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隶省易州。
冀北深冬腊月的天气是刺骨的寒冷,此时虽未下雪,但寒风嗖嗖地刮在人脸上如同刀割一般。酉时刚过了半个时辰,天就黑了,但风仍是不息,反倒刮得更猛了。满天的星斗升上来,在寒风中不停颤抖着。
林进友尽管穿了大羊皮袍子,坐着暖车,仍是觉得丝丝寒意一点点渗进身体中来。他恨不得赶紧找到客栈住进去,好暖暖身子。
幸好易州的城门尚未关闭,林进友的马车进了城,找着了驿站。林进友将官凭交于驿卒验了,道:“我是去直隶上任的州同,你先给腾一间屋子再拿一盆炭来,可冻死我了。”
驿卒仔细将官凭看了,脸上挂起了笑意:“哦,原来是林大人。小的早就等着你来呢。”
林进友听了驿卒这话,奇怪道:“什么意思?我一个六品州同,值得你巴巴儿地等吗?”
驿卒听了却笑道:“小的哪有这个身份,驿站里边有贵人等着您呢,都等了您三天了。您快里边请。”
是什么贵人竟在此地等了自己三天?林进友越发摸不着头脑了:“贵人?我在直隶不认识什么贵人啊?”
驿卒依旧淡定地说道:“您见了就知道了。林大人请跟我来。”
林进友跟着驿卒向后院走去。
直隶省易州正处在南北交通要地,南来北往的官吏甚多,所以几乎间间屋子都不得空,到处都有灯火人声,好一番热闹的情形。
林进友跟在驿卒身后走过三四重院子,方见灯火稀了。朝南一间正院,门口挑着两只大灯笼,下边两名穿皮袍的戈什哈守着。看样子似乎是高官所住之地。
驿卒走过去和他们打了声招呼,戈什哈点一点头,便放二人进去。
林进友随驿卒走进院子,走到正房檐下停住,驿卒进去禀报,林进友在檐下等着,心里仍是猜不透这个贵人到底是谁。正在疑惑间,他突然听里边有一苍老却有几分熟悉的声音:“快让他进来。”
不一会儿,驿卒走到林进友身边,说:“林大人,老太太叫您进去呢。”
林进友走进屋子,一股暖气直扑到身上,将满身的寒气都化了开来。借着灯光,只见堂上坐着一位满头花白的老太太,穿一件青绉绸的羊皮褂子,外套着天马风毛套扣坎肩,正笑眯眯地看着他。林进友这才明白,这位贵人原来就是李卫的祖母。
林进友急忙走过去拜倒在地,道:“原来是叔祖母啊,请受侄孙一拜。”
李祖母笑着对旁边的下人道:“快把他搀起来,多少年了,难为我这侄孙儿还记得我啊。”
林进友站起身来,道:“前些年我调任的时候,路过浙江,还去拜望过您。虽只此一面,终生难忘。”
李祖母满脸慈爱地道:“坐下说话。给我侄孙子取杯热水来,这大冷的天,瞧冻得这脸。”
林进友坐在李祖母身旁,端起下人递过来的杯子抿了一口,道:“叔祖母,您不是在保定吗?怎么来到易州了?”
“这回到易州不为别的事,就是专门来找你的,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三天了。”
林进友奇怪道:“等我?”
李祖母笑眯眯道:“是啊,等你商量大事啊。”
“商量大事?”
“让你立大功!”
林进友愈发不明白了:“立大功?”
“对啊,想不想立功?”
“叔祖母,您这几句话把我弄糊涂了。我还没上任呢,能立什么大功?”
李祖母说道:“你别急,我慢慢跟你说明白。”说罢先赏了驿卒二两银子,又让下人出去守了门,这才将李卫打算让林进友假装买缺,打探巡抚李柱器的卖缺路子,寻找贪受贿银证据的计划讲了。说完又道:“这可是你给咱林家长脸的机会,你去不去?”
林进友听了低头略思索了一下,抬起头面带难色:“叔祖母,这个事情为私,是帮表哥一个大忙;为公,是为国为民除去一害,侄孙本当尽力而为。但我多年来在朝堂上屡屡受挫,常被人笑作愚顽不化,我……我恐怕担不起这个重任啊。”
“咱林家从来就没出过笨人。”李祖母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林进友急忙将李祖母扶住。
“不用你扶,我身子骨还硬着呢。”李祖母甩开林进友的手,继续说道,“就怕是没聪明人带着。你说我孙子李卫聪明不聪明?”
