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贵族”和“平民”

接下来的几天，匹诺不得不面临着一场内心的煎熬：要不要跑到镇上去，装作是和石赭他们偶遇呢？

可万一他们看见了她，却都装作没看见，或者顶多尴尬地打声招呼，不再邀请她一起打芒星球了呢？

一想到那副场面，匹诺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

她不想失去这些朋友——至少在银芽看到冰焰以前，她相信他们是把她当作朋友的。

究竟拥有冰焰意味着什么，它难道不是灵隐每户人家都有的吗？陆戈的学生和其他学生又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他们不会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在听说匹诺是陆戈的以后，他们对她的态度为什么一下就变了？……

太多的疑问占满了匹诺的大脑，在拿不定主意的这段时间里，她终于下定决心去了一趟图书馆。

再次见到图书管理员艾瑞，匹诺有些不自然地打了声招呼，对方也点点头作为回应。不知道艾瑞听说她被开除的消息了没有，匹诺心想，至少从表情上还看不出来。

她先搜寻了有可能提到冰焰的书，《1024种法术道具》《家用法术大全》《最绚烂的法术——和火焰有关的72种魔法》……最后才在《神奇事物大百科》里找到了一条。原来冰焰是一种植物，不是法术变出来的，这倒是刷新了匹诺的认知。

可在对冰焰的介绍里，只说明了它的来源、性能和作用，有一本甚至详细讲述了它的培育方法，就是没提到使用者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于是她又把视线转向教育分类的书架，《术师教育发展史》《术师学校》《陆戈，百年的传奇》……埋头寻找陆戈和胧格，还有其他几所术师学校不同的地方。可这些书除了变着法子强调陆戈的超一流教学和成果，只字未提不同学校间的区别。

快到中午的时候，匹诺忽然想起来，又去挑了几本和芒星球有关的书，关于这个运动，她想了解更多。

她捧着厚厚一摞书先拐去了餐厅，想打包一份午餐带回房间。

匹诺刚把书放到餐厅的长桌上，一个人就走到了她对面的位置。紧接着，一只浅灰色羽毛的鸽子拍打着翅膀落在桌面上，冲匹诺抬起一只脚，咕咕叫了两声，似乎想让匹诺解下它脚上的什么东西。

“鸽子棚的叶伯问我匹诺是谁，说有一封送给你的信。”桌子对面，温妍老师语气平和地说，“这只鸽子还不认识你，我就把它带来了。”

“谢谢……”

鸽子抬起的脚上绑着一个小小的圆筒状的东西，里头塞着一卷字条，字条上缠着的线绳末梢系着一枚小纸片，垂到外边来，写着：

陆戈 匹诺

“看来你交到了朋友。”温妍老师说。

“嗯……”匹诺干巴巴地应道，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她心里升起。

她有些笨拙地把纸卷抽出来，解开线绳，在眼前摊开。看到上面的字，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匹诺，

明天（七月二十三日）下午三点，我们会去胧格打芒星球，你能来吗？请把回复写在字条背面，让信鸽带回。我们等着你。

石赭

不用照镜子，匹诺也知道自己现在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她很难克制住不扬起嘴角，即使她已经注意到温妍老师正在仔细观察她的表情。

“他们……”匹诺放下字条说，“他们喊我一起去打芒星球，明天下午。我……我可以去吗？”

“当然，这种事你不用问我。”

匹诺惊讶地发现，温妍老师的口气变柔和了。她很快就知道了原因：温妍老师看到了搁在桌上的书，因为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很高兴看到你对转学的事下了些功夫。多了解学校的情况，对你的未来是很有帮助的。”

