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胧格

在陆戈学校底楼的一个小房间里，匹诺醒了过来。

光线透过姜黄色的窗帘晃进屋内，在视线中摇曳着，仿佛一朵朵温柔的蒲公英。

这是一个狭小但并不让人感到压抑的房间，铺着浅褐色被单的单人床紧挨着墙，床头边的角落里搁着三只摞起来的橡木箱，一旁就是靠窗摆放的高脚书桌——离床不过两步远，靠近门的一侧墙边立着一面全身镜。

匹诺往墙上的挂钟瞄了一眼：七点，离和温妍老师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这时候起来，再翻一翻昨晚拿到的那一沓宣传册，时间差不多刚刚好。

想好这一切，匹诺利索地爬起来，拉开姜黄色的窗帘，推开窗，让夏日早晨的阳光痛快地占领了整个房间。

书桌的一角摆着一个盆栽似的、白色镂空的圆盒，里头有一小团淡蓝色的火焰在静静地燃烧。

这是冰焰，能持续不断地散发出冰凉的寒意，陆戈的人们都把它放在房间里降温。

洗漱完毕，匹诺从冰焰旁边端出一碟烤鸡肉洛夫洛、一壶肉桂茶。这是她昨晚从餐厅带回来的，虽然天气炎热，但挨着冰焰，能保证它们放上一晚也不会坏掉。

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匹诺尽量避免去陆戈的餐厅吃饭——尽管现在正值暑假，学校的餐厅已经没有多少学生光顾，但还是会碰上住在陆戈的老师，比如，教骑术的老师赫柏。而他正是匹诺此时最不愿见到的人之一。

赫柏一定已经听说了，匹诺心里隐隐作痛地想。放假后第一次在餐厅遇见赫柏，对方看她的眼神里明显充满了惋惜和同情。

一个月前，也就是上学期期末，匹诺因为做出了一件严重违反校规的事情，被陆戈学校开除了。

其实违反校规的一共有两个人，另一个是匹诺最好的朋友——小藻。这解释起来似乎有些复杂——

匹诺现在生活的地方，不同于普通人类的世界，这边的人管这里叫灵魂的居所——灵隐。灵隐的人生来就只有“灵”，没有“魂”，而另一个世界的人则同时拥有“灵”和“魂”。

“魂”是“灵”的容器，另一个世界的人一旦“魂”破碎，“灵”就会变得极易消散，如果不来到灵隐很快就会丧命。

匹诺和小藻原本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因为一场意外，她们都失去了一部分“魂”，只能来到灵隐，进入培养术师的学校——陆戈。

在另一个世界，匹诺已经没有亲人，而小藻还有和她相依为命的外婆。为了帮助小藻回到外婆身边，她们尽了一切努力，终于找到一个能让小藻拥有完整的“魂”的办法，那就是把匹诺剩下的“魂”给她。

上个学期的最后一天夜里，匹诺和小藻在学校的天台上完成了这个法术。小藻成功回了另一个世界，而匹诺却险些失去性命。脱离生命危险后，她也因此被陆戈的校长——庞德夫人开除了。

不知道此时此刻，小藻在另一个世界做着什么，在帮外婆做家务吗？

想起小藻，匹诺总是不由自主地拉开抽屉，看一眼分别时小藻留给她的挂坠。那是一个银白色的、燃着火焰的星星形状的挂坠，小藻说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唯一一样东西。她把这么宝贵的东西送给了匹诺……

不管怎么说……匹诺合上抽屉，在事情发生后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她不后悔，如果时间倒退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帮小藻回到外婆身边。

没有什么比家人更重要了，她又想起了爸爸妈妈，胸口又是一阵揪心的难受。

但毕竟，她是被学校勒令开除的，要让她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面对学校里的老师，尤其是她喜欢的老师，这是不可能的。

匹诺拉出书桌底下的小椅子坐下，冷的烤鸡肉洛夫洛还是照样好吃。

洛夫洛是灵隐最常见的食物，用长长的竹签插着一片片本来就是或者做好后切成小块的东西，比如烤鸡肉洛夫洛上就插着甜椒、烤鸡肉、烤蘑菇、奶酪片和白百合花瓣。

肉桂茶冰冰凉凉的正好喝，匹诺喝下一大杯，翻开胡乱堆在桌上的术师学校宣传册。

昨天晚上，她在灵隐的监护人温妍老师已经很明确地告诉她，下学期她将转入附近的另一所术师学校继续学业。

第一份宝蓝色的宣传册上，醒目地印着几行烫金大字：

十七位云鹿骑士

一百零三位王室术师

明齐

助你成就人生的最佳选择

底下是同样金光熠熠的一行行小字：

明齐术师学校，简称“明齐”，一九零一年由霍奈王朝的云鹿骑士尤明、申齐共同创办。一个世纪以来，她以超前的教育理念、开放的教学姿态，取得了世人瞩目的成绩——十七位云鹿骑士、一百零三位……

