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错过真相

和傅哲道别后,李之然独自坐车回傅森公司,中途给傅司衍打了个电话,不过无人接听。李之然想他大概在忙,把手机重新揣回兜里。回到公司,刚迈进法务部的大门,就被叫去经理办公室和几个资深老律师一块开会了。

说是开会,李之然觉得这更像是一场针对她的问话,把她之前和王林打交道的经历从头到尾、方方面面抠得一点儿不剩。最后,他们让李之然做中间人,联系上那几个被王林拖欠工资的民工后,就让她出去忙了。

李之然离开经理办公室后,仔细想了想,自己实在没什么好忙的。作为高级外聘员工的她,工资是按天算的,比部门经理的日平均工资还高,她已经白拿了一天,良心上很是不安。所以,她决定自告奋勇、毛遂自荐,去问问经理有什么事她能帮上忙。

她出来时没把经理办公室的门关紧,还没走近,就听见里面的争执声飘了出来。

“你们难道不知道她的来历?杜金王律所的合伙人过来我都未必看得上,她一个小律师能有什么能力?眼下这事有多重要你们不是不知道,让她办,她能办什么?”这是法务部张经理的声音。

“可她是傅总……”

张经理冷笑讥讽:“就因为她是傅总特地关照的人,更不敢让她去做什么了。她要是做好了,就是领头功,做不好,到时候黑锅全是我们背,她甩甩袖子就回去了……”

李之然没再听下去。她这个从天而降,却没什么惊人实力的外聘律师拿着高额工资,自然会引来闲话,这些她是有心理准备的。可她留在这儿干什么呢?听这些闲话,浪费时间?

李之然忽然觉得自己答应傅司衍做这个外聘律师的行为有点儿傻,纯属被钱迷了眼。还是杜金王律所那个小地方,比较适合她这种小人物待。

她临走前决定去董事长办公室碰碰运气,看傅司衍在不在。出了电梯,就看到了办公室外面的何岩。

“何助理。”

何岩看到她先是一愣,而后友好地打招呼:“李小姐,你怎么上来了?”

李之然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傅司衍办公室紧闭的门。

何岩说:“里面在开小会,你可能要等一下。”

“噢……他还好吗?”

何岩如实说:“一点儿皮外伤。”

李之然点点头:“麻烦你告诉傅总一声,说我回律所了,有什么事给我个电话,我立刻就过来。”

“李小姐。”何岩叫住她,“你不等一会儿,和傅总见一面吗?”

老实说,李之然是想见傅司衍的,她想近距离看看他,也想告诉他,今天他父亲去工地看他了,甚至还想说两句没什么用的安慰话……但最后,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不用了,他现在太忙,我一个闲人还是不要打扰得好。”

何岩苦笑,有点儿无可奈何。

“我还是希望你这个闲人能多在他身边陪陪他,让他也沾点儿空闲。”何岩眼里有心疼,他低声告诉李之然,“傅总这几天忙得跟陀螺一样,加起来睡了不到六个小时。”

傅司衍本来睡眠情况就很糟糕,现在公司又走到了关键时刻,进一步,就可以拿下方亿,扩大商业版图;但如果失败了,傅森会元气大伤。傅司衍作为公司的掌舵人,在这种时候更要稳住,他的压力可想而知。

对于每天一定要睡够七个小时的李之然来说,傅司衍简直就是在经历酷刑。

“他真是不要命了!”

正说话间,办公室的门打开了,阮亦晴和徐磊平从里面走出来。看见李之然出现在这,阮亦晴的表情有些微妙。

“李律师你不在法务部帮忙,跑上来干什么?”

徐磊平不管这些,只看了李之然一眼,先走了。

“我来找傅总。”李之然说。她还是打算进去看看傅司衍。

“你找傅总有什么事?”阮亦晴打算刨根究底。

李之然觉得好笑,朝空中一指。

“看见了吗?”

阮亦晴莫名其妙:“什么?”

“有只母蚊子飞进办公室去了,您要不要拦住问一问它干吗?”

何岩被逗笑了,公司里能让阮亦晴吃瘪的人,除了徐磊平又多了一个。

阮亦晴气得一张俏脸变了色。

“阮总监辛苦了,加油!我先进去了。”

李之然说完,和她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走向董事长办公室。门是虚掩着的,她轻轻推开,人进去了才叫了声:“傅总。”

傅司衍听见她的声音,抬起眼帘。

“怎么过来了?”

“啊……”李之然挠头,撒了个善意的谎言,“律所那边有点儿事,我要回去了。工资你给我结一天的就行,有什么事用得上我的,你叫人给我打电话,我立马就过来。”

傅司衍握笔的手渐渐慢下来,抬头看向她。

“被人背后说闲话了?”

这位先生是兼职算命的吧?

“你怎么知道?”李之然忍不住问了句。

“从我了解的情况来看,你们律所不会有什么事重要到把你从傅森叫回去。那就是你自己想离开,你想走的理由,除了听见什么话伤了自尊之外,我想不出别的。而且你还提到了钱。我猜猜,他们说你拿高薪又不做事,是个关系户对吗?”