匹诺顺水推舟地点点头，她刚刚注意到自己把《术师学校》《术师的培养》两本书放在了最顶上。

温妍老师走开了，匹诺掏出笔，在字条的背面写下：我一定准时到，匹诺。她把字条卷起来，塞回到鸽子脚上的圆筒里。

鸽子又咕咕叫了两声，扑扇起翅膀，优雅地掠过餐厅的门楣飞走了。

第二天下午，匹诺提早了接近二十分钟，当她来到胧格靠近湖边的场地上时，却意外地发现，其他人都已经到齐了。

看到匹诺走来，石赭举起手朝她挥了挥。

他们已经把云鹿牵了出来，美丽的身影在周围缓缓走动。

池子对匹诺说：“我们还打赌你会不会来，我和明宇、石赭都赌你会来，蝈蝈和斯杭赌你不会。”

“其实我……”匹诺停顿一下，把准备了两天的话说了出来，“不太明白，你们好像觉得陆戈的人不太……不太好相处？我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寄住在陆戈，对这里的事不是很了解……”

“别的地方？”蝈蝈问，“离这里很远吗？”

“嗯，很远的乡下。而且——”匹诺深吸一口气，“上个学期，我被陆戈开除了。”

“开除？”池子瞪大眼睛。

“你犯了什么事吗？”蝈蝈问，语气里是满满的不相信。

“嗯……”

“你弄伤了什么人，还是——”蝈蝈没有继续往下说，但他的话让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

“没有，我没有弄伤什么人，就是……违反了校规。”匹诺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总之现在我不能算是陆戈的人了。”

周围一片沉寂，匹诺猜他们一定在想，她究竟犯了什么校规会严重到被学校开除。

“呃。”这时，蝈蝈突然冒出一句，“那一定很丢人吧？”

“是、是啊……”匹诺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有点措手不及，“超……超丢人的……”可是说完，她居然忍不住有一点儿想笑。

其他人的反应似乎和她一样，都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缓和不少。

“那你准备转学吗？”这一次，问的人是石赭。

“嗯。”匹诺点点头，脸上没来由地有些发烫，“还没定下来去哪所学校。”

“那来胧格吧！”池子大声说，“开学你要上二年级。我们也是。如果你能转来我们班，今年的芒星球比赛稳赢了！”

“是啊。”石赭也说，“我们可以带你在学校里转转，你会喜欢这里的。”

“谢谢。”匹诺感激地看着他们。

“打球吧，这回我一定不会输了！”蝈蝈已经把球拍拿在了手里，用力挥了挥，在空气中划出嗖嗖的声音。

他们重新分了队，匹诺和斯杭、池子一队，池子发球，石赭、蝈蝈和明宇一队，蝈蝈发球。

六只云鹿很快跃到了场地中央。在被教学楼的阴影罩住的空间里，两面球网分别在两端张了开来。

池子和蝈蝈面对面排在最前，匹诺和斯杭并列在池子身后，匹诺的对面是石赭。朝对面投去目光时，匹诺看到石赭冲自己笑了笑，这个微笑让她宽心了不少。

看来，把实话——只隐去了她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事——说出来的决定是对的。

“我数三、二、一——”

所有人都抬头盯着闪闪烁烁的芒星球，听蝈蝈喊道。

“三——二——一！”

蝈蝈抢到了球，他挥给石赭，石赭紧接着又传给了蝈蝈，然后是明宇……匹诺全身心投入到了对赛中，眼里只有芒星球……

她发现自己比上一回打得要更得心应手，反应能力、击球的力度，还有驾着云鹿在空中奔跑的速度都比上次好多了。到第三回合，她已经抢断了两次蝈蝈的球，其中一个直接打进了球网里，气得蝈蝈差点把球拍都折断了。

很快匹诺就意识到，五个人中只有石赭是她的对手。靠她一个人是没法从石赭手里抢到球的，但通过和池子、斯杭的配合，倒数第二个回合他们终于成功断了石赭的传球，并一路把球挥进了对方的球网里。

今天的对赛比上一次要紧张刺激得多，匹诺出了很多汗，在云鹿背上微微喘着气。还不到夕阳西斜的时候，她就明显感到有些累了，手酸得要命。

其他人似乎也和她有同样的感受，最后一回合，大家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下方的场地上。