匹诺翻到下一面，烫金花纹勾勒出的相框里嵌着一张张照片，那些身披深灰色斗篷的人全都神采飞扬地冲她笑着。

第二份宣传册是冬日早晨的天际一样的灰蓝色，印着纤长的浅金色字：

智慧 优雅 自信 典范

最理想的女子术师学校

思蕾

——云鹿骑士思锐的母校！

封面上的一群女孩子穿着灰蓝色的小西装上衣、过膝百褶裙、长筒袜，浅金色边的领结和闪亮的搭扣皮鞋险些让匹诺再也没法挪开视线。

她仔细读了关于思蕾女子术师学校的介绍，发现没有她要找的信息后，又把目光移向了下一份。

想成为王朝顶尖的术师？

想开启一段不平凡的人生之旅？

那就来——

胧格

……

当当当！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匹诺忙把空盘子和茶壶推到角落，打开门，请温妍老师进来。

她的监护人完全是一副老小姐的样子，即使在假期中，不用上课——温妍老师在陆戈教感知与注灵术——也仍然把头发紧紧地盘在脑后，额头和鬓角没有落下一根发丝。她戴一副淡紫色的细框眼镜，身穿一件近乎黑色的深紫色连衣长裙。

“学校的宣传册你看得怎么样了？”

温妍老师的视线扫过桌面上的文件，收回来看着匹诺。

站在温妍老师面前，那种不自然的感觉又一次鲜明地落在匹诺心上。

这是在她把所有的“魂”都给了小藻后才注意到的：她能感觉到自己是“轻”的，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风吹散，而温妍老师是“重”的，仿佛粘连着她脚下的土地——因为温妍老师有“魂”，也就是说，她也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

可直到匹诺自己发现，温妍老师从未向她吐露过这一点。而当匹诺向她询问时，一向冷静的温妍老师脸上也露出动怒的神色，说明这是一个不能触碰的问题。

因为这一点，匹诺同时也敏感地察觉到，她和温妍老师之间多了一丝尴尬。

“全都看过了……”匹诺答道。

“怎么样，有想去的学校吗？”

“我……”匹诺犹豫一下，说，“我想去寄宿制的学校——和陆戈一样的。”像是作为证据说明去寄宿制学校不是她的异想天开，她又补上一句。

“不行。”

出乎匹诺的意料，温妍老师几乎在她说完的同一时间就回绝道，嘴抿成了一条严厉的直线。她似乎斟酌了一下，缓缓道出接下来的话。

“你必须住在陆戈。鉴于你上个学期的表现，我认为有必要时时照看着你……陆辰校长把你托付给了我，我必须对你负责。”

“上个学期的表现”让匹诺的心难受得缩紧了一下。就是因为被勒令开除了，她才不想再待在这所学校里。

温妍老师就住在陆戈，她为匹诺找了一个新房间，让匹诺从学生宿舍搬进来。可只要住在陆戈，开学以后——匹诺几乎绝望地想到，她一定会撞见以前的同学，查薇、许弥和符晓，还有陆沅……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许弥一定不会放过嘲笑她的机会，查薇看她的眼神一定充满了得意和轻蔑，陆沅……陆沅会不会连看都不看她一眼了？

“可……可是——”匹诺还想再争取一下，“我可以去最近的寄宿制学校，每个月、每周都回来，每天我都用鸽子向你汇报情况，可以吗？”

匹诺从没用过鸽子，不过她看见过很多次灵隐的人们用鸽子送信，传递信息。

“不行。”温妍老师依旧冷冷地说道。

“我必须时时看着你。每天！好了——”她的手在桌面上敲了敲，像是赶着结束一个不太愉快的话题，微微扬起语气说，“我比较推荐明齐和思蕾，你看过宣传册，应该也发现了，明齐是最好的，教学设施、师资力量都是一流的……”

温妍老师接下去说了什么匹诺都没有很用心听了，她只是觉得眼睛酸涩得厉害，要强忍着，眼泪才不会涌出来。

她一直低着头，等温妍老师问她时才麻木地点点头。她很难克制住不去想，如果是她妈妈，一定会把她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的，不会让她继续留在这里，遭受他人的嘲讽和奚落。

