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米线棋王

父亲经常跟人下赌棋,输一盘就喝一大碗井水。

我们那里管叔叔叫满满,有一次父亲和红胜满满过招,连喝四大碗,肚皮胀成水缸。父亲喝第四碗的时候,我想替父亲喝半碗,红胜满满对父亲说:“你叫儿子替,我就去牵水牛来!”

第二天,父亲弄来一本棋谱,一有空就埋头研读,仿佛古代准备进京赶考的书生。母亲埋怨父亲说:“琢磨这个做什么?又不能当饭吃。”父亲充耳不闻。

几天之后,父亲对我说:“走,我们跟红胜满满下棋去!”

我说:“你敌不过他。”

父亲胸有成竹:“他是程咬金,只有三板斧。”

我给父亲支招:“他叫红胜,你不许他拿红棋!”

这一次父亲连赢五盘,红胜满满灌下一肚子井水,抬着下巴,难受地打着嗝说:“算了,嗝……嗝……不下了,嗝,我还有事……嗝嗝……”

我很开心,因为摆棋的时候,是我为父亲抢到红棋的。

父子俩得胜班师,母亲拉下脸说:“茶山那块地还要不要?”

父亲说:“两分地,锄得几下?”

父亲扛着锄头出门,到吃夜饭时还不回来。母亲派我去茶山察看,土整好了,父亲却不见影子。我大街小巷到处找寻,在老项伯伯家找到了父亲,他跟老项伯伯正在鏖战。

“回家吃饭!”

“我在这里吃过了。”

“耶(母亲)生气了!”

“由她去。”

我把棋盘一掀,棋子哗哗掉了一地。

离开项家,父亲说:“我收工早,就来会会老项。老项输了不服气,硬留我吃了饭接着下,你迟来一会儿,他又要认输了,我双马过河了。这个老项,现在知道什么叫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我们回到家,母亲唠叨不休,父亲说:“我又没有耽误生产,还赚了一餐饭,有什么不好?一箭双雕。”

母亲气得说不出话,睡到床上去。

父亲慢腾腾洗了澡,独自在灯下摆棋。

一个雨天,我和哥哥在家里用茶树削陀螺,父亲怕我们伤着手,就主动帮我们削。

母亲很意外:“天老爷给你放假,你不出去下棋?”

父亲说:“你看你,我出去下棋,你不高兴,我待在家里,你又来说。”

老项伯伯提着一只大白鸭来了,同来的是红胜满满。

老项伯伯把大白鸭递给母亲,咧嘴笑着,露出满嘴焦黄的烟熏牙:“老弟嫂,我到你家来搭伙,我屋里那个回娘家了,没人做饭。”

母亲说:“这么客气做什么,带张嘴来就行了。”

红胜满满说:“煮血鸭,有没有青豆?”

父亲说:“真是凑巧,我昨天割了一把豆秆回来。”

凭空得到好大一只鸭子,虽然要贴些酒饭,毕竟还是赚了。母亲吩咐哥哥剥青豆姐姐烧开水,自个儿捋起衣袖宰鸭子。

三位棋友在木桌上摆开阵势,杀将起来。

脱鸭毛的时候,姐姐说:“鸭毛晒起来卖钱。”

哥哥说:“我要菌头皮,跟‘波啰波啰’换牛皮糖。”

菌头皮就是鸡肫、鸭肫的内膜,是一种药,可以跟“波啰波啰”换牛皮糖。“波啰波啰”就是挑着牛皮糖换废品的,因为他手中摇着一个波啰波啰响的小皮鼓,所以就叫“波啰波啰”。

我只顾挑选又白又长的翎羽,用来制作飞镖。

母亲看一眼下棋的人,嗔怪地说:“昨天天黑了,你们的嗲(父亲)还割一把豆秆回来,今天又安安分分待在家里,想必他们是约好的。”

老项伯伯和父亲一心一意下棋,似乎没听见。老项伯伯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用死子轻轻敲着桌面,惬意之极。

红胜满满冲母亲歪着嘴笑:“这么大的雨,做不成事。”

血鸭是湘南一带乡村名菜,就是将鸭肉、青豆拌上鸭血下锅煮。等到血鸭煮好,吃中饭的时间也到了。我们家只有一张木桌,母亲要抹桌子上菜,就命令下棋的人收棋。

父亲说:“下完这一盘。”

红胜满满说:“不下了,不下了,又不是赌鸭子。”

母亲敏感地问:“你们下棋要赌鸭子的吗?”

