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沉重的追逐

拉拉的眼光落到那只蓝色蝶状发卡上,狗心一阵欣喜,就像看到了一位亲密的朋友。它伸出尖尖的嘴吻,在蓝色发卡上嗅闻。狗的视觉虽然不错,但狗的嗅觉更加灵敏,在狗的大脑左侧有个气味记忆库,能储存数万个不同的气味。拉拉的鼻翼翕动两下,立刻闻到一股十分熟悉而又亲切的气味。

汪,汪汪。拉拉朝身边的主人大漫发出欢快的吠叫,叫声柔曼圆润,并冲动地朝门外蹿跃,那是在明白无误地告诉主人,它已经辨别出蓝色发卡上的气味,假如需要的话它现在就可以带着大漫去见佩戴蓝色发卡的人。

警员大漫又从办公桌抽屉里取出一只装有白色粉末的小塑料袋,和那只蓝色发卡一起摊在手掌上,送到拉拉鼻翼下让它嗅闻。

小塑料袋虽然完全密封,但拉拉立刻闻出这是一包海洛因。它虽非专业缉毒犬,却多次参加追捕毒犯的战斗,它知道这些看起来像粉笔灰一样的名叫海洛因的白色粉末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无法原谅的罪孽,必须侦破的恶性案件!狗脑虽然没有人脑发达,却也具备粗浅的逻辑思维能力。拉拉的眼光在蓝色发卡和那袋海洛因之间瞅了瞅,很快明白大漫将这两样东西放在手掌上一起让它嗅闻的用意,是在用形体语言告诉它:佩戴蓝色发卡的人,就是在逃的毒犯,要尽快缉拿归案!

拉拉一颗狗心咯噔了一下,轻吠呻吟,就像被火焰灼伤了一样。

“出发!”大漫抖动牵引索,下达了战斗指令。

以往,拉拉最喜欢听的就是大漫从唇齿间迸发出来的“出发”这两个字,大漫是名优秀的警员,天生军人素质,下达战斗指令时,气势磅礴,激情饱满,斩钉截铁,很有煽动性和感染力。拉拉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大漫嘴里吐出“出发”这个词,它全身的狗血就会沸腾起来,浑身狗毛恣张,产生遏制不住的冲动,响亮地吠叫数声,循着气味样本所提供的气味线索,箭一般蹿出去,把套在它脖子上的牵引索拉扯得比弓弦还紧。可这一次,拉拉听到大漫说“出发”后,却一点也激动不起来,只发出半声散淡的吠叫,也不见风风火火的劲头,而是碎步小跑着走出了警察署大楼。

警员小金和另两名武警战士头戴着防暴钢盔,肩挎着微型冲锋枪,跟随在大漫和拉拉后面。

小金似乎看出了蹊跷,小声对大漫说:“奇怪,平时执行任务,它总是急不可耐地冲在前面,牵引索拉都拉不住它,今天是怎么啦,懒懒散散不像条警犬了。”

大漫抖动松松垮垮的牵引索,指着拉拉的脑袋,严厉地呵斥道:“我们是去缉捕毒犯,不是去带你遛腿逛大街。你听清楚了,全速前进!”

拉拉仿佛聋了一样,仍闷着脑壳,无精打采地往前小跑。

警员大漫咬紧嘴唇,两条剑眉也拧成了疙瘩。

这起贩毒案件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省公安厅得到线人密报,境外毒枭与境内毒贩将在距省城三十公里的跑马山森林公园进行大宗毒品交易,缉毒武警迅速出击,结果迟了一步,赶到犯罪现场时,毒贩已完成交易后不知去向,拉网式仔细搜索,在灌木丛枝桠上找到那只蓝色蝶状发卡,显然,贩毒分子中有位女性,仓皇撤离时不慎将头上的发卡挂在树枝上了。这是犯罪分子留下的唯一线索,省厅调集了好几条缉毒犬来侦破此案,遗憾的是,那些缉毒犬在野外尚能辨别方向,可一进入省会城市,便迷失了追踪目标。

几百万人居住的大城市,就像人体气味海洋,要想找到一个特定气味的人,一点不夸张地说,就像是大海捞针,确实是非常困难的。

有人提议让拉拉来试一试。拉拉是条优秀狼狗,身上有十六分之一狼的血统,嗅觉比普通警犬更为灵敏。它可是条老资格警犬,在刑警队服役已有五年,曾参与破获大大小小几十起刑事案件,积累了丰富的破案经验。有一次,刑警大队侦破一起十六年前发生的凶杀案,丈夫因婚外恋而残忍地将结发妻子杀害,狡猾的凶犯拒不交代藏尸地点,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无法给凶犯定罪。拉拉来了,闻了闻十六年前遇害的妻子遗留下的一件旧内衣,冲进寨子背后一条荒沟,十五分钟就找到了埋藏在一棵黄杨树下的尸骨,十六年的沉冤得到雪洗,凶犯被绳之以法。拉拉名声大振,被评为年度最佳警犬。

