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之然愣住了,心脏一阵剧烈地收缩。她捂住胸口,突如其来的心痛让她险些栽倒在地。她已经很久没有从一个人的心底听见这么恐惧的声音,感受到这么强烈的情绪了。
傅司衍不喜欢与人对视,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
“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傅司衍听见那个年轻女人和他说话,声音不知为什么微微发抖。他不想搭理,起身要走,女人却挡住了他的去路,用手语又问了一遍。看来是把他当成聋哑人了。
傅司衍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被她拦住了去路,索性重新坐回椅子上。李之然将沉默当成了默认。
这些年,她切身感受过无数人挣扎的内心,那些情绪像一柄柄利刃,在她的心上留下一道道难以磨灭的痕迹。经过几次被人当成神经病的遭遇后,她已经学会收敛自己泛滥的好心,不再自以为是地去干涉他人的生活。
李之然平静了一下心绪,用手语跟年轻男人搭话。
“你好,我叫李之然,经常来这里帮忙。”她大方友好地将手伸过去。
自来熟的人,傅司衍一向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他扫了那只伸到面前的手一眼,将身体朝后靠了靠,用肢体动作直白地表示了拒绝。
李之然怪人见得多了,倒也不在意。她缩回手,干笑两声:“看来帅哥都比较高冷。”就这样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电影已经看完,小野坐不住了。他从椅子上跳下来,拉着李之然的手往外走。
李之然忍不住回头望了望。那男人正在放一部新电影,依旧是黑白默片。
李之然打着手语问小野:“你认识那个新老师吗?”
小野摇摇头,他的兴趣已经不在放映室了。
“姐姐,你教我画画吧,我想画幅画送给诺诺做生日礼物。”
诺诺是他的小同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李之然笑着揉了揉他的头。
“好,咱们现在就去画。”
傅司衍看完第二部电影走出放映室时,已经下午五点了。外面的天光依旧刺眼,但太阳已经不像正午那么烤人。
他本打算让何岩开车到校门口接他,但只远远看了一眼校门的情形,傅司衍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此时校门口车来人往好不热闹,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拨捐赠人马。
如非必要,傅司衍从不往人多的地方去。他扭头往后门走,顺便打了个电话给何岩,让他到后门附近的路口来接。
路过偏僻芜杂的小花园时,傅司衍再次遇见李之然。她在一处还算平整的草地上支起两块画板,正专心致志地教小野画画。傅司衍余光淡淡一瞥,本想就这样走过去,却被她捏着画笔的手吸引了——小拇指蜷缩进掌心里藏得严严实实。
七岁的然然就是这么拿笔的。
她说她叫什么来着?
李之然……
沉寂许久的记忆突然被唤醒,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些画面。傅司衍怔在原地,静静地看向李之然,目光里没有欣喜,没有激动,反而有种宿命的释然。
按照他记忆里的场景发展,这时候会有个男人过来把她胖嘟嘟的手指掰开,严肃地教训她两句。但现在周围二十米,唯一一个男人就是他自己了。
这座花园太小,不能悄无声息地藏个人,李之然很快就发现了像根木头一样立在石子路上的傅司衍。她很不记仇地冲他笑,顺便挥了挥握笔的手,弯曲的小指活像蜗牛的壳。
傅司衍看向她的脸,想从那上面找到一点儿二十年前那个小女孩留下来的蛛丝马迹,但时间没能抹掉他的记忆,却能轻易改变其他东西,比如一个人的脸。当时胖成一团肉球似的小女孩,现在已经瘦出了尖尖的下巴,他认不出来。
李之然见那个英俊的男人定定地站在那儿盯着自己发呆,有点儿好笑,也有点儿不好意思。她转身悄悄地问小野:“我今天漂亮吗?”
小野点头。
李之然满意了,再回过身,却被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傅司衍吓了一跳。
“然然。”男人开口叫她。
原来他不是聋哑人。只是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搭配上平淡如水的嗓音,硬生生地将亲昵的叠字叫出了疏离感。
李之然不喜欢这个称呼,尤其是被一个陌生人这么叫。她玩笑着纠正道:“帅哥,咱们还没这么熟吧?你叫我之然或者李之然都成,咱们慢慢发展,一步一步来。”
他似乎没留意她在说什么。
“你记得我吗?”
“我们不是刚刚才见过吗?”李之然有点儿无奈。
这个男人颇受老天宠爱,天生一副好皮囊,见过一面,很难不留下印象。
“1996年6月27号下午2点17分43秒,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间,距离现在,已经过去20年零6天2小时23分钟了。”
傅司衍第一次见到李之然的时候,正在看表计算自己花了多长时间完成一千块拼图。她推门进来的那一刻,长久地定格在了他的脑海里。
李之然被他精准到分秒的时间记忆弄蒙了,张嘴“啊”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
“呵呵……那真是,好久不见了啊。”
“你记得我吗?”他又回到刚才的问题,连语气神情都一模一样,仿佛中间岔开的那两句对话不过是李之然的臆想而已。
但李之然知道,自己绝不会臆想到二十年前。
“不记得了。”李之然低头踢了一下树皮,一只大蚂蚁慌乱地从她脚底逃生。她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别说二十年了,我这记性,十多年前的事都能忘个干干净净了。”
再抬起头时,李之然眼中转瞬而逝的感伤已经烟消云散,只余和善的笑意。
“重新认识一次,我是李之然。”她向他伸出手。
她很爱笑,二十年前就如此。可二十年后的她,却已经把他忘了。
傅司衍一双深如古井的眼睛愈发深沉,眼底微微透着沉郁和不安。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再遇见然然,她忘了自己,他该怎么办?该作何反应?