“总督大人当然是聪明人了。”
“那是因为他见天跟着我,所以聪明。你哪,也是没有遇上聪明人帮你。现在,你叔祖母我,你表哥李卫,加上一个赛过诸葛亮的逢春先生,一共三个聪明人带着你,你还不聪明到天上去?”
林进友听了苦笑一声,方要说话,却听有人在身后道:“还有一点,您还没说呢。”
林进友扭头望去,见屋后转出一个人,穿着一身便服,五十多岁的年纪,圆脸豆眼,正是李卫。
林进友急忙上前施礼道:“总督大人!”
李卫点点头,道:“你先听我把话讲完。想当年我李卫假冒钦差,劫法场,破岳子风被害案,与康熙爷的几个皇子周旋,和高相爷斗法,整治扬州的盐商,那都是傻小子出乱拳,没个章法。可是为什么后来我就赢了呢?那些赃官贪官就输了呢?除了我有一个聪明的祖母外,我还占了一个‘正’字。从古到今,是邪的永远压不了正的。只要行得正坐得端,冥冥之中总会有人在助你,正心诚意可以制魔,太阳一出来大雾就散。坏蛋,就是坏蛋,总归不会有好下场。你还怕他什么?”
李卫的这几句话似乎打动了林进友,他沉吟道:“大人和叔祖母讲得都有些道理。”
李卫走过去拍了拍林进友的肩,道:“林进友,你方才不是说你当官这么多年受了不少窝囊气吗?”
李卫的这句话正好触动了林进友的心事,他不由得黯然道:“正是。小的为官多年,真是一天痛快日子都没过过。”
李卫点一点头,道:“那你就不想出出这口恶气,干一件风风火火的光彩事?一个人活得怎么样才有意思?其实就活两个字——痛快!你要想痛痛快快地活一辈子,痛痛快快地做官,做一个好官,做一个有本事的大清官,你就跟着我李卫干,准没错!”
林进友从来没听过有人跟他说这些话,如今被他们这么一番“教训”,顿觉醍醐灌顶,意气风发,感慨道:“陈公眉有言,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方才听大人和叔祖母的一番话,何止是胜读十年书,简直是醍醐灌顶,心窍皆通啊。”
李卫道:“怎么样?干还是不干?给个痛快话!”
“干!当然要干!我也痛快一回!”林进友激动得朗声道。
从易州到保定路途并不远,林进友和李卫分头走路,快马加鞭,只用三天的工夫便到了保定。因要装作不认识李卫,林进友自然不能去总督府借宿,就在保定城内先寻了一处小院租下,安顿妥当,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日,他便起了个大早去上院禀见巡抚李柱器。
这日正是李柱器传见下员的日子,众官吏们来得都齐,只见一大群穿着破旧官衣的官吏在等着班禀。有的坐,有的站,有的闲聊,有的在打招呼,一片嘈杂人声。
正热闹的时候,门口走进一名年轻的六品官吏,一身簇新的官服显得整个人威风凛凛,脚下的朝靴颜色鲜艳,走起路来就像一阵风似的。
众人一看这个官吏是个生面孔,穿得一身崭新的官服更是与众不同,一时间人声忽寂,一齐上下打量他。
这个走进来的年轻官吏正是林进友,他见众人一个劲儿地看自己,笑道:“各位大人,你们这是看什么啊?难道没有见过六品官服吗?”
一名官吏走过去,问道:“这位兄弟,你不觉得你和我们穿得不大一样吗?”
林进友看了看,奇怪道:“好像我比你们穿得光鲜一点。不过,你们也穿得太破烂了吧!难道直隶官吏如此之穷,连身像样的行头也置办不起?”
官吏急忙将林进友拉到一边,悄声道:“兄弟,我看你是新来的吧。”
“刚刚分发到省,正要禀见巡抚大人。”
“你来保定的这一路上,就没人告诉你直隶省的规矩吗?”
林进友故作不知地说:“直隶省里有什么规矩与别省不同吗?”
官吏神神秘秘地低声道:“咱们这位抚台大人,最看不惯人吃好的、穿好的。谁穿得越旧越破,他越器重谁。你刚来就穿这么一身新衣服,恐怕要触霉头。”
林进友笑了,一拱手道:“多谢老哥提醒。不过我有的是钱,难道还要藏着掖着?”