这猜得也太一针见血了吧?

李之然干笑两声:“我的自尊虽然不那么脆弱,但这次的确觉得有点儿受伤。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主要原因还是我觉得我留在这儿太浪费时间了,不如等你们有需要了再叫我,我随叫随到。这样双方效率都能提高,我也能挽回点儿自尊。”

“对不起。”傅司衍低声说,“我当时没有考虑周全,只想着请你过来,一可以增加你的收入,二可以帮傅森点儿忙。”

李之然走到他的办公桌前,他坐在椅子上,难得可以从高处看着他。傅司衍的头发上沾了些灰,应该是从工地上带回来的。他那张脸还是像平时一样,神情淡漠,一切情绪,一切压力都隐藏在平静的外表下,叫人捉摸不透拿捏不准。

她忽然有点儿心疼。

“你是人,又不是神,哪里能面面俱到,每件事都考虑周全?”李之然伸出手,轻轻拂掉他发间的灰尘,然后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

“能不能麻烦你抽点儿时间,陪我聊聊天?”

她想自己现在的表现一定相当无理取闹。

傅司衍看了眼腕间手表:“十分钟。”

“好。”她屈起手肘撑在桌面上,掌心托着腮,对他说,“今天你爸也去了工地,他还问我,你有没有事。”

傅司衍哼了声:“他应该是想知道我有没有被打死。”

“你不要把你爸想得那么坏行不行?”李之然认真地告诉他,“他是因为关心你才到工地上去的。”

傅司衍沉默了几秒,开口问:“你感受过他的内心吧?”

问完也不等李之然回答,就自言自语道:“应该没有我的位置,与我无关。”

怕等不来希望的答案,就先否定了自己。

“作为独生子,你有点儿自信行不行?”她忍俊不禁,“你爸还是很在乎你的。”

傅司衍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没再说什么,只伸手去抚摸腕间的表。相对于他身上永远干净笔挺看起来崭新的衬衣,手腕上那块表就显得有些陈旧了。

“这是我二十岁生日的时候他送我的礼物,也是我成年以来,从他那里收到的唯一一件生日礼物。”

他不习惯倾诉,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人谈起自己的家事,不免觉得别扭。但李之然神情专注,似乎听得很认真。

傅司衍继续说下去:“也就是那一年,我帮一家集团公司做了份收购计划,以低价收购了一家运营发展困难的连锁酒店,又把它们拆分转卖,从中赚取了一笔可观的利润。那家酒店原来的大批员工被迫下岗,包括一个刚被提拔为副总经理的男人。那个男人觉得自己十来年的奋斗和付出就这样毁于一旦,他没有勇气从头来过,跳楼了。那个男人是我爸最喜欢的学生之一,也是我们家的亲戚,当然,这层关系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说起往事,傅司衍显得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几分冷血。

“我爸要我把那次赚的钱全部捐给死者家属,做抚恤金,我没照办。我是个商人,不是慈善家。生意场本来就是没有刀光剑影的战场,他自己抗压能力太差,经历点儿挫折就扔下老婆孩子去跳楼,我为什么要为他个人的懦弱买单?”

这番话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极致的利己主义者的观点,但李之然知道,傅司衍不是。

李之然说:“你和你爸就是因为这件事闹僵的?”

傅司衍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扯下袖口盖住了腕间那块表,淡漠地说:“我绝对不会为弱者失败的人生负责。”

李之然笑了笑:“作为律师,我好像一直都在补救别人的人生。”

傅司衍说:“如果得到的报酬与付出不对等的话,那我建议你辞职。”

当律师这些年,李之然顺口接话已经成为习惯,她玩笑道:“辞职了你养我啊?”

傅司衍却认真思考了几秒,点头:“可以。”

李之然哈哈笑起来:“你到时可不能反悔啊!”

“不会反悔。”他郑重地说。

李之然止住笑,他郑重的样子让她心里有点儿暖又有点儿心疼,她没再继续玩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傅司衍不合时宜地提醒:“还有三分钟。”

李之然没理会时间,“你上次不是和我说你有点儿发热,吃药了吗?现在好了没有?”见他眼里布满血丝,脸上疲态明显,不禁有些担心。

“嗯。”他敷衍地应了声。

李之然伸手过去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不热,反而有些偏低,在他额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一本正经地对他说:“累了就要休息,生病了就该吃药。我这个人朋友比较少,你对我来说就像国宝一样珍贵,知道吗?”

“国宝?”傅司衍不太明白自己和国宝之间有什么联系。

李之然看出他的困惑,无奈一笑,耐心地跟他解释:“我的意思是,你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你要照顾好自己,对自己好一点儿,不然我会担心。”

傅司衍觉得耳根有点发烫,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超时七秒了。”

“知道了,你一定要注意休息,我走啦。”

李之然离开没多久,何岩就端着杯温水和感冒药进来,看了眼傅司衍,有点儿奇怪:“傅总,你耳朵怎么红了?”