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反反复复。这是他内心感到慌乱无措时下意识的动作。李之然很快就注意到了他怪异的举止。
“你没事吧?”她忍不住问。
傅司衍看了她一眼,低声说:“二十年太长,会忘记,是正常的,没关系。”
那语气怎么听都像是在安慰自己。
李之然觉得这个人很奇怪,她收回在半空僵了许久的手,勉强冲他笑了笑,转身又去教小野画画,只是不由自主地留意着身边的男人。
他没离开,甚至没动一下,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像尊雕像一样。
就在李之然心里开始发毛时,“雕像”幽幽地出声了。
“送幅画给我吧。”他说。
李之然问:“你想要我画什么?”
“画你自己。”
李之然觉得这哥们进度太快,她有点儿跟不上节奏。
“咳,我冒昧问一句,二十年前,我们是定了娃娃亲吗?”
“没有。”傅司衍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你那时自称雅典娜,一心想嫁给圣斗士。”
这倒是像她的想法。
最终,李之然给傅司衍画了一幅向日葵。画刚交到他手上,她的手机就响了起来,李之然摸出来一看,是个陌生来电。她迟疑着接了起来。
“你好,我是李之然。”
那边不知说了什么,她脸上的闲适轻松荡然无存。
“你知道杜金王律所的位置吗?……好,你先去律所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到。”
李之然提起包,把草地上的“烂摊子”连同小野一起拜托给傅司衍。
“老师,你照顾下小野,他要画幅画给诺诺做生日礼物。等他画完,麻烦你清理一下这里。”说完她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被晾在草地上的傅司衍看了看旁边的小野,小野也抬起小脑袋直勾勾地望着他。跟孩子的眼神接触不会让他感到不适和紧张,尤其是听障孩子。
傅司衍用下巴“指”了“指”面前一地凌乱的画板、颜料等绘画工具,用手语问小野:“你会收拾吗?”
小野摇摇头表示:“以前都是姐姐收拾的。”
傅司衍想这话应该没错,当年七岁的然然唯一能让他看顺眼的地方就是每次弄乱了东西,她都会自己乖乖地收拾好。当然她还喜欢自作多情地帮他一块收拾,他不高兴,推开她,那小丫头会笑嘻嘻地再凑过来。
傅司衍从来只会收拾自己的东西,从前这样,现在也是这样。所以,他决定甩手不管,留给小野一个“你加油”的眼神,转身就走。没想到,小家伙飞身扑上来抱住他的大腿不撒手。
小孩不能说话,只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他。傅司衍无奈地叹了口气,先把手里那幅向日葵折好收进兜里,然后大手一伸,盖住了小孩整张脸,另一只手去取突然响起的电话,是何岩打过来的。
傅司衍顿时如释重负,他接起电话,没等何岩开口,先说:“你从学校后门进来,我就在附近的小花园,有事要你处理。”
挂了电话之后,他单手提起小野的衣领,将他从腿上扒下来,放在旁边站好。
“我不喜欢别人碰我。”傅司衍严肃地警告他。
小野被他面无表情的脸吓住了,愣愣地点了两下头。傅司衍这才满意。
何岩赶过来的时候,就见傅司衍跟一个半人高的小男孩面对面地站着,大眼瞪小眼,旁边草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一堆颜料和画画用的工具。这大概就是自己要处理的“事”了。何岩顿时明了,问都没问,直接上手,很快就把一切收拾妥当。
跟在傅司衍身边这些年,何岩帮他处理过各种各样大事小事不计其数,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好心态。
傅司衍坐上车,顺手把兜里那张画掏了出来。画上的向日葵已经糊成一团——他把画收起来的时候忘记上面的颜料还没干了。
“真丑。”傅司衍盯着画纸上橙黄的一块,客观地给出评价。
他对何岩说:“我今天碰见她了。”
“你碰见谁了?”何岩有点儿糊涂。
“然然。”他补充道,“全名叫李之然。”
“太好了!”何岩听到这个消息又惊又喜,他知道客厅里那幅丑得让人不忍直视的画对傅司衍的意义。命运能安排他们再次遇见,他很为傅司衍高兴。
何岩问:“李小姐在这所学校工作?”
“不是。”
“那你问她要联系方式了吗?”