红胜满满支支吾吾地掩饰:“没有,从来没有……”

母亲冷哼一声,坐在灶边小板凳上,急促地呼吸着,胸脯起伏,嘴唇微微噏动。

父亲收拾棋子,对我和哥哥姐姐说:“取碗取筷子,这是我赢来的鸭子!”

老项伯伯劝慰母亲:“老弟嫂,莫生气,就是不下棋,弟弟兄兄,往往来来,也是应该的。”

母亲说:“我生什么气?请你们还请不到。”

母亲上了菜,血鸭宴开始了。红胜满满给我和哥哥各夹一只鸭腿,父亲给姐姐夹一只鸭翅。

老项伯伯尝一口鸭肉,赞不绝口:“血鸭煮得好,又嫩又松!有福气的人才能娶到这么会烧菜的老婆。”

红胜满满朝母亲谄笑着说:“嫂子不仅会烧菜,还会做裁缝,这么好的嫂子打灯笼也难找呢!”

母亲的脸红了:“你们不知道,他要找一个会下棋的女人才称心。”

又是一个下雨天,老项伯伯和红胜满满又来了,这一回是红胜满满倒提着一只嘎嘎叫的麻花鸭。

红胜满满说:“嫂子,大哥让我一个马,我还是输。不过你的血鸭做得好,我吃出瘾来,输了也心甘情愿。”

母亲老不高兴,可是不管怎样父亲赢了,上一次她又吃了人家的鸭肉,于是接过鸭子劳形去了。

过了一些日子,我在门口练习投掷鸭羽飞镖。波啰波啰!波啰波啰!一个老头儿摇着小皮鼓走过来,不紧不慢地唱:“收鸭毛呢——破铜、烂铁、旧书报——”他挑着一担箩筐,后面那个装满废品,前面那个盖着一只大铁盘,盘中盛着月牙形的牛皮糖。

“波啰波啰!等一下——”我跑回家,叫嚷道,“波啰波啰来了!”

哥哥拿着晾干的菌头皮跑出去。

姐姐拿着晒好的鸭毛追出去。

母亲快步跟出去。

两块菌头皮换来指头大的一块糖,哥哥很失望:“才这么点,我和弟弟分不开。”

“波啰波啰”说:“鸭毛可以换好多糖。”

姐姐说:“鸭毛不换糖,换钱!”

老项老婆路过这儿,停步对母亲说:“卖鸭毛啊,几只鸭子的毛?”

母亲说:“两只。”

“只有两只?”老项老婆笑了,“我知道的就有三只,老丁输给我们家老项两只,输给谈师傅一只!”

母亲的脸色阴沉下来:“他都是赢的……”

老项老婆说:“他们怕你不高兴,合伙哄你的,反正你是将帅不出九宫,不管外面的事。”

母亲两眼一瞪,回屋把父亲的象棋和棋谱塞进灶膛烧掉,躺在床上生闷气。太阳落山了,三姐弟做好晚饭了,父亲收工回家了,母亲还不起床。

父亲看到桌上只有酸菜,咂着嘴说:“过些天,谈师傅会拿大鸭子来。”

三姐弟不敢答腔。

母亲拍着床板叫道:“你出去下棋就算了,还赌鸭子!”

父亲说:“赌鸭子有什么不好?我赢了,吃人家的。我输了,买个大鸭子,也是自家人吃得多,只不过给客人添了两副碗筷。”

母亲嚷道:“还有酒呢?我辛辛苦苦酿的酒!”

父亲说:“你酿酒不就是为了招待客人?”

母亲开始哭泣。

父亲长叹一声,要出门去。

姐姐说:“你出去又是下棋!”