傅司衍也不太明白。

“可能是有点儿热,把冷气调低一点儿。”

“再调低你感冒就该加重了。”何岩把药推到他面前,“吃了药再继续忙吧。”

傅司衍抗拒地皱了下眉。

何岩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声,望着天花板:“李小姐应该还没走远,现在打个电话……”

话音未落,傅司衍就拿起药利落地吞了下去,又喝了几口水,然后摆摆手:“你可以出去了”。

何岩露出满意的笑容,心里感慨万分,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李之然要是能再早两年出现该多好。

何岩走出办公室,正好碰上来找傅司衍的公司“吉祥物”———副总杨康。

“杨副总。”他点头致意。

“何助理辛苦啊。”“吉祥物”乐呵呵地道。

“吉祥物”最大的本事,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不管大小,他都能笑呵呵地乐观面对,心态好得出奇,和日理万机、事必躬亲的傅司衍完全是两个极端。

“傅总。”杨康恭恭敬敬地走到办公桌前,也不坐,低眉顺眼地站着等傅司衍说话。

他知道自己能在副总这个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着,全赖头顶这个傅总。他很清楚自己在公司担任的角色。董事长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平时一张面瘫脸不苟言笑,把他这个亲民的副总衬托得越发和善可亲。虽然公司高层他唬不住,但在基层员工里,他人气还是很高的。

傅司衍问:“稽查局和税务局那边怎么样了?”

“您放心,都打点好了,今晚我还要请稽查那边的相关负责人吃个饭。”

虽然杨副总没什么大本事,但在人际交往方面却有点儿能耐,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主儿。

“行,这两天匿名举报信就会送过去,你全程盯着,能打听到的消息一个也别放过。”

“我知道我知道。”杨康点头哈腰,“傅总您放心,只要方亿真有什么东西可查,他们是跑不了的。”

接下来几天,关于傅森公司明珠苑用材质量的事可以用峰回路转来形容。傅森公司公布了用于明珠苑的建材采购清单后,又公布了公司近两年的会计报表,里面说明了傅森每一笔资产收益和资金走向,比一些上市公司年终发布的报表还要详细。全力证明了傅森有足够的财力选购优质的建材。最后傅森还点名与此事相关的方亿,希望对方也表个态,公布一下相关材料让关注此事的大众放心。

一时间,舆论又调转枪头,指向了被这突然一击打蒙了的方亿。

方亿不回应?不要紧,傅森董事长公开向方亿老总发出邀请,请他参加下周三的新闻发布会。

战帖都递到家门口了,所有人都等着看他回应,方迅当了缩头乌龟,简直是老脸丢尽。这还没完,随后,傅森公司委托律师以诬告陷害罪和侵犯商业秘密行为起诉了王林。

表面的事情已经够热闹了,殊不知私底下,还有更热闹的。

稽查局接到举报,方亿地产董事长方迅涉嫌帮人洗黑钱,数额巨大,举报人同时提供了相关材料。稽查局很快立案查处。

方迅四面楚歌,每日在家懊悔得头发都白了,他不是后悔自己洗黑钱的行为,而是叹不该贸然去动傅森。

一向甚少关注网络动态的李之然,这段时间密切关注各方在网上对傅森及傅司衍的评价,充分见识了网民跟风和变脸的速度有多快。短短几天,傅森从万人唾骂的垃圾企业变成了房地产行业的佼佼者,被骂是无良奸商的傅司衍,转眼被称赞为良心天才企业家,甚至还有人在微博上建起了傅司衍的小粉丝团。

十几岁的少女对傅司衍突如其来的狂热追捧,李之然理解不了,也没空理解,因为她很忙。知道傅森转危为安后,她只偶尔给何岩打个电话,向他打听傅司衍的身体情况。

大部分时间,她都蹲守在明心心理诊所附近。

虽然联系上了梁荣轩,但她很快发现,想从梁荣轩那里打听苏妍的消息实在太难,不过也不是半点收获没有,那个叫苏妍的女人现在还是诊所的病人,她的心理医生是沈术。于是,她一有空就来诊所附近转悠,希望能碰上苏妍。

一连几天,她都没有收获。周寻逸那边反而传来消息,小野和吴斌DNA比对的结果出来了。

“小野就是吴斌的儿子!”周寻逸显得很兴奋。

李之然提醒道:“就算是,吴斌也不能带小野走。你别忘了,三年前孩子的抚养权被判给了苏妍,而吴斌是禁止靠近孩子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李之然正在书店闲逛,她抬头透过窗户看着斜对面的心理诊所,阴森森地说了句:“我准备去拔苏妍几根头发!”

周寻逸笑道:“听你这口气,我还以为你要拧下她的脑袋呢。”

“哪能啊。”李之然也笑道,“你先忙吧,我挂电话了。”

“嗯,有事随时找我。”

“好。”她敷衍地应着,突然想起什么,叫了声,“周寻逸!”

“嗯?”

