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一边留母子二人在府中吃饭休息,一边却忙了起来。他叫人把做红白喜事的吹鼓手请来,又找来了送新娘的花轿,又出钱让人买了鞭炮。一切准备妥当,便将寻亲的母子二人扶上了花轿,一声锣响,几串鞭声,吹吹打打、喜气洋洋地向李柱器的巡抚衙门而去。
总督府这边冷不丁送出一个新娘子,一路上大张旗鼓,热热闹闹,自然引得一干百姓围观。等到了巡抚衙门前,看热闹的已经聚了有上百人。李卫又命人点起鞭炮来,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乱响,鼓乐齐鸣、小孩喊、大人叫、有人吵、有人闹,巡抚衙门前顿时乱得如集市一般。
巡抚衙门前的几名门政和护兵见了这阵势,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急忙下来寻问。却听司仪猛地吼了一嗓子:“巡抚姨奶奶到,快让巡抚大人出来接亲!”
巡抚衙门的门政班头陈二听得纳闷,问司仪:“巡抚姨奶奶?”
司仪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有人出钱让我喊的。她不是你家大人的姨奶奶吗?”
陈二顿时来了脾气:“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是哪儿的?谁让你们来这里瞎嚷嚷的?”
几个人正说着话,只见花轿的轿帘一撩,先蹦出一个小男孩来,接着一个三十岁出头、长相俊俏的女子走了出来。
女子袅袅地走到陈二面前,摆出一副正房夫人的架子,道:“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就说他在开封娶的二房红玉带着孩子来认爹了。”
陈二连同身后的门政护兵一起都愣了:“什么认爹?什么二房?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陈二正不知怎么办好,突然看到李卫从后边走过来,他认得李卫是新任总督,以为是他在跟自家老爷开玩笑,走过去笑道:“原来是总督大人和我家老爷开玩笑啊,搞得和真的似的。”
红玉听了瞪大了眼睛,道:“什么和真的似的,就是真的!快给我叫李柱器出来,让他接我进府。瞧瞧他找的这些下人,一点儿机灵劲儿都没有,就是缺调教。”
陈二听了这一顿数落,更是摸不着头脑,抬眼看李卫,却听李卫也催促道:“还不快去,就说你家姨奶奶红玉来了,让李大人快出来接亲。”
陈二心里虽然仍是纳闷,但看李卫说得和真的似的,又有几分相信,不敢再耽搁,急忙跑进去向李柱器通报。
李柱器正在书房教七岁的儿子写字,听到外边吵吵闹闹,像是有人家办喜事,对在书房侍候的下人道:“你去看看,外面是谁家办喜事?怎么不知道巡抚衙门口是要回避的?让他们快些离开。”
下人答应一声,闭门走出屋去。
不一会儿,李柱器听房门一响,又有人走了进来。
李柱器不耐烦道:“还不快去,啰唆什么?”
李柱器回头却见是李不柱一头大汗地跑进来。李不柱回头将门掩上,心急火燎地走到李柱器跟前,低声道:“大哥,不好啦。”
李柱器见李不柱这副模样,也紧张起来,问道:“什么事?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您还记得十年前您在开封当知府的时候,认识个女子叫红玉吗?”
李柱器不知道李不柱为什么突然间提起这件事,随口道:“都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她做什么?”
“如今她找上门来了,还带了一个男孩子,满世界嚷着要认夫认爹的,现在就在府门口。您听到外边的鞭炮声和锣鼓唢呐声了吗?那是红玉坐着花轿在门口闹呢。”
李柱器立刻慌了,拿笔的手一哆嗦,毛笔“啪”地掉在地上:“这不是给我添乱吗?快,快,快,你赶紧从账房先支一百两银子,先把她带到客栈去。”
“来不及啦,红玉是让李卫送来的。外面已经闹得不成样子了,聚了上百号看热闹的人。红玉在门口点着名地喊你出来接。这会儿,恐怕嫂夫人已经知道了。”
“哎哟喂,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李柱器急得直跺脚,“李卫,你这招还真够邪的!”
正说着,书房的门“哐”的一声被人用力推开。李家兄弟二人一起看去,只见李夫人带着几个丫鬟婆子风也似的冲了进来,一进门就指着李柱器的鼻子骂道:“你干的好事,整个保定都要知道了!”
李柱器忙不迭地解释道:“夫人息怒,夫人息怒,这是没有的事,是李卫和我闹着玩呢!我现在就找他算账去。”说罢便抽身要走,但哪里能走得脱,李柱器被李夫人一把揪住,连掐带捶,痛得李柱器直叫:“夫人听我解释,我真没有做这种事。”
李夫人哪里会管李柱器的解释,心里发着狠,一把将李柱器耳朵揪住,道:“谁信你的鬼话,平时看你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没想到居然做出这等事,外面已经有人带着孩子上门认亲了,你还在狡辩,你还真是能耐了!”