蝈蝈第一个低头看去，其他人顺着他的视线，都看到了那个两手叉腰的小小身影——银芽。

“你怎么来了？”蝈蝈喊道，让云鹿降了下去。

“我来盯着你们，不要每次都打得忘了时间！”银芽说着，目光扫过匹诺，很快就当作没看见一样侧过脸去，同时毫不掩饰地哼了一声。

“要不今天先到这里？”石赭环顾所有人问。

“嗯。”

“好。”

匹诺和所有人一起落向地面。蝈蝈在最前面，嬉皮笑脸地对银芽说：“要不要我带你骑一次云鹿？在天上看风景很漂亮哦！”

“才不要呢，我又不是没骑过，石赭带过我！”银芽很大声地说。

“银芽是药师，不用学骑术，所以她很少骑云鹿。”走在匹诺旁边的石赭对她解释道。

药师，匹诺想起来了，温妍老师说过，在灵隐，结束基础教育后，有三个职业需要接受进一步的教育，除了术师，还有药师和匠师。

他们把云鹿牵回到棚子里，斯敏老师从不远处的一栋建筑里走了出来，看来她一直在里边看着他们。

“今天这么早啊？不过我看你们打得不错，有点意思了。尤其这个小姑娘。石赭，我看她不比你差。”她用赞赏的目光看了匹诺一眼。

匹诺马上想到，如果她转学来胧格，斯敏老师就是她的骑术课老师了！

“今天还是去我家吃饭吧。”走出云鹿棚子，石赭对匹诺说。

银芽动作明显地拽了石赭一下。

“下学期匹诺就要转学来胧格了。”蝈蝈小声对银芽说。

“什么？! ”银芽几乎是尖叫道，“她不是陆戈的吗？! ”

蝈蝈又压低声音，对着银芽耳语了几句，银芽转过脸，难以置信地瞧了匹诺一眼，匹诺的脸红了。

暑假剩下的日子要比之前快活多了。

不用飞鸽传信，一个星期里有三四天，匹诺都会主动去镇上找石赭他们。通常她都直接去知更鸟茶馆，那儿是他们的大本营。

现在匹诺才知道，原来她一直以为是小镇的这个地方，是整个国家的王都城，因为国王就住在这里。

关于自己，匹诺的说法是，她来自一个叫作瀚登的小地方——她在图书馆查到的地名，在灵隐的最南端——她从小和妈妈一起生活，就在去年，她妈妈去世了，陆戈的校长陆辰找到她，说他是匹诺爷爷的老朋友，并把匹诺接来了陆戈。

这差不多都是实话。

“你一定是什么大人物的后代。”池子说，“想想吧，陆辰校长的老朋友，他还亲自去接你！”

“我觉得不是……”匹诺耸一耸肩，“我的身世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要不然他们早该告诉我了，不是吗？陆辰校长帮我找了一个监护人，是陆戈的老师，她都不怎么管我。所以……”

她试着把话题引向她最好奇的地方。

“我对陆戈，还有灵隐的其他地方真的一无所知，你们能告诉我冰焰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吗？在陆戈，每个人的房间里都有一个……”

可每到这时，其他人就会悄悄对视一眼，不自然地问起匹诺有关陆戈的其他事情，比如箭术课都学些什么，天文学课都用到了哪些仪器，把话题岔开。

最后，是石赭单独解答了她的疑惑。

那天匹诺来知更鸟茶馆，只看见石赭，还有石月在柜台后擦拭着茶具，连总是黏着石家姐弟的银芽也不在。

匹诺进来时，石月抬起头冲她温和地笑了笑。

“要玩跳棋吗？”石赭问。

匹诺走过去，看到石赭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个六角形的大棋盘，他正把两种颜色的玻璃珠放进棋盘两端的三角形区域里。玻璃珠里分别嵌着白色、蓝色的花瓣，比匹诺见过的任何一种玻璃珠都要好看。

前几次来匹诺看过他们玩跳棋，和另一个世界的规则差不多。

“好啊。”