“没有。”傅司衍才意识到这一点,同时他想到另一件事,神色黯淡了下来,“她已经不记得我了。”
“时间过得太久了。”何岩安慰他。
这不能怪李之然,毕竟没有人会像傅司衍一样,把一幅画,一个人放在心里那么多年。
“我联系一下学校的校长,应该能从她那里问到李小姐的电话。”何岩说道。
傅司衍没说话,何岩把这看成默许。
“晚上七点在华府玉膳和韵南春酒店集团的张总吃饭。”他顺口提了句。
“嗯。”傅司衍淡淡地应了声。
傅森地产打算和高端连锁酒店韵南春集团就沙市市郊一块地进行合作开发,借助地段优势,打造一家精品休闲度假酒店。
这不是两家公司的第一次合作,早在2014年,傅森地产就与韵南春集团合作打造了一家五星级酒店。
酒店由傅森地产冠名,但在经营管理上,采取全权委托管理的方式,完全引进韵南春集团成熟的管理模式、运营方式以及专业技术。这样一来,傅森就直接拥有了“韵南春”的酒店品牌优势;而韵南春每年也从傅森那里得到了数目不小的“基本管理费”,可谓是双赢。
这次韵南春和傅森打算再进一步合作,合资打造精品度假酒店,也是双方基于之前成功合作的经历,仔细商讨后的决定。
虽然还没正式签订合同,但傅司衍对此次合作的事已经十拿九稳。
今晚的饭局,傅司衍其实不必亲自参加,他之所以给这个面子,一是想最终订立合同;二是冲着张谦这个人。张谦背景不简单,他决定亲自去会会此人。
傅司衍转头看向窗外,车、行人、店铺……车来人往,熙熙攘攘,却没有什么能真正入他的眼。穿梭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他只是个冷眼旁观的过客。
过了一会儿,他拿起平板电脑,戴上耳机,开始看一个商业饭局的视频。
单薄的嘴唇张张合合,无声地模仿着视频里的人说话。
何岩在后视镜里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心疼,连忙调转视线。
“何岩。”傅司衍看完视频,抬起头,“晚饭之前,我们再练习一遍。”
“好的。”
一通电话让李之然急匆匆地赶回了律所。早已收拾好准备下班的前台娜娜颇为无奈地向会客室瞥了一眼。
“李律师,人还等着你呢。”
李之然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啊,耽误你下班了。”
“没事,李律师你快去吧。”娜娜心里不太痛快,但脸上没表现出来。
李之然在会客室见到了给她打电话的那个男人。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大概是常年从事户外劳动,皮肤晒得黝黑,穿着一件普通的衬衣和一条寻常的黑裤子,背着一个蓝灰色的大包,脚上的运动鞋脏兮兮的。
“你是李律师吧?”见李之然进来,男人忙站起身。
“对,我是李之然。”
“李律师你好你好!我叫赵志强,是个开货车的,我……”男人搓了搓手,有点儿不知所措。
李之然看着他的眼睛,眼白混浊,眼珠蒙灰,浑身的市井气,内心深处不仅有蠕动着触角的贪婪,还有对贫穷的恐惧和对未来的绝望,一如大部分在现实生活中为了生存奔波挣扎的人。
“你好。”两人面对面坐下。
李之然笑道:“赵先生,你可是第一个到我们律所来指名找我的客户呢。”
“李律师谦虚了,呵呵。”赵志强见李之然态度随和,也跟着放松下来,“我听说您是最热心的律师,是个好律师。”
一上来就给她戴了顶高帽,李之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赵先生,跟我说说你的情况吧。”
一想到自己摊上的倒霉事,赵志强还没开口,眼睛先红了。说话期间,一个大老爷儿们几次抽噎。
李之然大致听明白了整件事的经过。赵志强家在市郊有一栋祖传的老房子,四年前,政府把市郊那块地卖给了傅森地产。当时就下了通知,但赵志强和家里人都没把通知当回事,四年来一直住在老房里,也没见有人来拆房子。最近突然加大了拆迁力度,他们一家老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家里有快七十岁的老爹老娘,还有老婆和两个孩子,小的那个刚学会走路,没了房子,我们住哪儿?他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啊!”赵志强说得动情,拍着桌子抹眼睛。
“你们家房子多少平?”李之然给他面前的空水杯蓄满水,温和地问道。
“三层楼,加上院子,起码三百多平。”
“那他们给的赔偿款是多少?”
“三十万。”
这价格就算是搁在四年前,也太低了。何况四年来房价飞涨,三十万远不足以让赵志强一家六口找到合适的栖身之所。
赵志强见李之然不说话,以为她要拒绝,这个大男人实在走投无路了,膝盖一软,就要跪下。
“李律师,我求你帮帮忙!”
“你别这样,我受不起!”李之然连忙拦住他。
“赵先生,他们要拆迁肯定会给你们提供相关的资料和合同,像拆迁补偿安置协议一类的东西,你带过来了吗?”
“带来了,带来了!”赵志强从随身背的布包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文件。
李之然一一展平叠好装订,对赵志强说:“这些文件我今晚拿回家研究一下,你明天上午再过来一趟。这案子接还是不接,我到时候再给你答复。”
赵志强见她没立即答应,不免失望,但有求于人,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急躁,只能好声好气地应着,回家了。
李之然把资料收进包里,看了眼时间,忽然想起另一件事,一拍脑袋惊呼:“哎呀!来不及了!”
今天是她母亲江秀珍的生日,晚上让她回去吃饭,她差点儿忘了时间。
李之然一路风风火火地赶往蛋糕店,取了三天前预订的生日蛋糕,刚走出店门就接到了王校长的电话。
“怎么了校长?”她笑嘻嘻地说,“下午刚分开就想我了?”