“你带吴斌再去做个精神鉴定吧。”

周寻逸对这个提议表示认同:“好,这也是个办法,总比什么都不做强。”

“那就这样,我们分头行动,保持联系。”

周寻逸闻言笑说:“你这话说的,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兼职做特工了。”

“没工资啊。”玩笑过后,李之然挂了电话。

马路对面依然没有什么动静,她低下头,慢慢地挪步,目光从眼前一排心理书籍上挨个扫过,最后落在一本叫《亚斯伯格综合征完全指南》的书上。

她想起了傅司衍,顺手将书抽出来,一页一页地翻看。忽然,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小姐你是心理医生?”

李之然摇摇头算是回应。

那女人却没有就此打住话头。

“你身边有得这种孤独症的人吗?”

这句话引起了李之然的注意,李之然侧过头去,女人三十五岁左右,很瘦,那张脸如同一张画皮贴在面骨上,颧骨高高耸起,仿佛随时可能戳破黏在上面的那层皮。但让李之然感觉不安的是女人的那双眼睛,她透过那双眼,感受到女人内心一片沉郁阴暗,好像她此刻正陷在最深的黑暗里未曾醒来一样。

在这样闷热的夏天,和这样一个女人对视,李之然脊背隐隐发凉,好像有一滴冰水,沿着脊柱一路下滑……

“打扰了。”

那女人已经和她作别,转身走了。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李之然才猛地意识到什么,放下书追了出去。女人已经过了马路,走到心理诊所门口。

“苏妍!”

李之然叫了声,那女人却没有回头,等她穿过马路,女人早已经走进诊所不见了。

李之然站在诊所门口,想着自己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快四年了吧?恍惚间,日子如流水,什么都沉在水底,表面却依然风平浪静。

大厅的前台小姐已经换了人,但规矩没变,她还是和前任一样,问明来客的身份,只有确定是提前有预约的才会放行。

李之然知道这里四处都是监控,警报器则连着最近的派出所。她要是敢闹事,用不了十分钟就会被带去派出所喝茶。

该怎么办呢?李之然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她直接走进去,笑眯眯地对前台小姐说:“你好,我来找沈术沈医生,他在里面吗?”

“请问您有预约吗?”果然是这一句。

“我找他有点儿私事。”李之然低头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告诉她,“你最好让他出来见我,不然的话,今天这里可能会有一场惨烈的医患纠纷!你知道有些心理疾病患者容易冲动,拿刀进来血溅三尺就不好了,万一溅到你身上……啧啧。”

李之然适时打住,露出一脸惋惜的表情,留下画面给前台小姑娘自己想象。

果然,姑娘年纪小不经吓,脸色都白了。慌忙伸手去拨号码,直接打进了沈术的办公室。

“沈医生,大厅里有位小姐有急事找您……对,很着急,麻烦您尽快下来看看……好的。”姑娘挂了电话,再看向李之然,眼里还带着惧色。

“小姐,麻烦您到前面的休息室等一下,沈医生马上就来。”

李之然朝她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别报警,别担心,不会有事的。谢谢了。”

她在休息室没等多久,沈术就出现了。

李之然在看到他的瞬间,天灵盖上如遭雷劈。眼前的沈术和她那天在工地上遇见的,走在阮亦晴身边的奇怪男人拥有同一张脸,只不过鼻梁上多了副眼镜。

李之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明明是同一张脸,身上的气质却判若两人。如果那个男人是忧郁儒雅的话,面前的沈术则透着股迂腐的书卷气,再加上鼻梁上那副古板的眼镜,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沉静无趣。

他们……完全是两个人。李之然几乎要推翻自己第一眼的判断。

“小姐,你找我吗?”沈术已经走到她跟前。

“啊……”李之然一时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

沈术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你是李之然李小姐?”

“是我,沈医生你还记得我?”

“刚才是有点儿没认出来,但是……”沈术模仿她的动作,抓了一下头发,而后腼腆地朝她笑了笑,“这个动作,你以前经常做。”

四年前他曾和梁荣轩一起为她治疗,换句话说,沈术当年也是她的心理医生之一。

提及从前,两个人之间的生疏感被冲淡了不少。李之然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和他提那天工地上的事,她甚至怀疑自己记错了当时那个男人的样子,又或者,他们仅仅只是长得有点像而已。

她有点别扭地说道:“呃……沈医生,我冒昧问一下,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阮亦晴的女人?”

沈术已经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两杯水回来。

“你说的是那天在工地上的事吧?”

“真的是你?”李之然有些惊讶,“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

“当时没有。”沈术轻笑,把一杯水递给她,“当时看你的表情,以为你认出我了,还怕你在她面前说出我的身份呢。真是不好意思,我当时的举动没把你吓到吧?”

“还好。”李之然如实说,又疑惑地问道,“为什么怕我说出你的身份?”

“因为我想追阮小姐,可她好像对心理医生这个职业比较排斥,而我平时的样子似乎不太吸引女孩子,所以就想换个风格试试看。”沈术喝了口水,补充道,“我连名字都换了。”

“噢。”李之然理解地点点头。

这样的话,事情就解释得通了。

“李小姐,这件事……麻烦你替我保密。”沈术看上去有点儿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一个私人秘密。”

李之然忙保证:“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对外说的。”

“谢谢你。”

“小事一桩。”他和阮亦晴的事就此翻篇,李之然说起自己今天来的目的,“沈医生,我来找你,其实是想找你打听一个病人的情况。”

“李小姐你不要为难我,病人的资料是不能外泄的。”

“你听我说完。”李之然喝了口水,看着他说,“沈医生,我知道这样问有点儿不合适,但是这事关系到一个孩子的人生和未来。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打扰你,你的那个病人苏妍,她……究竟是什么情况?”

