涿县再往北便是房山县。
房山县的县令是刚刚从省里分发上任的胡图。他本是康熙六十年三榜同进士出身,到了这一年已经在官场上混了十几年了。因为办事实在是糊涂,办一个差事砸一个差事,时间久了,名声在外,竟没有人再敢用他,所以多少年来只从八品官升到七品,便再没有动过。
胡图虽然办事糊涂,巴结上司的功夫却好得很。这一回放到房山县,知道本省巡抚李柱器是个好清名的官,为了仰承宪意,竟也决心做一回青天大老爷。于是让人发下公告,晓谕乡里,大概意思是:以往向来是“衙门口,八字开,有钱无理莫进来”。但本官一向是清如水,到任以后,决不收原被告一文钱的礼。各位如有冤情,尽管前来告官,本官必秉公而断,绝无受贿钱财之举。
老百姓们听说县太爷坐堂不要钱,哪一个能不愿意?无论大事小情,纷纷递上诉状,让这位青天大老爷公断。
胡图见公案上的状子渐渐多了,便选了个吉日开堂审案。
这一日巳时坐堂,第一件案子是张三和李四为争一只鸡。张三说李四偷了他家一只鸡,但李四说鸡本来就是他家的,两个人都在公堂上喊冤。
胡图也不嫌案小,细细问道:“张三,既然是你家的鸡,如何就跑到了李四家?”
张三道:“小的家和李四家的院子只隔着一堵墙,小的家里的那只鸡不老实,总是爱乱飞乱扑腾。今天飞到李四家,便让他逮住了。”
胡图说:“这么说你们是邻居?”
张三和李四点头称是。
胡图笑道:“既然是邻居,这案就容易办了。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是邻居就要和睦相处嘛,单为了一只鸡这么小的事,伤了邻里的关系,实在是大大的不值。你们说对不对啊?”
张三和李四不知胡图是什么意思,一齐叩头道:“县太爷说得是。”
胡图把胡子一捻,笑眯眯地说:“既然你们都认为本县说得是,我看这只鸡是个让你们邻里不和的孽障,我便替你们除去吧。陈班头,你去把鸡拿到后头厨房。”
陈班头答应一声,上前将鸡取走直接向后厨房走去了。
张三和李四一看着了急。
张三道:“县太爷那是我的鸡啊,您拿走了算怎么回事?”
李四也道:“老爷您要吃鸡,也不能吃这只鸡啊。”
胡图听了登时将脸一板,道:“废话!我不吃你的鸡还吃谁的去?我吃这只鸡是为了让你们邻里和睦,你们应当感激才是。还不给我退下。”
张三和李四一看县太爷变了脸,知道这只鸡一定是要不回来了,只好自认倒霉走下堂去。
第二个上堂来打官司的是李大告王二偷割了他三亩麦子。胡图一听立刻大怒道:“这还了得!来人,将王二拖下去先打二十板子。”
被告王二急忙喊道:“老爷,小的还有下情要禀。”
胡图把眼一瞪,道:“打完再说!”
待王二被打完带上来,胡图才问:“王二,你不是有话要说吗?你现在说吧。”
王二道:“县太爷,小的之所以要割李大的麦子,是因为李大强占了我的地,小的没他家人口多、势力大,争不回来,所以才有偷割麦子的事。”
胡图听了又是怒从心头起,指着李大道:“原来是你错在前头,真是恶人先告状。来人!把李大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李大急忙道:“小的冤枉啊,小的有话要说。”
胡图哪里听得进去,只说道:“打完再说。”
李大被打完带了上来,胡图又问道:“李大,你方才说你也有话要说,你现在说吧。”
李大心想,一上堂原告被告各先打二十板子,这案子断得真是奇了。他虽然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说出半点不满的话来,只说道:“老爷,王二说是我占了他的地,那是胡说啊!地契在小的手上,怎么能说是小的强占了他的地呢?”
胡图这回明白了,道:“原来是王二在撒谎,险些被他骗了。来人!把王二拖下去再打二十板子。”
王二一听又要打二十大板,急忙喊道:“老爷,我还有话没说呢。”
胡图并不理会,还是那句话:“有什么话打完再说,打完再说。”
二十板子过后,王二已经被打得路都走不了了,被架了上来,扔在堂上。
胡图看了看他,慢悠悠地说道:“王二,你现在说吧。”
王二都快哭出来了,他吸着一口气道:“禀大人,李大的地契是假的,我自己原有真契,因为丢了,所以李大才敢造假欺人。但当年卖地的原主和中人还在,可以证明。”
胡图一听这话,“啪”地一拍惊堂木,怒道:“好你个李大,竟敢假造地契,来人!”