王校长知道她一贯嘴贫,笑道:“是是是,想死你了。”
玩笑之后,王校长认真起来:“之然啊,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学校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李之然收起玩笑的语气。
“没有,你别瞎猜。”王校长突然暧昧地笑道,“给我们捐放映室的那个人你知道吧?他今天看见你了,来问我要你的手机号呢,我给他了。”
“什么时候看见我了?你还把我的号码给他了?这可是泄露私人信息啊。”不经意间,李之然那股律师腔又出来了。
“你这大律师的手机号不一直都是公开的吗?我看人家条件挺好的,对你也有兴趣。如果他联系你,你们就试着聊聊,不喜欢以后不联系就是了,又不会影响你什么。”
李之然苦笑:“您啊,就是把我当成亟待处理的‘老腊肉’了,一心想着尽早推销出去对吧?”
“这是什么话?”王校长嗔怪,“我还能害你不成?”
“哪能啊,学校里谁不知道您是老好人啊。再说我这么可爱,您也不忍心害我不是?”李之然嘴上油腔滑调地贫,脑子里却浮现出下午见过的那个人,“校长,我们学校新来的老师还挺年轻的啊。”
“你们见过了?是挺好的一个小伙子,长得不错,人也能干。”
李之然坏笑道:“他岂止是长得不错,分明是帅到炸裂啊!”
“你们这是看对眼了?”王校长以为这事有戏,连忙问道。
“那倒没有。”李之然不给她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扭了扭脖子说,“我就是单纯欣赏帅哥而已。”
“你啊……我本来也想把那个小伙子介绍给你的,不过你现在有更好的选择了。”王校长语重心长地说道,“那个有钱人那边,如果有发展空间,你就积极点儿。”
“作为一个经济独立,思想成熟的新时代女性,我更看重感觉和情感交流,至于对方有钱没钱,那都是浮云。”
所谓浮云,就是很遥远的东西。别说踮起脚尖,就算拼命往上跳都摸不着。李之然自认为没有靠别人过好日子的运气,也从来不做不切实际的富贵梦。在她看来,人还是脚踏实地顺着良心活好。
和王校长闲扯了几句,李之然挂掉电话上了公交车,向她母亲江秀珍的家赶去。
从车上下来,天色已经暗了。巷口两边高矮不一的房屋,远远地看去,仅余阴森森的轮廓,昏黄的路灯显得伶仃无助。
李之然走进巷子,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影子沉沉地拖在身后。
上学那会儿,她通常一周回来一次。毕业之后,回来的次数断层式下降。再后来,除非江秀珍给她打电话,或者家里有事需要她帮忙,否则她不会主动登门。
她把自己的身份拎得很清楚。对于江秀珍现在的家庭而言,李之然既不是客人,更算不上主人。碍于血缘关系,这些年,那个家庭用表面的客气维系着和她之间微薄的情分。
“然然。”
李之然听见女人的声音,身体不由一顿。抬头就看见等在门口的江秀珍,准确地说,她并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只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
李之然的步子变得轻快起来,影子终于失去了重量,笑着亲昵地嗔怪道:“妈,你干吗出来等我?我不是打了电话说马上就到吗?”
“想早点儿看见我女儿啊!”江秀珍摸了摸她的脸,生活在她的掌心留下了粗糙的痕迹,摩挲得李之然脸颊生疼。
李之然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触碰,探头进屋里,闻到饭菜香。
“都开饭了啊?”她提着蛋糕往里走。
房子不大,但被精心收拾过,处处透着温馨。餐桌前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正在吃饭。见她进来,男人点了下头。
“之然来了。”
“夏叔叔。”李之然跟男人打招呼。
夏侯旁边的男孩做了个鬼脸,小声说:“疯子来了。”
“怎么说话呢小凯!”江秀珍瞪他。
小凯不服气地反驳:“爸爸说她有精神病!”
夏侯脸上挂不住了,低声斥道:“你吃完了就给我回屋里写作业去!嘴碎得跟个娘们儿一样。”
小凯拔高了声音:“我还要吃蛋糕呢!”
