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圣詹姆斯王宫那间硕大空洞的卧厅里,昔日年轻英俊的国王亨利八世已经行将就木。
厅门之外,膝下的儿女们都正忙着在争权夺位,好在他死后大赚一笔,捞取更多的潜在利益。没有人关心他目前的处境,包括那些站在两侧据说是来伺候的侍从侍女:他们一个一个受新主子操纵,在冷冰冰的面具下斗得热火朝天,才没人会真正在乎他这个苟延残喘老头的想法!
这可真是讽刺呀,执政三十八年,最后竟会落得个如此下场!虽曾也有过辉煌,一度开疆拓土,锐意实行宗教改革,国富民强地雄踞欧洲,但终究熬不过似水流年的侵蚀。随着君王身体一天不如一天,长期累积的弊政逐渐显露,凛冽邪风也趁势兴起。此时此刻,墙上地图标的是饱受战乱的残破国土,床脚钱币印的是捉襟见肘的国家金库,案头文书写的是水深火热的人民群众。掌权近四十年以后,英格兰王国的今天又再次积贫积弱,比他刚接手时还要不如。尽管如此,门外大臣们却仍在为种种琐事争执不休,生怕本人利益受到一丝一毫的侵犯。所有坏事都指望着他来拿主意,借此逃避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
当了这些年的国王,亨利八世也算是活明白了一个道理:国家的兴盛与衰亡,跟君王本人并没有必然的关系。一味夸大君王的作用,不过是国家强势压榨王室的永恒借口。只扔下轻轻一句“国民需要”,就可以为所欲为地夺走君王最心爱的一切,前提当然是他还有过那一切的话!他本人血气方刚的时候就曾迷信了那套鬼话,为这遥不可及的盛世强国愿景日夜操劳,并几乎穷尽一生。到头来,君王的倾家荡产甚至呕心沥血,都远远填不上这个国家的千疮百孔!其实想一想也对,一群人挖坑却要他一个人来填,莫非真以为他是万能的上帝?这完全就是一排无底黑洞,仅用其中随便一个,就足以让君王辛苦数年乃至几十年的成果都毁之一旦。
因此吃了这么多年的血亏之后,他可不会再被轻易地哄住!
国王早已过了贪慕虚名和争强好胜的年纪,现在日薄西山,甚至可以说是朝不保夕。就像历史上所有尊贵君王的下场一样,时日无多的他如今只是静躺在病床上一个随时等死的孤寡老人,丝毫没有热情和精力去处理国家大事,恐怕实际能做的事情也就和街上那些有气无力的流民没什么两样。所以这个时候,他想再最后为自己活上一回,也算不枉来人间炼狱辛劳一番。
他曾经是吟游诗人,又接受过骑士教育。所以一直向往能有属于自己真正传奇的爱情。事实证明,这也是他婚姻不幸的根源所在。因为爱情这种东西,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毕竟,上帝从没说过短暂的人生中肯定能碰见那个对的人!国王也不例外,他先后结过六次婚,也有过无数的情妇和喜欢的人。她们要么和自己是逢场作戏,要么单就是某一方的一厢情愿。真正和他算是两情相悦的,似乎就只有安妮和贝蒂。
显然,两者中是贝蒂更胜一筹。这位纯情的爱尔兰少女为了爱情义无反顾,六年的痴情等待,两次挺身而出替他赴死。亨利八世对她的感情和信赖自然也是无与伦比的,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一人能够替代!他们的功亏一篑和生离死别是上帝导演的心酸悲剧,但这并不影响整段凄美爱情的精彩!
活到这把年纪,国王对所谓神明的本质理解地更加透彻。因此他更喜欢自己去体验当上帝的感觉,某些时候他就会想,如果改变自己当初去伦敦城的那一部分,贝蒂和他会不会是另外一个结果?他就留在爱尔兰当一名大贵族或者干脆舍弃权名直接私奔,什么宗教改革、欧陆战争都和他们俩没有直接的关系!
她一身轻纱绿袖在海边翩翩起舞,阳光照耀着她那楚楚动人的美丽脸庞,看起来无忧无虑;他长笛在手海风中日日笙歌,浪花去洗净他那玉树临风的英俊面容,也活个自由自在!