拉拉引导着四名全副武装的警员,向坐落在北市区的和平医院跑去,越接近目标,它的表情越显得沮丧,脚步也越变得滞重。到了医院门口,它在原地徘徊良久,想进去又不愿进去,迟迟疑疑,犹豫不决。

“你今天是怎么啦?你为啥表现得这么反常?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大漫蹲在拉拉面前,捧住拉拉的脑袋,看着那对狗眼,柔声问道。

眼睛是心灵的门窗,这句话对狗同样适用。拉拉心里有“鬼”,目光躲闪着,不敢与主人大漫的眼光对视。

此时此刻,拉拉心里矛盾极了,狗的情感与警犬的职责正发生激烈冲突。它早就认出来了,那只蓝色蝶状发卡是和平医院外科住院部那位名叫小燕的护士遗落在犯罪现场的,而小燕护士与它曾有过一段深厚的友谊。

那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在追捕一伙抢劫银行的歹徒时,它被警员小陈误伤,身上挨了两枪,左耳朵豁裂,肚子被洞穿。不幸中的万幸,子弹没伤着要害。它忍着伤痛,跋山涉水好几十公里,找到正躺在和平医院205病房的主人大漫,当它用爪子划响病房门时,它的力气已经耗尽,终因流血过多而瘫倒在地,迷迷糊糊间,只感觉到一双柔软的手把自己抱了起来,它感觉到自己倚躺在温暖的胸怀中,它睁眼一看,是位穿白大褂的护士,它艰难地做了个深呼吸,把对方的气味镌刻进大脑的气味记忆库,就两眼一黑昏死过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它苏醒过来,有了知觉后闻到的是温馨而又亲切的气味,重新睁开眼睛后映入它眼帘的就是她那张清秀和蔼的脸。它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个月,她天天陪伴它照顾它,给它喂食,替它换药,带它遛腿。狗是重感情的动物,它把她视为自己的第二主人。

它能昧着良心把她当做犯罪分子来追捕吗?

“我看出来了,你有心事,你有烦恼。哦,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影响执行任务。你是警犬,你的天职就是寻找并擒获犯罪分子。”大漫一字一顿严肃地说道。

拉拉是条训练有素的警犬,天天和主人厮混在一起,虽然不能准确听懂人类语言,却能从大漫声调、语速和神态中,猜出大概的意思。

它一甩尾巴,终于跨进和平医院大门。

正值下班时间,护士小燕已换下白大褂,穿戴整齐后准备离开医院。就在这时,拉拉和三名警员跨进外科护士办公室,把她堵在了屋里。

一瞬间,护士小燕眼神中闪过一片惊慌,漂亮的鹅蛋脸也像涂了层石灰水一样变得惨白。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惊喜地叫道:“拉拉,真没想到,你会来看我。我好想你哟,哦,你也想念我的,是吗?”她说着奔跑过来,张开双臂,做出一种迎接拥抱的姿势。

拉拉不顾牵引索的拉扯,踮起后肢直立起来,扑进护士小燕的怀抱,激动地呼呼喘息着,伸出舌头舔吻着她的鬓角、衣领和脖子。

小金和另一名警员本来紧握着枪,手指扣在扳机上,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看见拉拉和护士小燕久别重逢的情景,顿时像瘪了气的皮球,浑身松弛下来。小金懊丧地说:“我还以为发现敌情了呢,闹了半天,它是来会朋友的啊,害得我们白辛苦一场。”只有大漫仍握着枪,炯炯双目雷达似的盯着护士小燕。

其实,拉拉扑进护士小燕的怀抱,除了表达情义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嗅闻她身上的气味,再次证实那只蓝色发卡是否属于她所有。它多么希望是自己大脑中的气味记忆库出了毛病,假如能闻出蓝色发卡上的气味与她身上的气味是不同的气味,它会高兴得在地上打滚。令它难过的是,它的鼻子明确无误地告诉它,它大脑中的气味记忆库没任何问题,蓝色发卡和她的身体完完全全属于同一种气味。更糟糕的是,它还闻到她贴身的口袋里,散发出细微的海洛因的气味。

她是个证据确凿的毒贩子!拉拉受过严格的训练,在警犬学校时就灌输过这样一种信念,一旦发现犯罪分子的蛛丝马迹,即使赴汤蹈火也要把罪犯搜捕归案。它冲动地张开嘴,出于职业习惯,欲吠叫报警。突然,她一只手捏住它的嘴吻,另一只手抚摸它右耳上和肚皮上曾经被子弹射穿过的伤疤,亲昵地搂抱住它:“哦,瞧你身体恢复得多棒呀,谁也看不出你曾经受过这么重的伤,差点把命也给送掉了。”