“给姐姐道个歉,蛋糕就给你吃。”李之然把蛋糕搁在茶几上,转身时,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淡笑,好像根本不在乎一样。
小凯哼了声:“我才不给精神病道歉。”
李之然走过去推了推他的头,用玩笑的口吻说道:“那我带来的蛋糕你也别吃了,省得被传染。”
说着顺手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小凯不满地瞪她一眼,两脚一蹬,半弓着身子,两手抓着屁股下面的椅子,连人带椅子一块往他父亲那边挪了挪。半大孩子的厌恶就这么明显地袒露在两人拉开的距离中间。
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
“小凯!你……”江秀珍皱起眉。
“妈,我要饿死了,再不给我筷子我可就上手了。”李之然大咧咧地打断了她。
江秀珍立刻去厨房取了副干净的碗筷出来,有点儿讨好地把它们摆在李之然面前,笑道:“快吃吧。”
这些年,李之然最熟悉的就是这副表情,身为母亲的内疚和身为女人的自怜自艾一同出现,懦弱如江秀珍,对这两重身份既难过又无可奈何。
李之然拨了两口饭,伸长筷子去夹菜。筷子伸了几次,一碟小炒肉就见底了。任谁看着都觉得她在这个家里没把自己当外人。
晚饭吃完,李之然借口律所还有事,就要离开。起身时,她敏锐地捕捉到小凯舒了一口气。
“疯子总算走了。”
李之然一撩头发,只当没听见。
江秀珍送她到门口,不放心地絮絮叮嘱:“加班别加得太晚,你一个女孩子晚上回去不安全,找个男同事送送你。”
李之然在她说话的工夫,已经走出好几米了,回过头在夜色里朝江秀珍挥了挥手,继续往前走去。走到巷子口,她才回头张望了一眼,确定看不见江秀珍的身影了,这才不知是惆怅还是轻松地舒出口气。
三天前,在订那个蛋糕的时候,她就已经为今天做好了打算——吃完晚饭立刻走人。那蛋糕他们一家三口吃正好,吃得完也好,吃不完也好,都是他们的。
李之然看了眼时间,还很早,她可以一路散步回家,就当是消化食物了。
沙市美名在外的饭店“华府玉膳”正热闹。五楼一间名为“观澜”的豪华包间里,虽然摆了一桌精美的菜肴,但吃饭的只有四个人。圆形的饭桌前,傅司衍和何岩的位置紧挨着,张谦坐在傅司衍的对面,他还带了个脑满肥肠的男人来。
张谦介绍道:“傅总,这位是王林,我一个朋友,仰慕你的大名很久了,非要我带他过来见见真人。”
傅司衍知道王林这号人,沙市叫得上名号的建筑商。
何岩不动声色地扫了王林和张谦一眼,看来今天张谦是打算做个中间人,搭个线,把王林引荐给傅司衍。傅司衍很给面子,配合地和王林聊了几句,在王林递上名片的时候,也让何岩拿了自己的名片给他。
王林见气氛不错,说了几个不入流的笑话,东拉西扯地跟傅司衍套近乎,显然是希望第一次见面能给傅司衍留下个好印象。
“傅总真是不得了,年纪轻轻就是知名企业家了。”王林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巴结的眼神胶着在傅司衍身上。
傅司衍抬了一下嘴角:“王老板客气了。”
王林更加热情起来,拍着胸口说:“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傅总您跟谦哥一样,只要一个电话,我立马就到。”
张谦觉得他的话太多了,转移了话题:“小王啊,你上个月那官司处理得怎么样了?”
“那几个民工不告了。”王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这事我根本就是个冤大头!负责他们的小包工头拿着钱跑了,他们就赖到我的头上,我哪会差他们那点儿钱啊!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找来个律师,天天堵我,还跑到工地上去探我的消息,我哪天非得找人收拾那个臭娘们儿……”
说到这,他突然打住了。傅司衍是国外名校毕业的,他自己没读过几年书,一直觉得傅司衍是个大文化人,用词太粗鲁可能会引起对方反感,立马改口道:“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难对付的女律师。”
傅司衍对此没什么兴趣,张谦反而接了一句:“那女的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姓李……”
“李之然。”王林愤愤地吐出三个字。
傅司衍听见这个名字,眉目一动。
那边王林拔高了嗓门继续叨叨:“那女的就跟块狗皮膏药一样,黏上人啊,甩都甩不掉!还说什么要找记者曝光我,她脑子真是被驴踢了,也不想想,自己没权没势……”
张谦看了他一眼,王林立刻就噤声了,转而嬉皮笑脸地对傅司衍说:“总之,傅总,您以后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一个电话,能办的事儿我给您办,不能办的,我想办法也得帮您办喽!”
“多谢。”
见傅司衍举杯,王林赶紧两手端着酒杯凑上去,觍着脸笑呵呵地说道:“那以后有什么生意,您也多照顾,朋友多了好走路。”
傅司衍淡淡一笑:“好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这时饭桌背后的真正意图才被心照不宣地摆上台面。傅司衍原本很不喜欢这一套,但环境促使他不得不适应和改变,现在,他早已经习惯了。私底下的多次练习,也让他在饭桌上表现得游刃有余。在旁人看来,只觉得他精于此道,老练无比。
傅司衍和张谦开始谈正事,王林识趣地先走了一步,顺便把账结了。
张谦举起杯,镜片后的双眼越喝越亮。
“这次有机会和傅总面对面地谈合作的事,真是分外荣幸啊。”
“我也很期待与韵南春合作。”傅司衍举杯,话锋一转,“张总,合同您应该看过了,如果没什么问题,我们就可以签字动工了。”
“合同我看了,傅总考虑得很周到,也准备得很充足,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
诸如此类的客套话傅司衍听过无数版本,已经能做出良好的反应,他等着张谦后面的“但是”。
“但是,傅总您也清楚,韵南春这块招牌能给傅森带来多大的好处。这酒店一旦建起来,其他产业就会自动跟过来。这合同上并没有将整块地交给韵南春,剩下的土地,傅总另有打算吧?既然这样,在双方资金投入上面,您是不是应该再考虑一下?”