我拉住父亲说:“你还没有吃饭——”

母亲尖叫着说:“让他出去,让他在外头吃,在外头住!”

父亲出去之后,三姐弟来到母亲床边,母亲侧向墙壁,不让我们看她的脸。

姐姐哽咽着说:“耶……你起来吃饭……”

母亲决绝地说:“他不回来,我不起,也不吃。你们不许去找他!你们还不吃饭做什么?吃了饭写作业,然后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吃饭的时候,姐姐默默流泪。我放下碗筷,悄声对姐姐说:“我去找嗲。”

我来到红胜满满家,黑灯瞎火。

我来到老项伯伯家,从门缝里看到灯光,就用力拍门:“嗲,嗲!”老项伯伯打开门,笑着说:“你嗲还敢跟我下棋?来一回输一只鸭子!你到谈师傅家去看看。”

我往谈师傅家去,经过染匠家,三四只大狗从黑暗处蹿出来,汪汪叫着,围成半圆形向我逼近。我掉头逃跑,结果摔了一跤,左肘擦破了皮。

次日早上细雨霏霏,我起床时,父亲披着湿湿的蓑衣回来,手中提着一捆水灵灵的萝卜菜。他的双眼布满血丝,那是彻夜下棋的罪证。

从那以后,父亲除了一日三餐,不是在田间地头,就是在楚河汉界,隔三差五还在棋友家过夜。母亲似乎妥协了,因为父亲从不曾耽误生产。我也暗暗原谅了父亲。谁没有缺点呢?这个家毕竟是父亲撑起来的,田里地里的事情,父亲很少让母亲帮手。

然而姐姐出嫁之后,有一件事让我对父亲萌生恨意。

那年冬天,母亲和哥哥走亲戚没有回来,父亲和一个陌生人在堂屋下象棋,也不说话,屋里静极了。我到街上热闹的地方去玩,热闹却是别人的,没有我的份。经过一段黑暗的街道,我跃过一个水坑,下腹一阵剧痛袭来,痛得我蹲下去。我的老毛病——疝气——发作了,右腹股沟内侧肿起一个小馒头。我并不慌张,照往常,回家躺一会儿就会好的。我勉强站起来,一步一步挨回家。棋战正酣。父亲俯视着棋盘,腰杆挺得笔直,手中把玩着斩获的棋子,左腿快乐地抖动,这是胜利在望的征兆。

我从父亲身后走过,躺在堂屋里头的床上,期待肿痛慢慢消除,然而那个肉馒头越肿越大,我痛得受不了,故意弄出声响,父亲没有反应。

我侧身望着父亲,艰难地说:“嗲……”

父亲应了一声,目光仍然钉在棋盘上。

陌生人朝这边看看,有些担心:“你儿子……”

父亲漫不经心地说:“没事的,他躺一会儿就好的。”

原来父亲知道我在作痛,却不过来!我愤怒地说:“你是要象棋还是要儿子?我死了你也不管!”

父亲终于走过来,手中还拿着棋子呢!他拉下我的裤子,用手电照一照那个肉馒头,发现它已变成紫色,这才把我背到卫生院。

医生给我做过检查,果断地说:“马上要开刀!不然就误事了!”接下来医生就给我打麻药,做手术。我躺在那儿,手术部位传来种种令人害怕的触觉和隐隐的疼痛……

半夜里,麻药散了,我痛醒来,眼前是苍白的墙壁、苍白的灯光,身边一个人也没有,那种明亮比黑暗更恐怖,内心的孤独无处遁形。

难道父亲又下象棋去了?

刹那间,我懂得母亲的痛苦了。这种孤身一人的滋味我是第一次品尝,可是母亲呢?有多少个夜晚,母亲孤独难眠,父亲却不知在谁家飞象跳马,架炮行车,不亦乐乎!