“抱歉,关于患者的任何事情,我都不能泄露。”

李之然早就做好了碰钉子的准备,毕竟这事关系到别人的职业操守,但她没打算就此放弃。

“梁医生把我的情况泄露给了傅司衍,这事你知道吗?”

沈术的脸微微涨红,焦急地解释:“李小姐,那件事其实怪我。我整理资料时,不小心把你的那份掉了出去,刚好被在场的傅先生看见了。”

李之然板起脸:“我开始是有点儿生气,不过后来还是体谅你们了,那现在你能不能也体谅体谅我?”

沈术仍是一脸挣扎的难色:“实在对不起,李小姐,你的事,我可以尽我所能补偿你。但其他的,我无能为力。”

李之然叹了口气,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说:“那我不耽误你时间了,打扰了,再见。”

“没事,你慢走。”

李之然走到门口,身后忽然传来沈术的声音:“三年,躁郁症。”

“什么?”她回头。

沈术微笑看着她,就像刚才的声音只是李之然的幻听一样。

“三年……躁郁症……”李之然低声重复了一遍,猛然明白过来,她感激地看了沈术一眼,“谢谢你沈医生!”

这就是苏妍的问题,她有躁郁症,在这治疗三年了。

“慢走。”沈术目送她走出休息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

他低下头,取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眼镜布,一下一下擦拭着镜片,露出的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深沉而阴郁的气息。

“看到了吗?”他低声对自己说,“她什么都没看出来。”

沈术重新回到办公室,苏妍正躲在窗边,静静地望着楼下的女人穿过马路,走向对面的书店。沈术关上办公室的门,上锁,走到窗边形销骨立的女人身后。

“她来打听你的消息。”他低头轻嗅着她的发香,在她耳畔喃喃地低语,“她好像,已经找到你的儿子了。”

苏妍身体一僵,表情变得惊恐起来,本能地抗拒着。

“不……不,我不想见他!”

“没脸见他是吗?”沈术两手捏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体扳过来,笑意阴柔,“我当年给了他选择,他选择离开你。我也给了你选择,你选择放弃他,并且待在我的身边,让我帮你摆脱痛苦。”

他抚摸着她的脸,轻声说:“苏妍,我现在依然给你选择,你可以选择找回你的儿子,和他重新生活在一起,折磨他也折磨你自己……或者,你继续留在我的身边,为我完成最后一件事。”

他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两手环抱着她的腰,轻轻地哼起那首童谣。渐渐地,他感觉到女人的身体开始颤抖。

“我……我要留在你的身边。”苏妍抱住他,空洞的眼里流下滚烫的泪水,“阿烨,我要留在你身边。”

“很好。”沈术微笑着,贴在她耳边轻声安慰,“别怕,这是你最后一次做选择了。”

李之然返回书店买下了那本《亚斯伯格综合征完全指南》,靠在店门口静静地翻。两个小时后,她终于看到苏妍从诊所里出来。为了保险起见,李之然还是用手机偷拍了几张苏妍的照片,然后发给周寻逸,经他确认,照片里的人就是苏妍。

李之然不需要大费周章地去拔她几根头发了,没人会无聊到整容成那副瘆人的模样。只是,她奇怪苏妍内心的情况。一个人若是无欲无求,她能通过对方的眼睛,感受到他内心的平静,一如何岩。反观苏妍的内心,里面空无一物,没有任何感情,就好像她的七情六欲完全处于沉睡状态。这太奇怪了。

不过这些话,她自然不会和周寻逸说,否则周寻逸会带上她和吴斌一块去做精神鉴定。

李之然在回家的路上给王校长打了个电话。她最近调查的这些和小野有关的事,都没向王校长透露过。现在小野父母的身份都确定了,李之然想,她还是应该把事情告诉王校长。至少在校长和小野不得不分开之前,让老人有时间做心理准备。

王校长静静地听李之然说完小野亲生父母的事情后,沉默了很久,才说了句:“我知道了。”

她的声音在发抖。李之然不可自制地想起上次在王校长心底感受到的阴暗。

“那就这样了。”放下手机时,李之然发现自己的手也在颤抖。

她轻轻闭了闭眼睛,忽然觉得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在滑向失控的深渊……一切都是未知数。

李之然在离家还有段距离的地方,看见了那辆熟悉的白色宝马停在家门口,何岩站在门边,拿着手机似乎正准备打电话,抬头看见她,放下手机站在原地等她。

李之然小跑过去。

“何助理。”她眼角余光扫向旁边的车窗。

车窗是放下的,里面空无一人。李之然脸上那一瞬的失望何岩看得很清楚,他只微笑着并未说破。

“李小姐,我来给你送点儿东西。”

“送什么呀,还特地跑一趟?在这等很久了吗?怎么不先给我打个电话?”