所以,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放弃掉这轻松美好的一切,让自己陷入眼前这潭漫无边际的沼泽地里呢?贝蒂不起主导作用,这明显是他亨利八世该去反思的问题!
贝蒂一向支持他,如果此时她还健在的话,那一定是会陪在自己的身边。他也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孤苦伶仃,临走前还忐忑不安地去接受上帝的审判了!想到这里,国王长长地一声叹息!
厅外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伴随有激烈的争执声响。没过多久,三年前才任命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和新上任的枢密院长肩抵肩地走了进来,侍女侍从们纷纷让路。两位权臣谁也不让谁,为先后发言的次序当面又吵个不停!
亨利八世抬起枯瘦的手指,声音喑哑地说道:“托马斯·克兰麦先讲!”
大主教洋洋得意,他凑近国王跟前,递上文书并且解释道:“陛下,针对此次苏格兰蛮夷入侵北部,爱德华王子刚拟了一份军事方案。”
见此情形,旁边枢密院长萨福克伯爵警惕地瞪向托马斯·克兰麦,不等对方把军事方案放在床头,就赶忙抢着向国王递去下一份文书:“陛下,这是玛丽公主关于财政改革的最新提案。”
话音才刚落,亨利八世就听得肺都要气炸了。自己好歹也还没死呢!这两个家伙居然就敢明目张胆地替新主子上书,简直罪不可恕!
国王本想厉声呵斥,命令这两只做贼心虚的鬣狗赶快滚出去。却不想,他话到嘴边,最后竟只咳出来一口血沫。狡猾的老鬣狗闻见了血的气息,双双眼睛一亮,马上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
“出去!”亨利八世挥了挥手,无可奈何地吐出一句,“朕很快就要休息了!”
大主教和枢密院长互相地使了个眼色,随即一同出门,在走廊墙角某个见不得光的阴影中,暗自地商讨起对策。
“无论我们哪派上台,”克兰麦大主教小声地明示,“都必须是在老家伙死之后才有可能!”
萨福克伯爵献上提议:“他刚才说自己想要休息,这不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两人心下了然,相视而笑。
这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依照国王多年养成的习惯,乐师按例带着长笛准时入殿,翻开曲谱供亨利八世自己选择。国王看着这些熟悉的乐章,不少就是他本人年轻时创作的。终于,他停在了《绿袖子》这一篇乐稿上。
“就这章吧!”
“陛下,”乐师有些犹豫,“我来的两年好像天天都是这首,几乎没什么新意,要不要......”
“你说什么?”
国王忽然来劲,恶狠狠地瞪着对方。
“我当然是遵照陛下的吩咐!”
乐师害怕地低头领命,吹起了亨利八世当初在爱尔兰海滩边为贝蒂创作的这首《绿袖子》,曲名便是由吟游诗人亲自决定的。
又听到这曲熟悉的旋律,国王心中的怒火才慢慢得以平复下来。几位侍从在枢密院长和大主教的授意下,乖乖地呈上了一碗安魂汤。这是亨利八世每天入寝前必会服用的汤药,否则就可能无法睡着。他像往常那样只勉强喝了半碗,浑然不知今天里面放着比平时多了不少的剂量!
笛声袅袅,国王觉得贝蒂仿佛又回到了身边,她还是那副年轻少女的模样,双膝跪在床前,紧握着他的手:“陛下放心,这里有我在。”
说着,她莞尔一笑。
亨利八世终于再次看清了她的模样,音容笑貌也都如从前的那般甜美。
“等到明天,朕......我这个国王就不当了。到时候,我们又去爱尔兰,除了明媚的阳光,没有东西会再打扰到我们!”他告诉贝蒂,伸手去摸她那粉嫩的小脸。
“全都听你的!”
少女微笑着回答,亨利把她重新揽入怀中,闭上眼睛,两人依偎在一起,从此再也不会分开。
“不当国王?老家伙是不是疯了?”
枢密院长听得云里雾里,他只看见国王脸上表情出奇地平静。克兰麦大主教笑了笑,暗中准备好匕首,他可不想继续留着萨福克伯爵这头蠢驴来跟自己抢功劳!
乐师不闻不问地继续演奏,《绿袖子》的笛声还在婉转重复,而亨利已然沉醉其中,静静地走向了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