁,却见乾隆面色严峻,有些生气的样子。李卫跪在地上道:“老臣李卫,叩见皇上。”
乾隆看了看李卫,并未像往常一样让他站起来,自己却从大炕上站了起来,来回走了好几圈。正当李卫心中惶恐之时,乾隆开口说:“把折子给他看看。”
太监王廉躬身答应一声,手捧一封折子递给李卫。李卫赶紧接过折子,打开一看,是有人弹劾直隶巡抚李柱器贪赃枉法。有关李柱器,李卫也多少了解一些,此人一向廉洁奉公,多年来一直担任要职。不过这道奏折所写内容显然与李柱器平时的形象不符,难道这其中有什么猫腻吗?
李卫还在思考要如何回话,只听乾隆说:“王廉,你来给他宣旨。”
王廉南面而立,手持诏书念道:“李卫为官二十一年,做事尚精心,不避嫌怨,实乃公正纯臣,可托大事。着为直隶总督一职,立即上任,莫负朕心。”
李卫万万没想到,乾隆雨夜召他来此,竟是为了给自己升官。忽蒙圣恩,当为幸事,但他却更加吃不透乾隆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李卫叩头谢了恩。
乾隆道:“你起来吧。”
李卫站了起来,脑袋里一团糨糊,不知道乾隆跟自己在玩什么花样,又不知道怎样开口问,只好一声不吭,等着乾隆发话。
乾隆看了看李卫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道:“朕自登基以来,屡出国策以使吏清官廉,下面的官吏虽不敢明着抵制,却要暗暗想出别的花样。所谓上有国策,下有对策。朕登基伊始,尚摸不着头绪,所以还要依靠你这个老臣啊。这次给你个肥差,不是让你去捞银子,是让你帮朕查一查,这奏折上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李卫这才明白,乾隆是把自己这根大梁削成了一根楔子,想要彻底清理吏治。想到此处,李卫不由得心中一阵激动,说道:“皇上,您的意思老臣明白了。您放心,臣一定不负皇上重托!”
乾隆笑道:“你做地方官久了,自然知道下头的弊病。直隶那边的吏治,你可了解?”
李卫想了想,道:“禀皇上,直隶是天子脚下,富庶之地,当地经商之人较多,烟花之地也较多,市井繁华自然也就消息发达。如果我们能把控消息来源,想必可以事半功倍。”
虽是入了秋,但还有“秋老虎”使得直隶保定的天气仍是热得很。知了一声一声地嘶叫着,滚滚的热气在翻腾。
巡抚衙门的大堂上,虽是开着窗,但二十多名官吏聚在一起,还是气闷得很,让人透不过气来。不过,迫于巡抚李柱器的传唤,所有官吏都不得不耐着热,坐得端端正正,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坐在上位的李柱器果然是穿得极寒酸,一身灰色袍子上打着好几个补丁,补子也不知道是穿了多少年,上面锦鸡的颜色黯淡无光,头上一顶老式的帽子,脚下一双破了几个洞的靴子,整个人看上去十分滑稽。再看下面坐着的这些三四品以下的官吏,一个个都穿得破衣烂衫,补丁摞着补丁,针脚咬着针脚,衣服上头的颜色也深浅不一,不知是从哪几件破衣上扯下来的布头。如果不是在巡抚衙门的大堂上,乍见了还以为是叫花子开会呢。
只听李柱器说道:“孔夫子有句话,叫作‘节用而爱人’。什么叫‘节用’,就是为人在世,不可浪费。孔夫子又说‘礼,与其奢也,宁俭’,可见这‘俭朴’二字,最是人生之美德。没有德行的人,是断断不肯俭朴的。”
众官吏听了一齐点头称是,连声夸赞中丞大人说得透彻。
李柱器接着又道:“你们想想,如果一个人一天到晚只讲究穿得阔、吃得阔,于政事上毫不讲究,试问他这些钱是从哪里来的呢?无非是敲诈盘剥百姓而来。所以这种人,同强盗一样存心不良!”
众官吏又是连声说“对对对、是是是”。其中有一个会说话的四品道员,趁机说道:“大人明鉴,卑职今日得闻中丞大人如此通天之言,方才悟此为官之道。幸甚,幸甚!”