李柱器不敢还手,只能嘴硬道:“快快松手,我堂堂朝廷大员,让你这样弄,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周围的丫鬟下人也在一旁出言相劝,好不容易拉住李夫人,将李柱器松开。
李柱器得了自由,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衣冠,道:“你这话说得奇怪,来的女人是个什么样的都没有问明白,却一定要让我认这个亲。”
李夫人撒完了泼,又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我不管,你赶紧叫人给我把她撵走。你要敢去见那个女人,就先拿绳子来勒死我,再去拿八抬大轿把那女子抬进来。”正说着,她抬眼看到儿子正躲在角落里,眨巴着大眼睛瞧热闹。李夫人走过去一把将他搂住:“我们娘俩一起死给你看,横竖你有了那个儿子,也可以不要我们了。”
李柱器方才挨了打并没有什么,但他就这一个儿子,疼爱得要紧,听李夫人这么一说,顿时有些生气,恨恨道:“儿子是我的,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随便插手。”
哪知李夫人并不吃这一套,朝着李柱器吐了一口唾沫又道:“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难道不是我十月怀胎生出来的?我是他的娘,我就能管他。”
李柱器的儿子见父母吵架,再加上李夫人的哭闹,顿时委屈地哭了起来。
李柱器见屋里闹成了一团,心烦得要命,又听门外还在噼里啪啦、又吹又打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快步走到门口,对站在门口的下人喊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出去将那个女人赶走。让她放明白点儿,快些离开保定。如果再在这里冒认官亲,纠缠不清,我就把她送到衙门那里好好地审问一下,到时候可有她受的。”
门口的下人答应一声正要走,却听李不柱喊道:“且慢!”
李柱器回头看看李不柱,见他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过来,在李柱器耳边轻声道:“大哥跟我来。”
李柱器被李不柱扯着走出房门,向外走了十几步来到一处僻静之处,才停下来。
李柱器着急地问道:“怎么了,为什么拦着我?”
李不柱看了看四周,轻声道:“我看那女人也不是等闲之辈,单靠吓是吓不住的,咱们得想个稳妥的办法。现如今又来一个李卫和您对着干,可不要把事情弄大了,到时候反而不好收场。”
李柱器听了淡然一笑:“她一个女人家,怕她什么。她若是不走,还要在前面闹,就送她到牢房里待一段时间,然后递解回原籍。”
“不瞒大哥,这样的话还用大哥提醒我吗?我刚刚已经在门口和她讲过了。但她说,她为你守了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苦,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被打发了。若是您不收留她,她就去顺天府那里告状。”
“京城里的老爷难道还会管我的家务事吗?”
“她说顺天府不接就去告御状。还要用轿子抬了去您的老家,领着孩子认祖归宗。只要您不怕丢脸,不怕升官有碍,她就和您没完。”
李柱器听完这一句,不由得浑身一阵发凉:“这个泼妇,比我家那口子还要狠。这可如何是好啊?三弟,你也知道,当年我虽然和她要好,但因为有你嫂夫人,我也没想过要纳她进门。后来她有了身孕,当初正好我还没有儿子,自然是想要一个,就先答应了下来。为她赎了身,又替她在河南落了户,买了几亩田。后来我做官多年,儿子也有了,又听说她过得挺滋润,这才放下心来。其实这个女人也够泼辣,方才你也见了,一点儿也不比你嫂夫人差。你瞧我现在家里闹成这个样子,要是让她进了府,那以后还有我的好日子过?你无论如何要替哥哥我想个办法,把她打发了。”
“大哥,我方才探那女人的口风,好像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她也知道要进府当姨奶奶是不能的,只不过是知道您做了大官,想讹几个钱罢了。”
李柱器咬着牙道:“只要她肯出价,那就不怕。你去探探她的口风,要多少?”
李卫和任逢春一直在门口等着看热闹,见大门一开,李柱器带着李不柱走了出来,后边还跟着几个丫鬟婆子,一起站在台阶之上皱着眉头看着底下的红玉。
李卫笑着迎了上去,道:“大人,我李卫可是做了一回慈悲菩萨,给您送了一妻一子,您说怎么谢我?”
李柱器看着李卫,恨得牙根直痒痒,真想上去咔嚓一口,把李卫的脖子咬断,但看见眼前这一锅乱粥的样子,得尽快平息了才是,只能是狠狠地瞪了李卫一眼,道:“下官真是多谢李总督了!”