预料中的反应之一,傅司衍低头笑了笑。
“张总,你不会以为我今天亲自过来吃这顿饭,只是为了这份合同吧?你应该也清楚,不是只有韵南春一家酒店集团向傅森抛出了橄榄枝。市郊那块地皮这几年越炒越热,我就算现在转手卖给同行也能赚一笔,但韵南春不一样……”
傅司衍的目光顺着张谦上扬的嘴角一寸寸往上,这样的注视带着强大的压力,会让人觉得不舒服。心智稍弱一点儿的人,很容易在心理上臣服。
傅司衍的声音不疾不徐,平静得像是在脱稿背书,这使得两人之间的气压越来越低。
“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没错,韵南春最近正在筹备明年年初在深圳证交所上市的事,现在正是关键时期。据我了解,去年韵南春涉足房地产,想打造新的酒店居住模式,可惜投资失败,导致同比总收益锐减了百分之二十三。直到今年第一季度,收益也没有回升的趋势。这时韵南春扩大商业版图,一来可以转移证交所的视线,二来也能证明自身的财力。所以,我们这次的合作,对贵公司也可以算得上是锦上添花吧。”
傅司衍再次举杯,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我个人对韵南春一直很有好感,同时,也很想结交张总你这个朋友。这样吧,资金上傅森愿意再让两个百分点,就当是我私人送张总的见面礼。至于其他的,维持原来的内容。”傅司衍笑着说道,“张总,你看如何?”
绵里藏针,软硬兼施。
张谦盯着他看了几秒,脸上僵硬的肌肉忽然一松,露出他进入包间以来唯一一个由衷的笑容。
“好,那就麻烦傅总尽快准备好修订的新合同,没有问题的话,这周三我们正式签约。”他朝傅司衍伸出手,“合作愉快。”
傅司衍握上去,脸上笑意更深:“合作愉快。”
这顿饭一直吃到晚上九点才结束。张谦是自己开车来的,多喝了几杯酒,就找了个代驾送他回去。
傅司衍站在饭店门口等何岩取车过来,等得无聊,顺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取了根烟点上。他没有烟瘾,只把它当成打发时间的工具。
傅司衍吸了一口,吐出氤氲的白烟,缥缈的烟雾散去后,正好看到马路对面一排夜宵摊喧嚣地招揽着客人。身后,是装潢富丽的高端饭店。一条马路,隔开了两个世界,这么近,那么远。
一个女人走进一家夜宵摊,独自占了一张桌子。她好像走得很累,点了消夜,四处瞄了一眼,趁周围没人注意,偷偷地把脚从不到五厘米高的高跟鞋里释放出来,然后满足地趴在桌上休息。
傅司衍将只抽了两口的香烟,碾熄在旁边的垃圾桶上,专注地盯着那个女人,取出手机按下一串数字,是李之然的号码。三个小时前,何岩从王校长那儿拿到的。
那女人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手机,大概是因为来电号码很陌生,她犹豫了一下才接听。
“喂?”
电话另一端没人回应。李之然狐疑地看了眼屏幕,确定还在通话中。
“你好,哪位?”她提高了声音。
依然没人回答,李之然觉得莫名其妙。
“什么鬼?”她嘟囔了句,顺手挂断了。
和她相隔一条马路的傅司衍听着耳边传来忙音,将手机重新收进口袋里,凝视着对面的女人,直到一辆白色宝马停在面前。
何岩放下车窗:“傅总。”
傅司衍坐上车,交代了一句:“等会儿再走。”
何岩奇怪地回头看了眼,就见傅司衍望着窗外,不知看见了什么,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何岩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看见对面一家烧烤摊上,一个女人正一口啤酒,一口羊肉串吃得不亦乐乎。
他跟在傅司衍身边多年,对他很了解。傅司衍兴趣爱好很少,所有时间几乎都奉献给了工作,基本没有私人生活,压根不像个三十岁的正常男人,能让他感兴趣的女人……
“那位就是李小姐?”