众衙役一听,知道又要打李大了,二话不说,直接将李大架起来,道:“老爷,您是又要打李大二十板子吧?”
胡图道:“猜得不错,把李大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李大顿时急了,扯着嗓子喊道:“老爷,您能不能让我把话说完再打啊?”
胡图一挥手,说:“打完再说,打完再说。”
过了一会儿,李大被架了上来,扔在堂上。
李大趴在地上,呻吟不断。
胡图对李大说:“李大,现在你说吧。”
李大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忍着痛道:“青天老爷,小的不说了。”
“为什么不说了?”
“再这么说下去,小的和王二都要被打死了。”
胡图一听,伸手指着王二,道:“既然他不肯说,那你说吧。”
王二吓得直摆手:“小的也不说了。照您这么审,就是把我俩打死,也未必审得清。”
胡图道:“那你们还告不告了?”
王二苦着脸道:“小的情愿息讼。”
李大也道:“小的也是,不敢劳烦您审案了。”
胡图哈哈一笑,道:“好,那就签字画押吧。”
这样一连审了五个案子,已经到了午时。胡图退堂吃过了中饭,下午接着坐堂再审,哪知道一上堂便有稿案送上来几十张禀帖,稿案说道:“这些人因为县太爷实在是个青天大老爷,审案子是再公平不过了,所以都不愿意再打官司了。这里都是息呈,请老爷过目。”
胡图看了一眼,得意道:“这些息呈老爷我都准了,现在巡抚大人正讲究清讼,既然都不愿意打官司了,那本县治下就是政通人和,将来升官指日可待。”
说话间却听到外边又有人喊冤,胡图听了,急忙道:“到底是房山县的百姓健讼,本老爷还得受累再坐一回堂。”说罢,叫人将喊冤人带上来。
不一会儿,有两个青年男子被带了上来。一个叫王五,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另一个叫马六,一条腿受了伤,走路一拐一拐的。
二人走上堂来,一齐跪下。
原告马六说:“县太爷,这王五不讲理,将小民的左腿打伤,您看看。”马六说罢掀起裤腿将伤口露出。
这一回胡图并没有“打完再说”,而是问王五:“你为什么打他?”
王五气哼哼地说:“回老爷的话,我们本是为一件小事互相骂了几句,本来也没什么,可是他不该骂小的祖宗,而且一骂就骂了二十多遍。所以小的火了,把他痛打了一顿。”
胡图听了,笑着对马六说:“这个案子再容易不过了。既然王五踢坏了你的左腿,我现在就命人打他的左腿。来人,将王五摁住,用板子只打他的左腿。马六你把你的左腿也伸出来,让衙役看着打。”
几个衙役上来立时把王五摁住,一边看着马六伸出来的左腿,一边用板子用劲儿敲王五的左腿。
王五不服,向上喊道:“大人断得不公啊,凭什么他骂我的祖宗,您就不管。”
胡图道:“老爷我说不管了吗?打完再说,打完再说。”
衙役的板子在王五的腿上打了十多下,直到王五的腿伤和马六的腿伤差不多一样了。胡图才让衙役停手,对王五道:“王五你过来,马六骂你祖宗骂了多少句?”
王五一拐一拐地走过去,道:“骂了二十多句吧。”
胡图一皱眉不高兴道:“说清楚到底是多少句,说不清楚就是欺骗老爷,还要找打。”
王五一听还要打,急忙说道:“二十二句,是二十二句,老爷。”
胡图点了点头,说:“好,你现在就骂他祖宗二十二句,骂完了你们就两清了。”说罢,又扬扬得意地自夸道:“像我这样的老爷,断案是再公平不过了。”
胡图的话音方落,却听堂下有人大声道:“再公平也没有这么断案的,照你这么个断案法,还有老百姓敢找你求讼吗?”