“我也是刚到。”何岩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精美的邀请函,“公司的发布会定在明天上午十点举行,我替傅总来给你送邀请函。”

“请我去?”李之然眨眨眼,“我没参加过那样的会……”

“没关系。”何岩宽慰她道,“我特地给你选了个比较隐蔽的位置,容易出去,也容易被忽略。”

“那就谢谢何助理了。”李之然顿时笑了,大方地接过邀请函,顺口问道,“他这两天怎么样?”

何岩说:“不算太好,这两天是公司最忙的时候,他几乎在办公室里住下了,没日没夜地忙。”

李之然脸上笑意一僵,手里的邀请函忽然变得分外沉重,里面装载着傅司衍的心血。

“是不是每个所谓的成功人士都像他那样辛苦拼命?真是要钱不要命了!”

何岩叹了口气,回顾这些年傅司衍一步步走来,旁人都以为他是商业奇才,只有跟在他身边的人才知道,他的每一步,都是拿出全部的心血和精力在走,也可以说他是拿命在往上爬,不给自己留一点儿后路。

“司衍他啊……”这是李之然第一次听何岩用长辈的口吻说起傅司衍,“他的确是爱钱,因为他一直认为除了握在手里的金钱,他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可以依靠。在你出现之前,他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那个男人就像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用工作麻痹自己,在名利场拼命往上爬,以此给自己一点安全感。

“李小姐,我们靠近不了他,但你不一样,你本来就是住在他心底的人。希望你多帮帮他。”何岩语气暧昧起来,“李小姐心里是不是也有他呢?”

“何助理你胡说什么呢?”李之然脸腾地红了,手足无措地解释,“我只是……”

何岩微微一笑,没让她继续尴尬下去,“李小姐别介意,我胡说八道的。公司里还有事要忙,我先走了。”

“快去忙吧,辛苦你特地跑一趟。”

何岩坐上车,忽然想起一件事,探出头来提醒李之然,“对了李小姐,明天是傅总三十岁生日。”

留下这句话,何岩便驾车扬长而去,留下李之然一个人握着邀请函,站在夹杂着汽车尾气的风中凌乱了半天。

明天傅司衍过生日,他现在才提醒她……她上哪儿去给他准备礼物啊?李之然想起包里的那本书……但下一秒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握着邀请函回到家没多久,就接到了明日寿星的电话。李之然不知为什么心虚起来,磨蹭了半天才接起来。

“喂……”

“邀请函收到了吗?”

“嗯……”

傅司衍觉得她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你嗓子不舒服?”

“没有没有。”李之然连连摇头,清了清嗓子,问他,“对了,你以前参加过发布会吗?”

“没有,人太多了。”

“那你这回怎么办?”李之然有点儿担心。

“把稿子背熟,提前练习十几次发言就可以了。”

“噢。”

接下来是一段诡异的沉默,然后傅司衍在那边缓缓开口了。“今天……我爸来公司了。”

李之然不自觉地挺起背。

“你们见面了?”

“没有,他没直接来见我,只是找何岩聊了会儿就走了。”

李之然揣摩不出他此刻的情绪,试探着说:“过去的事如果可以翻篇的话,就放下吧。”

“什么意思?”傅司衍困惑地问。

李之然把话里意思掰碎了,进一步说明:“我是说,我不知道你和你爸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但是,我想,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让那些事情都过去?”

“如果不可以呢?”傅司衍反问。

“不可以那就记着。”李之然诚恳地说,“我只是觉得过去的事都已经成定局了,无法改变。我们唯一能做的,是让未来幸福一点儿。”

“我不知道。”傅司衍茫然而无助,“然然,我一直都不懂,怎么做才能幸福一点儿?”

李之然心里有些难过,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

“要不然,你明天的发布会也邀请你爸过去吧。”

“我再考虑一下。”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李之然和他说起小野的事,告诉他自己今天调查得到的消息。傅司衍静默着听完。

苏妍———那个幽灵一样的女人,那张脸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皱了皱眉。

“你打算把小野交给他妈妈?”

“苏妍有躁郁症,三年前就开始接受治疗了,如果现在她精神状态还是不稳定的话,肯定不能让小野跟着她。另外周寻逸已经带吴斌去做精神鉴定了,我现在只能等结果出来再考虑下一步的事情。”

“如果小野的父母都精神不正常的话,那让他继续留在聋哑学校才是最理性的选择。”

“可那是小野的人生,我们凭什么帮他做选择?如果他想回到父母身边呢?”

傅司衍觉得李之然在某些方面固执得可怕。

“随你吧。”他说。

他对这些事并不在意。李之然也不想和傅司衍在这件事上多纠缠,他最近太忙了。

“明天上午发布会十点召开,你今晚早点儿休息。”

“我尽量。”

“你别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李之然有点儿生气了。

“嗯。”他的态度仍然是老样子。

“算了,不说了。”李之然气不打一处来,粗暴地挂了电话,然后窝在沙发里琢磨起近在眼前的问题,明天该送什么生日礼物给傅司衍比较好?