“嗯。”
果然……
何岩试探着问:“要不要过去和李小姐打个招呼?”“不用,今天已经打过一次招呼了。”
烧烤摊前的李之然吃饱喝足,起身结账了。
“走吧。”傅司衍收回目光,对何岩说。
一人一车,在夜色下错身,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李之然回到家,蹬掉鞋,赤脚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下,从包里摸出白天赵志强交给她的资料,仔细看了一遍。
合同没有问题,手续没有问题,三十万拆迁赔偿款是政府定的,白纸黑字写好了交到拆迁户手里。真有什么不满,四年前赵志强一家就应该提出意见,他们错过了最佳商议时间,现在木已成舟,想改合同基本不可能。
不过这事也不是一点转机都没有,目前拆迁的事已经从政府转到了开发商手里,从某方面来说,商比官好打交道。比起政府,和开发商好歹有一线协商的余地。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负责这次拆迁的开发商是……
“傅森地产。”
李之然虽然对房地产的事了解甚少,但也听过这家公司的大名。
八年前傅森地产在沙市创立,彼时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刚刚开始,很多产业被殃及,房地产业也不例外。不过由于国内资本市场相对封闭,由美国“次贷危机”引发的国际金融危机对国内经济的冲击有限。再加上政府针对房地产业及时进行政策调整,调动大量资金救市……一系列举动下来,不仅将房地产业受到的不利影响降到了最低,次年,国内不少城市的楼市价格就出现了触底反弹,涨势凶猛。
官方公布的涨幅还保守些,实际情况如何,市场早已经反映给百姓了。
当时沙市有些地产商私下形成联盟,囤积楼盘有意抬高房价。傅森地产非但没有加入其中,反而提前开盘,分批销售,很快将楼房销售一空。那些恶意哄抬房价的企业受到政府明里暗里整治,元气大伤。
傅森地产就此在沙市站稳脚跟。
虽说2010年到2011年末这段时间,央行三次加息阻拦了房地产业的疯狂发展,不少城市房价开始下跌,有的城市甚至一跌到底,再也没缓过来。但像沙市这样的大城市,凭借地理位置和人口优势,房价仍在继续低调上涨。
2012年中旬,央行改变政策,开始降息。房价借此东风,开始回温,到了2015年末,整个行业涨势惊人……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傅森地产发展迅猛。另外,它还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打造了一流的售后服务,为客户提供了便捷的反馈渠道,使开发商和客户之间交流畅通。这一点成为傅森地产的特色,也在一定程度上促使公司在同行中脱颖而出。
再加上傅森地产的掌舵人对市场的嗅觉极其敏锐,不仅每次都能把握住市场的风向,而且行动也比同行快半步。这些优势,让傅森地产在短短几年里,顺利跻身行业前列。和这种大公司打交道,自然好过跟小企业胡搅蛮缠。
李之然打了个哈欠,将看完的资料搁在一边,歪倒在沙发上,半边脸埋进抱枕里,墨黑的长发垂散下来,盖住了她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
房间里很静,在这种死一般的寂静里,李之然无法自制地开始回忆。她就像反刍的骆驼,让那些烂在体内的东西再一次翻腾,搅得自己不得安宁。
李之然痛苦地闭上眼睛。她忘了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拥有这种奇怪的能力——和别人四目相对的时候,能通过眼睛,看到对方内心的恐惧,并且感同身受。
这些年,她感受过太多人的内心,贪婪的、痛苦的、懦弱的……那些情绪在她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让她为别人的痛苦难过不已。
今天在聋哑学校碰见的那个男人,那个看起来英俊贵气,却举止奇怪的男人,他心底恐惧的尖叫声震撼了李之然。而她意外地觉得那声音似曾相识,但要问源头在哪里,无论她怎么想,大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最后,李之然索性不想了。
睁开眼睛从沙发上爬起来,看了眼时间,不早了,简单洗漱后,便回卧室睡觉了。这是她多年来养成的好习惯,无论发生多大的事,该吃吃,该睡睡,绝不折腾自己。
这一夜,几十千米外的傅司衍睡得并不安稳。
少年时期的很长一段时间,傅司衍都以为自己背负着什么罪孽,不然为何会接连不断地被抛弃?
这种不安,在他曾做过的一个梦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梦的开始,他们一家三口坐在平稳行驶的火车上,画面平和温馨。忽然,父母的表情越来越狰狞,到最后,他们的脸扭曲成模糊一片,而他自己却越缩越小,最终缩成一个任人宰割的婴儿。紧接着,父亲打开车窗,母亲毫不犹豫地将婴儿状态的他扔出窗外。
火车外凛冽呼啸的风声让傅司衍从梦中惊醒。醒来时,他正身处异国,冰冷的冬夜,他一个人待在一片漆黑死寂的屋子里。
傅司衍透过房间唯一一扇窗户望向窗外,路灯昏黄,漫天飞雪。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被抛弃在一座无人知晓的孤岛上,整个世界都离他很遥远。
清晨如约而至。傅司衍走出房间,何岩照例在餐厅等着他。
“傅总。”见傅司衍双眼血丝密布,何岩有些心疼,低声提醒,“今天上午十点和梁医生有预约。”
傅司衍点了下头,坐下吃早餐。他口味清淡,今天的早餐是鸡蛋牛油果沙拉和一份培根三明治。
吃到一半,他忽然说了句:“其实去不去也没什么差别,依然时好时坏。”
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但从字面意思理解,傅司衍已经对治疗失去了耐心。
“时好时坏也总好过一直都是坏的吧。”何岩劝他,“傅总,梁医生一直治疗得尽心尽力……”
“我花钱买他的专业能力,尽心尽力是应该的。”傅司衍面无表情地咬了口三明治,“不过我现在已经开始怀疑他的能力是否对得起我付的钱了。”
明心心理诊所开在三环边缘一条不算热闹的街上,颇具规模。傅司衍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进去,走到电梯口,一个女人等在那里。傅司衍碰见过她好几次,算是面熟。女人在三十五岁左右,瘦得厉害。
两人互相点了点头,就算打过招呼。
傅司衍留意到她手上绑着绷带,女人也察觉到他的目光,解释说:“这个是被自己养的小狗咬的。”
傅司衍不自觉地皱了下眉。
女人继续说:“我在这里看见你好几次了,治疗的效果还好吗?”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傅司衍没回答。女人自言自语般说道:“我之前试过好几个地方,比较下来,还是这里的医生最厉害,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状态在慢慢变好。”
傅司衍终于开口了:“你是哪位医生负责的?”