父亲提着一只添了新煤的煤炉进入病室,见我睁着眼,解释说:“夜里冷,我回家把煤炉提来了。”

我没有应声,因为我看到父亲口袋里揣着一本边角破损的棋谱,前些天借来的。父亲把煤炉放在我床边,边烤火边看棋谱,也不问我痛不痛。

要是我不能走回家,而是倒在黑暗的街上,结果会如何?要是我强忍疼痛,不向父亲求助,结果又会如何?难道在父亲心里,妻儿当真没有象棋重要?我心里打了一个结,阵阵悸痛。母亲心里也打着这样的痛结吧,她希望她的丈夫能像别人的丈夫一样,夏夜陪妻儿在星星底下纳凉,冬夜陪妻儿一起烤火,可是她的丈夫做不到。

早上醒来,我闻到一阵扑鼻的肉香,一扭头,只见煤炉上放着汤钵,淡蓝色的火舌从钵底伸出来,贪婪地舔着钵沿,盖子被沸汤冲顶着,跳个不停。

“醒了?起来吃尿脬。”父亲掀开盖子,让我看汤钵里切成细条的尿脬肉,“我四点多钟开始熬,熬得很烂了——这头猪有两百多斤,我看着他们杀的猪,尿脬拿到手热乎乎!”

我心中一暖,对父亲说:“你也吃,我吃不了这么多。”

我出院之后,父亲从县城购回一盒精致的象棋,棋子是牛角的,重得像小秤砣,上面刻着古朴的繁体字;棋盒又扁又宽,打开来就是棋盘。

母亲问:“这盒象棋很贵吧?”

父亲说:“我不抽烟,老项一辈子抽烟的钱可以买好多象棋。”

母亲撇着嘴出去了。

同牛角象棋一道买回来的,还有一本线装棋谱,古朴、典雅,书名叫做《橘中秘》。我翻开书,看着印刷精美的棋谱,闻着浓郁的墨香,竟也心生爱意。

父亲柔声说:“这是古谱,明朝人编的。”

“为什么叫《橘中秘》?”

“橘中秘就是象棋的秘密。古时候,有两个老神仙怕人打扰,就躲在橘子里面下棋。我躲起来下棋,你不用满天下去找的……”

“你不下赌棋,耶就没有意见。”

“下棋没有彩头,不肯动脑子。”父亲指着封面右下角“谢侠逊审校”几个字,严肃地说,“你耶瞧不起下棋的人……可是你知道吗?谢侠逊是有名的棋王,以前日本鬼子侵略我们中国,谢侠逊到南洋下象棋,宣传抗日。”

我试探地问:“你是不是想当棋王?”

父亲沉默了两三秒钟,没有发出叹息:“学棋要趁早,谢侠逊十岁就出大名了。我半路出家,当什么棋王?等我搞透这本书,走遍天下都有饭吃,可以摆江湖棋。”

父亲将牛角象棋和《橘中秘》藏进大衣柜,挑着畚箕出去了。母亲背着手从门口踱回来,期待地说:“你嗲去县城是打听米线机,明年我们家买了米线机,看他还下不下棋!”

冬去春来,那天我放学回来,看到堂屋里靠墙摆放着一溜机械:顶着大漏斗长着河马嘴的是粉碎机,用来把大米打成米粉;顶着小漏斗垂着大象鼻的是米线机,小漏斗吃进米粉,大象鼻就会喷出长长的米线;柴油机浑身火红,虎头虎脑,显得力大无穷。父亲给柴油机加满油,用摇把发动,它哆嗦着发出快活的吼叫。

从此全家人忙碌起来,也快活起来:

变魔术一般把大米变成米线,快活!

饿了,剪一把热得烫手的米线充饥,快活!

晾米线扎米线,一家人走马灯一样来来去去,快活!

最快活的是出米线,母亲坐在高高的架子上,往小漏斗喂搅拌好的米粉;我站在母亲身边,隔一阵就给母亲递一大瓢米粉;父亲守着大象鼻,用母亲裁衣服的大剪刀将冒着白气的米线剪成一段一段,递给哥哥,哥哥将米线搭上木棍——这道流水线上,一家四口分工合作,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偶尔有棋友来找父亲,看到这种情形,哪里好意思开口?