李柱器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番奉承,然后指一指自己头上的帽子,道:“你们看兄弟头上这顶帽子。自从做官以来,顶戴从金顶子一直换到红顶子。但这顶帽子,却足足戴了三十多年。”
众官吏连忙啧啧称赞:“大人真是清明廉洁,洁身自好啊。”
李柱器听了众人的吹捧更加得意,又道:“所以说,吏治之坏,是由于操守不廉;操守不廉,是由于奢侈无度。如果天下所有官吏都能同我一样廉洁奉公,吏治就会一派清明,百姓也会生活富足,大清将会永世昌盛!”
说罢,李柱器便端起桌上的茶,品了起来。
众人一见李柱器的样子,便知可以走了,纷纷端茶起身,嘴里仍忘不了再捧李柱器几句。有的说:“听大人一席话,下官如坐春风,茅塞顿开。”有的说:“大人就是李青天,李清官啊。大人之清,乃本省百姓之福啊。”
李柱器在一片颂扬之声中,送走了众人,这才走到后堂。早有下人递上了湿毛巾,李柱器拿起擦了擦汗,道:“三老爷呢?”
下人回道:“方才接了京城里来的线报,正在签押房里看着呢。”
下人所说的三老爷是李柱器的亲弟弟,名叫李不柱,是个举人出身,后来连试不第,便做了大哥的师爷。此人虽然没有中进士,但对朝堂却是极为熟络。李柱器几乎所有的事都要与李不柱商量。而李不柱每出一计,必有奇功,所以极受李柱器信任。
李柱器听说李不柱在签押房,因为离得不远,便不再叫下人去唤,自己一路走到签押房。
李柱器进了屋子,只见一个又瘦又小的中年人,长面豆眼,一身青缎袍,套着黑考绸团花大褂,因天热没有穿马褂,一手拿一张汗巾擦汗,一手拿着一封信在看。此人正是李柱器的三弟李不柱。
李不柱听到有人进屋,扭头一看是李柱器,他手拿邸报朝李柱器说道:“李卫放了直隶总督,就要来了。这是京城老二刚送来的线报。”
李柱器在李不柱的对面坐下,接过信看了看,道:“我虽未与李卫共过事,但听说此人是一个刺头,不好打交道。”
李不柱咬了咬牙,道:“看来是来者不善。”
李柱器见李不柱这副样子,不禁问道:“不就是个李卫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他做什么?”
“您没发现吗?李卫就像个救火的水龙会,皇上要办谁就把他派到谁身边。”
“你的意思是……”
“皇上好像要动咱们了。”
李柱器吃了一惊,站起来走了几步,回头冷笑了一声,道:“任他有妙计千条,我有一定之规。咱还做面子上的大清官,康熙、雍正两朝都下来了,查我李柱器的人也有不少,哪个不是灰溜溜的无功而返。就凭李卫那两下子,想跟咱们斗,他还差点儿!”
“李卫虽然未与咱们交过手,但被他斩于马下的人可都不是好惹的。前有当年太子的亲信徐祖荫、圣祖爷的宠臣高士奇、扬州一帮子盐商和那铁板一块的闽浙官吏;后有两江总督福桐、江苏巡抚闵靖元,还有杀人不眨眼的年羹尧。这些人哪个不聪明?哪个是善碴子?不都成了李卫的手下败将。所以我劝您还是小心为妙。”
李柱器想了想,道:“那你说怎么办?”
李不柱沉吟一会儿,说:“眼下还没有摸清李卫的路子,不能轻易出招。依小弟之见,眼下先办好两件事。”
“你说。”
“第一件事,沿途布下眼线,只要李卫进了直隶省,就要派人跟紧了他,绝不能让他微服私访。万一让他寻到点儿蛛丝马迹就完了。”
“好,这件事我马上就派人去办。第二件事呢?”
“等李卫来了,我们要先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先在直隶众官吏面前丢个脸面,杀杀他的锐气。斗败的蛐蛐不开牙,只要他在直隶展不开手脚,处处受制,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就得自请回京。到时候,直隶还是咱们的天下。”
李柱器皱了皱眉,说:“这下马威怕是不好下吧。虽说总督与巡抚分管不同事务,谁也管不了谁,但他毕竟是正二品大员啊!”
“大哥,这些日子你暂代直隶总督一职,李卫来了肯定要与你交接事务,到时候你就……”
李柱器听罢,舒了一口气,道:“好,就依三弟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