她外表十分镇静,语调轻快而又自然。

只有拉拉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瑟瑟发抖,她的衣衫里透出冷汗的气息,她的心在怦怦狂跳。狼狗的视觉也是很敏锐的,它看出来了,她虽然脸上漾着笑纹,但那双秀美的眸子深处,却写满了惊骇与悸怕。它知道她的纤纤手指抚摸它右耳和肚子上的伤疤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感情的提示,也是一种无言的乞求。

它把已涌到喉咙口的报警吠叫又咽回肚去。狗是忠义型动物,狗的秉性就是对善待它们的人类甘愿奉献自己的一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只有狗才能真正做到这一点。护士小燕曾经在它生命垂危时照料过它,算得上是它的救命恩人了,它做不到像对付陌生罪犯那样勇猛无畏地扑蹿上去。

它侧躺在地,悠悠地甩摆尾巴,这是它惯用的肢体语言,在告诉它的主人大漫:这里风平浪静,没发现可疑迹象,一切都很正常。

“好乖的狗,好聪明的狗。”护士小燕感激地在它脸颊上亲吻了一下,站起来说,“真抱歉,我有急事要办,你们忙吧,我得先走了。”说着,她扭动着杨柳腰,袅袅娜娜地走了出去。

大漫失望地叹了口气,挥挥手,也准备带着警犬和警员撤离和平医院。

一行人来到医院大门外,护士小燕站在马路牙子上招了招手,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缓缓驶了过来,停在护士小燕身旁。有人从车内打开了车门,她提起裙摆准备上车了。

大漫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满脸疑惑而又无奈的表情。

拉拉的心隐隐作疼。

这时,护士小燕一只脚跨进车去,突然侧转身来,朝三个伫立在马路边上的警员挥了挥手,似乎是在进行友好的告别。她尤其对着大漫嫣然一笑,她大概体味到金蝉蜕壳的欣慰,也许是不由自主地流露死里逃生的窃喜,笑得轻佻而又得意,眼神明显带着讥诮嘲弄的神情。拉拉晓得,这刻薄而又恶毒的讥笑,会像锋利的尖刀刺伤大漫的心。刹那间,它触电似的惊醒过来,警犬的天职、与主人大漫之间用鲜血凝结的友谊,在它心中火山似的爆发了。它突然间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狂嚎,凶猛地扑蹿上去,一口咬住护士小燕的衣袖。

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拉拉在张嘴噬咬时,闭起了眼睛。它是条经验丰富的狼犬,一下就把护士小燕扑倒在地。它听到她失魂落魄的尖叫声,听到三名警员猛虎出山般的擒拿格斗声。

拉拉蹲在专门饲养警犬的笼舍墙角,嘴里咬着那只蓝色蝶状发卡,一整天不吃不喝,神情有点呆滞,不理睬任何人,也不理睬主人大漫。

警员小金想去把那只蓝色发卡从狗牙间掏出来,拉拉咧开嘴唇,牙缝间发出粗鲁的低嚎,狗眼闪烁出绿色的凶光,那是在严正警告:别惹我,不然就不客气了!

小金赶紧缩回手,倒退两步,气愤地骂道:“你还敢耍态度!哼,循私枉法,差点就让你把犯罪分子给放跑了。真该关你半个月禁闭,好好让你反省反省。”

大漫把小金推出笼舍:“别对它发脾气。我知道的,她确实待它很好。它不是破案机器,它是一条有灵性的狗。”

又过了两天,拉拉仍拒不进食,也不肯执行任务。

兽医说,拉拉患上了忧郁症,作为警犬,再这样下去会报废的。

大漫再次钻进饲养警犬的笼舍,他没有呵斥拉拉,也没有用暴力抢走拉拉嘴里咬着的蓝色发卡。他坐在拉拉身旁,深情地抚摸着它的脊背。从黄昏到黎明,主人与警犬共同度过了一个难眠的长夜。黎明时分,天边出现一抹玫瑰红朝霞,大漫一只手轻轻拍着拉拉的脸,另一只手放在它的嘴吻下面,耳语般地说道:“我理解你的感情,也请你信任我,哦,把发卡给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拉拉松开了嘴,把蓝色发卡吐在大漫手掌上,它的动作很犹豫,吐出发卡后,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好像在监视一个可能会伤害它的危险分子。

大漫拿出一根红丝线,串在蓝色发卡上,然后把蓝色发卡挂在笼舍的墙壁上。这是一个醒目的位置,拉拉无论是站着还是躺着,只要愿意,一抬头就能看见这只造型美观的发卡。

大漫刚把蓝色发卡挂妥,拉拉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嚎叫。它叫得很伤心,如泣如诉,倾吐着心中郁结的痛苦块垒。好几天了,大漫第一次露出舒心的微笑。他心里的石头掉地了,他晓得,他心爱的警犬终于度过了这场心理危机,从感情的泥淖中爬了出来,重新成为一条忠勇而又聪明的好警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