三十岁啊,是大生日呢。

李之然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决定出门逛逛。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瞎逛,什么店都进去看一圈,看什么都觉得适合当礼物,但仔细一琢磨,又认为都不适合送给傅司衍。

就这么磨蹭了半天,她最后在一家服装店相中了一条灰色领带。真丝面料,手感好,光泽度也极佳,配他应该很合适。她一咬牙接受了标签上那个让她看得直吞口水的价格,转头对旁边的导购说:“麻烦你,帮我把这个包起来。”

“好的。”

“等一下。”李之然拉住导购小姐,“这个,多长时间包退啊?”

傅司衍未必会喜欢……

“三十天之内,出具购买凭证,退换商品没有损坏或物理变化,都是可以退换的。”

“噢噢,那就好。”李之然放下心,“麻烦你帮我包起来吧。”

李之然提着礼物走出店门,一抬头就看见对面中央广场上的广告显示屏,她意外地挑眉笑了起来。

显示屏里正好出现格鲁吉亚的悲剧爱情雕像,两尊雕像缓慢地靠近,然后亲吻、拥抱,融为一体……李之然看到这里,迅速将视线移开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很难过,不愿意再看见那两尊雕像悲伤地分离。于是她低下头快步往前走,躲过了那对爱人彼此告别的瞬间。

就像一场仓皇的逃离。她在这个夜晚,逃离千里之外那场爱情悲剧,却在冥冥中,奔赴一场未知的悲剧。

李之然带着礼物回到家,低头从包里掏钥匙打算开门,就在这时,一道犹犹豫豫的声音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响起。

“之然。”

李之然吓了一跳,一回头,见王校长正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捏着衣角,目光飘忽,看上去很不安。

“王校长,你怎么来了?”李之然不免诧异。

虽然她和王校长相识多年,彼此都知道对方的住址,但王校长一心扑在学校工作上,很少去别的地方,更别提亲自上门来找她。

“我有件事想和你说。”王校长慢吞吞地朝她走过来,她整个人被巨大的忐忑和恐慌笼罩着。

相比之下,李之然显得异常平静。

“进来说吧。”她摸出钥匙开门。

一进屋,王校长就急急地开口了,生怕下一秒自己就会失去勇气,“之然,我要和你说有关小野的事。”

李之然给她倒了杯水,在她对面坐下,目光透过她那副无框眼镜,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她感受到王校长心底的恐惧,害怕失去的恐惧。李之然微微垂下眼帘,视线落在王校长捧着水杯瑟瑟发抖的手上。

“您说吧。”

“小野他……”王校长一咬牙,狠下心说出实情,“他不是我在校门口捡到的,而是别人把他送到我这儿来的。”她又急忙解释,“不过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家人是谁,我……”

王校长说不下去了,她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杯子里的水溅出来几滴落在手背上。李之然抽了张纸巾递过去,王校长没接,她把杯子搁在茶几上,摘掉眼镜用手揩了两下眼睛。她疏于保养,那双手上的皮肤皱巴巴的,老态尽显。不止如此,她整个人也在这两天迅速苍老,仿佛身心俱疲。

李之然很难把她和那天在晨光下陪小野玩耍的女人联系到一起。

“把小野交给你的人是谁?”

王校长支支吾吾:“这个……这个我不能说。”

李之然“腾”地站起身:“校长,您知不知道拐卖儿童情节特别严重,可以判死刑?”

王校长也惶惶不安地跟着站了起来:“我没有拐卖孩子……那个人把孩子交给我的时候说了,说孩子亲生父母不会来找他的。”她心慌不已,试图去握李之然的手,嘴里还在不住地说话,好像说得越多,小野就越有可能留在她身边,“你也知道,我把小野照顾得很好不是吗?你知道的,他在我那儿过得很开心。这些你都是亲眼看见的。之然……之然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求你帮帮我,别让小野被他家人带走!”

李之然任由她抓着自己的手,神情冰冷得可怕。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做个拐卖孩子的帮凶?”

王校长被这样的李之然吓住了,抓着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松开了稍许,但她很快又重新抓紧了,像是攥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之然啊,你帮帮我……我跪下来求你了,我舍不得那个孩子,我舍不得啊……”

李之然想用手揉揉眼睛,但两只手都被人死死抓着,她只能出声打断那复读机一般的“舍不得”。

“你知道小野的父亲因为失去孩子,都快疯了吗?”

