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不收地不管的上官河畔,胆气是一个人生存的首要条件。宏照习武以后,浑身充满了力量,这种力量注定要把他从一个逆来顺受的农民,变成大胆狡黠的幼兽。
他和老资格的贫下中农打架,很多时候是一对二一对三甚至一对四。江湖也好,生活也罢,不容懦弱和被动,很多时候,机会只有一次,抓住了就是生存,抓不住就是死亡。随着一次次与伤亡擦肩,主动冒险的精神成了他性格的一部分。
村里放电影唱淮戏时,会涌来许多外村年轻人,他们存心不良,专门跟村里的姑娘搭讪。宏照二黑那帮小子哪里看得下去,上去就拳脚相加,外村的几个小子白白嫩嫩的,哪里是少林俗家弟子的对手?没几个回合就鼻青脸肿落荒而逃了。
没结婚,即使千岁也是个乳童,对方大人犯不着和他争执,便上门找朱大江告状。朱大江不护短,立即动手打过来,老子动手,儿子不还手。打狠了宏照就跑,老子提一根大粗棍子满村子追他,一路上鸡飞狗跳,大人小孩都停下来看热闹。追不上儿子,老子就捡一块砖头没头没脑地砸过去。宏照怕老子这股子狠劲,嘴上骂你个老神经还玩真的啊,但心理上早服了。服不是怕,服有时是出于无奈。
这种追与跑一直延续着,延续好几年。跑的跑了好几年,追的追了好几年,看的看了好几年。几年下来,宏照成了长跑能手,一口气跑二十里路,气不常喘。
宏照从田里回来都打铁匠铺子路过,老邱看到他便唱上一个诺,侄少且慢,请下马稍息一会,烧上一根烟来。一支飞马烟递过来,火柴一擦,两人燃上烟,坐在门口小凳上开始聊天,大多数是老邱在讲他闯荡江湖的故事。宏照在边上听,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老邱讲得更起劲。
邱铁匠的老婆受老头子的影响,对宏照也是另眼相看,从里屋出来,把一颗鸡蛋和一块山芋塞到宏照手中。宏照也不客气,剥了就吃。
宏照一百六十多斤的体格带来的后果是一抵三的饭量。饭量大说得好听是口禄,能吃能受说明身体健康。说得不好听是一种病,害自己害家人害国家。口粮各人各份,没有人能够不吃不喝省下点什么给别人,要是这样,平衡就被打破了,平衡一破矛盾就出来了。半饥半饱最好,这是每个农村家庭求得存活的唯一平衡途径。
宏照在家吃饭基本不用牙齿,他感觉牙齿就是学校看门的老头,完全是个摆设。他吃饭很快,狼吞虎咽这个词形容他的吃相再确当不过了。朱家的一日三餐基本是粥,宏照喝完了粥还要伸出舌头将粗瓷大碗舔上好几遍,吃完了就盯着屋梁发呆,这时他会听到胃子在说话,听到水在里面流动的声音。现实让宏照一次次悲观失望,今生今世想让胃子翻江倒海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消化革命怕是没有可能了。
宏文经常从碗里倒出一点稀粥给他,老子要阻止,宏文说:“我在学校吃了馒头,吃不下去。”说完,还真从书包里面摸出一个纸包,里面一个白白胖胖的馒头,顶上几点青梅红丝。二宝掰了一半给父亲,还有一半放在宏照跟前。宏照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真香!
吃完饭宏照就开始长跑,这是个矛盾的事情,不跑憋得难受,跑了饿得难受。一趟跑下来衣服被汗湿透,再被体温烘干,背脊之上出现一片白花花的盐霜。
我问三舅,你身上怎么有雪花啊。宏照说,那是身体里的盐分。那时我已经十岁了,有些问题已经能够独立思考。人的身体里怎么会有盐呢?这真是个奇怪的事情。
肖扬东到县城上班后更加好学了,成天捧着个书。他经常对宏照讲人生哲学,这一点朱大江很满意。肖扬东说人活在世界上要有理想,为了实现理想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死都可以。
宏照不理解,人都死了要理想有什么用。
有很多问题肖扬东是回答不了,回答不了也就不了了之。不过姐夫的话他还是听的,比如盐。肖扬东说,盐是人身体不可缺少的有益物质,多了就成了害人的东西。如何排解?有个好办法,香菜煮水,3比5配制,一日一杯,可以排除肾脏中的盐和毒。此外就是锻炼,也可以排放出多余的盐,无盐就能保证健康,对人的一辈子都有好处。
这句话宏照是赞成的。很多东西多则无益,多了就要及时排解。
肖扬东很赞成宏照的“绑沙袋”轻功重练的方法。沙袋绑在脚踝上部的小腿处,铁砂石砂都可。开始每条腿上只能绑—斤重,逐步增加重量。绑上之后,就不能再轻易去掉,睡觉、挑担、蹿跳、翻筋斗、练武都不能去。肖扬东说人生就像绑沙袋,前面越重将来越轻。宏文也赞成这种说法,不住地点头。在引导朱家人的精神生活方面,肖扬东可以算得上是个有见地的导师。
每天宏照从农田回来稍事休息,就直奔打稻场。近来,练武的同伴像被黄鼠狼拖小鸡一样越来越少了,二黑想退缩,被宏照吓住了,但总是有气无力,专练些花拳绣腿。
二黑问,我们这样练下去会不会走火入魔啊?