官吏听了直摆手:“你可千万别和巡抚大人提钱字。”
“难道巡抚大人就不喜欢钱?我就不信了。”
官吏见林进友愣是不听劝,一甩袖子从林进友身边走开,嘴里道:“嘿!哪来这么一个愣小子,愣是不听劝。”
另一个官吏撇撇嘴,道:“劝他做什么?碰两回钉子,他就知道你的好了。”
这时,听到下人拿着手本子进来喊道:“巡抚大人传新到六品州同林进友进去。”
林进友答应一声,随下人走上前去,对着李柱器行礼。
李柱器举目一看,见林进友一身簇新官服,而且随身带着的饰物都是经过刻意修饰的,闪着耀目晶光。不由得拿眼睛盯住他,从头上直看到脚下,看来看去,看个没完。
林进友见李柱器这个样子,也不敢开口询问,只好由着他看。两个人站在那里,直过了小半炷香的工夫,李柱器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了一句“坐”。
二人坐下,李柱器拿着林进友的手本看了看,道:“你的原籍是江苏扬州?”
林进友答应道:“正是。”
李柱器将手本放下,身子一仰,道:“扬州盐商有钱啊。”
林进友回道:“其实那些盐商都是安徽人,扬州本地人倒是没什么钱。不过,下官家中虽不是做盐生意的,却在江苏一带做丝绸生意,也薄有家私。”
李柱器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林进友:“哦,其实扬州人还是很会做生意的。安徽人赚天下人的钱,扬州人赚安徽人的钱,总归钱是要落在扬州人的口袋里。”
“大人说得甚是。”
“如今做官的倒比经商的多了许多。就说直隶省吧,到处都是候补官。保定随便一条街上,揪出十个穿绸马褂的,一个是现任官,两个是做生意的,剩下的全都是候补官。虽说直隶是个大省,但毕竟僧多肉少,哪里有那么多缺给这些个候补老爷们。本抚台选官只能是唯才是举,唯德是举,只有德才兼备之人,本抚台才能让他放心做官,以讨猾除奸,兴养立教,方能造福一方,不负圣望啊。”
林进友听着李柱器话里话外有些着不对味,小心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李柱器一指林进友道:“你看看你,穿着这么好的衣服,打扮得这么阔气,所谓浮靡追奢,流连废事,就你这样的还能为百姓做主,为皇上分忧吗?”说罢,不等林进友回话,已经端起茶来。旁边的下人立刻喊道:“送客。”
林进友十分尴尬,只好站起身来。李柱器也站了起来,却不送客,只走到门口,头略一点便回去了。
林进友吃了李柱器一顿讥讽,心上十分不悦,心里像打翻了五味坛子,不知是个什么味。他坐轿回到了自己的府院,刚在书房站定,还没来得及坐下,下人走进来说有人来见,已经等了一会儿了。林进友没好气道:“今天什么客也不见,给我回了。”
说话间,却听有人笑道:“林大人好大的脾气,竟要赶客人走。”
林进友回头一看,见是李卫的师爷任逢春已经站到门外,林进友与他几天前在易州见过一面的,所以认得。
林进友急忙将任逢春请进来,肚子里的气却一时消不了,将那六品涅玻璃顶的大帽子摘下来狠狠地掼在桌上,道:“这个赃官明明是个真小人,却装成一副君子的模样,果真是个伪君子!”
任逢春冷冷地说:“正因为此人狡猾得很,所以才让你来探路子。他要是敢明面上拿人家的银子,总督大人早就收拾他了,何苦要劳烦老兄呢?”
林进友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有些迷茫地说:“可是去哪儿找他贪赃收银的路子呢?”
任逢春淡定地说:“你的鼻子下头不是长着一张嘴吗?你不会问吗?”
林进友抬头问道:“问谁?”
“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可是来买缺的,自然要问卖缺之处。”
林进友听了这话,似乎有点儿明白了,却又有些畏难:“可卖缺之处又在哪儿呢?”
“我送你一句话,你自己慢慢参透。”
林进友一抬头:“什么话?”
“既然猫儿要吃肉,你就不妨多露出些腥味来。”
林进友一时难将此话领悟,他低下头来重复着这句话:“猫儿要吃肉?露出些腥味?什么意思?”林进友正打算细细地问一问,却见任逢春已经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