说话间,从堂外走进来两个人,前头的人看起来五十多岁,身穿一件古铜截衫,外头只套了一件黑缎盘蝴蝶套扣儿的背心,一张圆脸,两眼炯炯有神,闪着精明的光。后头一人二十多岁,酱色江绸棉袍外罩石青丝面的绸褂,白面长脸。二人都是头戴镂花银座,上衔金雀,一副举人的打扮。正是李卫和任逢春二人。
因公堂审案向来是允许百姓在堂下旁听的,二人已经在堂下听了许久。直到听到这个案子,李卫再也忍不住了,喝了一声径直走到堂上来。
胡图见两名举人走上堂来,也不生气,反而笑道:“原来是两个外乡人。你们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吗?正好可以将本老爷断案如神的名头在京城里传一传。”
李卫冷笑一声:“胡明府断案的本事,我已经见识了,不过断案如神倒不见得。”
胡图奇怪地说:“难道你没有看到吗,今日我才坐了几回堂,便让这些小民心服口服。所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天下无不可治之百姓。”
李卫本是要狠狠地训胡图一顿,但听了这句话,却有些蒙了,转头对任逢春道:“逢春,这小子虽然断案糊涂,倒是挺会拽文。他刚才说的什么?我怎么一句也没听懂。”
任逢春笑着摇了摇头:“这是孔圣人的教导,从这家伙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有些怪异。”
胡图本是扬扬得意,一心要在两位进京的举人面前露脸,但这两名举人居然不买账,反而一个说他“断案糊涂”,一个说他“怪异”,顿时把他气得胡子直翘,伸手将惊堂木在桌上一拍,大声道:“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公堂上污辱朝廷命官。你们以为有功名在身,本官就治不了你们吗?”
任逢春走上前,说:“难道老爷没听过孔圣人的这样一句话吗?‘道之以德,齐之以理,有耻且格’。县太爷今日所为,不但不能算得上是断案如神,反而与孔孟之道背道而驰了。”
任逢春拿出孔圣人来压胡图,但胡图毕竟也是三场科考出来的,谈起孔孟之道也是津津乐道,他听了这话摇头晃脑地狡辩道:“君明臣直,而政简刑清,致治等于成康。老爷我案无留牍,庭无滞狱,难道不是个清明之官吗?”
“行了,行了……你烦不烦。说了半天,本大人还是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李卫说着走到胡图的面前,“我问你,你是怎么当上这个县令的?是哪个睁不开眼的给你挂的牌?要知道朝廷让你来当县令,是让你造福一方的,不是让你祸害百姓的;是让你给乡亲们做主的,不是让你来断糊涂案的。知道什么叫断案吗?像你这样,每件案子都各打五十大板,还把百姓的鸡拿回自己家吃,这叫断案?你这是拿着公案在开玩笑。你还要我们给你到京城去宣传!我到京城宣传你什么?就说你断的这些个糊涂案子?说你断案断得老百姓都不敢来打官司了?你丢不丢人啊?”
李卫这一番长篇大论,把胡图气得是七窍生烟,他指着李卫道:“我是正儿八经的三榜进士,你不过是一个多年考不上进士的老举人,你居然敢这样跟我说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把你下到大狱里去。”
“你先别想着把我下到大狱里去,我先收拾收拾你吧。”李卫从怀中把官印掏了出来,往案桌上一放,“我是直隶总督李卫,把你们典史叫进来。”
胡图一听是总督大人,立马就变了脸色,他颤颤巍巍地将桌上的官印捧起来,细看了一遍,确认是直隶总督的官印无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连叩了几个响头,求饶道:“大人,卑……卑职不知道是……是……总督大人微服巡访,多有冒犯,还请大人恕罪。”
大堂上的衙役书吏一听是总督大人驾到,也都呼啦啦地跪倒一片。
李卫看都不看胡图,自己走到大堂上的案桌之后坐了下来,道:“都起来吧。”
胡图刚要起身,却被李卫叫住:“哎,哎,胡知县,我可没让你起来,你倒是挺自觉,你接着跪着。陈班头,去叫你们的典史上来。对了,你去把后厨房的那只鸡也拿到堂上来,再把张三和李四都给我叫回来。本大人要亲自审案。”
总督大人到县衙审案,这可是个新鲜事。众衙役一心想着要开开眼,齐声答应一声,立刻分头去办。
不一会儿,身穿官服的典史走了进来。见了李卫跪倒在地,道:“卑职钱卜利见过大人。”
二人见过了礼,李卫看了看胡图,对衙役道:“摘了他的顶戴,剥了他的补服。”
胡图一听要剥自己的官服,以为李卫要罢自己的官,吓得又叩了一个头,道:“总督大人,您就饶了我吧,我不能丢了这个官啊!我这个官才当了不到三个月啊。”
李卫冷眼看了看胡图:“不到三个月怎么了?”