李卫接了一句“不谢”。却见李柱器已经三步并做两步,绕到李卫身后,来到红玉面前。
红玉乍见了多年未曾谋面的李柱器,心里顿时有些动容,方才还跟李柱器府里的下人们摆着架子,此时却眼睛一红,不由得流下泪来。
李柱器怕红玉在外边再说出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急忙道:“一路辛苦了,快到里边说话。”说罢,朝身后的丫鬟婆子使眼色道:“还不快把她请进去。”
几个丫鬟婆子都是事先交代好了的,早知道该怎么办,一齐围上去,嘴里虽是客气着,手上却下着狠劲儿,有的拉有的拽,转眼工夫就把红玉连同孩子一起弄进了府去。
李柱器也不理李卫,和李不柱紧紧地跟在后头,一进了门,“哐”的一声,就把门关住了,把李卫晾在了外边。
那些个吹鼓手本来还想一路跟着进巡抚衙门,说不定还能讨个赏钱,刚跟到门口,却被关到了门外,顿时好不尴尬。大家停了乐器,其中一个领头的见李卫还在,直奔过来笑着问道:“总督大人,您说这是什么事啊?哪有送亲的队伍被关在门外头,只把新娘子接进去的。”
李卫知道他们是想讨两个赏钱,便从袖中掏出一锭五两的银子,道:“吹了这一路也辛苦了,这是本大人给大家的赏钱。”
领头的接了银子,顿时眉开眼笑,作了个揖,道:“谢总督大人,还是您大方。”
李卫哈哈一笑,对任逢春道:“逢春先生,今天这场戏演得真热闹,改天咱们再过来给巡抚大人道喜。”
李卫和任逢春二人大笑着往回走,转过了两条街,任逢春才道:“李柱器这个清官,果然是装给别人看的。”
李卫冷笑道:“连自己的夫人和儿子都不敢认,还做出这一档子浑蛋事,说什么俭朴,讲什么清廉,我看纯属瞎掰。这一回把红玉送到他府里,也够他折腾几天的了,也让大伙儿看看他的真面目。”
“但此人是否有贪赃纳贿、勒索民财的事,还在两说。既然皇上叫您细细查访,一定要盯紧了他。”
“我已经安排李祥这几日好好打探,若让我发现他真的手脚不干净,那他在直隶就甭想再有好日子过了!”说罢,李卫忍不住一声叫板:“驸马爷啊!”接着一边走,一边唱起了包公铡美案的唱词,“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杀妻灭子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将状纸押至了爷的大堂上,咬定了牙关你为哪桩?”
李柱器将红玉安排在前院厢房,自己却不露面,让李不柱去与红玉讲价钱,自己就在隔壁院子里等消息。
李不柱去了约半个时辰方才回来。他轻轻推门进来,又回身将房门掩住。
李柱器急忙迎上来,道:“三弟,事情办得怎么样?”
“这女的答应给钱就走,但价钱却要得狠了一些。”
“她要多少?”
“六千两银子。”
“这么多?”李柱器不由得咂了咂舌头,“你就没跟她讲讲价钱?”
“怎么没有讲?她刚开始狮子大张口,要一万两银子,兄弟再三和她讲,才降到六千两。”
李柱器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脸色极为难看:“当初我为她赎身买地,也花了将近三千两银子。若是她当初把钱存到钱庄上,现在连本带利也有四千两了。再加上现如今她又向我要的六千两,就是一万两。她到底要干什么啊,居然要这么多银子。”
李不柱知道李柱器是舍不得银子,心中暗笑,嘴里劝道:“大哥,话不能这样讲。现在不单单是她一个人,不是还有一个男孩吗?若真是咱李家的骨肉,也不能委屈了他,好歹他也姓李。再说,这女人一天不拿钱,就一天不走。任由她留在保定闹,对大哥的名声颇为不利啊。”
李柱器仍不肯松口,说道:“话虽是这样说,但六千两银子数目太大。你我做一笔生意,卖一回缺,才能得多少钱?她就来要六千两!”
李不柱早就有了主意,道:“提起生意,我倒想起一个人,这个人倒是可以替大哥出这笔钱,不用大哥掏一两银子。”
李柱器听了这话,身子一挺,坐直起来,道:“天下还有这样的便宜事?”
“您还记得您初来直隶时,有个叫布嘉闲的候补道台要向您买缺吗?”
“这个人是个笨蛋。银子我是喜欢的,缺也不是不能卖给他。但他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拿着五千两银票跑到官衙问我要官,这不是要我好看吗?当时我便泼了他一脸茶,让他滚蛋了。怎么,这个人还在保定没有走?”
“这人是个纨绔子弟,初来官场,不懂规矩,大哥不要和他计较。不过,这一回倒可以用得着他。”
李柱器眼珠转了几转,盯着李不柱道:“你的意思是——让他替我把这笔钱出了?”
李不柱一挑大拇指,道:“大哥聪明!让布嘉闲再添一千两银子,一共六千两银子,给他一个相当的缺份。钱不是您拿的,事情却有人替您办了。您还是一个大清官,岂不妙哉!”
李柱器吁了一口气,笑道:“好办法,真有你的,明天你就去办。还有这个红玉,不能留她在府中过夜,一会儿从后门领出去,找个客栈安置了。此事要办得神不知鬼不觉,知道了吗?”
“小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