可她妈妈已经不在了啊，现在温妍老师是她唯一的监护人……

是啊，她怎么能指望一个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直到一年前才见过面的人为她考虑这么多呢？说到底，她对温妍老师来说一定很像个累赘，她平白无故的，为什么就要接受老校长的托付呢？

但无疑，温妍老师对她还是很尽心负责的，尽管陆辰校长已经去世快一年了。

“这样吧，”似乎察觉到了匹诺的抵触，温妍老师停下来道，“过几天，我带你分别去这几所学校转转，你喜欢哪一所就去哪一所，怎么样？”

“没关系。”匹诺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一点儿，但好像没有成功。“哪一所都行，我都没意见。你决定就好了……你……你知道得比较多，会帮我考虑好的。”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温妍老师似乎移开视线往桌面上的文件扫了几眼，说道：“我先联系一下这几所学校的招生负责人，看看他们是否愿意带我们参观一下校园。”

说完，她没有等匹诺答复就走出房间，轻轻合上了门。

匹诺仰面躺倒在床上，发了好长时间呆，不知道该怎么消磨掉这无聊的又一天。最后，她决定去离陆戈最近的小镇上逛逛。

匹诺不知道这个小镇的名字是什么。她只有小藻一个朋友，而她们都是去年刚来到灵隐，离开陆戈的机会也不多，所以从来没听别人提起过。她和小藻只是觉得那些不高但精巧的房屋、铺着鹅卵石的街道就像童话中的小镇一样。

出门时她没有忘记带上冰焰，她知道在这样的天气里，室外的阳光该有多么毒辣。

去小镇的路上要经过连片的柏树林，繁茂的枝叶把阳光完全遮拦在外，树荫里飘溢着草木葱茏的气息，清脆的蝉鸣声在其中闪闪烁烁，交织着一个轻盈而又安逸的梦境。头顶上的树叶丛中不时抖落嘎啦嘎啦的声响，有几只深栗色的松鼠刚刚摇晃着大尾巴，从一根树枝跳上另一根树枝。

匹诺已经不会像刚来时那样，每次都抬起头去寻找那些远去的小小身影。现在，再有毛茸茸的野兔擦着她的脚边跑过，她也不会感到多么惊奇了。

小镇的街道上没有多少行人，明晃晃的阳光仿佛为视线中的每一寸地方都铺上了一层金箔。

两边的商铺匹诺都很熟悉了，她认得出竖挂在店门外的每一个装饰小招牌。

那个镂空的招牌上嵌着樱花花瓣和冰激凌图案的，是浮屿冰激凌。每次经过这家店门外，透过锃亮的玻璃墙，看到里边的桌面上，浅浅的圆盘子里盛着浅桃红色的冰激凌，匹诺都很难强迫自己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去。

那边，招牌上有一圈金色、银色的星星，如花环一般环绕着一架钢琴的，是星空乐器铺，店主人是一位蓄着山羊胡的绅士。乐器铺隔壁的招牌是一簇金黄的郁金香，一只小猫在里头伸着懒腰，那是喵喵乐园，一家猫咪宠物专卖店。

前边不远的街道拐角处，一个古铜色的圆环里立着一只紫红色胸脯、蓝绿色羽毛的鸟，鸟嘴里衔着一枚四叶草。圆环下缀着金色的铃铛，随微风送出清亮的声响，在闷热的夏日午后显得格外清脆悦耳。

圆环底下，青灰色的砖墙上，嵌着一个破旧的招牌，写着“知更鸟茶馆”五个字。

这是匹诺在这条街上最喜欢的店之一，价格也不贵，她很想进去，但她曾在里边撞见过查薇她们，觉得还是不要冒这个险比较好。

匹诺又走过了猫头鹰书屋、云朵长袍、喳喳面包坊、胖夫人糖果、麻雀弓箭商行、萤草药材、查悠宝石专卖店……最后拐进小小的、像个小胡同似的银钥匙茶馆。

她点了一份小圆饼干洛夫洛、一杯玫瑰清露，只用了15查币。

温妍老师每个月都会给匹诺零花钱，如果不到镇上来，她几乎没有机会花出这些钱。不过，上学期她和小藻为了完成她们的计划，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匹诺觉得还是有必要节省一些。

她在店里磨磨蹭蹭地待到了两点，才又回到街道上来。

在分岔路口，她挑了一条以前从未走过的路，暗自期待能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走了快半个小时，眼看着路边光秃秃的、几乎毫无变化的石墙就要让她失望了，这时，拐角后一段长长下坡路的尽头，有什么耀眼地一闪。