“沈术,沈医生。”
沈术这个名字傅司衍并不陌生,他是梁荣轩最看重的接班人,三十岁出头,常年戴着副黑框眼镜,少言寡语,皮肤很白,是那种病态的苍白。看来能力的确不错,没有辜负梁荣轩的栽培。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傅司衍跟女人一起走进去,两人分别按下不同的楼层,女人要去六楼拿药,而他去四楼,梁荣轩的办公室。
他走出电梯时,听见女人在身后轻轻地哼起了歌,没有词,听旋律像是首儿歌。傅司衍回头看了眼,电梯里的女人也在看他,她嘴角明明上扬着,可望着傅司衍的眼里却蓄满泪水。厚重的电梯门在他们之间缓缓合上,女人朝他摆了摆手。
傅司衍转身走进梁荣轩的办公室。梁荣轩已经在里面等着他了。
傅司衍在国外的心理医生是梁荣轩的同门师兄,知道傅司衍要回沙市后,就把师弟梁荣轩介绍给他了。梁荣轩在心理学领域算是专家级人物,傅司衍对他的治疗方式也能接受。两个人磨合得很快,治疗到现在,双方已经十分默契。
傅司衍躺在椅子上,想配合梁荣轩将身体放松,排除脑海里多余的念头。但他却怎么也做不到。他脑子里好像有许多数字在盘旋,都是在来的路上从广播里听到的财经新闻里的数字。
傅司衍对数字特别敏感,无论是过目还是过耳,只要一遍就能留下印象。
梁荣轩察觉到有很多东西在干扰傅司衍的思绪,也就不急着催眠,转而和傅司衍闲聊起来,想让他放松一点儿。
“你这几天有没有碰上什么有意思的事?”
“没有。”
梁荣轩宽厚地笑道:“真没什么话想和我说说吗?”
傅司衍扫了一眼对面挂满整面墙的奖章和证书,还有堆放在旁边的病人匿名送来的锦旗,淡淡地说道:“要不是这些东西,我都要觉得你是个庸医了。”
“这些可不是给你看的,我把它们挂在这儿,是为了提醒我自己,我是谁。”梁荣轩说,“在心理治疗过程中,不止病人会投入到自己的内心,心理医生同样也会投入进去,必须得有东西时刻提醒我,记得自己的身份。”
说完,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药瓶,取出一粒,直接吞下。
傅司衍问:“你的心脏病发作了?”
“这是预防的药。”他玩笑道,“我怕待会儿给你催眠到一半,自己心脏病犯了。”
梁荣轩有轻微的心脏病,虽然不常发作,但一旦发作也很危险。给病情严重的病人治疗前,他都会吃颗药预防。这事他对傅司衍并未隐瞒,对于他而言,傅司衍早就不是病人那么简单了。
梁荣轩把桌上的沙漏倒转过来,里面的细沙又开始了新一轮坠落,簌簌落落地沉积在泪滴形的玻璃底部。
“你今天脾气好像格外差一点儿。是工作还是和人交往遇到麻烦了?”
“没什么问题,有何岩帮忙,无论是和人打交道还是工作都挺顺利的……”傅司衍沉默了两秒,缓缓说道,“我遇见了二十年前的一个朋友。”
相比二十年这段夸张的时间跨度,从傅司衍口中说出“朋友”二字更让梁荣轩惊讶。
“你的朋友?”
“嗯。二十年前,她父亲是我的绘画老师,每个周末都会到我家教我画画。”
梁荣轩倾身向前,做出聆听的姿态。
“那时候,她会跟着她的父亲一块来。她话多、喜欢笑、喜欢穿裙子……不过她现在长大了,变了很多,也忘了我。”傅司衍想到现在的李之然,头轻轻一歪,换了个话题,“对了,昨天晚上我的梦境变得比以前更真实了,那只狗好像就趴在我耳边叫,不停地叫。”
梁荣轩拿起书写板在上面做记录。
“那你觉得这可能是什么原因引起的?”
傅司衍按了按眉心,有点儿挫败:“我不知道。”
梁荣轩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只在书写板上很快地写了两个字——加重。
后来,办公室里只剩下壁钟走动的声音,沉顿而有节奏地一下又一下地回响着……
傅司衍忘了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他游走在一片黑暗中,有个声音在和他说话,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司衍,告诉我你现在看见了什么?”
“四周很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继续往前走,能看见别的东西吗?”
“看不见,但是……”双目紧闭的傅司衍皱了皱眉,无意识地抬起手仿佛在触摸什么东西,“这里有一扇门,我摸到它了。”
“很好,试着推开它,推开它前面就能看见光了。”
傅司衍眉心皱得更紧,他艰难地和一扇紧闭的大门搏斗。
“我打不开。”
“为什么?”
为什么?
傅司衍转身触碰四周,他摸到了冰冷的墙壁,往后退,身后那扇门消失了,后背贴上冷硬的墙面。
墙!四面都是墙!
傅司衍猛地睁开眼睛,背脊冰凉,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催眠再次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