你错了,我们天天在这儿练武,你难道没发现有人怕我们了?
刘早?
不错,刘早开始跟我打招呼了,以前他眼睛看着天,我就希望他掉到茅坑里面。
刘早怕我们打他,这个熊相样子,我见一次想打一次。
放屁,打人是要做牢的,人要有远大的理想,我不相信我们将来没有出路,再没有出路到少林寺做和尚都比现在强。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二黑双手合十,宏照一个飞腿过去,他退让不及,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听过女婿肖扬东关于理想的言论,朱大江大受启发,决定为三儿子找一条出路。这天他 和肖扬东商量这事,女婿说不如请老田在白镇帮宏照找个差事,好让他有些发展。作为父亲不努力为孩子争取就是责任,成不成才在于他本人。
白镇中心小学田校长是朱大江的表弟,朱家是上表,田家是下表。田家是镇上居民,年关岁底,大江的姑妈就上门哭诉姑父在外招花惹草,全然不顾家中缺衣少食难以维持。朱家是农村人,虽然不富裕,但总能从牙缝里挤一点出来。
朱大江从小和表弟田衡在一起玩耍。大江喜欢干农活,在料理农活上可以说个天才。他充满激情地给圆白菜浇水,浇豆角和葫芦,修剪菜园周围的灌木,看到西红柿沉甸甸地垂下来,就把西红柿的枝叶一条条捆到竿子上。等所有的活儿都干完了,他就拉上表弟,拿起鱼竿和一瓶子鱼饵,快活地吹着口哨,向小河走去。两人坐在松软的草地上,听着蟋蟀唧唧,鸟儿啁啾,青蛙鼓噪。不一会儿,田衡就打瞌睡了。
表兄弟比起来,反差很大。大江高大键壮敏感毛躁,田衡少言寡语老成持重。田衡勤快,在朱家小住,总闷声不响帮舅母做些家务,闲下来总在书上报上瞅来瞅去。大江的妈妈很喜欢他,说田衡将来肯定有出息。后来田衡上了师范,表弟兄共同的东西就少了,在一起的机会也少了,一年难得遇到一回。
如今表弟的身份和地位已不同于往日,管理一个区的几十个学校,权力很大。
白镇街道宽阔,花木扶疏。小镇人家,门前码头,屋后菜园。梨树,瓣白蕊黄,香气袭人。帘外桃花依旧,帘中人堪比花秀,完全一副乡野生活的范式。
街在镇的中央,中间有一条小河,南为民居,北是商市,两岸之间古桥相连,翻轩骑楼错落有致。从文英桥上岸就是青石板小路,古朴旧貌的民宅,逼仄幽深的小弄,街区保留了明清以后江淮民居的完整风貌,其中有书塾、旅馆、店铺、染坊、坑房、鱼栈、寺院、钱庄等古建筑物。沿街各式传统老店鳞次栉比,千姿百态,销售的当地土特产品琳琅满目,尤其是百姓现场制作的传统食品,如烧饼油条、春卷麻团、酱菜杂粮、豆干卤菜,风味独特,颇有地方特色。
田衡家在这条老街的一条巷子里面。
朱大江在街上买了一包“飞马”牌香烟,放进裤子口袋,一步步向田家走去。
田衡正在读报纸,见到大江立即迎进屋内,泡了一杯香茶,放在大江面前。大江掏出香烟,剥开塑料皮,捏出一根香烟递过去。田衡用手挡着说:“吃我的”,随手从茶几上拿起“大前门”,抽了一支给大江。
说了几句闲话,大江把来意告诉了田衡。老田坐在沙发上不出声,不回上也不回下。大江尴尬得不行,盯着表弟手中的烟袅袅娜娜地升腾,以为他不肯帮忙,心里有点不高兴,想起身告辞。没想到老田开口了:“到学校来吧。”
白镇学校师资匮乏得厉害,尤其是小学科的老师更是少得出奇。要是能在学校做个代课老师一个月拿个二三十元的工资,在乡下绝对挺硬正的。并且以后还有机会转成民办教师,若再有造化转成公办教师吃皇粮,那便祖坟冒青烟了。田衡说的若干好处,大江是听得明白的,庄上的刘早就是个代课教师,整天趾高气扬。但他并不看重教师这一行,做教师的穷酸,古话中三不搭的人就有教书先生。当面自然不能说这话。大江说回去问问三麻小伙的意思。
田衡又递上一支烟说:“那是肯定的,他不肯也没有办法。你把好处和他讲清楚,做了教师,找婆娘也容易些。”言罢田衡要留大江吃饭,大江记得还是妈妈也就是田衡舅母去世时在一起吃的七饭,感觉关系真是远了,便站起来说:“老表,家里事情多,我先走了,这事就请你帮忙了。”
田衡也没强留,一直送他到门口。