王校长低下头不敢看她,也不敢吭声,五十岁出头的人了,看起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正战战兢兢地等大人处置。

李之然说:“我调查过了,小野的父母是三年前离的婚,离婚后,小野被判给母亲抚养。而你捡……你得到小野的时候,也是在三年前。不过小野的母亲苏妍当时没有报警找他,这里面应该另有隐情。”

王校长从她的话里听出一线转机。

“之然,之然你会帮我的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这孩子最重感情,你一定能体谅我,不,你要体谅我,之然,你一定要体谅我……”

王校长再也没有平日里的和蔼从容,她低声下气地想从李之然那里得到怜悯。她只有一个目的:让李之然帮她留下小野。

为了这个,她可以不要尊严,可以当坏人……做什么都无所谓。

“我真的,真的不能没有小野那孩子。我孤独得太久了,太久了……”她抓着李之然的手缓缓地蹲在地上痛哭起来,那哭声揭开了她的伤疤,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再次被撕开,流出殷红的血,她痛不欲生。

李之然听说过王校长的故事:儿子和怀孕的儿媳死在一场意外车祸中,她悲痛欲绝,后来在聋哑学校找到了寄托,把一切都奉献给了学校。

“然然,你要体谅妈妈。”江秀珍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冒出来,这句话像一颗毒瘤长在她心底,常在她以为已经不痛的时候,忽然发作。

李之然终于抑制不住积存多年地愤怒和难过。

“为什么……要我体谅?”她低声问道。她质问的对象不是王校长,而是十四年前那个扔下她,转身决绝离开的女人。

一滴温热的泪水从眼眶滑落,一路滑进嘴角,又苦又涩。李之然挣脱王校长,伸手抹去脸上的泪痕,也抹去了自己所有的情绪。

“您先起来。”她连拖带拽地把王校长从地板转移到沙发上,“我必须要知道把小野带给您的那个人是谁。”

王校长就势重新拉住她的手。

“你同意帮我了?”

“您听我说。”李之然将事情冷静地分析给她听,“王校长,现在的情况是这样,有人私下把小野送给您抚养,那么苏妍当时没找孩子就有两种解释:一是她知道孩子被送走了,但她默认了这种行为;二是她对这事压根不知情,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所以没大张旗鼓地找孩子。如果是第一条,那还好办,至亲送走自己没能力抚养的孩子,你接手了,这不触犯法律。但如果是第二条,收买被拐卖的儿童,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李之然单手握紧她的肩膀,一字一字沉声说:“所以您必须告诉我,是谁把小野送给您的!”

王校长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嗫嚅道:“这……这我不能说。”

搭在她肩上的手倏然一松,“对不起王校长,您什么都不说,那我也什么都不能为您做了。到时候您只能让小野跟他妈妈走了。”李之然的声音没了温度。

如此公事公办的口气彻底吓坏了王校长,她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再度手足无措,一脸不安。

“之然,之然我知道你心肠最好,你不能这样……我们都希望小野能过得幸福啊!他回到他妈妈身边不会开心的,他喜欢我,他依赖我!”

李之然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王校长太熟悉李之然那双眼睛了,那双眼睛常常是带笑的,看起来明媚又温暖,但她一直觉得这姑娘的眼睛深处是凉的。并不是说她认为李之然的笑是假的,相反,她知道李之然是温暖的。但她也清楚,这个姑娘的温暖只能用来暖别人,暖不了她自己,裹在她如同小太阳般灿烂的外表下,是颗结冰的心。

王校长的人生已经走了大半辈子,在这漫长的时光里,她苦过、痛过、失去过至亲至爱。她很清楚,那些不能消融的痛楚终会结成茧,困住自己。

她听见李之然说:“王校长,我和您不一样,您只不过是想让您自己幸福而已。我没有那么自私。小野他有家人,他有选择的权利,而您却想让他只留在您身边。”

这几句话把王校长最后一块遮羞布撕得粉碎。

“最开始我觉得人生无望,想着要是有个理由能活下去就好了。可活着活着有一缕光透进来,我就想,能活得再好一点儿就好了。然后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又想着,能不能有更多的光?能不能活得更幸福一点儿?”王校长缓缓把脸埋进掌心,肩膀微微耸动着,“人就是这样,经历再多苦难也能活下来,再多痛苦也会抱着活下去的心,一步一个脚印地被时间推着往前走。可是,一旦他们得到了一点儿温暖,尝到了点儿幸福的甜头,就会变得贪婪。”

李之然一低头就能看见她头顶花白的头发,她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指缝间溢出来。李之然听着不是不难受,她想出声安慰两句,但忍住了,她转身去阳台把那盆清香宜人的茉莉花转移到室内。

一朵朵洁白淡雅的小花从绿叶中冒出头,那么小一点,却芬芳怡人。她低头状似专心地用剪刀打理起花的枝叶,其实耳朵却竖起来时刻留意着王校长那边的动静。

她在等,等时间和逐渐积累的情绪压断王校长心里紧绷的那根弦,让她说出究竟是谁把小野送到她身边。

“那个人……”王校长终于开口了。

李之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等着她把话说完。

“那个人,是我侄女。不过我们有好多年没来往了,她也是个律师,三年前,是她把孩子送到我身边的。”

李之然眼皮一跳,心里隐隐有了预感。

“她叫什么名字?”

“谢芳菲。”

“哐当”一声,李之然手里的剪刀掉在地板上,她立在原地许久不动,整个人陷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中。

过了好一会儿,王校长才听见她的声音缓缓响起,“你知道在三年前那起离婚官司里,谢芳菲就是苏妍的代理律师吗?”

“啊?”王校长惊骇不已。

李之然弯腰去捡地上的剪刀,脑海中却浮现出谢芳菲那张脸……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