匹诺大步朝前走去，当小道两边的石墙向后退去，露出一片嵌在茂密树丛中的小湖时，她忍不住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风掠过波光粼粼的湖面，仿佛一只调皮的鸟，衔起阵阵凉意洒落在匹诺脸上。湖水是碧蓝色的，比匹诺见过的任何一片湖都要清澈、纯粹，就像一枚光彩夺目的宝石，是哪位贵夫人得意的珍藏。

在湖边不远处，竖着一排高高的铁栅栏，黑色的顶尖在阳光下闪耀着锋利的光泽，看起来很有几分威慑力。

匹诺往栅栏后扫了一眼，里边是一片空阔的、泛着淡淡绿色的草场。场地的角落里有一个朴素的平顶棚子，让她想起了陆戈的云鹿棚。正对着草场，坐落着几栋高大的建筑，泛黄的石砖墙上嵌着一格格方窗，屋顶上的拱尖装饰有一种说不出的大气。

视线中有什么动了一下，匹诺看到几个步伐匆匆的人影正穿过草场，往另一头的棚子走去。

她收回目光，沿湖随意走着。

一直走到湖边和树丛的交界处，匹诺对林中漫步没什么兴趣，索性站在原地，欣赏了一会儿湖边的景致。她往来时的方向望去，可以看到一片和缓起伏的屋顶延伸向蔚蓝的天际，最远处的钟楼尖顶静静地沐浴在阳光里。

天气这样好，仿佛可以永远这样无所事事下去……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好像有一根针在匹诺心上狠狠地扎了一下。

每当这时候，她总会想起，自己绝对不是无事可做，她还要为妈妈报仇——这才是她来灵隐的最大目的。

匹诺的妈妈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事故发生时匹诺也在车上，可当两辆车相撞时，匹诺失去了意识，醒来时就发现自己浑身是血地躺在公园的长椅上，而妈妈已经永远地离开了。

她知道那不是一起普通的事故，是有人精心布置的，是谋杀。

妈妈在匹诺的背包里留下了两样东西：一张查氏纸储的取货单——匹诺了解到，所谓的查氏纸储在几年前就已经关闭了，用这张取货单什么也取不到；还有一张写着几行字的便笺——上学期她和小藻几乎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里，还是没能明白那些看起来像谜语又像咒语的话的意思。

愧疚感像一片阴影沉重地覆在匹诺心上。她不应该在这里享受着好天气，她没有资格这么做，她应该利用一切时间去查明害死妈妈的真凶。

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似乎做什么都白费功夫。

这时，隐隐约约地，她好像听见了一个人的声音。

“喂——! ”

匹诺转过身，看到不远处的铁栅栏里，一个高瘦的男生一边挥着手，一边朝她跑来。

她看看周围，只有她一个人，看来男生只可能是在喊她。正想着，对方已经跑到了栅栏边，匹诺看清了他的脸，一时间只觉得在哪儿见过。

短短的淡金色头发，肤色一看就知道是晒出来的浅小麦色，几点雀斑散落在面颊上，显出一点儿孩子气的天真，但稍显凌厉的眉毛又让这张脸平添了几分英气。不知道是不是阳光照耀的缘故，男生淡茶色的眼眸格外显眼。

“喂——抱歉……”似乎是突然意识到这样说话不太礼貌，男生改口道，“你会打芒星球吗？”

“不——”

正要回答，匹诺忽然注意到在男生身后，草场角落里靠近棚子的地方，有几个人和几只云鹿站在一起。

自从在灵隐见到了云鹿，它们就一直是匹诺最喜欢的动物——优雅矫健的身形，高昂着修长的鹿角，美丽得仿佛是古老传说中才有的生物。去年她上过了骑术课，她怀念骑在云鹿背上，腾空而起，周围只剩下呼啸的风和流动的云的感觉……

她听说过芒星球，知道这是一种骑在云鹿上的运动。

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匹诺几乎是不受控制地改口道：“不会，不过我会骑云鹿，你能和我说说规则吗？”

“没问题！”男生脸上露出大松一口气的表情，他快活地说，“会骑云鹿就行！我们有个同伴今天没来……啊对了，你从那边进来。”

说着，他伸手一指，带匹诺沿着铁栅栏往树丛里多走了几步，一扇拱形的小铁门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铁门没锁，穿过时，匹诺看到了顶上的两个字：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