也有烦恼,我们中和圩米线销路不好,父亲要挑着米线下乡去卖。

那天母亲、哥哥和我正在吃中饭,外头突然下起大雨。

母亲惦记着下乡卖米线的父亲,忧容满面:“你们的嗲有没有地方躲雨呢?”

我说:“大树底下可以躲雨。”

哥哥说:“大树底下去不得,怕打雷。”

外头闪耀刺眼的白光,霎时,世界变成黑白照的底片;紧接着,一声炸雷惊天动地,震得屋顶簌簌掉下尘粒。

母亲筷子掉了,在连绵的滚雷声中,她拾起筷子,十分懊恼:“早上闷热,我叫他不要下乡,他不听。”

一个乡下人连跑带跳进来,抖着身上的雨水说:“你们吃你们的,我躲一下雨。”

母亲不是好客的人,但是想想自家人在外头,说不定此时就在谁家檐下,于是招呼乡下人说:“老表,坐下来喝杯酒。”

“怎么好意思?”乡下人坐下来,大声说,“丁老板到我们村里去,哪家哪户不留他喝酒呢!”

母亲用小提壶打来烧酒,给乡下人满满沏上一杯。

乡下人抿一小口,夸奖道:“你的酒好,又有劲,又香!你的男人也好,又豪爽,又下得一手好棋,要是不让子,西峒没几个人敢跟他赌米线。”

母亲眉毛扬起来。

我提醒乡下人:“你不要乱说!”

乡下人提高了声音:“我这人不说半句假话。你嗲去卖米线,走到人多的地方就嚷,‘哪个和我下棋?赢了我,米线半价卖!’”

哥哥瞪着眼问:“输给他呢?”

乡下人说:“那就按市价卖。”

我有些紧张:“我嗲赢的多还是输的多?”

乡下人说:“少有人赢他……但是他碰到江家山那个老头子,盘盘输。”

母亲冷笑着说:“难怪他下乡那么积极!”

乡下人不知道母亲的心思,口沫飞溅地说:“中和圩出了个米线棋王,称呀哈的啦!一对连环马踏遍西峒的啦!”

在我们西峒,“称呀哈”的意思是“了不起”。那些戏台上的大将,打了胜仗就“呀哈呀哈”地喊叫。

晚霞满天,父亲挑着轻飘飘的空担子回家了。

母亲迎上去,指着父亲的鼻子说:“你就是赌鬼一个,一家人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米线,就给你赌出去!”

父亲说:“不想点办法,米线卖得动吗?棋盘一摆,好多人来看棋,不只是下棋的买,看棋的也买的。”

母亲说:“到江家山盘盘输!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也忍不住责怪父亲:“老赢你的人,不要跟他赌!”

“河界三分阔,智谋万丈深,你们懂什么呢?”父亲走到水缸那儿,舀一瓢凉水喝下去,平静地说,“如果我盘盘输,这一家子人早就饿死了。”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嫁这样一个人……”母亲气得掉眼泪,又躺到床上去,放下帐子。

父亲说:“你嫌我不好,全部家当归你,我去摆江湖棋吧。”

父亲并未离家出走,从此下乡卖米线却要明目张胆带上牛角象棋。

后来父亲悄悄对我说:“江家山那个老人没儿没女,我同情他,故意输给他的。”我认为父亲做得对,就告诉母亲,母亲竟然当着父亲的面,将他心爱的牛角象棋扔进茅坑。父亲皱着眉说:“哪里没有象棋呢?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中国象棋。”母亲的神情那么绝望,仿佛她的心已经冻成坚冰,永远不会融化。而父亲更加无所顾忌,又开始通宵达旦下棋了。

若干年之后,母亲将一盒象棋放入父亲的灵柩,悲凄地说:“我不是恼你下棋,是恼你不懂休息……你白天那么辛苦,晚上还要通宵下棋,老得快啊!你没满甲子就走了,享不到儿女的福……”多贴心的话呀,父亲生前母亲一直不肯说,为什么呢?或许,母亲就像那夜躺在床上的我,忍着病痛,渴望父亲主动过来,无须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