匹诺一边说，一边在石赭对面坐下。

“本来是银芽吵着要下的，她暑假作业差太多没做，刚刚被她奶奶抓走了。”说完，石赭也摆好了最后一粒玻璃珠，“女士优先。”

他们埋头下了一会儿棋，忽然，石赭问道，声音里是不同以往的迟疑：“你应该真的不知道陆戈和其他学校的差别吧？”

“我不知道。”匹诺的心提了起来，“没有人告诉我。我在陆戈没什么朋友，我的监护人什么都不和我说。图书馆里也什么都查不到……”

石赭轻轻笑出了声，这让匹诺有些困惑。

“没有人会把这样的事写进书里的。”石赭说，“我们相信你，可是这种事，有点不好说——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没有人愿意戳破——就是在陆戈上学的人，相当于都是贵族的后代，其他学校的学生则都是平民。”

匹诺露出不解的表情。

石赭继续说下去：“在灵隐，尽管没有人说破，但还是有一等公民和二等公民之分。最显赫的王室、四大贵族派系，还有围绕在他们周围的一些小的分支，都属于贵族，他们享受着平民所没有的财富和待遇，比如冰焰，就是贵族才有的东西。

“你说冰焰在陆戈，是每个房间都有的东西，但你搜遍这一整条街，也不会看见一个。平民是无法拥有如此高贵的东西的。”

“但你们有吞云鸟的蛋啊，你们也有他们没有的东西，不是吗？”匹诺急急地问。

“这不一样，吞云鸟的蛋可不是身份的象征。”石赭慢慢说道，他看匹诺的目光里掠过一丝友善的笑意，“你一直没有注意到，可能是因为讨论贵族和平民在灵隐是被禁止的，国王认为这有碍于国家的稳定和发展。但谁都知道，绝大多数贵族是瞧不起平民的。”

所以发现她带着一个冰焰后，银芽，还有蝈蝈他们会有那样的反应。匹诺总算明白了。

“池子说得没错，如果陆辰校长亲自去接你，你应该也是哪一位贵族的后代。”

石赭低头说着，把一粒玻璃珠攻进了匹诺的阵营。

“你的灵力也很突出，看你骑云鹿就知道了。贵族和平民还有一个天生的差别，就是贵族的灵力要精纯、强大得多，尤其是四大家族，传说他们得到了精灵族的真传。”

“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被陆戈开除了，下个学期就要转学到胧格，和你们一样了。”匹诺小声道，盯着石赭又吃掉了自己的一粒玻璃珠。

她等了一会儿，都没听见石赭说话，抬起头来，才发现石赭正冲她微笑着。

“你最好能转到我们班来，那样我们的芒星球队会横扫所有比赛的。”

暑假的最后一周，一天早晨，匹诺在她的小房间里醒来，推开窗，她发现外边竟然下雪了。

雪花纷纷扬扬又无声无息地洒落着，仿佛一首默然的咏叹曲，在天地间悲鸣般地奏响。白色雪点落入深色的林间，犹如化身千万只白蝴蝶，静谧地扇动着翅膀。

匹诺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雪在手心里化了，可是一点儿都不冷。她蓦地回忆起去年，有一天，她也做过同样的事……

匹诺的心一揪，她回想起来了。

很快就是陆辰校长的忌日。

去年，她是在陆辰校长葬礼的那一天来到灵隐的。她永远不会忘记雪原上那一支送葬的队伍，那样高贵，又那样悲伤。

也不会忘记福利院的庭院里，出现在蔷薇花墙边的老人，他为匹诺修好了停止不动的怀表，送给她三枚蔷薇的叶子，邀请她到她爸爸的世界来……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

她还没有解开妈妈留给她的东西的秘密，也还没有找到害死妈妈的凶手……

也许她应该问问石赭他们，也许他们会知道些什么。匹诺心想，还是再等等吧，等到时机合适的时候。

她有些欣喜地想到，几天后就是她的生日，他们说要在知更鸟茶馆和她一起庆祝。

未来还有值得期待的事情在等着她。匹诺抬起头，望向不断洒落雪花的天空，看得几乎入了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