胡图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我……”
“你是不是想说,你买这个缺的银子还没有捞回本来呢?”李卫接过胡图的话。
“这个……没有此事,没有此事。总督大人,我再也不敢了,您可别罢我的官啊。”
李卫不再理他,从衙役手里接过补服顶戴,对钱卜利道:“钱典史,本官命你暂时署理知县,你把你的补服顶戴脱了,换上这个七品的。”
钱卜利没想到李卫叫他来是这么一件事,不由得一惊:“总督大人,下官不过是一个未入流的杂佐之官。上面还有县丞、主簿和吏目,都比我品级要大,我怎么敢担当这个重任?”
“我看你一定能担当得起。”李卫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方才在堂下听你说,你家县太爷断案断得太糊涂,就凭你这句话,你就比他强得多!接着。”李卫将胡图的七品顶戴朝钱卜利丢去。
钱卜利急忙伸手接住,嘴里喊道:“谢大人。”
这时,陈班头从堂外走进来,禀报说:“李大人,张三和李四带到。”
李卫点点头,道:“好,你先把他们分别隔开讯问,问问他们平时喂鸡吃什么饲料?问清了,再一齐给我带上来。”
陈班头答应了一声走下堂去。
李卫回头看了看胡图:“你还待在这儿干吗?回去歇着吧,听候省里的公文处置。”
胡图苦着脸答应一声,唉声叹气地走下堂去。
李卫待他下去了才对钱卜利和任逢春道:“你们请坐。且看看我李卫是如何审案的。”
这时,陈班头领着张三和李四走上堂来。张三和李四跪倒在地。
张三抬头看了看,嘴里道:“怪啊,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堂上就换老爷了?”
李四接口道:“管他呢,反正咱也没鸡给他吃了,换就换吧。”
二人正在下头交头接耳,却听李卫在上边问道:“陈班头,他俩说了鸡是喂的什么饲料吗?”
陈班头回禀道:“回大人的话,张三说是豆粕,李四说是谷糠。”
李卫说:“将鸡当堂剥开,验罢胃中之物便知。”
陈班头将随身的佩刀抽出,剥开鸡肚,仔细验罢之后,上前对李卫道:“大人,是豆粕。”
李卫点点头,一拍惊堂木,厉声道:“李四,你偷占张三之鸡,还强词夺理。这只死鸡判归张三所有,李四再赔张三一只活鸡,算作你的罚金。你可服气?”
李四见李卫断得如此清楚,着实吃了一惊,哪里还敢抵赖,只一个劲儿地叩头道:“大人断得清楚,小的甘愿受罚。”
张三听得也是佩服之至,连声称道:“这位才是青天老爷啊!”
李卫审完了案子,又让典史钱卜利与县令胡图交接了事务。一切完毕之后,天色已晚,当日就歇在县衙之内。因胡图是巡抚保荐,又在吏部记名的县官,李卫也不能随便动他,只是写了禀帖到京,决定等回了保定再与巡抚李柱器商量这事。不过李卫已经猜到,这位胡图县令的根基一定是比较深的,李柱器要保他也说不定。想到此,李卫不由得对任逢春说道:“可惜我已不是当年假扮钦差的穷小子李卫了。要是在当年让我遇了这些买缺的赃官贪官糊涂官,我一个一个给他们‘蜻蜓点水’‘平沙落雁’‘贴家官’,看他们还招不招,哪里用得着这么费事?”
任逢春给李卫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说:“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您是光棍一个,现在您是朝廷二品大员,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还按着当年的路子愣打愣撞,恐怕不但事情办不成,还得吃大亏。”
李卫叹了口气,说:“先生说得有道理,那您说说,咱们该怎么办?”
任逢春想了一会儿,才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今咱们得先摸清李柱器贪墨卖缺的路数,方能出招。”
李卫点点头:“先生说得是,可怎么样才能摸清李柱器的路数呢?”
任逢春不由得也皱起了眉头:“是啊,李柱器老奸巨猾,要摸清他的路数还真是不太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